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更漏將盡,明黃色的軟轎穿過了牡丹盛開的花園,停在門下。
門口有大批的侍從靜靜默立,陳列著天子的儀仗。琉璃的宮燈下,一個穿著紫色宮裝的侍女在急切地等待著什麼。看到轎子回來,不等轎簾捲起,便急急上前,低聲稟告:“娘娘,皇上已經等您多時。”
“哦。”轎子裡的人懶懶開口,“不是讓他去別處不用等我麼?”
“皇上堅持留下來等娘娘。”宮女低聲,“皇上今日情緒不好,娘娘小心。”
然而凰羽夫人卻不急著進去見駕,反而穿過了花圃,在月下悠然折了一支牡丹,簪在了雲髻上,側首聽著殿中咳嗽轉急,唇角噙了一絲笑意。
“娘娘。”一個青衣人正在階下靜靜等待,“請快去吧。”
“端康,”凰羽夫人微微一驚,輕聲,“怎麼了?”
青衣宦官抬起頭,無聲地做了一個手勢——凰羽夫人的眼神一斂,明白這是一個警惕的示意,低聲:“出了何事?”
“司馬大將軍遇刺。”端康壓低了聲音,極輕極快地說了一句。
“什麼?!”凰羽夫人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氣,“怎麼回事?是誰做的?難道是……”
然而一語未畢,殿內忽然傳來一聲裂響,有什麼被摔碎在地上。
“咳咳……都過晚膳時間了,怎麼還沒來!”一個聲音在咳嗽,嚴厲地訓斥左右,“朕不能再等了——去把娘娘叫回來!不然……咳咳,不然……”
凰羽夫人看了一眼端康,不再說話,按了按鬢邊的牡丹,重新整頓精神,推門走了進去,盈盈拜倒:“臣妾來遲,請皇上息怒。”
殿中忽然一片寂靜,許久不見皇帝回答。
應該是得到了示意,身側所有侍女宮人無聲地從房中退出,凰羽夫人只見無數的裙子流雲一樣從身側拂過,轉瞬回鸞殿中就變得空曠而冷清,只有零落的咳嗽聲響起在夜風裡,顯得有些急躁而虛弱。
“皇上,您該按時服藥。”凰羽夫人眼角瞥著地上碎裂的玉碗,輕聲。
“啪”,又一隻玉盞被摔落在她眼前,濺起的熱茶燙傷了她的手腕。
“還知道我要喝藥?你去哪裡了!明明知道朕要來,你、你卻……咳咳,咳咳!”皇帝怒不可遏,一句話沒完,卻又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那種咳嗽是從胸臆深處發出的,急促清淺,彷彿身體只是一個空殼,氣流被急急地吸入又吐出,帶出空空的迴響。
“徽之,別孩子氣了。”凰羽夫人笑了笑,也不等皇帝賜平身就徑自站起,轉眼換了一種口吻,“怎麼?你都可以十天半個月不來回鸞殿,我遲來個一時半刻,你又計較什麼?——藥都灑了,我叫人再去熬。”
然而不等她轉身,手腕一緊,已經被人拉住,用力得生疼。
大殿空曠,只有萬支銀燈燃燒。帝王的冠冕下,少年的臉色蒼白,臉上因為咳嗽而泛起了病態的紅暈,薄唇緊抿,眼神又是憤怒又是煩亂,神色急遽變化——那種光亮轉折、在燈下看來竟然如同刀鋒一樣。
“咳咳……我不要喝藥。”皇帝眼裡有絕望的神色,“沒有用的……阿嘉,我要死了。”
“胡說!哪個太醫敢如此妖言惑眾?”凰羽夫人一驚,輕聲呵斥,“皇上身子弱,想來是如今初春天氣料峭,偶染風寒而已。”
“不,不是風寒……是我要死了,阿嘉……”皇帝喃喃,臉在燈下蒼白得毫無血色,“你知道麼?昨晚我夢見了母妃,咳咳,還、還夢見了弄玉……我要死了,阿嘉。”
凰羽夫人低聲:“公主生前與皇上手足情深,又怎會死後作祟?”
“手足情深……呵,手足情深。”皇帝忽然間沉默下來,凝望著驪山的方向。
堂堂的東陸霸主、大胤的熙寧帝,其實只是一個不到二十的弱冠少年,身量單薄,有著尖尖的下頷和蒼白的膚色,俊秀的臉龐上線條纖弱消瘦,只有雙眉下的眼睛卻鋒銳凌厲,閃爍遊移,不時露出煩躁多變的情緒來,彷彿一柄隱藏著的利劍。
“放心,阿嘉,我不會那麼容易死的——”熙寧帝望著夜幕,眼眸裡又攏上了一層琢磨不透的寒意,“咳咳……如果、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些……咳咳,那些老傢伙,會怎麼對你?”
熙寧帝回頭看著身側美麗的妃子,微微咳嗽。
十年的相伴,如今她已經年近三十,然而卻還是容光照人,整個大胤後宮無人能與之相比——那種美不是少女澄澈明亮的美,而帶著淡淡的倦意和無謂,彷彿春風中沉醉的牡丹,任是無情也動人。
有誰看得出,這樣的女人,原來只是一個守寡的巫女呢?
凰羽夫人笑了一笑,忽然出乎意料的俯身貼上了少年皇帝喜怒無常的面頰,輕輕撫mo。
“別……會、會傳染給你的……”熙寧帝卻下意識地往後靠,“咳咳,我怕自己得的不是風寒,而是、而是什麼絕症……”熙寧帝臉色蒼白,不住的咳嗽:“所以這半個月我都不敢來這兒看你。可是、可是……實在是忍不住啊。”
凰羽夫人微微一怔,停住手指。
“我想,如果徽之死了,我大概很快就會被賜死殉葬吧?”凰羽夫人卻出乎意料地擁住了他,眼裡帶著某種複雜的表情,“所以……我什麼也不怕。徽之死了,我便也死了。”
“胡說!”熙寧帝試圖推開她,不停的咳嗽。
一語未畢,微涼的朱唇已貼了上來,封住了後面的話。那個吻纏mian而漫長,帶著至死方休的氣息,竟似要將人溺斃其中。
少年停止了咳嗽,彷彿喘不過氣來,然而眼底那種消沉和死氣迅速退去,眼神熾熱起來,沉醉在寵妃無邊的溫柔和風情裡。
春末時節,深宮內萬朵牡丹綻放,天姿國色馥郁芬芳。回鸞殿內簾幕低垂,銀燈搖了一搖,映照得一切金壁輝煌,恍如夢境。
“皇上已經入寢。”站在階下的端康看著燈火漸熄,低聲吩咐。宮人魚貫退下,只留下值夜宦官和貼身宮女在庭下侍侯。在退到門口之時,青衣總管停了一下,不易覺察地回過身看了看燈火熄滅的回鸞殿,眼裡有什麼一閃即逝。
(2)
歡娛恨夜短,錦帳內尚自纏mian,外面卻已經傳來了更漏聲,有掌事太監在門外稟告,提醒帝王及時起身。熙寧帝從沉睡裡睜開眼,不耐煩的呵斥,讓端康去取消今日早朝,復又轉身在寵妃懷裡沉沉睡去。
然而凰羽夫人卻已經醒了,靠在織錦軟枕上,烏黑的長髮鋪了一身。她舒手騰出錦被,從榻旁的沉香木几上取了一支尺八長的犀角白玉水煙筒,湊近了燈心,靠著床頭緩緩吸了一口——燈影搖了一搖,金黃色的菸葉和白色的花瓣在火裡捲曲,發出某種奇特馥郁的味道,沁入心脾,消魂蝕骨,彷彿一時間魂魄也被抽出了軀殼。
凰羽夫人用力地捂住了心口,眉梢蹙起,似是沉默地忍下了什麼,凝望著四角垂珠的帳頂,彷彿失神一般,吐出了一口煙。
“咳咳,咳咳。”睡夢中的人彷彿覺察出了煙的味道,輕聲咳嗽起來。
她一驚,轉頭看了看那個蜷在身側的少年。他睡了的時候非常安靜,無聲無息,皺著眉,橫了一隻手在她的腰間。因為闔起了眼睛,那張纖秀蒼白的臉上失去了平日凌厲多變的表情,反而更加顯得單薄而孩子氣。
她垂手撫mo少年烏黑的長髮,看了他良久,緩緩將菸斗的在旁邊的白沙盤裡熄滅。
“咳咳,咳咳。”皇帝卻還在輕聲咳嗽,彷彿夢裡遇到了什麼,身子忽然開始發抖,橫在她腰畔的手驟然用力,抱緊了她,失聲,“不……不要!不要死!”
“徽之?徽之?”凰羽夫人輕聲拍打他的後背。
“阿嘉……”他喃喃,在睜開眼時看到了她的臉,稍微覺得安心,“是你麼?”
“嗯。”凰羽夫人輕聲拂開他臉上散亂的髮絲,“怎麼了?”
“我……我又做噩夢了。”熙寧帝咳嗽著,漸漸平靜下來,“我又夢見了母妃被賜死的那一天——她赤著腳在宮裡奔逃,喊著我的名字……”
凰羽夫人無言,輕輕拍打他的後背,嘆息。
——當時熙寧帝只有八歲,親眼看著管事太監在他面前用一條白綾將母親活活勒死。那之後,他便反覆的夢見童年時那可怕的一幕。
“阿嘉,我一定不能死。”熙寧帝失神地喃喃,“否則……你也會和我母妃一樣。”
凰羽夫人輕笑:“沒事。我沒有孩子,也不怕死。”
“我不要你死。”熙寧帝忽然翻身抱住了寵妃,“阿嘉,為我生個孩子吧!那時候,你就是名正言順的皇太后了,那些老傢伙誰也不敢再輕視你。”
“別鬧了……御醫說過,我不能生育——當過巫女的人都不能生育。”然而凰羽夫人卻推開了他,神色陰鬱下去,冷笑著,“皇上如果真的這麼想要一個皇子,後宮有的是願意受孕的女人。何必為難我呢?”
熙寧帝停住了手,抬頭看著靠在床上的寵妃。
“我不要別人,我只想和你生……”他喃喃,親吻她如雪的肌膚,語氣裡有著孩子般的固執和寵溺——她的頸後有硃紅色的細密紋身,一片一片,美麗如羽,交織滿她整個光潔的後背,令人目眩神迷。
“那是不可能的,”凰羽夫人喃喃,眼裡也有苦痛的表情,煩躁地推開他,“皇上不要為難我了,我已經老了——說不定那個新皇后倒可以完成你的心願。”
“新皇后?”熙寧帝忽地愣住,忽然覺得掃興,放開了手,頹然跌入了錦衾。
凰羽夫人卻再不理會他,徑自起床梳妝。她只披了一件大紅牡丹的睡袍,裸露出雪白豐潤的肩臂,漆黑的長髮垂落地面,似一匹上好的黑緞。熙寧帝靠在榻上,看著她梳頭的模樣,咳嗽越發急促。
“皇上,該起身了。”漏聲已盡,天已經放亮,門外傳來端康必恭必敬的聲音,“早朝已過,諸多大臣還等在乾清宮裡,等著皇上共議大事。”
“又有什麼大事!”熙寧帝只覺得煩躁,沒有把視線從寵妃身上移開。
“昨日司馬大元帥遇刺……”端康輕聲提了一句。
彷彿恍然想起什麼,熙寧帝陡然色變,低低罵了一聲:“該死的越國遺民!”
皇帝再不眷戀床榻,匆匆起身更衣,彷彿心裡堵著一口氣,也沒有和寵妃再多說一句,在宮人侍衛的簇擁下離開了回鸞殿。凰羽夫人當窗梳頭,沒有回顧一次,一時之間房間內的人散得乾乾淨淨。
皇帝御輦出了門口,凰羽夫人跌坐在窗前繡榻上,將手抵在心口上,蹙眉沉默了許久,然後伸手夠起了那隻犀角水煙筒,貼近唇邊,緩緩深吸了一口。白色的煙霧宛如一縷影影綽綽的鬼魂,潛入人的心肺,然後再被吐出,消散在重重簾幕背後。
不出聲地坐了許久,凰羽夫人痛楚的神色漸漸舒展,忽然對著空氣發話:“端康!”
青衣總管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門後。
“不知輕重好歹!”凰羽夫人低聲,有壓抑不住的怒意,“你幹嗎派人刺殺司馬那個老頭子?在這個當兒上,我們怎麼可以動他!”
青衣總管的臉色也是蒼白,幾度要開口卻都被截斷。
“這不是我們的人乾的。”終於,他找到了一個機會插了一句。
“什麼?”凰羽夫人彷彿更加吃驚。
“奴才沒有派人行刺司馬元帥。”端康低聲,“皇后新喪,新後將立——如此敏感的時候,奴才斷斷不會去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情。”
“那麼,又是誰做的?”凰羽夫人遲疑,“為什麼皇上會認為是越國遺民?”
“原因很簡單,”端康輕聲回稟,“因為前夜兇手刺殺了司馬元帥後,斬下他的頭顱放在了龍首原的英雄冢上。”
“……”凰羽夫人倒抽了一口冷氣,只覺的有寒意從背後升起。
“怎麼會這樣?是誰?”她失望地喃喃,“這打亂了我們全部的計劃!”
端康垂下了頭去,沒有回答。
“算了,兵來將當水來土掩就是!”失神只是剎那,凰羽夫人便重新振作,“你即刻派梟去查看一下來人的底細,剩下的事情,還是按計劃來。”
“是。”端康低頭領命,“是否要盯緊頤風園那邊?”
“不錯,”凰羽夫人頷首讚許,“既然司馬那個老頭子已經死了,刺客的下一個目標肯定會輪到公子楚。讓梟多帶一些人,好好盯著那裡。”
“是。”端康頓了頓,“娘娘,那個翡冷翠來的嬤嬤已經解決了。”
“很好——那麼說,那個公主身側,如今只剩下一個羿了?”凰羽夫人點了點頭,拿水煙筒輕輕敲著窗臺,神色微微一動,“那個羿……那個羿,很……”
“很棘手?”端康低聲接上,“上次伏擊的十幾個同伴,只有梟回來。”
“不,不止如此。”凰羽夫人喃喃,“那個羿,給人的感覺很奇怪。”
“奇怪?”端康詫異。
“嗯……說不出的奇怪。”凰羽夫人手腕微微一抖,沉吟不決,“好像哪裡見到過一般——卻又似乎完全陌生。我看不出他的深淺。”
端康有些遲疑:“梟那次死裡逃生,回來後也說,那個人給他的感覺很奇怪——他甚至能預測到我們手下人的每一招每一式。梟甚至有些懷疑……”
“懷疑什麼?”凰羽夫人蹙眉。
端康頓了一頓,才小心地低聲:“懷疑他可能也是越國人。”
水煙筒頓在了窗欞上,凰羽夫人看著外面的天色,不知道內心在默默猜測著什麼,眼神陰晴不定。許久,一咬牙,冷然,“反正無論如何,這個人必須拔除。”
“是。”端康垂手領命。
“去吧。”凰羽夫人淡淡,復又看著庭外出神。
離開的腳步聲在門口停頓,端康回首,有些遲疑地看著窗口女子沉默的側影,白色的煙霧在重重錦繡中嫋嫋而散,彷彿一個個慘白的幽靈無聲迴旋。
“娘娘,”青衣總管遲疑片刻,終於嘆息,“不要再抽阿芙蓉了。”
“沒辦法,”凰羽夫人將水煙橫在唇邊,低低的笑,“心口太疼了。”
“……”端康沉默,手指微微發抖。
牡丹盛開,滿庭芬芳,一朵朵國色天香的花富麗堂皇,襯得回鸞殿彷彿雲霞燦爛——然而寵冠後宮的貴妃定定看著那些花兒,一手按著胸口,卻蹙起了眉頭,眼裡有厭惡的神色。
“終有一日,”低低的喃喃吐出唇齒,“我要一把火把這裡都燒了!”
(3)
頤景園的庭中鮮花盛放,然而偏廂裡卻是一片愁雲慘霧。
昏暗的房間裡殘燈飄搖,陰冷而溼潤,伴隨著垂死之人的咳痰聲,顯得森冷悽清。阿黛爾握著榻上嬤嬤的手,哭得說不出話來。來自翡冷翠的老婦人半睜著眼睛,看著床頭的少女,喉中的痰聲急促,彷彿想說什麼卻始終說不出來。
“公、公主……”垂死之人終於發出了模糊的聲音,“公主……”
“嬤嬤!”阿黛爾滿臉淚水,“我在這裡!”
“呵……”老婦的臉上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滿臉皺紋聚在了一起,用力抓住了阿黛爾的手,似乎有什麼話卡在她的咽喉裡。
阿黛爾順從地將身體湊過去,側耳貼上她的嘴唇。
“在離開、離開翡冷翠的時候,西澤爾皇子曾經拜託我……要好好的照顧您,”嬤嬤的聲音渾濁而飄忽,“可是,可是……沒想到那麼快,我就要離開您了……”
“不要死!”阿黛爾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不要丟下我!”
“阿黛爾公主……”老婦斷續地咳嗽著:“我、我一生都是女神虔誠的僕人,請公主在我死後……把我、我的骨灰送回翡冷翠,安葬在聖特古斯大教堂的聖雪佛墓地裡……”
一口氣沒有上來,嬤嬤的話便停頓了。在一刻鐘內,所有人都以為這個信奉教廷、一生未婚的虔誠婦人已經被神召喚而去——然而在蕭女史推開門去喚人進來處理後事時,嬤嬤的喉嚨裡忽然咳咳作響,又緩過一口氣來。
“阿黛爾,我可憐的孩子……你是那麼的美麗,這一生又要遭多少罪啊。”彷彿是迴光返照,垂死的嬤嬤凝視著少女,藍灰色的眼睛裡露出奇特的表情,喃喃:“阿黛爾,你……非常愛你的哥哥,是麼?但那是有罪的。”
阿黛爾身子一震,臉色陡然慘白。
“那是有罪的……有罪的。”蘇婭嬤嬤喃喃,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伸手一把抓住了阿黛爾,聲音變得尖利:“不,不,別回翡冷翠,阿黛爾!聽我說,別回去!”
“別回翡冷翠……那是死亡之城。”嬤嬤的瞳孔漸漸擴散,低語,“聽著,別回去!別愛任何人。別愛你的父親……別愛你的母親……也別愛你的哥哥——那會要了你的命。”
她的聲音漸漸微弱,那一瞬,迴光返照般的,嬤嬤的臉上忽然出現了扭曲的恐懼,直直看著阿黛爾帶淚的臉,伸出手來,發出了一聲尖利的大叫:“神,神啊!——我看到了!我看到了!在這裡!魔鬼就藏在這裡!”
垂死之人忽然伸出手,直直抓向床頭的公主,尖利的指甲劃破了她的眉梢。
侍女們失聲驚呼,連忙上來將公主拉開,然而彷彿被某種神奇的力量附身,蘇婭嬤嬤竟然直挺挺的坐了起來,死死的盯著阿黛爾,發出了一連串尖利的囈語:“看到了麼?看到了麼!神啊,那、那是死亡之眼!是美杜莎的眼睛!”
“我看見了……看見了!——聖特古斯大教堂底下……那座地宮裡關著魔鬼!教堂的聖像下,是血池!——神啊,火還沒熄……那罪惡的火還有沒熄!——王后的頭顱還吊在刑架上,在火裡唱著歌……在唱著歌!”
尖利的指甲抓破了她的眼瞼,阿黛爾被侍女拉開,驚愕萬分地看著宛如瘋狂的嬤嬤——那種自幼熟悉的慈愛的臉上居然籠罩了一層完全不熟悉的扭曲表情,蒼白乾枯的手指迅速在身上划著十字,喃喃翕動著嘴唇,彷彿面對著一個惡魔。
“魔鬼的孩子……魔鬼的孩子!”
垂死的人淒厲地喃喃,聲音逐漸微弱。
然而每一句話,卻都彷彿雷霆一樣震碎了她的神智。
眼看著蘇婭嬤嬤已是不行了,蕭女史輕輕走過來,輕輕拉開公主,然後命人進來將垂死的嬤嬤抬出房外,放入荒僻的後院——按宮裡規矩,下人不能在房間裡嚥氣,須抬到指定的居所,趁著尚自溫軟擦乾身體換上壽服,才能不髒了宮裡的地方。
“公主,你沒事麼?”蕭女史看著失魂落魄的少女,溫言,“讓我看看你的眼睛。”
女官湊過去,查看公主被抓出兩道細細血痕的眼睛。忽然間,阿黛爾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推開來攙扶的侍女:“別管我……”
“讓公主去吧。”蕭女史這次沒有責怪她的失禮,只是嘆了口氣,“讓她安靜一下。”
-
那一日,侍女們忙得顧不過來,沒有人知道西域的翡冷翠公主到底去了哪裡。所有人都以為她不過是太過傷心,也有意讓公主一個人靜一靜——結果到了晚膳時間,到了訓讀時間,甚至到了就寢時間,頤景園裡都看不到公主的身影。
蕭女史派人去門口的耳房裡打聽,結果羿卻表示今日同樣也沒有見到公主。宮人不敢報告朝廷,連夜帶人稟燭在整個宮裡找得天翻地覆,卻還是一無所獲。
在人心惶惶時,只有羿是平靜的。
跟隨公主這許多年,他幾乎知道她的每一個細小的習慣:在這樣的時候,她定然是一個人躲了起來——就如她在翡冷翠時一樣。
他搖了搖頭,走入了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