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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身上衣衫寂寞紅

    那人喝了很多酒,臉色暈紅,走路搖搖晃晃的,身上衣服破爛不堪,胸前更被酒漬沾滿,看上去跟最落拓的酒徒一模一樣。

    但這人的眼睛卻深沉幽黑,宛如兩點鬼火隱藏在無邊浩瀚的黑夜中,廚霸王被他的眼睛一照,心中竟升起陣寒意。

    沒有任何酒徒有這樣的眼睛。那彷彿只會在地獄中出現,也只會拉人到地獄中去。廚霸王殺人無算,在這眼睛的照射下,第一次感到由衷地害怕起來。

    他大喝道:“你怎知他要錢不要命?”越是呼喊得大聲,便越是怯懦,這簡直成了公理。

    那人也不理會他,徑直走了過來。廚霸王為他氣勢所逼,忍不住退了一步。那人哈哈大笑道:“只因這種人是決不會把錢交給別人的!”

    他轉身向著吳承輔,道:“我賭你所有的身家都在自己身上,如果我輸了,我寧願將腦袋切給你!”

    吳承輔臉色登時敗如死灰,一口酒再也咽不下去,嘎聲道:“你……你怎會知道!”

    那人道:“我怎會不知道?你可知我已足足盯了你一個月了。晚上吳老爺睡得逍遙快活、有滋有味的,我卻要在屋頂上替你守夜。你又可知,這一月來打你主意的小賊可真不少,我殺了一個又一個,吳老爺卻依舊在睡大頭覺。”

    吳承輔聽到殺人,忍不住打了個寒戰,顫聲道:“你……你都看到了。”

    那人笑道:“紅杏花來我沒看到,張老爺李老爺來我也沒看到。我只看到吳老爺那件銀票做成的內衣,只要吳老爺肯將這件內衣給我,我也就滿意了。”

    吳承輔忍不住站起,道:“你休想!你……你還不如殺了我好了!”

    那人卻不再理他,轉頭對廚霸王道:“你聽到沒有,我就知道他要錢不要命!”

    廚霸王叫道:“朋友,這次買賣可是我先找到的,道上的規矩我們可不能不講。只要朋友不伸手,我……我可以分三成出來。”

    那人搖頭道:“三成太少。”

    廚霸王鬆了口氣,只要肯講價,那就說明還有餘地。他忍不住笑道:“今日同朋友你相見,也算是有緣,只要你劃出道來,我廚霸王就當交了你這位好朋友如何?”

    那人微笑道:“我也很想交你這個好朋友。我要的不多,我只要十二成。”

    廚霸王一呆,道:“十二成?你什麼意思?”

    那人悠然道:“他那件內衣至少值十四萬兩,十二成的意思就是,不但他那筆我全要了,連你這些年的收成,我也要了。”

    廚霸王臉色都變了,怒喝道:“你……你是打算黑吃黑了?”

    那人搖頭道:“我從來不黑吃黑,我是黑殺黑。”

    廚霸王終於明白這人早就存了殺自己之心,猛然一聲長嘯,將手中盤子向那人擲了過去。

    滿盤的青椒炒肉經他這一拋,登時化作萬千凌厲旋轉的暗器,當頭罩下。油水點點,被狂放的真氣催動,將那人一切退路都籠罩住。

    盤子凌空疾轉,倏然就到了那人的背後,尖嘯聲撕耳欲聾,充滿整個酒鋪。

    那人卻一動不動。他眸子中的鬼火跳躍起來,冷冷道:“你難道也要錢不要命?”

    “吱呀呀”一陣酸牙的聲響,他緩緩從腰間抽出一柄刀來。

    他的話說得並不快,抽刀的動作似乎也很慢,但當他的刀橫在胸前後,滿天的青椒炒肉還是沒有擊到他面前。廚霸王的心沉了下去。

    他並不是個沒見過世面的人。他也感覺到一股神秘的力量從這人身上騰起,將周圍的一切全都籠罩了起來。包括他的手,他的腳,他的思維,他所能感知的一切和正在動作的一切。

    能動的彷彿只有這柄刀。

    這是一柄神秘的刀。刀身扭曲詭異,刀刃斜斜穿出,化作五條細長的尖刺,交叉著延展開。每一條尖刺,都反射著不同的光芒。

    光芒如同眼睛,妖魔的眼睛,冷冷地盯著廚霸王。

    廚霸王身子忍不住抖了起來,他的心中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念頭:

    逃!逃到哪裡都可以,只要不再看到這柄刀,他寧願捨棄一切財物!

    可惜天上地下,都彷彿被這柄刀籠罩住。他無處可逃。

    陡然一陣狂風捲起,這柄刀猛地就被擎在半空,然後如同青天塌下來一般,轟然擊下!

    滿天的青椒炒肉被狂風絞成飛絮凌亂,錚然聲響中,盤子被充溢的刀氣爆成碎片,卷飛而去。刀風星飛電掣,已然到了廚霸王面前!

    廚霸王駭聲大呼,這柄刀中彷彿寄宿了妖魔,一刀既出,已先奪人之魄!刀一變而為千千萬萬,每一刀都對準了廚霸王身上的一處要害!

    那人臉上泛起一絲詭異的笑容,彷彿極為欣賞廚霸王恐懼的表情。

    突地漫天刀風中閃出一支白皙的手指,在刀背上輕輕一點。

    這一點沒用什麼力氣,這手指又是白皙異常,彷彿只是在絲絃上漫不經心地一扣,或者是在美人香腮上輕輕一捏。

    但刀風突然止息,萬千柄刀也聚合成一柄,被這隻手指阻在空中,離廚霸王的咽喉只有三寸的距離。

    廚霸王忍不住大口呼吸。這一刀倏忽而來,他的性命就在這瞬息之間,失去又得回。

    那人所有的動作都頓住,整個人猶如雕塑般動也不動。空中彷彿只有這柄刀,與這根手指。

    奇異的妖魔化的刀,與白玉般的手指。

    許久,那人嘎聲道:“玉手神醫?”

    那手指緩緩從刀背上挪開,彷彿怕被割傷一般。廚霸王這才看到手指的主人是位書生,臉上淡淡的,看不出什麼表情來。只是他一雙手白得一點瑕疵都沒有,就彷彿整塊白玉雕成的一般。

    那書生抬起頭,道:“無定刀?”

    刀一陣轉折,歸到那人的腰間。那人哈哈大笑道:“對!我就是伊川!”

    廚霸王臉色慘變,忍不住道:“妖刀伊川?”

    伊川倏然回頭,厲嘯道:“滾!”

    廚霸王如受重擊,“哇”的一口鮮血吐出,一言不發,轉身從窗戶掠出。

    伊川冷笑道:“憑你也配問我是誰?”

    他轉頭過來,臉上已經滿是笑容:“但是玉手神醫李清愁就不同了,我很早就想看看這雙玉手究竟是什麼樣子。”

    他臉上的笑容吊兒郎當,眸子中的鬼火已隱去,完全不再是方才桀驁的江湖梟雄,而是個混跡天涯的浪子。

    他的眸子盯在李清愁的手上。白手如玉,擱在淡青色的長袍上,極為醒目。

    伊川道:“據說這雙手可以抓住疾飛的鳥,也能救活垂死的病人,怎麼我卻看不出來呢?”

    李清愁道:“江湖傳言,哪裡能夠盡信?素聞閣下刀下從無活口,今天不是也破例了麼。”

    伊川大笑道:“有玉手神醫在,這種宵小殺著有什麼意思?”

    他的眸中鬼火再度亮起,腰中之刀躍躍欲出。

    李清愁搖頭道:“我卻不想跟你打。”

    伊川冷笑道:“為什麼?妖刀的名聲未必比玉手低!”

    李清愁笑了。他的臉色本來淡淡的,這一笑,就變得特別生動:“只因我知道你劫吳大人是為了什麼。既然我們的目的是一樣的,為什麼還要打呢?”

    伊川想了想,道:“你說的也有道理。那我們還等什麼呢?”

    他大搖大擺地向吳承輔走去。吳承輔早已嚇得全身猶如篩糠一般。

    李清愁皺了皺眉,道:“你要做什麼?”

    伊川道:“還能做什麼?一刀將這位吳大人殺了,然後脫下他十四萬兩銀子的衣服,送到河南去啊。”

    李清愁嘆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吳大人雖然要錢狠了一點,但總算要的都是為富不仁者的錢,罪不該死,我們為什麼不給他一條後路?”

    伊川叫了起來:“後路?這種人還要留後路?”

    李清愁道:“給別人留後路,未必不是給自己留後路,我是行醫的,人活著,總比死了好。”

    他轉身對吳承輔拱手道:“吳大人已經聽清楚了?”

    吳承輔拼力坐直了身子,道:“不知李先生有什麼吩咐?”

    李清愁道:“今日黃河又氾濫了,天災待恤,所以我們想向吳大人借銀十三萬兩,去救助河間難民。吳大人自留一萬兩,想必也夠日後用度了。只是錢是吳大人的,還請吳大人自行送到河南去。”

    吳承輔臉上肌肉抖縮,嘎聲道:“你讓我將錢都送出去?”

    李清愁微笑道:“不是都送出去,我說過,吳大人可以自留一萬兩。清名勝過實利,我想吳大人應該明白這個道理。”

    吳承輔大吼道:“你殺了我好了!”

    李清愁道:“吳大人若是一心求死,在下也不阻攔。”

    他的目光落在吳承輔身上,冷冷的,淡淡的,猶如木雕的神明,隔著繚繞的煙火,看著世人。吳承輔就覺他眼睛中漸漸透出種莫名的壓力,巨石一樣壓住心肺。過不多時,周身汗如雨下。死亡的氣息浸面而來,他忍不住大呼道:“不要殺我!”

    李清愁眼神一放,吳承輔跌倒在椅上,忍不住痛哭起來。李清愁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伊川道:“你為什麼不殺了他,反讓他自己將錢送到河南?”

    李清愁道:“十三萬兩不是小數,吳大人出了這麼大筆錢,也該收點令名,做些補償。”

    伊川看了吳承輔一眼,猶疑道:“你信得過他?”

    李清愁道:“好在吳大人的家室眾多,子孫蕃盛,吳大人找我不好找,我找吳大人卻容易得緊。八月十五這筆銀子若是還沒送到河南,吳大人的子子孫孫,恐怕都會得一種很怪的病。”

    他的臉上綻出絲笑容:“他們的脖子上會突然長一種瘡,碗大的瘡。”

    吳承輔看著他的笑容,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李清愁笑容更盛,緩步走回自己的桌子,拿起竹笠,道:“風雨催人,我也該去採藥了……”

    邁步向酒舍外走去。伊川呆呆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轉身一刀揮出。

    這一刀卻一點風聲都沒有。伊川喝道:“若是你敢有分毫私心,這就是榜樣!”

    收刀拔步,伊川嘆道:“玉手神醫,果然非我所及!”長嘆聲中,向著另一個方向大步走了。

    吳承輔呆呆坐著,突地“波”一聲輕響,他身前的桌子猝分成兩片,向兩邊倒了下去。轟然震響聲中,偌大的酒舍層層分開,竟然被方才的一刀從中劈成兩截!

    煙雨紛然,簌簌撒下。吳承輔面如土色,怔怔坐著。秋雨滿山總惱人啊。

    酒舍中一片寂然。

    紅衣小姑娘卻笑了。她瞥著吳承輔,道:“想不到老爺這麼有錢。”

    吳承輔嘴唇牽動了下,卻說不出話來。他抖索著想撿起酒杯,卻無論如何都抓不住在地上滾動的杯子。那小姑娘見他可憐,不禁彎下腰去,撿起酒壺酒杯,倒了杯酒給他。吳承輔一把奪了過來,仰天喝了下去。他的眼淚卻流下來。

    十三萬兩!他的心血,他的錢!三年來他挖空心思的結果,他萬代幸福的基業!現在卻蕩然無存了。

    他不敢不聽從李清愁的話,因為他知道,這種來去無蹤的俠客,根本不是他能夠擋得住的!他們要找他,他就算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他們要殺他,他就算穿鎧著甲也護不了。

    但就這樣屈從麼?

    紅衣小姑娘一直看著他,眼中也不禁露出憐惜之色。

    終於,吳承輔的手漸漸穩定下來。無論如何,他總是見過世面的人,知道只要活著,就一定再能搜刮到錢財來。

    總算性命還是自己的,如果願意,他還是吳老爺。這樣想著,他的手便越來越穩定。他甚至想這兩個人總算對他不錯,居然讓他自己將錢送去。清名有時的確更勝於實利,這道理吳承輔也真的知道。

    只是當這個道理值十三萬兩銀子時,他不一定還能想得起來而已。

    現在他卻已想通。

    小姑娘也正好問道:“吳老爺想通了?”

    吳承輔點了點頭,總算露出了絲笑容。

    小姑娘嘆了口氣,柔聲道:“那麼我可以殺你了!”

    吳承輔還來不及吃驚,一道亮光倏然閃起。

    他的人被這道亮光劈成兩半,甚至連聲音都沒發出,便跌落在地!

    亮光盤旋激繞,猶如閃電,一發而不可收拾,瞬間閃遍整個酒家。

    然後它斂成一柄刀,光寒如水,握在紅衣小姑娘的手中。小姑娘的臉色仍然那麼溫柔,笑容也又天真又活潑,身上的紅衣一塵不染,似乎同這些事一點聯繫都沒有。

    吳大人跟他的隨從卻都被劈成兩半,散落滿地。鮮血混雜著血跡,積滿地面。

    小姑娘慢慢將刀收了起來,走到角落裡,揀了塊乾淨的地方坐下,突然發出一聲淒厲的叫喚。

    李清愁從樹下走過。

    伊川的大風歌唱到了第三遍。小姑娘的悽呼幹雲直上。

    李清愁的臉色變了。他的人倏然化作一道清風,從山上倒反而下!

    他聽得出來,悽呼正是從方才的酒家傳出的,這就證明,在他離開的這短短時間內,必定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不知為什麼,李清愁就覺得心漸漸沉了下去。他極力運轉功力,突奔而回!

    他從未想到會看到如此悽慘的一幕!

    每個人都被砍成兩半,鮮血自由揮灑在地面、牆面,整個酒家內宛如地獄。小姑娘滿面驚惶縮在牆角,身上的衣服鮮紅奪目,也不知是本來的紅色,還是為這激揚的鮮血所染?

    每個人都只捱了一刀,一刀便是兩半。

    李清愁就覺“轟”的一聲,胸中彷彿有一團怒氣爆開!

    他抬起頭,冷森森地盯住酒家中唯一站著的人。

    伊川。

    伊川的臉色變了:“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清愁一聲怒叱,雙手散亂,向伊川點了過去。

    伊川嘯道:“你聽我說!”

    李清愁卻身形不停,倏然就竄到伊川面前,指風凌厲,直點伊川面門。

    伊川怒道:“他奶奶的李清愁,你還以為我怕你不成!”一刀斜劈,風聲怒嘯,直逼李清愁而來!

    李清愁手指扣動,在他的刀背上連彈幾下,嗡然聲響中,他就如游龍一般,身形往來如電,瞬息攻出三招。伊川手中雖然有刀,但這刀竟彷彿成了累贅,無論如何都追不上李清愁靈動到猶如飛仙一樣的手指。

    玉手神醫的手,果然是江湖中最可怕的武器之一!

    突然李清愁身形倏頓,伊川一呆,猛地心靈顫動,他忍不住驅刀揮出,右肩劇痛,幾乎握不住手中之刀。李清愁卻疾風驟雨般衝了過來。伊川一聲大喝,妖刀脫手而出,向李清愁擲了過去。

    他這脫手一擲,貫滿全身真氣,妖刀去勢猶如雷霆,乃是伊川保命絕招。以李清愁之能,也不能不暫避其鋒芒。伊川就抓住這瞬息的機會,一掌擊在酒肆的牆上。

    那酒肆被他一刀劈成兩半,本就搖搖欲墜,哪裡還經受得住他這一掌?轟然倒地之際,伊川身形沖天拔起,向亂山中逃去!

    妖刀銳嘯迴旋,在空中疾弧遠劃,又射入了他的手中。

    他身後人影若電,這一掌竟然未能阻住李清愁!伊川心膽俱裂,全力前奔。

    兩人眨眼就走遠了。

    紅衣小姑娘依舊面色驚惶,縮在牆角,等到天地間所有的聲息都靜下來,她才緩緩站起。

    她的臉上依舊掛著那種略帶嫵媚的天真笑容,在悽迷的煙雨中,紅衣如花般開謝。

    滿地鮮紅的屍體,就如盛開的曼荼羅花,供在她身周。

    靈山飛雨,天雨曼荼羅。

    小姑娘盯在這些屍體上,突然咯咯咯地笑了起來。

    她一面笑,一面輕輕地在一截屍體上踩了一腳,用另一腳踮著跑到乾淨的地面上,將沾滿鮮血的那隻腳輕輕印下。於是就在地面上印出一個鮮紅的腳印來。那小姑娘彷彿覺得極為好玩,笑得更加歡愉了,又跑到另一截屍體上,輕輕踩了一腳,踮過來印第二個腳印。她似乎於其中得到了極大的樂趣,玩得不亦樂乎。地面上鮮紅的腳印越來越多,風雨如晦,淡淡地將它們撕扯成模糊的痕跡,黃昏很快就來了。

    紅裳如花,飛揚不止,看去就如夜色中飄舞的幽靈。

    臨風獨舞在這寂寞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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