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四。
楚衛軍的營寨外,細犬孤零零地望向黑暗裡,警覺地豎著耳朵。細犬在蠻族被看作肉狗,因為它們不善奔馳撕咬,無法看護羊群。但是楚衛軍營裡的細犬卻不同,它們都有軍犬的血統,嗅覺和耳力極其敏銳,一隻細犬黑暗裡能做到的事情是一個營的斥候也做不到的。
這個時候,夜色就像一張巨大的棉被,掩住了一切。
值守的士兵們圍繞在火堆旁烤著手,入秋了,夜裡漸漸的有些冷,他們出征很急,身上只有單衣。
“青頭今晚上怎麼老是看著那邊?”什長看了一眼那條狗,“不會是有……”
“大哥放鬆點,嬴無翳在殤陽關裡呢。我們守陣後,他還能繞到陣後來打我們?放我們在這裡,不過是個擺設。”一名軍士寬慰道。
他們所守衛的是楚衛軍的陣後,這裡距離前軍足有十一里的距離,是輜重營駐紮的所在,放在這裡鎮守的是馬伕和一些老弱軍士。嬴無翳不可能襲擊這裡,殤陽關前已經被封成了鐵桶。士兵們也明白,所以鬆懈得很,遠不是前軍夜夜枕戈待旦的陣勢。
“反正青頭有點怪,鬼鬼祟祟的,一直看著那邊。”什長嘟噥了一句。
“嗨!嗨!”他站起來,大聲呵斥那條細犬。
聲音被夜風遠遠地送了出去,平原上沒有回聲,像是被黑暗吞噬了。那條名叫青頭的細犬卻沒有理睬主人,像條守候獵物的豺狗那樣一動不動地向著南方蹲著,只留一個背影。
“死狗還真邪了!”什長有點動怒,“給它點顏色!”
“大哥別跟一條狗急,”一個軍士拉住他,“大概是思春了,想母狗。”
“他媽的這東西自己就是條母狗。”什長瞪了瞪眼睛。
軍士一愣,笑了:“那就是想公狗,反正總是有個想頭。”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一齊笑了起來。什長也大笑起來,心裡那點陰影散了,又坐下來靠近火堆搓手:“要是公狗倒是好了,閹了一了百了。”
“殺了燉個鍋子才……”剛才那個軍士笑著說。
他的笑聲忽然剎住了,像是被生生堵死在喉嚨裡。什長詫異地看向他,發現他的臉色忽地大變,像是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那邊!那邊!”軍士顫抖著伸手,指向了什長背後。
所有人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戰戰兢兢去摸自己腰間的刀柄。黑暗裡,幾個影子躡著步子輕飄飄而來,完全不發出一點聲息。就著一點點微光,隱約可以看見它們粗大下垂的尾巴。那是狼,竟是一群狼無聲地出現了。這裡狼本不多,這麼看去卻有十幾只狼。它們聚集成一隊而來,軍士們帶著佩刀和弓箭,不過對付起來也不容易。
青頭卻沒有發出任何警報,它保持靜坐的姿勢望向南方。
“見鬼了!”什長壓低了聲音。他是老兵,熟悉軍犬,再蠢的軍犬也不會是這個樣子的。
那些狼卻也沒有注意相隔不遠的人,它們緩步接近那隻細犬,而後一隻接著一隻蹲坐下來,最後排作一排,都呆呆地望向黑暗裡。它們的尾巴僵硬地豎著,被後面的篝火照亮。
“這什麼意思?這東西還要跟狼一窩了?”一名軍士戰戰兢兢的。他覺得心頭一陣惡寒,不知怎麼的覺得這詭異的場面裡有種讓人想要抱頭逃竄的危險。
“媽的,別自己嚇自己,幾頭狼而已!”什長罵了一句。他是領頭的,這時候不能亂自己的軍心。
“幾箭了結它們,扒狼皮吃狼肉!算我們走運了!”他從腰間抽出角弓。
“大哥,別傷了青頭。”一名軍士道。
“看它自己的造化,這條狗今天真他媽的邪乎!”什長恨恨地罵。
他張弓搭箭,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青頭把頭擰了過來。他的手猛地一抖,因為他覺得青頭是在盯著他看,而那雙狗眼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而後所有的狼也一齊回過頭來,它們的眼睛瑩瑩地在黑夜裡發亮,可是看著就像人的眼睛!
楚衛大帳。
息衍喝乾了最後一口茶,饒有興趣地看著白毅。這是白毅的軍帳,整個楚衛軍團乃至聯軍都被這座大帳裡傳出的軍令調動,不過此時大帳裡空蕩蕩的,只有白毅和息衍兩個人。白毅在燭光下襬弄著什麼,息衍手中拋玩著溫熱的茶杯。
“你在幹什麼?”息衍問。
“這種秋蓮子皮厚,不把尖端磨薄些不便發芽。”白毅對他亮出了手裡的東西,那是一銅盤蓮子。
息衍笑:“你這個法子是從我那裡學的,不過你粗手笨腳,要說蒔花,這一輩子成就有限。秋蓮子未必總要這樣磨,你用小刀輕輕劃一道,控制深淺,也可以幫它發芽。”
“蒔花是天份,也看是用不用心。你有十二分的才華,可是隻有八分的耐心,出來也只有八分的成就。”白毅也不抬頭,“我只有八分的才華,但是我有十二分的耐心,未必就沒有你種得好。”
“這是罵我,”息衍也不以為意,還是笑,“你許了離公七日破城,今天已經三天過去了。你最近一不調動軍馬,二不找諸位將軍議事,諸國營寨裡對你的冷漠頗有議論,最不滿的,怕是程奎了。我想你已經有攻城的方略了吧?”
“不錯。”
“既然有方略,何不說出來聽聽?”
白毅停下手中的活兒,微微搖頭:“行軍不是唱戲,不是說書,能不說則不說。等我發動的那一日,你自然知道。”
“算你狠,我不逼你。不過,”息衍斜眼瞥著他,“破不了怎麼辦?”
白毅搖頭,淡淡地道:“不會破不了。我領軍迄今十六年,我的將旗所在,士兵無不冒死衝鋒。因為迄今為止我對他們的許諾和我定的戰略,沒有不能實現的,一次都沒有。”
“別人說這個,是自負,你說這個,是名將的威嚴。我們兩個相識那麼多年,我最不及你的就是我沒有你的威儀,可你最大的缺點也就是這個將帥之威,把你弄得人味淡了許多。”
“你最大的優點就是滑頭,最大的缺點也還是滑頭。”白毅轉頭,面無表情看著息衍。
息衍聳了聳肩:“你對我的評價,還是我們兩個都不明分文的時候說的那些話。其實,費安提議屍毒之術,不失為一個良策,用心雖然是卑下了一些,不過比起自己的屬下橫屍幾萬總是好了許多,你不該是這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你知道我為什麼吹了六夜的簫麼?”白毅問。
“說來聽聽?”
“我吹了六個晚上的簫,藉機也觀望城頭離軍士兵的動靜。他們有的會聽我吹簫,但是絕不離開自己值守的位置,也沒有絲毫慌亂,真是一支可怕的軍隊。”白毅嘆了一口氣,“嬴無翳治軍如此嚴謹,部屬又忠勇尚武,屍毒之法不會奏效。屍毒投進城裡,只有敵人勢弱,不敢出城決戰才有用。以嬴無翳的膽略,我敢用屍毒的辦法,他就敢大開城門,硬對硬一仗見輸贏。那樣也算用計?”
“而且,”白毅緩緩地搖頭,聲音低沉,“我確實就是那種小節上看不開的人!”
“我和你齊名,也有名將之稱,爵位功勳也都相當,怎麼一到了你面前,總是你威風凌世,我倒像猥瑣起來了,”息衍笑笑,遞上一個小小的油紙包:“南淮城有名的秋玫瑰花籽,下唐百里霜紅就是這一種,我知道你喜歡和我比種花,我就助你一臂之力,臨行時候特意在集市上挑了一包。”
白毅在手掂了掂紙包,搖頭:“多謝你。”
“居然也說謝?顯得太過生疏了吧?在天啟的時候你掏盡我口袋裡的錢去買那匹白馬,弄得我連房租都交不出來,生生在酒肆的硬板上睡了一個多月,如今送你包花籽你也謝?”息衍皺了皺眉。
“不比當年了,你我各為其主,私下相見還是越少越好。”白毅漠然道。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多少年故人,猜到你會這麼說,真的親耳聽到,卻還是覺得難過。”息衍裝了一鍋煙草含在嘴邊,搖了搖頭,轉身而去。
他走到帳門,一名楚衛親兵急匆匆的衝進來跪下:“大將軍,營裡出事了!”
“什麼事?慢慢說。”白毅停下手裡的活兒。
“輜重營養的狗咬死了十個人!”
“狗咬死了人?十個?”白毅吃了一驚,“怎麼會有這種事?”
白毅知道軍中所用的細犬,並非什麼兇猛的動物。而且這些細犬的命都不太好,三天兩頭的被軍士偷了宰來吃。白毅也知道自己部下那些軍士何等粗悍,每一個都久經熬煉,不是什麼良善溫柔的人,如今居然一次有十個人被狗咬死,是營中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
“傳來的消息是說一條細犬和野狼一起咬死了值守的軍士,被一個回營的斥候發現的,他到的時候已經被咬得面目模糊了!”
“和野狼一起?”白毅沉吟了一會兒,忽地起身,“走!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息衍道。他的神色也不輕鬆,營裡有怪異的事情,難保不是危險的徵兆,不過他也想不通,只覺得隱隱地不安。
白毅點了點頭。
兩人踏出大帳,看見息衍拴在轅門邊的那匹黑馬“墨雪”忽地人立起來淒厲地嘶鳴!像是聽了它的呼喚,整個軍營裡所有戰馬同時長嘶起來,巨大的聲音彙集如潮,橫貫夜空!
“他媽的!出了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嬴無翳又來踩營?”程奎衝出自己的軍帳,身上只披了一件裡衣。
他是從睡夢中被吵醒的,滿耳都是馬嘶聲,彷彿有數千匹之多。他幾乎懷疑自己還在做夢,他一輩子都是騎兵,可即使在衝鋒時候也不曾聽過這樣震耳欲聾的萬馬嘶鳴。而他一步踏出軍帳,心裡更寒了幾分,這一切都不是夢,淳國營裡數千匹戰馬同聲長嘶,它們像是處於極大的驚恐中,不斷地有戰馬人立起來,在半空彈動馬蹄,嘗試掙脫束縛。
士兵們也都驚醒了,高舉著火把去安撫自己的戰馬。可是用處不大,戰馬們已經不受那麼朝夕相伴的主人們的控制,巨大的馬眼中閃著受驚的光,戰士們都不敢解開自己的馬,生怕它們會瘋狂地奔跑起來。
不,不是奔跑,是奔逃!程奎熟悉馬性,他知道這些馬是要逃走,避開某個巨大的危險!
“離軍來踩營了麼?離軍來踩營了麼?”他抓過一個軍士來對著他大吼。
“沒……沒……沒敵人,一切都好好的,就是馬都瘋了!”軍士結結巴巴的。
“沒敵人瘋什麼瘋?就算是雷騎來了,難道我們淳國風虎就怕了它?”程奎大吼著,一把推開那名軍士。
他也明白這次雷騎再要踏營也沒有那麼簡單了,他傳令在營寨正面設置柵欄鹿角,灑下了十萬枚三稜的刺馬錐,任它什麼騎軍,也會葬身在這些錐子下,這些兩寸長的錐子輕輕鬆鬆就可以毀掉馬蹄。
程奎衝上去,抓過鞭子,惡狠狠地一頓抽打在自己的戰馬臀部。可是這匹被程奎親自馴服的烈馬此刻卻像是認不出程奎來,嘴裡噴著白沫,人立起來,兩隻前蹄對著程奎的頭頂踩下。
“畜生!背主麼?”程奎怒喝,拔了馬刀出來。
他不忍殺自己的戰馬,卻不能制止它就要掙脫出來,空提著刀,無可奈何。
一道白色的影子電一樣直入轅門,閃到他身邊。那是一匹高大的白馬,馬上騎著人。
“程將軍!塞住馬耳,塞住馬耳就能讓它們安靜下來!”古月衣大喝。
程奎愣了一下,用力點頭。他揮刀在自己的裡衣上裁下兩塊布料捏在手心裡,當他的戰馬再次人立起來的時候,程奎上前雙拳合擊,重重地擊打在馬脖子的兩側。程奎膂力極強,即使一匹蠻族血統的戰馬,也經不起他如此擊打,那匹馬嘶叫了一聲,退後一步。程奎趁機上前,翻上馬背,不由分說地把布團塞進馬耳孔裡。
“塞緊!用力塞緊!”古月衣大聲提醒。
程奎的戰馬惡狠狠地狂跳了幾次,試圖把程奎甩下去,不過它漸漸地安靜下來。它依舊驚恐地轉動眼睛,喘著粗氣,不過已經不是剛才那付發瘋的樣子。程奎彷彿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愛馬,上去拍了拍馬脖子,這時候才感覺到皮膚下的血管劇烈的跳動,這匹馬的心臟如同不休息地跑過數百里那樣劇烈地跳動著,像是隨時會炸開。
“塞住馬耳朵!傳我的令!塞住馬耳朵!”程奎高聲呼喝。
他轉向古月衣,他如今深深信服這個年輕的晉北將領:“古將軍,到底出了什麼事?有敵人夜襲?”
古月衣神色凝重,搖了搖頭:“還不知道,楚衛營裡狗發瘋,咬死了人,各營的戰馬如今都驚恐不安,只有堵住耳朵它們才能稍微安靜。不過我仔細聽了,其實一點聲音都沒有,離軍也沒有出戰的跡象。”
程奎努力要從馬嘶聲裡分辨一些其他的聲音,不過很快他就放棄了。他聽不到什麼異樣的聲音,但是他覺得他的馬能聽到,而且是極可怕的某種聲音。
“下唐、晉北、淳三家戰馬最多,鬧得也最兇,如今白將軍已經緊急把休國紫荊長射和下唐的木城樓、楚衛的重甲槍士調到前軍列陣,以防離軍趁我軍大亂出擊。程將軍帶能上馬的人,和我從速去楚衛軍主帳,白將軍息將軍他們都在那裡等我們!”
“好!”程奎應一聲,也不披甲,把裡衣兩角在胸前死死打了一個結子。
這是預備輕裝砍殺,他久經沙場,心裡的感覺告訴他有什麼東西來了。
蘭亭驛,下唐軍軍營中。
呂歸塵被從夢中驚醒,外面不知多少腳步聲,不知多少人在奔跑。這裡是輜重營囤積馬草的所在,只有區區百餘名軍士守衛,本來白天也是人影稀疏,更不要說半夜。
“阿蘇勒!怎麼了?出了什麼事?我們被偷襲了麼?”姬野也醒來了,他們兩個共用一間帳篷,姬野身上的傷還沒好,那些固定骨骼的木枝沒有拆除,只能瞪大了眼睛問呂歸塵。
“還不知道!你別起來,別擔心,沒事的!”呂歸塵在他朋友的肩上按了按,說了些無意思的安慰。
他從自己的軍鋪邊拾起了影月,用力握了握刀柄,衝著姬野點點頭,揭開了帳篷的門簾。周圍都是巨大的馬草堆,幾十個火把的光點遠去,方山正帶著盔甲不整的一隊軍士大步狂奔著要離開營地。周圍已經沒有別的人了,方山所帶只怕是最後一隊。
呂歸塵上前拉住方山的胳膊:“方都尉,出了什麼事?”
“塵少主啊!”方山看見呂歸塵,愣了一下,忽地鬆了一口氣,“差點忘了塵少主,您沒事就太好了。主營吹了銅號,我得帶著這些人趕快去將軍陣前報到。我還不知道出了什麼大事,不過好像也不是離軍來襲,大概是操演也說不定。”
他臉色白了一下:“希望別是白大將軍今夜要帶兵攻城就好……”
“方都尉不必擔心,即便是開始攻城,輜重營也不會輕易被派到前鋒去的。”呂歸塵安慰他,他知道方山膽子小。
“是是!我可不是上陣的人吶!”方山連連點頭,“那塵少主便留在這裡,息將軍再三吩咐過的,若有緊急軍情,塵少主鑾駕不動,除非是敵人來踏營,那就要保護塵少主先走。”
“我……”呂歸塵本想跟著他去看看。
“塵少主啊,就別給我們這些跑腿的人添麻煩了,”方山苦著臉,“您要是有個閃失,國主殺了我,我全家都淪為官奴啊!何況姬小將軍這個身體移動不得,塵少主就屈尊照看他一下吧。”
想到不能動彈了姬野,呂歸塵點了點頭:“那麼,方都尉自己小心。”
“能託塵少主吉言,不必去先鋒上城奪旗就是萬幸了!”方山應著,已經帶著自己麾下的軍士急急忙忙地離開了。
所有人一瞬間撤空,呂歸塵看著遠去的星星點點的火光,忽然覺得周圍冷清得令人發怵。他環顧周圍,只覺得今夜的夜空厚重如蓋,沉沉地壓在自己的頭頂,看不見一顆星星。
他按了按腰間的影月,心裡略略吃驚,他只出帳來了一刻,刀柄上已經凝滿了露水。他怔怔地看著自己一手的水珠,再一抬頭,看見西南方向,縹緲的夜霧湧入兵營。他是瀚州生人,在北陸的草原上也曾看見濃密的霧氣彷彿一張貼地捲來的席子,殤陽關前六百里都是平坦的原野,正像是瀚州一望無際的草原。
呂歸塵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想出營去看看這場大霧。
霧氣越來越重。
輕微的金屬嘶鳴聲圍繞在他的身邊,像是有人用一根鋼弦緩緩地拉扯鐵鋸。呂歸塵的步伐有點黏滯,但是前面像是有什麼東西牽引著他,他繼續走了幾步,才呆呆地站住。
他悚然一驚!那鳴聲出自他腰間的影月,這柄在他手裡不曾出鞘的古刀此時像是從沉睡中甦醒過來,不安而興奮地嘶叫著,刀鞘已經快要不能制約它。呂歸塵覺得後脊發麻,他想起那個地宮中的夜晚,想起那柄妖魔般的劍,他覺得那刀活了,連帶著周圍的一切,都活了過來。令他更加驚惶的是,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離開了軍帳很遠,此時他再回頭,背後只有一片大霧,濃得像是米漿。
他往回急奔了幾步,又忽地站住,他依然看不見軍帳。他也看不見任何人任何東西,沒有什麼可以指引他方向,這片霧遮擋了一切,或者把一切都吞噬了。呂歸塵愣了一會兒,用力咬了自己的手,手上傳來的疼痛是真實的,他不是在夢裡。可是他覺得自己被封在了一個難以描述的地方,在這裡一切都是靜止的,連他的聲音也傳不出去。
影月依舊震動,呂歸塵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他按著刀柄,全身的肌肉繃緊,閉上了眼睛。他看不見東西,與其這樣不如把精神擊中在聽力上,如果這周圍埋伏著敵人,敵人一定等待著他的輕舉妄動而發起進攻,他如果不動,也就不會產生更多的漏洞。
這是來自他老師的教導,那個隱身在簾子裡的老人。他淡淡說來的對陣經驗此刻在呂歸塵心裡回想,緩慢地交織融會。
“總有一天,你會遇見這樣的事。那時候能救你的只有你的心和刀,心如山靜,刀若虎踞,二者皆不可輕動。”老師曾經這麼說,“一動則分生死。”
呂歸塵此時詫異著這些似乎都逃不過老師的預料,冥冥中那個老人已經看見了呂歸塵的未來。
“琴聲。”呂歸塵在心裡說。
他確實聽見了琴聲,細軟纏綿地圍繞著他。呂歸塵分不清那琴聲的方向,他知道只有一張琴在奏響,但是琴聲卻從四面八方每一處傳來。他不敢動,他咬著舌尖強迫自己清醒,這也是老師的教導。
“間或有琴歌飄忽,不知來路。此時你依舊不可輕動,琴聲歌聲,都是魅惑之音,而不是殺人之器。你若聽見琴歌,敵人的進攻還未真正開始。可自咬舌尖,助你安定。”老師如此說。
琴歌像是飄在細風裡的一條線,時而低迷,時而飛揚,全然沒有章法和節奏可循,奏琴的人像是在大醉中。呂歸塵覺得自己的神思漸漸開始迷茫,渾身輕飄飄的沒有重量,若干次他已經忘記了咬著舌尖不放開,可是又被影月長鳴的聲音驚破了腦海裡的混沌。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支撐多久,也記不得時間的流逝,他想這是一個“境”,老師曾經提到過。
“那是秘儀之境,空虛之陣,無上下左右前後,也感覺不到時間變化。這樣的境,對於飛翔的羽人,他無論如何翻飛都觸不到地面,對於鑽地的河絡,他向著四方掘到的都是黏溼的泥土,對於鮫人而言,就像水漲高一直高到天際,和天頂相接,所以他無法浮出水面,而對於人類,此時大地一望無際,再怎麼奔跑也沒有邊緣。”老師低聲斷喝,“然而秘儀之境是虛妄!只要它不侵入你的心,便殺不死你!”
呂歸塵想要放聲大吼。
“無法突破的時候,可大喝,可怒吼。武神咆哮,震驚四野。”老師也曾這麼說。
馬蹄聲遠遠而來,擊碎了空氣中縹緲混沌的寂靜。琴聲還在,卻變得凝重端靜,帶著一股威儀。呂歸塵可以分清琴聲的來處了,他轉頭看向那邊,許久,他看見一騎駿馬的影子。即便在北陸也難得見這樣高大威武的駿馬,寬闊的胸膛像是一堵牆,它是純黑色的,長鬃飄擺,自霧氣中踏出的時候,霧沿著它周身肌肉的每一道曲線流走。它顧盼自雄,彷彿一位君王。
馬上端坐著高大瘦削的人,他的全身籠罩在一件黑色的斗篷裡,風帽遮掩了他的面容。他手操著一張精緻典雅的箜篌,卻不是南淮城裡常見的那種橫置膝上彈奏的式樣,那箜篌是一根彎曲如弓的木材,兩端包裹著黑得發亮的牛角雕頭,琴絃像是弓弦那樣拉緊木材的兩端,並排的十餘根。那是豎箜篌,呂歸塵知道那是羽人的樂器,羽然也有時候高興了會在月下彈奏,她坐在樹枝上,裙角垂下,壓著樹枝一起一伏。
四名魁偉得令人驚異的從人跟隨著那匹黑馬,圍繞在它前後左右四個方位。居前的兩人一人手持火把,一人高舉漆黑的長幡,幡上用純色的銀繡出藤蔓似的花紋,飄飛中晃著呂歸塵的眼睛,長幡兩側垂下了銀色鏈子叮叮噹噹敲打在幡杆上,音色清亮悅耳。從人也皆穿著黑色的大袍,全身籠得看不見一絲皮膚,腳步迅捷,和駿馬前行的速度絲毫不差。
他們飛奔而來,速度極快,卻又飄逸得像是不費半點力氣。沒有人轉頭去關注呂歸塵,他們就要擦過呂歸塵的身邊而去。馬上的人忽然拉住了韁繩,駿馬無聲無息地煞住,從人也跟著停下。他們就站在呂歸塵的面前,馬上的人扭頭,俯首看著這個大孩子。
影月的鳴響尖銳得近乎刺耳了,其中蘊含著彷彿巨獸呼吸的沉重聲音。馬上的人依舊輕輕地撫著箜篌的弦。
“這是你的刀麼?”馬上的人問,他的聲音低啞。
“是。”呂歸塵回答。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他不能動,他感覺到強烈的力量來自對面的人身上,拔刀是枉然的。
“刀中影月,看到了多年前的老朋友。”馬上的人說。他摘去了風帽,火光照著他的臉,那是一個老人。他確實很老了,卻沒有一絲皺紋,歲月從他身上帶走了很多東西,可不是精神和力量,那張白皙雋秀的臉看起來竟有種二十多歲年輕人的錯覺。
老人彎腰下去撫摸影月的刀鞘。刀鳴聲停止了,他手指觸到的瞬間,影月失去了躁動不安的力量。
老人和呂歸塵四目相對,老人先是沉默,而後略略有驚詫的神情,最後他笑了:“荒蕪的武神啊,你流著珍貴的血,我曾聽人說起你的名字,卻沒有料到會在這裡相見。”
呂歸塵無法回答。
“我在很遠的地方聽見了影月的聲音,就在猜測誰在這裡,沒有想到是這樣的一個孩子。你確實是有資格站在我馬前的人,能在這裡偶遇,也許是神的指引,命運的輪轉。”老人枯瘦的手輕輕地在呂歸塵頭頂拍了拍,“很高興相遇,可惜我不能留很長的時間來說話。當你血裡的力量更加濃郁一些,我們也許會再相逢,那個時候,我們之間或許會有一場精彩的戰鬥。”
他策馬而去了,從人們如飛翔般追逐著他。
一望無際的大霧裡,呂歸塵覺得膝蓋痠軟,無力地跪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