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天寶卷!眾人神色都是一怔。
這部寶卷本來就只是傳說之物,據傳自遠古以來一直藏於雪峰之顛的樂勝倫宮中,由四聖獸看守。
樂勝倫宮位於神山崗仁波吉峰中,為佛教、印度教、婆羅門教之共同聖地,千百年來,冒死尋訪者不可勝計,卻從來無人真正見過。至於裡邊的梵天寶卷更是虛無飄渺,連上邊到底記載的是什麼——武學秘笈、寶藏秘圖介或僅僅是一卷經書,都無人知曉。
卓王孫笑道:“在下本也只是猜測,卻沒想到前輩如此坦誠。”
姬雲裳冷冷道:“最初決意尋找梵天寶卷的人不是我,是尹痕波。”
卓王孫點頭道:“尹月主一生好武成痴,才曠當世,絕無匹敵,難免不把紅塵俗事看淡,追尋一些出世之物了。”
姬雲裳道:“尹痕波的確如此。她花了十年尋找寶卷,卻又花了十年來領悟寶卷的涵義。半生心血,曠代天分盡耗於此。據說她為解此書,獨坐雪山峰頂,不眠不休,嘔心瀝血,亦不惜容顏老卻,一頭青絲盡為白髮,最終將寶卷中潛藏之曠世武學整理為漢文寫本,而後長笑一聲,闔然辭世。”
卓王孫嘆息一聲道:“尹月主才高難偶,孑然一身,天下萬物除武道之外再難掛於其心,也可謂殉道之人。”
姬雲裳默然了片刻,似乎心有所感。良久,她悠悠道:“我卻與尹痕波不同。我尋找此寶卷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練成上面的武功,橫掃天下,再無匹敵。”
卓王孫淡淡笑道:“當年姬前輩在華音閣中之時,就算不是天下第一的高手,卻也相差無幾了。”
姬雲裳冷笑一聲,道:“在這個世界上,天下第二的意思,就是說還有一個人能隨時殺了你。在他眼中,你和螻蟻仍然沒有任何差別。”
卓王孫嘆道:“前輩既然如此執著,想必這十餘年來已經練成了梵天寶卷上的武功,得嘗所願。”
姬雲裳道:“你錯了。這部寶卷的全本早已遺失,但尹痕波記錄的副冊卻一直留在我手中,我看了整整十年。寶卷上的武功果然博大精深,歎為觀止,每一筆都可以說是天下武學的極至。然而——”她自嘲的輕笑一聲,道:“卻由於某種極為滑稽的原因,不能修煉。因此,對於只執念於強力的我而言,這部寶卷也就毫無意義。只是想到它是尹痕波的心血,一時沒捨得將它毀掉。”她的眼波突然一凜,直落到楊逸之身上。雖然隔著十餘丈的距離和厚厚的面具,然而森寒之氣仍直刺骨髓而來。
姬雲裳冷笑道:“然而十年前,這部寶卷被此孽徒盜走,遠遁中原。本來此人倒也天資非凡,若真能奮發精進,讓寶卷得其所用,也未嘗不可。只可惜他修習十年,捨本逐末,未得法門,不能發揮其威力於十一,寶卷在他手中,真可謂明珠暗投。”
卓王孫搖頭道:“前輩此言過矣。以楊盟主今日在劍術上的造詣,言一句出神入化亦未為過。”
姬雲裳冷冷笑道:“較之常人,自然是百倍勝之。然而他在嵩山之頂,萬人注目之中,竟然敗於你的春水劍法之下。在那之後,尚不知閉關圖強,反而行走塞外,以敵為友。更為荒謬的是,堂堂武林盟主,人稱劍道君子,卻帶領著一邦所謂正派人士,鏽甲濡鞍,提槍持戟,搖旗擂鼓,與異邦蠻兵浴血廝殺,全然不知用劍之人,應當從容氣度,優雅風儀。這樣的人,出自我姬雲裳門下,真可謂奇恥大辱。”
小晏搖頭道:“楊盟主此舉,以中原蒼生為念,何嘗不是從容磊落。”
姬雲裳冷冷道:“未有救蒼生之力,妄存濟天下之心,就是該死。更何況他明知此次崗仁波吉之行,敗多勝少,卻依舊應戰。一路與勁敵同行,亦不知通過謀略設計,削弱對手實力。這樣的人,與其讓他再敗於天下人面前,不如死在曼荼羅陣中。至此,姬某才真正起了誅殺之念。否則他又豈能活到今天!”
楊逸之淡淡道:“前輩若要取我性命,儘管動手。只是楊某早已不是曼荼羅教中人,不必以孽徒視之。”
姬雲裳淡淡道:“你既已承認叛出我門下,我正好清理門戶。”她這句話說得極為自然,絲毫沒有恫嚇之意,然而森寒之氣已從石桌那頭隔空而來。
卓王孫喝道:“慢!”
姬雲裳緩緩道:“難道你還有心插手本門之事?”
卓王孫笑道:“前輩要替曼荼羅教清理叛徒,卓某當然不便插手,然而卓某要為華音閣清理叛徒之事,倒是非出手不可。”
姬雲裳目不轉睛的看了卓王孫一會,突然笑了起來,道:“你是在說我?華音閣主果然是自信非凡!”她目光往眾人臉上一掃,道:“你們三人和我都大有淵源,僅以武功而論,在當今天下也算得上是出類拔萃。想必能在你們任何一個手下走上十招的人,也已寥寥無幾。然而……”她微微一笑,道:“若是三位聯手,與我一戰,自認能有幾成勝算?”
卓王孫淡淡笑道:“未見其真,不敢妄言。”
她點了點頭,將目光投向小晏。小晏道:“我只想知道我與前輩的淵源到底何在?而曼陀羅所出那一招又從何而來?”
姬雲裳宛如沒有聽見,淡淡道:“逸之,你呢?”
楊逸之猶豫了片刻,緩緩道:“若不算上前輩這十年的進益,我們應當有四成勝算。”
姬雲裳大笑起來,道:“四成?看來你這幾年的武林盟主沒有白做,倒真是多了幾分狂氣。就憑這一句,我也當給幾位一個聯手的機會。”
卓王孫道:“不必。”
姬雲裳冷笑道:“卓王孫,你或許平生未逢一敗,然而我若說能在十招內敗你於劍下,你是信還是不信?”
卓王孫淡然道:“信與不信,華音閣之事都絕不容外人插手。”
姬雲裳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你們都到後殿來罷。”
大殿的中央赫然橫亙著一道裂隙!
裂隙足有兩丈寬,中間只鬆鬆的搭著一條烏金索。從上往下看去,只覺其中隱隱有火光流動,卻宛如地獄烈焰,深不可測。
幾人在神殿中呆了那麼長的時間,居然沒有一個人發現這條裂隙。似乎它本不曾有過,只因主人一句話,才無聲無息,從地心處延展開裂而成。又或者這座曼荼羅山本已被一柄遠古巨劍劈開,而這座神殿正好跨越裂隙而建。就連那張縱貫大殿的石桌竟然也是兩半遙遙相對而成,中間正隔著這道罅隙。只因為大殿地勢、光線佈局巧妙,才讓人產生了渾然一體的錯覺。
姬雲裳冷冷道:“以各位的輕功,從烏金索上走過來並非難事。然而,諸位請抬頭看看殿頂。”
殿頂上赫然鑲著一面巨大的鏡子。這面鏡子上也別無其它裝飾,然而鏡子邊緣的巨石卻產生出被高溫融化之後的奇特姿態,將鏡子牢牢包裹其間。
鏡中飛速旋轉著微漠的烏光,宛如夜空中綻開的巨大漩渦。
姬雲裳道:“這就是軒轅寶鏡。傳說這面鏡子能直洞人心深處。任何人心中若有虧欠,都將被反照在這面寶鏡中,而他足下的烏金索就會在瞬間崩斷,跌入阿鼻地獄。”
步小鸞怯怯的看了看裂隙,道:“我能不能不從這裡走啊?”
姬雲裳冷冷道:“諸位以為自己還有後退的餘地麼?”
卓王孫微微一笑,向前邁了一步。
他正要踏上烏金索時,姬雲裳道:“慢!”
卓王孫道:“前輩還有什麼吩咐?”
姬雲裳道:“只是警戒你們三人,切不可輕敵大意。這道裂隙並非很寬,若在往常,就算不借助繩索也能凌虛而過,但在這裡,只要寶鏡上照出一絲愧疚追悔之意,就會立刻跌落,縱然是輕功天下第一的高手,也萬難逃脫。”
卓王孫笑道:“在下雖然寡情少恩、陰狠暴虐、自大輕狂,但對平生所行之事,絕無半點愧疚。”他話音甫落,身形已凌空而起,也不故意炫耀輕功,只如閒庭信步一般,輕輕落在罅隙對面。
步小鸞猶豫著,抬頭看到卓王孫在對面向她伸出手。她一咬牙,閉上雙眼,身體猛地往上一縱。只見她白衣飄飄,就宛如一片風動之花,輕輕落到了卓王孫懷中。
緊接著,小晏、相思、千利紫石也安然渡過了裂隙。那面寶鏡依舊懸於殿頂,沒有一絲改變。
難道這心鏡之說,只不過是姬雲裳故弄玄虛?
這時,只聽姬雲裳悠悠笑道:“逸之,輪到你了。”
楊逸之的神色有些沉重。他緩緩來到烏金索前,負手而立,似乎在思索什麼。
寶鏡中烏光流轉,望上去深不可測,宛如整個宇宙都可縮於其中。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向前邁了一步。
天地間的光線似乎突然一暗,楊逸之的身影瞬間平空消失在眾人眼前。
還沒等大家回過神來,那道兩丈餘寬的裂隙已轟然合上!
小晏身形一動,已來到楊逸之剛才所站的地方。他伸手一觸地面,臉色頓時一沉!地面是一整塊巨石鋪成,根本沒有裂隙或烏金索的蹤跡。或許那些也只為陣中幻覺,根本不曾存在過?
然而楊逸之呢,他現在又身在何處?
相思臉色蒼白,喃喃道:“不可能,楊盟主他……”
不遠的高臺上,姬雲裳暴出一陣狂笑。
巨石的王坐上鑲滿了金色龍牙,她一襲黑袍,高坐其上。大笑之聲震得整個宮殿都在微微顫動!
眾人只覺眼前一花,卓王孫的身影已如雷電一般向姬雲裳襲去。他當然知道眼前這個人可能是平生未遇的勁敵,所以這一招下得極沉,極狠。
姬雲裳大笑不止,而她的身形卻穩如磐石,一動不動。
卓王孫掌上勁氣劈空而來,凝為一道利刃,已觸到了姬雲裳的衣襟。姬雲裳依舊不躲不避,連笑聲也未有分毫改變。
卓王孫心中一動,掌尖勁力往旁邊一轉。只聽一聲悶響,卓王孫右掌已生生洞穿姬雲裳的左肩。
若不是他剛才將內力撤開,這一掌只怕就要直穿心而過。
姬雲裳咳嗽了幾聲,依舊沒有動彈。
卓王孫注視著對手,臉上沒有半點喜色,緩緩道:“你不是姬雲裳。”卓王孫突然一撤手,手掌從她身體裡拔出。她輕輕哼了一聲,肩上傷口頓時血流如注。
卓王孫一手揭開了她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張熟悉而蒼白的臉。
眾人悚然動容道:“曼陀羅?”
曼陀羅輕輕笑道:“想不到這麼快就再見面了。”聲音有些乾澀,卻絕不是剛才的聲音。
卓王孫冷冷道:“姬雲裳呢?”
曼陀羅碧綠的眸子因痛苦而劇烈的收縮著:“陰魔大人本不在這殿中。”
卓王孫冷笑道:“她必定就在不遠處。你只是坐在這裡裝裝樣子,傳送茶盞的內力、和我對答的聲音都不是你可以代勞的。”
曼陀羅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片譏誚的笑意:“我只說她不在殿內,卻沒有說她不在地宮之中……陰魔大人已經足足一年沒有離開過梵天地宮了。”她輕輕合上眼道:“這座神殿只不過掩人耳目,真正的梵天神殿卻在地下——整座曼荼羅山都是!”
相思驚道:“地下?那楊盟主是不是正在裡邊?”
曼陀羅冷冷笑道:“是。不過你們是進不去了。因為你們腳下的岩石,最薄的也有一丈厚……”她忍不住一陣猛烈的咳嗽,良久才低聲道:“卓王孫,平心而論,陰魔大人能夠透過岩石傳音入密、操縱石桌上的茶盞,而讓你們這樣的高手也毫無知覺,這力量又可否稱得上一句天下無雙呢?”
卓王孫道:“是。”
曼陀羅道:“然而這座地宮,除了軒轅寶鏡的入口之外,陰魔大人自己也不能打開。所以說天下已沒有人能打開。”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
曼陀羅面色如紙,抬起頭看著卓王孫,冷笑道:“陰魔大人旨在處置曼荼羅教棄徒,楊逸之想要活著出來已經不可能了,而你們現在離開這裡還來得及。”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沒有說話。
曼陀羅輕輕嘆息一聲,緩緩道:“你們不想走,我可不陪了。”她話一說完,身形就動了。令人想不到的是,她重傷至此,還能動得如此之快。
就在這一瞬間,殿頂突然瀉下一道刺目的金光,讓人的眼睛忍不住就要闔上——這本是人的本能。
然而卓王孫非但沒有闔眼,眼中的神光反而更加凌厲。與此同時,他的身形也動了,而且比曼陀羅還要快。
兩人身形就在半空中瞬時交錯,然後一蓬血花宛如暮雪一般洋洋灑灑而下。
卓王孫輕輕落回原處,一拂袖將眼前血花蕩開。
曼陀羅的身形卻箭一般直墜下來,砰的一聲跌回石座上。她的身體緊靠在椅背上,神色極為痛苦,但卻始終一聲不吭。她的右臂赫然多了一枚金色的龍牙。
而石座靠背上的七對龍牙,有一枚已被人折斷。曼陀羅竟然被他用這枚龍牙生生釘在座椅上!
曼陀羅嫵媚的面孔都已扭曲,額頭上冷汗涔涔,她似乎極力想掙脫出來,但輕輕一動就痛徹骨髓,身體另一側的創口受了牽動,鮮血宛如大朵大朵的花,開謝不止。
瞬時間,她身上的黑袍已經完全被鮮血浸透。
卓王孫冷冷看著她。她的嘴唇似乎都已失去了最後一點血色,眼神也迷茫起來。
相思忍不住上前幾步,想為她封住穴道,卻又遲疑了片刻。
曼陀羅微微側了側頭,烏黑的秀髮垂散開來,鋪了一地。
相思嘆息一聲,再也不顧其它,出手向她肩頭天突穴點去。
曼陀羅醒轉過來,猛地伸出尚能活動的左臂,將相思的手擋在半空中。她看了相思一會,輕輕笑道:“你知道他為什麼不攔住你麼?因為你幫我治傷,我就能死的慢點,於是他就可以逼問我打開地宮的方法。”
她的突然甦醒把相思嚇了一跳,曼陀羅緩緩握住她的手。相思一時心軟,也不忍掙開,疑惑的道:“可是……這個地宮不是沒有別的入口麼?”
曼陀羅苦笑道:“他難道會相信我的話?”
卓王孫冷冷道:“你明白就好。地宮的入口在哪裡?”
曼陀羅輕輕笑道:“你逼我也沒用,反正我馬上就要死了。”
卓王孫淡淡道:“死,有時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曼陀羅咳嗽了幾聲,將目光轉向相思,低聲道:“你猜他會怎樣折磨我?”
相思神色一寒,不忍道:“你還是快點講出來吧……再這樣下去,你的血都快流光了。”
曼陀羅一笑,身體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鮮血又不可遏制的噴湧出來。她注視著相思,搖頭笑道:“你好像比我還害怕……”
卓王孫打斷道:“地宮入口在哪裡?”
曼陀羅看了他一眼,輕嘆道:“我一生最不喜歡自己鮮血淋漓的樣子,告訴了你我是不是可以死的好看點?”
卓王孫並不答話,似在默認。
曼陀羅悠悠望著殿頂軒轅寶鏡,道:“入口就在寶鏡後邊。”
她此話一出,眾人都忍不住往殿頂看去。
就在這一瞬間,曼陀羅身上突然迸出一片血幕!她的身體宛如融入海波的月光一般,緩緩消失。
而那條釘在椅背上的右臂竟然被它的主人從肩部生生撕斷、遺棄!
滴血分身血遁大法!天地間最強的遁法。傳說修習遁法者一旦被迫使出血遁之術,他的靈魂也就徹底交給了妖魔。從此他就算活著,也要永受痛苦的煎熬。
步小鸞驚呼一聲,撲到卓王孫懷中,害怕的道:“相思姐姐她……”
眾人似乎這才發現,同時消失的還有曼陀羅手上的相思。
空氣中,曼陀羅嘶啞的聲音在大殿裡迴盪不絕:“卓王孫,這個女人我帶走了。你將永遠也找不到我們,因為以滴血分身大法施出的血遁連鄔闋之陣都可以衝破!若不是為了帶她走,本不至於受你羞辱,不過好在我終於在自己的血流乾之前將她的憐憫之心引動……其實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心中到底有沒有愛別離之苦……”
卓王孫抱起步小鸞,靜靜站在原地,似乎更本沒有聽她說什麼。突然,他躍身而起,如迅雷一般向殿門而去。
他雖然不能看見,但已感到了曼陀羅退走的方向,而他決不能容曼陀羅活在世上。
身後的一切已與他無關。
小晏正要隨之追去,卻又猶豫了片刻。正在此時,千利紫石在他身後喚了一聲:“少主人。”
小晏默然片刻,終於轉過身來。
千利紫石注視著他,道:“少主人,你不去麼?”
小晏搖頭道:“他要找的人一定能找到。而若他找不到的,我去了也毫無用處。”
千利紫石望著他,忍不住露出微笑起來:“那我們現在怎麼辦?”
小晏道:“當然是留下來等楊盟主出來。”
千利紫石蹙眉道:“他……他真的還能出來麼?”在無風無月的地下秘宮中,獨自對決武功深不可測的敵手,楊逸之豈非一成的勝算都沒有?
然而小晏卻微微一笑道:“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