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王孫手中的光暈越凝越多,宛如團團妖花綻放,幾乎就要將整個暗室充滿。窒息般的巨大壓力充斥在暗室的每一個角落,彼此牽掣撕扯著。相思蜷縮在暗室的一個角落,全身燥熱,幾乎無法思考。
突然,一聲極輕的響聲從遠方傳來。相思身上的壓力頓時一輕。濃密的黑暗似乎頓時被撕開了一道罅隙,微弱的紅光從遠處暗暗透過。卓王孫猝然撤力,手中的光暈宛如七色水泡一般,碎為微塵,滿天的勁氣也消失的無影無蹤。
一團白影從罅隙中一閃而入。
相思忍不住驚聲道:“檀華?!”
那道紅光漸漸驅散了沉沉黑暗。那精鋼熔鑄的暗室,赫然已打開了一線,透過瀰漫的煙霧,可以看到外邊已是一片火海。
檀華雪白的身體微微顫慄著,靜靜伏跪在卓王孫面前。馬背上血紅的鬃毛披拂下來,宛如夜色中盛開的一蓬秋草。秋草的中心,正赫然託著那柄藏在青石中的長弓。
長弓在烈焰的烤灼下,微微有些發紅,在檀華雪白的背上烙下深深的印記,連那蓬赤紅的鬃毛也烤焦了一線。而檀華卻看不出一絲痛楚,彷彿它最榮幸的使命,就是從燃燒著烈焰的廢墟中,尋出這柄青鬱的長弓,再打開天神封鎖的機關,將它馱到主人的跟前。
暗室,已被打開一線。外邊除了刺目的火光之外,什麼都沒有。卓王孫將真氣緩緩探出,查看周圍的情況,卻發現這座暗室竟不止一層!
樂勝倫宮中最為強大的戰陣,九重伏魔鎖,指的就是如此。機關共有九重,從內絕難破開,在外則可通過踩踏地上的圖騰開啟。而每打開下一層門,身後的機關就會自動關閉,因此,一旦密室開啟,再想從外進入其中,就無異於自尋死路。
而檀華卻不懼烈焰和死亡,將這柄無箭之弓馱到了他的面前,用意到底何在?
火光越來越盛,灼熱的濃煙宛如鐵索,緊緊纏繞住相思的咽喉。她忍不住低頭咳嗽起來,過了片刻,她似覺眼前一花,檀華馬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到她面前,卓王孫就在馬上向她伸出手。
相思怔了怔,下意識的也向他伸出手去。她只覺得手腕上一緊,整個身體幾乎飛了起來,輕輕落到馬背上。
卓王孫將她放到身前,沉聲到:“俯身!”
相思不由自主,低頭抱住馬首。卓王孫在馬上,緩緩拉開了那柄黑鬱的長弓。魔弦妖弓,張如滿月,只是他手上並沒有箭,唯有一團七彩光暈,在火光弦影中緩緩流動。
四周燃燒之聲、斷木落石之聲此起彼伏,而密室中卻沉寂得可怕。檀華馬似乎也難以承受這無盡肅殺之意,身體微微顫抖。相思感覺到氣氛的異樣,正欲抬頭,一滴溫暖的液體輕輕落在她額頭上,而後又是一滴。
相思驚愕之下,伸手一探,手心中卻是一片殷紅。她突然明白過來,青鳥族的血咒,他最終還是用了!
相思嘶聲道:“不要!”她沒有來得及抬頭,只聽卓王孫手中的弓弦傳來一聲極沉的空響——雖然只有一弦,卻宛如諸天絲竹齊鳴,滅世魔音裂開九天雲障,貫地而下!那團流轉的華光已然從他手中飛旋而出。
四周的空氣彷彿在一瞬間都被抽空,那團光暈帶著巨大的呼嘯,向茫茫火海中直透而去。
天地震動,長空光影陸離。
一聲巨大的轟鳴沿著時空被撕開的罅隙,隆隆而來。前方九重疊嶂似乎都在一瞬間裂為碎片,帶著要吞噬天地的怒氣,在空中狂舞。熱流一波接著一波,嘶鳴翻滾,似乎要將一切湮滅!而一道清空的陽光,已撕開無邊火幕,向密室的中心投照下來。
清涼的空氣,透過火焰的間隙吹拂過來,將就要窒息的痛楚驅趕開。相思心神一振,“成功了!”正待欣喜,另一股巨大的反噬之力,卻如山嶽崩塌,天地坼裂一般,直向兩人惡撲而下!
相思只覺得眼前宛如有萬億個赤紅的太陽,在一個渺不可知的空間裡,欲沉欲浮,突然一同放出最強烈的熱度和光芒,旋轉著、爆炸著、毀滅著、重生著。她被眼前詭異的奇景驚呆了,竟然忘記了躲避。
突然,卓王孫一聲暴喝,將她緊緊按在馬背上,另一手持著溼婆之弓,向光華最盛之處迎了上去!
所有五光十色的奇景頓時消失,一切色彩都最終化為一片茫茫的白色,再也分不清彼此。相思雙目緊閉,只覺得全身的知覺似乎都被抽離而去,卻並不感到痛苦。她不再去看,卻彷彿能透過一種不可知的力量,隱隱感到身邊的一切。
長弓瞬息之間,宛如獲得了靈動的生命,化為一條金色的狂龍,呼嘯盤旋,和奪目的白光交纏著。突然爆出一次猛烈的撞擊!金光一點點碎裂,脫手,而後飛旋著向白光深處落去,散為一蓬閃亮的塵埃,又蒸發得無影無蹤。而白光也在這劇烈撞擊中黯淡下去。四周爆裂的餘力宛如驚濤駭浪,沉沉下壓,檀華髮出淒厲的哀鳴,似乎都要被這狂湧之力撕成碎片!
轟然巨響,如鈞天雷裂,隆隆不絕。相思覺得臆想中的雙眼瞬時被一團血霧模糊。周圍的空氣中,瞬時彌散出濃濃的血腥之氣。
沒想到,他竟用這柄溼婆之弓,擋住了青鳥血咒的反撲之力!
她驚然回頭,只見卓王孫全身浴血,連雙眸也似乎被這血與火染的緋紅。
相思驚聲道:“你……”
卓王孫沒有看她,猛一牽馬鬃,檀華仰長鳴,如風馳電掣,從暗室中高高躍起,向外面的火海中衝去。
相思伏在馬上,緊緊抓住馬鬃。她蒼白的臉埋在那排血紅的馬鬃裡,竟也染上了一片嫣紅。她忍不住抬起頭,看到他一襲被鮮血染紅的青衫宛如張開巨大羽翼,將她和灼熱的氣流、飛墜的落石、火花隔開,讓她能靜靜的蜷曲在這個小小的空間裡。
她仰視著他,擔心與焦慮漸漸平息。是的,這個人就是這樣,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會將一切把握在手中。如此,又有什麼是值得自己擔心的呢。相思雙頰上紅暈更盛,一種不可言傳的溫存宛如化作實質,沉沉的包裹在她身上。好多年了,她一直跟隨在他的左右,早已情逾主僕,就連肌體之親,也已有過。然而,即使是在最親密的時候,她也要稱他一聲先生。而在他心中,自己到底是屬下還是情人,她從來也不曾明白。只是在這短短的一刻,她竟有一種新嫁娘的感覺,羞澀而歡愉。她緊緊摟住檀華的脖子,臉上帶著嫣紅的笑意,心緒卻越飛越遠。
四周的火光紅影不住變幻,檀華一次次高躍而起,又輕輕落下,也不知跑出了多遠,而這片火海也不知何時才是個盡頭。
突然,一陣清風吹過,讓人精神不禁一振。檀華的腳步也慢了下來。相思抬頭望去,他們竟已到了那半截溼婆神像跟前!
殘損的溼婆神像,依舊保持著飛揚的舞姿,他身後是無邊無際的火焰,而方圓半里的土地上,卻隔開了一圈劫後樂土,青草尚未枯萎,和煦的清風輕輕吹拂著,似乎這熊熊烈焰也因神的威嚴而退避。
一人白袍凌風,正站在神像的另一側。
相思不禁愕然道:“是你?”
那人緩緩回頭,幽藍的長髮在風中獵獵飛揚,雙眸中的神光一如身後躍動的烈焰,背上一彎長弓華光流轉——這不是帝迦又是誰?
他注視著相思,帶著一種說不清的神色。相思心中不知為何,竟不敢去看他的雙眼,只得垂下了眼簾。
卓王孫抱她下馬,在馬首上輕輕一扣,示意白馬跑開。檀華向前跑了兩步,又猶豫了,似在卓王孫和帝迦之間,無法選擇去留,於是它悽然長鳴一聲,在兩人之間的溼婆像腳下跪伏下去。
卓王孫站在搖曳的火光之中,熊熊火焰將他青袍散發都染上一層金色。溼婆石像早已殘破不堪,他攜了相思的手,站在殘像一側,而檀華馬顫慄著伏跪在兩人身旁,無邊烈焰成為最濃烈而鮮明的背景,敬畏的拱護在他們周圍。正午刺目的陽光,將這副畫面點染上濃重的聖潔之意,似乎千萬年前,在神的世界中,他就是這樣站立在諸天神佛的面前,驅動滿天烈焰,用無盡的毀滅之力,完成三千世界、芸芸眾生的最後解脫。
卓王孫注視帝迦,淡淡道:“我們是否還要一戰?”
帝迦雙眸中赤紅的光焰漸漸隱去,道:“不必。”他仰望殘損的石像,嘆息一聲,道:“馬識舊主,檀華能尋到你們所在,證明它認可的人,也是你。”
卓王孫道:“然而你本可以阻止它來。”
帝迦淡然一笑,臉色卻突地肅然,一字字道:“我不必。”他上前一步,白色法袍如水波一般在火焰中曳動,及地的藍髮微微揚起,看上去仍宛如魔君臨凡,不容諦視。
他到了檀華面前,牽起它的韁繩,檀華輕鳴一聲,馴順的起身跟在他身後。
帝迦站在相思面前,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他的笑容在陽光與火光的交相輝映之下,隱去了妖邪的魅惑,顯得如初生朝陽一般耀眼而動人。
相思望著他深紅的眸子,一時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她眼中盈盈波光默默流轉,喃喃道:“我……”
帝迦微笑著搖了搖頭,沒有讓她說下去,將韁繩遞到她的手中:“以後,你就是檀華馬的主人。”
相思愕然無語。
帝迦轉而遙望著茫茫火海,道:“沒想到,這一箭,竟然擊碎了溼婆神象,引發滔天烈焰……不出三日,整個樂勝倫宮都要毀於火海。樂勝倫宮是四道聖泉的發源。傳說若它毀於戰火,四聖泉的泉眼也將被火焰烤乾,掩埋於灰燼之下,那麼,世間的四條河流也將同時乾涸。”
若這個傳說屬實,那麼幹涸的四條河流,將會是中國的長江,克什米爾的印度河,印度的薩特累季河,以及尼泊爾、印度共同的聖河——恆河!
這些河流,無不滋養著一個偉大的文明,若真的從此乾涸,將帶來的災難,或許真如滅世魔劫一般浩大。一旦如此,這個罪愆又有誰能承受,又有誰能眼睜睜看著這本來沐浴在神的眷顧下的萬千眾生,在乾旱中忍受飢餓、病痛、乃至死亡?
相思臉上露出驚懼之色:“這傳說是真是假?”
帝迦搖頭道:“我不知道。若是真,將以千千萬萬的生命為代價;即使是假,整個藏地也要受到數年乾旱的波及。”
相思道:“那我們該怎麼辦?”
帝迦嘆息一聲,道:“樂勝倫宮的大火,只有第五道聖泉能夠熄滅。然而第五聖泉的泉眼千萬年前,已被寒冰封印。只有覺醒了力量的溼婆大神,能夠射開第五道聖泉的冰封。”他轉身直面那尊溼婆殘像。在殘像上,還保存著半支神箭。箭首已沒入青石之中,而半寸金色的箭尾依舊在空中放出奪目的光芒,就連滿天的火光也蓋它不住。
帝迦握住箭羽,微微瞑目,手腕向下一沉。只聽一聲極輕的響動仿如從地底傳來,溼婆殘像頓時出現無數細微裂痕,並向著四面八方擴展而去。相思正要叫他小心,那枚金光奪目的神箭已然被他拔出,握於手中。
滿是裂紋的溼婆殘像沒有徹底坍塌,而是依舊孤獨的挺立著。帝迦的面孔在金箭的照耀下,顯得肅穆異常。他摘下揹負的長弓,連金箭一起,遞給卓王孫,道:“射開第五聖泉,是你的使命。”
卓王孫一時沒有去接。
相思喃喃道:“你說讓他去?”
帝迦抬頭望著湛藍的天穹,道:“我現在的力量,已經不足以射開聖泉。更何況我要留在此處支撐樂勝倫宮的樞紐,讓它不至於立即坍塌。不過我能支撐的時間並不是很多,兩個時辰之內,你們一定要趕到聖泉,將封印射開。”
相思似乎明白了什麼,顫聲道:“那你……”
帝迦淡淡笑道:“我沒有認輸。”他轉而對卓王孫道:“我現在將溼婆的一切力量交給你。神弓、金箭、還有檀華。然而並不意味著,我以後不會奪回來……”他又看了一眼相思,道:“至於帕帆提,她的命運是由她自己選擇的,我只能尊重。而你要好好珍惜。”
“這是她來時的衣物,也請你一起帶走。”弓箭之外,還一個小小的包裹。在大火廢墟之中,他竟還為她留下了這些。
卓王孫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接過了帝迦手中的弓箭和包裹。
帝迦嘆息一聲,轉而面對半尊溼婆殘像,道:“無論成功與否,都不必回來找我。”
相思的聲音有些哽咽,道:“為什麼?”
帝迦道:“因為我不再留戀此處。或許我會轉劫,或許我會到俗世間流浪苦行。總之,我會用其他的方法,完成我的覺悟——無論在此生,還是來世。或許,你本不是我要尋找的那個帕帆提,這次的機緣,也不是為我的機緣。我的機緣還在某個遙遠的地方,等著我去尋找。”他遙望天穹深處那朵最悠遠的白雲,心思似乎也溶歸了這浩淼蒼穹,莽蒼雪峰。
相思默默看著他。
這傳說中的波旬魔君,以溼婆之箭的無上威嚴,劈開樂勝倫宮上諸神的封印,進住這座溼婆的天堂。而後為了覺悟為毀滅之神,不惜用血腥的祭祀染紅皚皚雪山。無論是人、還是物;無論曾經罪孽滔天,還是無辜受難,芸芸眾生的生命就如優曇一般,在他手上綻放、旋即凋零。然而,當金箭面對她的心的時候,他卻猶豫了。
這一猶豫,就讓他失去了最後的機會。然而他並不後悔,也不曾認輸。他只是從容的將弓、箭、檀華,一切曾得到的溼婆的力量都交給勝利者,然後孤身浪跡人間,尋找屬於他自己的機緣。
相思遲疑了良久,卻只說出了兩個字:“保重……”
帝迦淡淡微笑道:“去吧。”那一瞬間,他眸中的幽紅褪去了神魔的影像,在清空的陽光下,顯得如此純粹,而那淡淡的笑容卻永遠的鐫刻在這陽光白雲之中了。
相思還要說什麼,卓王孫已經將她拉上馬背。
大火依舊燃燒不止,檀華在烈焰中哀聲嘶鳴,似在向昔日的主人做最後的告別。
卓王孫一掣韁繩,檀華宛如白雲出岫一般,飄然向烈焰深處躍去。
相思忍不住回頭,半段溼婆殘像依舊狂舞不休,神象之側,帝迦的身影被耀眼的陽光拖出長長的金色影子,又漸漸變得模糊,彷彿天地開闢以來,他就一直站在此處。
火焰與濃煙終於模糊了她的眼睛,她不再回頭,寂靜的雪峰上,一道冰泉如天紳倒掛,遙遙在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