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已中天。
雲中國並沒有什麼改變,雖然國君新薨,但國中一切依舊井井有條,並沒有混亂。可見這個胖胖的老國君,治理國家還是頗有些手段的。只是皇城內外,已掛滿了白幔,來往的人羣臉上也盡是悲慼之容,可見老國君的遺愛自在人心。謝雲石看了,心中不禁有些慚愧。這樣的好國君,本不該死於非命,更不應該由他所殺。但造物弄人,此等事情,還是發生了。
雖然國君乃是漪蘭殺的,但謝雲石卻已理所當然地將漪蘭的事情當作自己的了。
畢竟他們是從生死患難中過來的,本就有一份與眾不同的情意。
皇城之中,也是一片肅殺,唯一不同的,是衝養殿。
大殿的殿頂被凌冠羽轟開,已經七零八碎,也沒有人顧得上修補。雖然正在中午,殿內卻燈火通明,歌舞喧闐。
老國君的屍首,已被清理乾淨,放在殿中心的大棺中,但就在這大棺前,卻擺着滿案的酒席,賓客依舊滿座,依舊是笑容滿面,互相揖禮作樂。只不過主位上卻換了個人。
換成了一個長得跟老國君極為相似,但只是小了一號,臉上有點陰沉的人,謝雲石跟漪蘭伏在大殿的陰影中,他輕輕道:“這人叫東成君,乃是雲中君的弟弟,據説他早就有不臣之心了,只是雲中君深得民心,他也不敢妄動。”
漪蘭盯着他,道:“這麼説來,極有可能是他將雲中君王冠上的雲夢香沉換掉了?”
謝雲石緩緩點頭,道:“以你之言,那更換的龍涎香也是天下珍品,絕不是平常之人能夠得到的。他的嫌疑極大!你想一下,原來在松林僱你殺人的,可是他?聲音像不像?”
漪蘭凝神細想,道:“我不是太記得了,當時松林之中風很大,他的聲音聽得不是很明白。”
謝雲石笑道:“那我們這次可以聽得清清楚楚的,因為我們要將他擄走,仔細問個清楚!”
他突然大吼道:“刺客來了!”
衝養殿中賓主一陣大亂,雲中君被一劍梟首的恐懼還根印在他們腦海中,這麼短暫的時刻,還不足以揮之而去,這一下聽到刺客再來,想到那柄劍還不知落到誰頭上,眾人還能不亂?
燭火錯映,眾人跑了個狼狽不堪。
謝雲石要得正是這種混亂。只有在混亂中,眾人才想不到去保護東成君,他們才有機會!果然,漪蘭帶着他縱劍而起,毫無遮攔地落到了東成君的身側,一把抓起他,三人沖天而起!
謝雲石忽然莫名其妙地覺得有些不對,因為這得手實在太輕易了,輕易得有些不能置信地感覺!他們迅速衝到了衝養殿殿頂的缺口處,猛然,一片劍光揮灑而下,“嗆”然聲響中,漪蘭長劍出鞘,一劍衝散萬千劍光,但他們的去勢已衰,被這片劍光逼着向下落了去。
那些本來在忙亂地奔跑着的賓客也都定住身子,謝雲石忽然發現,他們每個人眼中都有精光,只有高手才會有的精光!他們的腰間也都鼓囊囊地,顯然藏了兵器。
這是一個局,一個專門引他們來的局,可惜,他們沒能想到,在這個地方,竟然會有這麼一個局。
被漪蘭提在手中的東成君忽然笑了。他咯咯笑道:“凌先生説的果然不錯,只要我們耐心等待,你們就會自行送上門來。”
隨着他這句話,在衝養殿最不顯眼的角落中,一股殺氣升了起來。
殺氣如龍虎獅象,無聲地吟嘯着,盤空怒發而起,將整個衝養殿斥滿。大殿在輕微顫動,似乎無法承受如此的重壓。
人羣自動閃開,在謝雲石與漪蘭面前,現出了一個人。
凌冠羽。
他被地火吞噬之後,竟然連一點傷痕都沒有留下,反而趕在他們之前,來到了雲中國,佈下了這樣一個局!
但是他中了地火之伏後,顯然心情極為不好,兩人身周那冷浸浸的殺氣,就彌足説明這一點了。
武皇凌冠羽,果然名不虛傳的天下第一高手,單憑這股氣,就足以壓制住漪蘭與謝雲石!
但他對氣的運用已經到了化境,方才漪蘭跟謝雲石躲在暗處,本來對每個人都仔細看了一遍,但由於凌冠羽將身上那股霸氣隱藏得極好,所以兩人只是覺得此人有些面熟,絕沒想到他就是武皇。這個疏忽如此致命——因為有了武皇在,他們根本就沒有脱逃的把握!
凌冠羽忽然出手,凌空將大殿正中的木棺推開,雲中君的首級已然用金線縫在了他的頭顱上,只是頭顱跟身體,都顯得極為蒼白。
凌冠羽慢慢道:“地火中的布囊內並沒有雲夢香沉,所以,它一定在你們手上。”
他凝視着謝雲石,目光彷彿一張堅固的網,將他完全籠罩住,上天入地都無法脱開:“替換掉雲夢香沉的,是極為精純珍貴的龍涎香,這絕不是普通人所能擁有的,但聽説碧落山莊的莊主一向都很喜歡這種香味,而且碧落莊號稱天下第一世家,所用無非精品,謝公子,雲夢香沉是否在你手上?”
謝雲石苦笑道:“我若説不在,你會相信麼?”
凌冠羽搖首,道:“不會,但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
他沉聲道:“只要你將雲夢香沉給我,我可以不出手。”
這實在是個很誘人的條件!因為武皇若不出手,憑着漪蘭的劍術,謝雲石有把握衝出重圍,而且去掉武皇之後,雲中國這些君臣,碧落山莊根本不放在眼中。
可惜的是,雲夢香沉的的確確不在他的手上,所以這個誘人的條件,就變成非常致命的了。因為,這就代表着,武皇一定會出手。
而他們一定會死!
謝雲石只有苦笑。
凌冠羽的臉色卻越來越沉,天空彷彿壓在衝養殿之上一般,讓謝雲石的心都無法跳動。
凌冠羽突然道:“謝老三的咳嗽好一些了麼?”
天下有無數姓謝的,排名老三的也不少,但能夠被凌冠羽一稱的,卻只有一個人,那就是碧落山莊的莊主,謝雲石的父親,謝玄宰。謝雲石禮數甚篤,聽他問及父親,不由躬身道:“家父此乃痼疾,雖多用醫藥,仍然無法痊癒,多謝致問。”
凌冠羽淡淡道:“當年我在裂天島與他一戰,沒想到他還沒有恢復。”
謝雲石一怔,碧落山莊莊主苦了十幾年的痼疾,竟然是凌冠羽造成的!要知道謝玄宰少年行走江湖,也幾乎是不敗之名,碧落山莊本以琴棋書畫聞名,武學道術上的威風,倒有一半是他打下的。凌冠羽手一彈,一個小盒向謝雲石飛去,恰好落在了他的手中。凌冠羽道:“要治我的垂天神掌,只有用我的獨門解藥。我當時與你父有隙,所以並未賜藥,這些年人間恩怨也看得淡了。你拿回去後,用無根水給你父親送服,靜養三日,便可痊癒。”
謝雲石拿着那小盒,靜靜地看了片刻,緩緩放在了桌上,苦笑道:“武皇美意,我代家父心領了。若是雲夢香沉在我身上,我一定會送出,只是……”
凌冠羽漸形鋭利的目光盯在他身上,聲音轉厲:“雲夢香沉於你無用,但卻對我有至關性命之用,你何苦一定要趟這渾水?”
謝雲石搖首道:“不是我趟渾水,是渾水來趟我啊。”
凌冠羽慢慢抓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盡,突然狂笑道:“好!謝家子弟,果然都是硬骨頭!當日謝老三被我垂天神掌硬生生地擊進了土中,也不肯屈膝,今日他兒子也要步他的後塵!好!好!”
第一個“好”字吐出,波地一聲巨響,謝雲石只覺眼前一黑,一股狂猛的力道卷湧而來,向他胸前襲至!漪蘭急忙一劍探出,嗚嘯之聲大作,劍鋒刺入力道之中,頓時被這股強大豐沛的力量扭曲得不成樣子。漪蘭當機立斷,急忙鬆手棄劍,抓着謝雲石倒飛而出。第二個“好”字跟着吐出,這次卻不是向着兩人的。強猛的氣浪從凌冠羽身邊卷舒而出,猛地化作拍崖暖浪,嘯聲振天中,諾大的衝養殿被這一嘯之威整個震塌,轟然倒地!
凌冠羽仍然端坐,他的周圍三尺之內,幾乎連一點震動都沒有。他的目光並沒有抬起,但漪蘭跟謝雲石卻都不敢趁着這忙亂的瞬間逃走。因為,一股冰寒的氣息從天而降,鎖定着兩人的心神,只要他們一動,這股氣息就立即會化成威猛的殺招,一瞬之間將他們立斃拳下!
漪蘭已失去了長劍,而謝雲石根本沒有機會取琴。但是就算他們琴、劍在握,又有什麼實力與武皇相抗?
他們已成為凌冠羽虎爪下的獵物,凌冠羽什麼時候想要他們死,本不須費吹灰之力!
煙塵瀰漫,兩人的心也漸漸沉了下去。
突然,一個淡淡的聲音傳了過來:“凌先生,欺負小孩子算什麼本事?”
凌冠羽的眉頭霍然抬起,一字一頓道:“謝老三?你居然回覆了武功?”
那聲音依舊淡淡道:“在謝家大幻仙氣面前,垂天神功未必是天下無敵的功夫。”
凌冠羽大笑道:“好!你居然已經練成了大幻仙氣,今日我就向你要那雲夢香沉了!”
那聲音道:“裂天島上的恥辱,今日就是討還之時。”
凌冠羽笑聲猛然一頓:“大幻仙氣又怎樣?垂天神功今日要你重嘗當年之辱!”
兩人一齊頓聲,漪蘭跟謝雲石就覺身上的壓力陡輕,本來散佈在衝養殿中的殺氣迅速地消散,宛如山嵐一般,向凌冠羽的身內聚集而去。他整個人彷彿變成了一座山,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的殺氣,但漪蘭深深知道,這座山,卻是座隨時會爆發的火山,而且一旦爆發,周圍將沒有任何倖存之物!
沒想到的是,漪蘭突然趁着這一瞬,拉着謝雲石急速地向外衝去。身後劇烈的爆炸響起,看來凌冠羽與來人已然短兵相接!
兩人卻不敢回頭,一直跑到鹿山上,方才停了下來。日色已然偏西,兩人大口大口地喘息。漪蘭道:“多虧你父親趕到,我們才能全身而退。”
謝雲石的臉上卻有着明顯的憂色:“那不是我父親!”
漪蘭驚道:“什麼?”
謝雲石沉吟着,緩緩道:“我父親當年受了凌冠羽的拳傷,經脈已經完全斷裂,這一生都無法再修習任何武功。何況雖然世間盛傳大幻仙氣乃是碧落山莊的鎮莊之寶,但其實其修煉法決早就失落了,當世也無人再能修習!”
漪蘭的眉頭也跟着皺了起來,喃喃道:“那麼他又是誰?為什麼三番五次地救我們?”
謝雲石目光中隱隱騰起一陣亮光,道:“要知道這個結果,只有一個法子,也許,查出他是誰,就能知曉這幕後主持的到底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