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工從後面掀簾子出來,看見呂歸塵站在窗邊望著外面的街道出神,笑了笑:“公子看了很久了,還是沒有可意的東西麼?鋪子小,公子見笑了。”
呂歸塵回過神來,急忙搖頭:“不是,不是的。有很多漂亮的東西,像那對龍血水晶凍的方章,真是極品了,我從沒見過那麼好的材質。”
“那對方章啊?”玉工搖頭,“確實是貴价的貨色,不過那塊龍血水晶凍石的材質太純,也就沒了韻味。公子若是喜歡,算三百枚金銖出讓了。”
呂歸塵遲疑了一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其實我這次來,是想找一枚翡翠環的。聽說這間鋪子裡有,可是找來找去卻沒有看見。”
“翡翠環?這東西本來很多,不過前些日子天啟的一家大商戶來看貨,買去了不少。這些小東西不陳列在外面的,公子要的那枚環是什麼樣子的?”
“我沒有見過,聽朋友說,是一枚琉璃底的翡翠環,透明的,只有其中一點是深碧色的,把整塊玉都染碧了。”呂歸塵說。
玉工想了想,拍了拍腦袋:“哦,公子說的那枚,可能還在,等我去找找。”
他再次從後面出來的時候,手裡捧了一隻精巧的漆木盒子。他請呂歸塵到鋪子的一角坐下。呂歸塵跪坐在細白的竹簞上,仰頭看見一方天窗,陽光自鏤花的格窗中直射下來。玉工含笑打開了盒子,一瞬間彷彿有翠色的光從盒子裡溢了出來,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上都有綠意。
那是一環翠玉襯在絳紅的重錦中,像是一彎凝住的春水,隨時都會流淌開來。
“是這個,就是這個!”呂歸塵驚喜地喊了起來。
他從盒子裡拿出翡翠環來,驚異地發現那一泓綠意悄悄地褪去了,整隻翡翠環其實是透明的,近乎水晶,只有粟米大的一點碧得發烏,絲絲縷縷的翠綠像是霧氣那樣向著周圍瀰漫,倒像是在一杯清水裡投進了一枚刺破的蛇膽。
“確實是好貨色,是北邙山的上等翡翠,難得綠得通透靈動,是水樣的底子。不是我自誇,鴻臚寺祭天的青圭跟它比起來,也就是一塊死玉。公子對著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北邙山玉礦已絕,以後要買這樣的好玉,只怕有錢也難得了。”玉工略有幾分得意。
呂歸塵依著他的話,對著陽光翻轉翡翠環,說來也奇怪,那枚玉環一轉起來,綠色頓時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一時明媚,一時又收斂,深的時候像是古潭深處的顏色,淺起來根本就是無色的。
“這塊翡翠是有眼的,”玉工指著那粟米大的碧色,“這個就是玉眼,其實所有的綠都是那一點玉眼中沁出來的。舊話說這種玉是蛇盤玉,在玉坑裡有毒蛇盤繞著守護,輕易不可得。”
呂歸塵輕輕撫摩著,不由得露出了笑容:“這枚翡翠環怎麼賣?”
“二百五十枚金銖。”
“這麼好的玉還沒有那對方章貴麼?”呂歸塵詫異地看著他。
玉工瞅著他認真的樣子,不由得笑了起來:“還真沒聽說買玉的人嫌棄玉便宜的。這枚玉雖然好,天啟那些富商卻看不上,因為玉材太小,磨出來的環太小,最多隻能套在女娃的手腕上,長大了,就戴不了了。若是穿了鏈子戴在脖子上,卻又嫌大,所以價格抬不上去。”
“嗯,”呂歸塵點了點頭,“若是磨成帶鉤或者掛件,也許就值錢了。”
“說是這麼說,我也知道的,”玉工笑著搖頭,“可是這麼好的玉材,磨成那種俗物可惜了,我捨不得。這枚玉還有一個好處。”
“哦?”
“這枚玉如果貼身帶著,體溫會把玉暖起來,玉眼的綠色就會慢慢地溢開,若是戴上十年二十年,就應該整枚玉環都是翠綠的了。”
“真有這樣的事?”
“當然是真的。”玉工解開領口露出自己脖子上一枚銀鏈繫著的翠玉貔貅來,“我這枚貔貅,初戴的時候只有半塊是綠的,現在整塊都是碧綠的了。老玉貼著鐵放會有黃沁,這種綠沁其實也是一樣,只不過是從玉本身裡面沁出來的。”
呂歸塵讚歎著點了點頭:“這個倒是第一次聽說。”
“溫了它四十多年才綠透了,”玉工輕輕嘆了口氣,“是我妻子結婚時候陪嫁的東西,人已經不在了,留個想念。”
他把貔貅揣回領子裡:“公子買這個,是定情麼?”
“定情?”呂歸塵吃了一驚。
“當然啊!玉環玉環,是圖一個圓滿。”玉工笑,“城裡但凡家有餘財的,聘禮裡面都有玉環,這個東西是定情用的,有個俚俗的說法叫做姻緣套,套住,就跑不了了。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為了給心上人買玉吧?”
呂歸塵不說話了,手裡輕輕翻轉著玉環。它折射出的綠意虛無縹緲,像是一泓碧水溢出來流淌在白色的竹簞上。
“若是送一般的朋友,可以麼?”許久,他抬起頭來。
“只怕會有些誤會吧?”玉工笑。
呂歸塵又不說話了,輕輕拿絨布擦拭著玉環,盯著它出神。
“那公子慢慢看吧,我去周圍轉轉。”玉工站了起來。
“公子!公子!”外面灑掃的小夥計掀開簾子,冒冒失失地衝了進來。
“沒規矩!”玉工低低地呵斥,“有什麼話不能慢些說麼?”
“不是……不是……”小夥計急得滿頭是汗,“外面……外面有人找公子,說是……說是姓赤,大……大……大人物!”
“姓赤?”呂歸塵吃了一驚,急忙起身。
他往外跑了幾步又轉身,對玉工鞠了一躬:“這枚玉環請先生幫我留住,我願意出三百枚金銖。”
他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玉工跟在後面,悄悄把簾子掀開了一條縫隙去偷看。小街中央赫然立著七匹棗紅色的健馬,都是鐵掌銅蹬,披著赤紅色繡金的馬衣。馬上的騎士披著同色的綿甲,腰挎鯊皮鞘的長佩劍,其中一人高舉的深紅色旗幟上繪著金黃色怒放的菊花。那是下唐國主百里景洪的家徽。外姓人不能輕易奉此旗幟。
“是……是宮裡的旗號,”小夥計戰戰兢兢的,“那個紅旗下的,好像是執金吾的副統領赤浩年將軍!”
玉工默默地點頭。
紅旗下策馬等待的中年將軍一身銀色重鎧,紅色大氅,透著隱隱的官威,令人不敢直視。可呂歸塵一走出鋪子,他就偏腿下馬,悄無聲息地站在一旁,他身後的幾名執金吾也是下馬行禮,禮數周到。赤浩年上前湊在呂歸塵的耳邊說了兩句,一行人隨即上馬,飆風一樣馳向了小街的盡頭。凰月坊的這條小街上都是玉石鋪子,屋簷下掛了玉珂當作招牌,駿馬帶著一陣風,玉珂叮叮咚咚的聲音不絕於耳,彷彿戲臺上昭示暴風雨將來的鑼鼓急奏,久久不停。
“是籠子裡的孩子啊。”玉工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