直到三年後的某一天,在垂死的視線中,她才又再次見到了他。
周圍同樣燃燒著烈烈的火,無數的軍艦殘骸漂浮在漆黑的夜空裡。她用盡全部力氣,用艙內的備用電臺發出了求救訊號,意識漸漸模糊。死亡的腳步逼來,模糊之中,她忽然看到了熟悉的身影——一個軍人跳入了炸燬的太空梭裡,疾步走來。
是誰?是……是比夏麼哥哥麼?不,不是……
她極力想要看清楚那個人,然而視覺模糊而充血,只能看到蒼白臉上那一對不動聲色的黑色眸子,如此淡漠又如此深切——是……是提督?
血和火在燃燒,然而接到訊號帶隊趕來的軍人只是站在殘破的艙裡,垂頭看著蜷縮在艙位上垂死的女子,定定站了片刻,才俯下身將她橫抱而起——在軍人的背後,是火焰般燃燒的克里特星球,以及以普里摩斯為中心的巨大戰團。
漆黑的太空裡,數以萬計的戰艦如同星辰一樣閃爍。
戰火還在繼續蔓延,漸漸的從銀河系的東部蔓延到西部。
在這幾年裡,銀河聯邦換了幾屆政府,政客們換了一批又一批,在軍事和政治上卻依舊沒有起色。而太陽聯邦的費爾南多總督在宇宙歷39年的冬季因病去世,接替他的、是太陽聯邦裡眾望所歸的米格爾-海因提督,年輕的天才軍事家。
軍事帝國和太陽銀河聯盟的戰爭愈演愈烈,到後期戰鬥進行得愈發密集,在短短一年裡展開過三次大型會戰,每一次調動的軍隊都在一百萬以上,作戰半徑也擴大到數十光年——
而第四次會戰,就是被後世稱之為“普里摩斯會戰”的戰役。
“報告!旗艦起火,旗艦起火!”在一陣劇烈的震盪過後,激光通訊迴路裡傳來了後方設備維護兵的彙報,聲嘶力竭地迴盪在指揮室裡,“動力艙的維護即將被燒穿!”
帝國之星在劇烈的震動,艙內電壓時斷時續,所有儀器都發出了尖利刺耳的警報聲,站在艙內,幾乎可以聽得到外壁合金在激光炮下撕裂的聲音。
“元帥!”一邊的尤利-凱南中將再也忍不住,"請立即更換旗艦!”
“凱南,別激動。”斐迪亞斯元帥扶著指揮台,在旗艦的搖晃中堅持盯著時斷時續的全息屏幕,看著上面顯示出的戰場形勢變化,“哼……別擔心,如今海因那傢伙也不會比我好多少的——他的‘光輝神’號也被擊中了!”
他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劍眉又輕輕往上一挑。
與此同時,旗艦又劇烈地一震,屏幕剎間全黑!
“爆炸來自內部!元帥!”凱南中將脫口驚呼,不由分說地上去拉住了好朋友的手臂,“快撤退!快!旗艦馬上要爆炸了,比夏!”
焦急之下,他再也顧不上什麼上下級之別,只是將帝國元帥拼命往外拖走。
“帝國之星,要炸燬了嗎?”比夏-馮-斐迪亞斯元帥輕輕嘆了口氣,眉間似乎有一絲異樣閃過,忽然撲到指揮席前,斷然下了最後的指令,“全體人員馬上撤退到第九軍團第十一艦隊的指揮艦‘銀翼’號上!”
在這個命令剛剛發佈下去時,斐迪亞斯頓了頓,補充了一句:“駕駛室人員撤離前,調入自動導航系統,把旗艦的速度儘可能地加快!”
“自動導航的目的地是什麼,請求指示!”駕駛室裡的人員急切地問。
“就近選擇任何一個星球!必須讓旗艦在爆炸之前駛離編隊!”斐迪亞斯斷然下令,聲音冷酷而絕決,“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快!”
凱南中將也知道:作為旗艦的“帝國之星”,採用的動力系統也是當今銀河系中最先進的反物質推動器——這種能量大得驚人然而危險性也大得驚人的燃料,如果一旦失去控制在己方的艦隊裡爆炸,其後果不堪設想!
“所有艦隊指揮官給我聽著:在三十秒內,以現在旗艦所在位置為中軸,側轉五度、十光秒的距離,讓開一條通路!”在撤退到銀翼號上之後,斐迪亞斯元帥厲聲下令。
如風馳電掣般,在自動導航系統控制下的旗艦衝出軍隊,剎間消失在茫茫的黑色太空。
幾秒鐘過後,黑色太空的某一處閃出了微微的紅光。
“終於還是毀掉了嗎?我的戰馬啊……”帝國年輕的軍事獨裁者注視著宇宙深處那一點,似乎是喃喃自語般地說了一句,但是隨即臉上又泛起了冷笑:“凱南,你看,那一邊似乎也遇到了相同的情況呢!”他抬起手,輕輕指住了屏幕上的某一處——
與方才幾乎相同的位置上,恍惚地又有微弱的紅光一閃,隨即湮滅。
“這一下兩艘旗艦都毀掉了……算是打了個平手吧?”凱南中將喃喃道——和海因總督打了個平手,即使是對於帝國元帥而言,也不算是丟臉的事。要不然,他可真的有點擔心以比夏這樣眼高於頂的性格會受不了。
“報告!”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彙報,斐迪亞斯元帥霍然回頭,看見了精神抖擻前來向他彙報的正是第九軍團十一艦隊的隊長高登-霍爾曼中將。
“元帥,要不要發動第四輪全面進攻?”霍爾曼臉上帶著躍躍欲試的表情,“十一艦隊請求作為先遣部隊打頭陣!”
雖說已經過了五天四夜的連續戰鬥,但因為沒有接到進攻的命令,“撒旦騎兵”一直都在養精蓄銳,好戰的霍爾曼中將早已經是不耐煩了。
“高登……”斐迪亞斯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太瞭解這個衝勁十足的戰友了。手指輕輕點著指揮席,元帥對鬥志旺盛的部下笑:“你不要以為所有的戰士都象你一樣有精力哪!”
年輕的帝國元帥回頭看看四周疲憊不堪的侍衛官和勤務人員——經過長時間的連續作戰,連這些並非在第一線戰鬥的人也支持不住了。
“霍爾曼中將,你率領十一艦隊進行護航守衛吧,”比夏-馮-斐迪亞斯看看手下的軍人,又看看似乎有精力沒地方使的中將,吩咐道,“傳令下去,從現在起,剛才戰鬥在第一線的人員全部替換著進入純氧艙休息三個小時!”
下達了命令,帝國元帥也有些疲憊地端起了一杯紅酒,啜了一口。
“太陽-銀河聯盟的軍隊會不會乘機反撲?”凱南中將不由插了一句。卻聽見元帥肯定地說:“凱南,要知道連我們帝國軍隊也有如此大的消耗,那麼對方的情況只會更糟——海因如果真想反攻,只怕也是有心無力。”
斐迪亞斯頓了一下,有些疲乏地抬手揉著眉心,繼續道:“而且有撒旦騎兵護航的話,我相信即使他們不能在原地擊退反擊,也應該會有足夠的時間讓全軍作出反應。”
聽到元帥對自己麾下部隊的讚許,霍爾曼中將精神一振,喜氣洋洋地抬手敬軍禮:“元帥,屬下一定不負所托!請元帥也好好休息,明日再戰!”
斐迪亞斯微微一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辛苦你了,高登。你們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吩咐所有人回去休息以後,元帥獨自坐在指揮台前,靠著椅背把四肢儘量地舒展開來,嘆息:“阿爾培,給我再倒一杯紅酒來。”
旁邊敬侯命令的軍校實習生是一位才十七歲的栗色頭髮的少年,一直必恭必敬的注視著元帥的一舉一動,此刻一聽,馬上舉動迅速的倒上了酒。看著紅色的液體在晶瑩剔透的杯中晃動,元帥喉嚨裡發出了一聲滿足的嘆息——
說真的,最累的還是他這個總指揮。因為這一次會戰的對手是那個該死的米格爾-海因,那個從他軍校畢業起,就一直有些頭痛的、唯一的死對頭。
從斐迪亞斯二十一歲起,他們兩人之間大大小小的交戰就從未停止。而自從三年前斐迪亞斯發動軍事政變,在少壯派軍人的擁護下登上銀河帝國的權力制高點;而海因也在一年前正式接過太陽-銀河聯盟的軍權後,兩人之間的較量就升級為兩個對立政權之間生死存亡的鬥爭。
“海因這傢伙……還真是讓人頭痛哪……”斐迪亞斯把雙腿交疊著擱在指揮台上,注視著全息屏幕上敵方進入調整時期,擺出了嚴整的防守陣型,不由晃著杯中的紅酒喃喃說了一句。耳邊的內部迴路裡又傳來了參謀部幕僚們對於戰鬥傷亡、物資消耗、戰鬥力估計等一系列的彙報。
看來,這一次即使能如計劃所訂地攻下普里摩斯,傷亡數目也夠可觀的。
比夏-馮-斐迪亞斯把酒杯對著艙頂的無影燈,欣賞著紅酒折射出的美麗光澤,似乎沒有把剛才那些觸目驚心的傷亡數字放在心上——他只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至於死了多少萬人、流了多少血,和他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才不象那個米格爾-海因,認為戰鬥是為了守護他的民族和國家,是他自己肩負的使命——使命?想到這裡,斐迪亞斯又笑了,好奇怪的說法……海因這個傢伙,還真的相信自己是太陽系所謂的“守護戰士”嗎?
可笑!只不過是一個被精神鴉片和所謂責任感催眠了傀儡而已!
看著偉大領袖臉上露出的微笑,一直視斐迪亞斯為楷模、默默觀察他的一切的少年侍衛官不禁有些奇怪起來。
“報告!元帥,米格爾-海因總督要求緊急對話!”在斐迪亞斯看著手中的酒杯出神時,迴路裡陡然傳來了遠程通訊部人員的報告,“要不要接通迴路?請求指示!”
“米格爾-海因?”斐迪亞斯晃著酒杯的手停住了,皺了皺眉:“立即接通!”
戰鬥都進行到這種程度了,海因那傢伙,還想要幹什麼呢?這麼著急地要求對話,會有什麼事呢?肯定不會是求和,那麼又是……斐迪亞斯收起了架在指揮台上的雙腿,把酒杯擱在椅子扶手上,坐起身盯著第二回路上方的全息顯示屏。
同時,不用他吩咐,擔任侍衛官的少年已經悄悄退了出去。
“斐迪亞斯!”在圖象還尚未顯示出來時,海因的聲音已急不可待地響起,“你能過來一下嗎?要不然來不及了!”
那樣急切的語聲,一反總督平日嚴肅冷漠的為人。
“過來一下?你開什麼玩笑!”斐迪亞斯元帥怔了一怔,揚眉冷笑,看著屏幕上漸漸清晰的對方的圖像,敲了敲指揮席:“海因,你以為在十萬艦隊對陣的時候,可以隨便請我過去做客嗎?你是不是打仗打昏頭了?”
屏幕上的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臉色有些蒼白,頰邊還沾了一片鮮紅的血。
——難道……方才他的旗艦“光輝神”號被擊中時,他受傷了嗎?元帥暗想,卻突然聽見米格爾-海因一字一字道:“斐迪亞斯,是黛絲-德-摩爾小姐要見你——遲了就來不及了。”
在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時,比夏-馮-斐迪亞斯臉上突然閃過了一絲陰雲,隨即冷笑:“是嗎?你原來是想用這女人來威脅我?哼……”他碧色的雙眼中閃過冷冷的光芒,一把抬手摁斷了通訊開關:“隨便你怎麼處置好了——誰在意?”
“住口!”總督突然衝口斷喝,用力在那一邊摁住了“終止關閉”的按鈕,厲聲,“她要死了!你知道嗎?黛絲要死了!——她真的要死了!”
他回身一把拉開背後的防護帷幕,指著懸浮著躺在一個透明無菌急救艙裡的女子。
透過急救艙透明的圍護,可以看見在無重力的空間場內,血如紅色的珍珠一般飄滿了那個紅髮少女的全身,而更多的血無法阻止的從她每一寸肌膚滲出!長期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軍人都知道,這樣的傷勢大概是因為受到了強烈的輻射和衝擊波,導致體內的凝血素破壞殆盡,而全身大出血,已經絕無可能再生存。
“……”彷彿被雷電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手在開關上頓住了。他不可思議的抬頭,長久注視著屏幕上熟悉的紅髮女子,彷彿一剎那失了魂。許久許久,直至確信了事情的真實性,才澀聲問:“為什麼會這樣?難道、難道是你把她藏在了……”
他回頭又端起了桌邊的酒杯,輕輕啜了一口紅得象血一樣的酒,彷彿在極力壓住自己的情緒起伏,然而劇烈發抖的手卻洩露了他的內心。
“是的。這幾年來,摩爾小姐的確居住在克里特星球。”海因總督的嘴角抽搐了一下,低聲道:“而偏偏離這個戰場最近的星球也是克里特。對你、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現在你大概也想起來了吧?以軍事帝國的諜報能力,不可能三年來都查不到她的下落。”
“斐迪亞斯,你也忘記了吧?在那個時候,只求脫困的你也忘記了吧?”他突然抬頭,定定看著斐迪亞斯,疲憊不堪的低笑,“導航系統自動指向最近星球……哈!”
這個平日嚴肅冷靜的年輕領導人,居然在嘴角泛起一個令人心寒的微笑!
一剎間,彷彿被無形的手重重擊中,斐迪亞斯元帥的身子微微一晃。他又喝了一口紅酒,握緊了酒杯,澀聲問:“那麼……克里特星球已經毀了嗎?”
“當然。難道還有什麼僥倖麼?”海因總督冷笑,“兩艘裝有反物質的大型戰艦在大氣層內爆炸——你以為還不足以毀滅那個星球上的一切生物嗎?”
海因總督吐了口氣,重新站直了身子,低聲:“還好在那個時候,她正乘太空梭駛離克里特,已經出了大氣層,所以才沒有在爆炸的瞬間湮滅——只是,受了這樣嚴重的衝擊波與輻射,她也絕對活不了了。我的戰艦接到了她機上發出的求救信號,派人把她從飛船殘骸上送到了這兒。”
“她……向你求救?”話一出口,斐迪亞斯就有些後悔——當年在黛絲逃離科培爾,流亡到遙遠的太陽聯邦時,還是聯邦總督的米格爾-海因就曾經對這個孤苦無依的女子伸出過援助之手。所以,相對於一向冷漠的自己來說,在生死關頭黛絲自然會向海因求救,這毫不奇怪。
海因總督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淡淡地抬手碰了碰軍帽邊簷:“摩爾小姐已經沒有時間了。她說她想見閣下,所以我把話帶到了。希望不會打擾到日曆萬機的元帥閣下。告退。”
他伸手摁下了開關,顯示屏一剎間又全黑了。
銀翼號旗艦內又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啪——!”清脆的響聲忽然在指揮室內久久迴盪!紅色的酒漿在艙內的地面上如鮮血般四溢開來。年輕的帝國元帥下意識地鬆開了握杯的手,頹然地用雙臂支撐著指揮席、深深埋下了頭,很長時間沒有出聲。
——此刻如果阿爾培在旁邊,一定會驚訝地發現、現在帝國元帥臉上的表情是他三年來從未看見過的。
“等等我……比夏哥哥!比夏哥哥!……”一個不知從何而來的聲音忽然充盈了他的耳邊,一聲聲的呼喚如同清風拂過,“等…等等我啊,比夏哥哥!”斐迪亞斯下意識抬頭在指揮室四顧——然而,空蕩蕩的機艙內只有冰冷的機械設備與他默默相對。
哪裡……哪裡來的聲音?帝國元帥有些驚懼地退到艙壁旁,抬手捂住了胸口——是那裡!是從他內心深處響起的迴音!片刻間,斐迪亞斯臉上交替而過了好幾種表情。終於劍眉一挑,嘴角泛起了一絲決然的微笑。
“霍爾曼中將,馬上到旗艦指揮室來!有緊急事務!”同時,他打開了通訊迴路,吩咐下屬:“立即通知太陽-銀河聯盟的總督米格爾-海因閣下,說帝國元帥比夏-馮-斐迪亞斯請求按照宇宙戰爭慣例,與總督在軍事中界線上立即進行秘密會晤!”
一系列命令下達後,他緩了一口氣,又靜默下來,握著紅酒出神。很久很久,才有一句低低的話從唇邊吐出——
“笨丫頭,長得那麼醜,還敢就這樣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