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過迴廊。
滿架的薔薇荼蘼在風中怒放,吐露芳香;神殿前的聖湖上,千朵紅蓮綻開。
靈鷲山上的月宮,目之所及均是鮮花如海。或許因為彙集了陰陽交匯的靈氣,這裏竟然不分季節的匯聚了天下所有奇花異草,在縹緲入雲的山上爭奇鬥豔。
“叮叮”幾聲,風過後,廊下懸掛的一排排風鈴輕輕擊響。
那些風鈴均為細瓷燒製,玲瓏可愛,白瓷上每一個都用硃筆畫了符錄,掛在園子四周的廊下。每一陣風過,便清脆的響動,一方面可以驚走飛入啄食花朵的鳥雀,另一方面,如有摧殘花朵的狂風吹過,這些附加了咒術的風鈴也可以將其阻擋在外。
月宮裏的所有人,都將其稱為“護花鈴”。據説是迦若大祭司親手製作、並命令教中弟子將其掛遍整個月宮。
“祭司,我只是奇怪——你是否只對沒有生命的東西才如此愛惜?”在千萬只風鈴清脆的擊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驀然響起,冷誚而高傲,“殺人如麻你,不知道為了什麼,居然對這些花草這般愛惜,真是讓明河看了忍俊不禁。”
沒有回答教主的話,靠着白色大理石雕琢的柱子坐在廊下,白衣祭司的臉色卻是慘白的。
一個拜月教的弟子在他面前匍匐跪下,手託一個玉盤舉過頭頂。
迦若的一雙手、就浸在那一盤還散發着熱氣的鮮血中。
那都是剛剛死去的少年男女的心口熱血——凝聚了生氣和陽氣,彌補着他昨夜因為施用陰邪術法遭到反噬而產生的靈力衰弱。
迦若的手蒼白,與玉石的托盤幾乎同色,皮膚下隱隱有青紫色的血脈。然而,他閉目靠着廊柱,手掌張開平放入血泊中後,似乎是錯覺,居然有淡淡的血色浸入了他的血脈,而且緩緩沿着手臂上升開去。
“每個人……都有他想守護的東西。”許久,彷彿精神力恢復了一些,白衣祭司睜開了眼睛,低頭看着自己的手,忽然喃喃嘆息般的説了一句。然而,話音剛落,苦笑着,他又説了另外一件事情:“明河,昨天晚上你差點讓我送命。”
“哦?”想起凌晨時分、剛回到月宮時他那衰弱的樣子,拜月教主忽然掩着嘴呵呵地笑了起來,她的眼中流光溢彩,映得左頰上那一彎金粉勾的月牙兒也彷彿在微笑。
“我的大祭司,天上地下最強的術士……原來你也會怕術法反噬麼?那末,你就不該這麼不把我這個教主放在眼裏啊。”用象牙骨的絹扇掩住嘴,拜月教主嬌嬈的笑了起來,她的眼睛黑如點漆,彷彿隱藏着夜的妖魔,“不錯,誰要你昨夜不回月宮主持儀式?
“幾個寨子的土司、還有平南王的寵妃都過來了,等着你為他們施法——可是等了一夜,你居然不回來。這麼多貴客在,你這不是不給我面子麼?我生氣起來,自然停止了化解你轉移過來的‘逆風’。”
拜月教的歷代教主,雖然不習術法,但是因為血緣的關係,卻對於教中任何術法都具有抗力,對於反噬力亦是如此。所以,歷代的祭司,都會將自身所受的反噬作用,通過太陰星轉嫁給教主,再憑着她天賦的稟異加以消弭。
不然,經常要施用如此厲害的術法,任何術士都無法承受那樣的反噬力。
教主和祭司——從拜月教一百多年前創立那一日開始,似乎就是這樣奇異的相互依存的關係。一個執掌教義,一個控制力量,各自分治,然而誰都無法脱離另一方單獨撐起局面。
除了五年前那一次成功的叛亂以外,這一百多年來、拜月教可以説一直是穩定的。
“咳咳,如果我被那羣陰靈侵蝕掉,你又有什麼好處?”有些苦笑,漸漸恢復元氣的白衣祭司搖搖頭,“你可知昨夜我還遇到了蕭憶情!若不是他當時也有病在身,你以為我還能活着回來麼?明河……你這個玩笑開的大了。”
執着象牙扇子的手一震,拜月教主的眼神忽然雪亮。收起了扇子,她神色凝重的站了起來,微微冷笑:“好啊……等了二十年,該來的終歸還是來了!”
“一切都和冰陵預見到一樣絲毫不差的發生了,不是麼?”揮揮手,命那個捧着盤子的弟子退下,迦若站了起來,抬手撥動廊下懸掛的風鈴,淡淡道。
“我就不信命中註定拜月教會亡於此戰!”用力握緊扇子,拜月教主美麗的眼睛裏卻是堅定冷厲的光,“憑什麼?”
“就憑聖湖下那一堆枯骨。”迦若目光注視着天際遠去的一片白雲,不驚輕塵的提醒,“莫忘了……先代侍月神女是怎麼死的。”
“那是她活該!”有些氣急敗壞的,拜月教主大失風度的罵了一句,然後神色又轉瞬平定,有些悻悻地回答,“何況,這也是死了的老教主做下的事情,憑什麼要我們來還這筆舊帳?”
“有人卻是為收回這筆帳、等了二十年了……”有些感嘆般的,白衣祭司伸手轉動那些風鈴,淡淡道,“你弒母篡權、當了拜月教教主,自然連着她欠下的舊帳也要一併繼承。”
“迦若你……!”彷彿被戳到了痛處,美豔無雙的拜月教主轉瞬間變了臉色,然後忽然冷笑,“你可別忘了,這件事上我們可是同謀!——當初商定篡權的時候,我們可是合作的很愉快呢!別撇清的那麼快,這舊帳要繼承也有你的一份!”
迦若臉如石雕,動也不動,然而眼睛裏卻漸漸顯示出厭惡的神色。
“迦若,昨夜你也知道厲害了!——離了我,即使你術法再厲害又有什麼用?我們是一條船上的、如果船沉了,大不了一起死!”看着他轉頭離去,拜月教主卻冷冷的扔下了最後一番話,臉上有孤高的光芒,然而,眼神最底下卻是閃爍着隱秘的恐懼。
“何況……哈,我真的想象不出你死了以後會如何。那些怨靈們忍了你那麼久、恐怕會羣起噬咬你的靈體吧?哦呵呵……”用扇子掩口輕笑,拜月教主卻用眼角查看着離去的人,隨着他腳步的走遠,驚恐之意越來越深。
掛滿廊子的風鈴在風中旋轉、擊響,然而那一襲白衣卻絲毫不停地沿着廊子飄然遠去。
“迦若!迦若!……”祭司的白衣終於消失在長廊的拐角處,拜月教主終於忍不住脱口喊,臉色已經是蒼白,“你、你怎麼可以不管我?你怎麼可以不管我!”
手一鬆,“啪”的一聲象牙扇掉落在地上。彷彿支持不住似的,她的身子晃了晃,緩緩沿着柱子坐倒在風鈴下。忽然間,這個美豔凌人的女子抬起手捂住臉,無聲的哭了起來。
那種無力的感覺,終於從她強自掩飾的心底瀰漫了出來,擊倒了她。
她是一個什麼也不會的弱女子,除了血脈中繼承下來的所謂“月神之血”以外一無所有,她甚至不會術法、也不能保護自己。除了坐在寶座上、作為拜月教的象徵接收教民的膜拜之外,她什麼都做不了。
教中雖然還有清輝、孤光兩位懂術法的使者,然而他們的靈力不及祭司的一半,如果迦若都撂開了手,那麼面對蕭靖兩人率領的聽雪樓,拜月教上下哪裏還有活路?
或許她做錯了……昨天晚上她的做法、還有方才她説話的語氣,可能已經惹惱了他。
而以死亡來威脅他,恐怕更加激起了他的怒氣吧?
想不到,十年了……她,或者拜月教,在他心裏,居然是那樣不堪一提的角色。
十年前,十五歲的她從那巖山寨外救回了奄奄一息的白衣少年,作為教主的母親不知用什麼手段收服了他,讓這個靈力驚人的少年成了教中的一份子;五年前,他更是與她一起聯手,推翻了她的母親、前一任拜月教主。
她登上了寶座,他成了祭司。他們終於擺脱了控制,拿到了他們想要拿的東西。
然而,坐在這個位置上又是多麼的孤寂——逼得人快要發瘋的孤寂!
直到做了教主,她才明白母親臨死前那解脱般的眼神——她也瞭解做了一輩子教主、高高在上的母親,為何會有那樣令人無法容忍的暴虐脾氣。
原來,歷代拜月教主,都是將心殉了月神的人。
她們的一生,除了孤獨,永遠不會有其他。
似乎又有一陣風過,她聽見頭頂上的風鈴叮叮噹噹地亂響起來,不知又是什麼鳥雀飛入了這個園中,惹起護花鈴響聲一片。
在這個南疆相依為命了十年,對於那個成為祭司的迦若來説,或許還是這滿園無知覺的花草、投注的關愛更多罷?
或許,事到如今,完全不能指望旁人的力量。她該先去找找女史冰陵,看看還能有什麼樣的法子,可以避免月宮被摧毀的命運。
她擦拭着頰邊的淚水,暗自咬了咬牙,準備站起來。然而,甫一抬頭,便愣住了——
那個白衣祭司不知何時去而復返,悄無聲息的站到了她面前,靜靜的低頭、看着她此刻淚痕滿面的臉,不説話。
平日對於一切都冷漠洞徹的目光中,居然流露出了淡淡的憐惜温和。
“你過來看好戲麼?不要指望我會哭着求你!”她挑釁的抬頭,展開扇子掩住滿面的淚痕,冷冷道,站起身來準備離去。
“明河,你太驕傲。居然不肯説一個‘求’字來改變整個教派的命運?”在她提起裙裾轉身的時候,身後那個人忽然出聲,有些嘆息般的問。
拜月教主的身子一震,手指緩緩握緊,長長的紅指甲刺入了掌心。許久,也不回頭,終於低低道:“……我求你。我求你不要不管拜月教、不要不管我!即使為了你自己考慮,你也不要不管我……”語音雖然壓的很低,但是,依然有難以控制的顫抖,微微流露。
“好,我答應你。”抬手撥動着風鈴,白衣祭司緩緩一字字回答,“先不管拜月教如何,但是我本來就沒有打算不管你。”
她的身子一軟,彷彿鬆了一口氣後,反而不知如何是好。
靜靜地,她回過頭看着祭司,眼睛裏有難以掩飾的屈辱:“迦若……你竟這樣逼我……當年是誰救了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如果不是為了幫你擺脱那樣的控制、我也不會殺了我母親!即使她暴虐殘酷,我也不會殺了她的!”
明亮的淚水從拜月教主的臉上再度滴落,然而手心被指甲刺的出了血,明河的聲音仍然是顫抖的——這是她第一次説出那樣不堪回首的弒母往事。
“我知道,我知道的……”迦若的眼色是温和的,宛如十年前她在那巖山寨外救起那個少年的時候,他微微嘆息着,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淚水,“明河,你從小就是一個善良的孩子……你對我很好,我還欠你一條命。”
“你沒有欠我——”不知為何,這句話彷彿更深的刺痛她,淚水接二連三的落在他手上。
“所以説,我一開始就沒有説過會不管你……”不等她説下去,迦若輕聲接了下去,“只是你不該威脅我。你也知道我最恨的、就是有人意圖控制我……”
“我真的害怕……我知道你昨天晚上應該去見那個人了。”拜月教主遲疑了一下,還是將實情全部吐露,“我讓冰陵開了水鏡,看見了你那邊的情況——你、你為了和她走,連拜月教都不管了……”
“所以你就停止了‘逆風’來警告我?”帶着略微的苦笑,迦若搖了搖頭,“你幾乎要了我的命……明河。你也該聽到了我説:我昨夜去那裏只是想印證一件事情而已。”
有些羞愧的,拜月教主低下了頭。
如果除去了宗教神秘的光環和高貴的血統而言,她其實也不過是個雙十年華的普通女子。長年身居高位和孤寂促成了她嬌縱凌人的脾氣,然而,她本心卻是温柔的。
而且,在這個世上,她或許也是唯一知道他所有往事的人了……
“我説過:每個人,總有他要守護的東西。”迦若放下了手,她眼中温暖的淚水流淌在他的指間,那一瞬間,長久不曾有過的柔軟的感覺忽然又充盈了他的心,“我不會讓聽雪樓對你不利,明河。”
拜月教主安心的點了點頭,長長嘆息了一聲,走入了花園中:“我也並不想和聽雪樓為敵……然而蕭憶情內心的仇恨太深,恐怕非要血流月宮,他才滿意吧?”
“放心,我自有辦法。”迦若隨着她一起步入花園,淡淡道。
園中繁花亂眼,五彩奪目,雖然鳥雀不入,然而依然有無數蜂蝶飛舞其間——冥兒從小孤僻,喜怒不形於外,但如果見了這裏他栽的奇花異草,也一定會很喜歡吧?
他想着,微笑着抬手,並指夾住了一隻花上飛舞的鳳蝶。
“何苦為難它?”驀然間,聽見明河出聲阻止,走在前面的拜月教主停下了腳步,回頭看着他,微微笑道,“你看它那麼像你……”
“哦?”有些驚詫的,他停住了發力的手指,看向她。
一陣風過,四周風鈴的脆響一片。明河在風中驀地抿嘴笑了,仰頭看着紛飛的蝶兒,悠然道:“傳説,每一隻蝴蝶都是一朵花凋謝後的靈魂,飛回來找它的前世呢。”
迦若的手一震,那隻鳳蝶得了空,瞬地振翅飛去。
拜月教主的笑意更深,盈盈的眼波,映得頰上那彎月兒更加美麗,如第三隻眼睛窺探着人的內心:“祭司大人,你説它像不像你呢?”
白衣的祭司驀然微笑了起來。
——她果然是懂得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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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天剛剛透亮,周圍村寨裏就有公雞連綿的打鳴。
阿靖睡得分外的踏實,竟然再沒有一絲紛亂的想法——或許,困擾了她那麼久的往事一旦有了了結,反而解開了她的一重心魔罷?
她坐在溪邊的白石上,掬水洗了一下臉和頭髮,然後將手巾擰乾,擦着濕漉漉的長髮。
然而抬手間,袖中的血薇滑了出來,“唰”的一聲掉入溪中。
她立刻探手入水,抓住了劍。然而,在撈起劍的那一瞬間,她的手忽然微微麻了一下——彷彿水下有陰濕的水草,絲絲縷縷纏繞上了她的手腕。
阿靖凝神運氣,用力將手往回抽。但是小臂彷彿麻痹了一般不聽使喚,那陰涼的感覺絲絲縷縷沿着手臂攀爬了上來——她的眼神忽然凝聚:是水草…不過居然是黑色的水草!千絲萬縷,彷彿是人的濕漉漉的長髮!
她試着用力掙脱,然而那水草居然絲毫不受力,在她用力的瞬間,水下彷彿還有什麼輕輕笑了一聲。
阿靖抬起左手,並指成劍,狠狠劃下。那一叢水草彷彿受到了驚動,抽搐了一下,將她的手臂勒的更緊。在劍氣第二次斬落的時候,水紋微微盪漾,一簇水草忽然揚了起來,帶着水珠勒向緋衣女子的咽喉!
——然而,還沒有觸及她的肌膚,彷彿忽然被烈火焚燒一般,那一簇水草驀地蜷曲了起來,發出吱吱的燃燒聲,迅速斷裂。纏繞着她手臂的水草也迅速的鬆開,漂入水底不見。
怔了怔,阿靖將劍從水中拿起,左手探入衣領,拉出了頸中懸掛的小小木牌。
一個略顯破舊的紫檀木牌子。他送的護身符。
“哎呀!鬼母草啊!”在她略微一出神的時候,忽然聽見身邊有個甜脆的女聲訝然道。
阿靖抬起頭,看見了一個水綠衫子的年輕女子站在身側,正手忙腳亂的從懷中拿出一顆鴿蛋大小的珠子來:“是被它纏住了吧?這鬼地方就是這種陰濕的東西多!快用柔水珠在手上擦擦。”
“……。弱水?”看着對方,猜測着,緋衣女子戒備的吐出一個名字。
“啊!不愧是靖姑娘呢……一猜就準了!”弱水笑了起來,那樣活潑潑的表情,宛如她來到南疆後看到的那些如花苗女。看着少女明媚的笑靨,阿靖忽然間就有些鬱郁,接着問下去:“樓主來了麼?”
“蕭公子和家師、明鏡大師日夜兼程,平明時分已經到了。”看見靖姑娘神色中依然是冷漠的,弱水就收斂了笑容,規規矩矩的回答,“蕭公子要弱水過來通知姑娘。”
“日夜兼程?”並沒有立刻起身,緋衣女子卻抓住了那一個字眼,微微搖頭,遲疑了一下,低聲道:“他……他的身子,可還好麼?”
不知道為何,雖然明知此時走幾步便可以看到他,看到所有答案。然而她卻不想立刻起身,而是從旁人嘴裏打聽他的狀況。
所謂的近鄉情怯,或許也只是這樣的心態吧?
生怕見了他、會發現一些不好的事情……所以先知道一些情況,等會兒心裏才不會什麼預備都沒有。獨自在南疆雖然不過幾個月,然而彷彿卻在回憶中過了幾十年——如今自問,心裏居然有些淡淡的疲乏和無力。
“可不大好呢……蕭公子旅途太過勞累,染了風寒瘴氣。幸好帶了墨大夫,剛剛給他用了藥,樓主已經好多了。”弱水站在一邊,老老實實的回答,一邊好奇的看着緋衣的女子——這是一個武林的傳奇,她一直想知道:能和聽雪樓主並稱的靖姑娘、究竟是何等的人物?
然而,眼前這個清麗的女子卻不過如此,並沒有想象中那種奪人的光芒,相反的眉宇間似乎還有些疲倦,她在碧水旁緩緩站起身來,道:“我跟你去見樓主。”
在她起身的時候,弱水看見了那把緋紅色的血薇——然而,她的目光卻停在了靖姑娘的頸中——那裏,有一個紫檀木雕刻的木牌——附有非常強大的驅邪能力的護身符。
從那個小小的木牌上,修習術法的她,忽然隱約的看到了什麼。
隱隱約約、一望無際的紅色……
那是怎樣深切的殘念、在經歷了十數年的滄桑後,依然固執地不肯褪去。
阿靖轉過竹林的時候,看見了剛剛來到的聽雪樓人馬。
這一大羣的人,不久才剛來到這裏與先期來到的人匯合,方方面面都需要打點安排,喧譁煩雜的緊。碧落和紅塵也忙的不可開交,人羣穿梭似的來來去去,每個人見了她,都是站住身子,恭謹的叫一聲靖姑娘。
然而,她只是那樣淡淡的點頭,也不回應,只是靜默的看着前方翠竹下的榻子。
“明鏡大師,張真人,這些事情就麻煩你們兩位了。”彷彿剛剛説完了什麼,竹榻上的白衣公子微微頷首,淡淡囑咐。剛剛喝乾的藥盞放在他手邊,聽雪樓主的臉色略微蒼白,斷續咳嗽着,然而清秀帶着女氣的眼睛裏,卻依然是平靜而深遠。
“阿彌陀佛……公子心思細密,籌劃滴水不漏——既然有助於剿滅拜月教,這些小事貧僧和張道友自然不會推辭。”榻邊,鬚眉花白的老僧合十回答。
——這,應該便是從棲霞山法能寺請來的明鏡大師吧?
——而旁邊那個帶着紫金冠的老道,則該是聞名天下的龍虎山張無塵張真人了。
燁火已經來了,侍立在師傅身側。或許因為昨夜的情緒波動,睡了一覺後她的臉色仍然有些憔悴——或許,她是一夜無眠罷?
“蕭公子,靖姑娘來了。”她還沒有出聲,帶路的弱水已經笑盈盈的叫了來。
話音一落,竹下三人一起回過頭來。
一僧一道的神色,剛開始是有些審視意味的——畢竟,對於這樣一位名動天下武林的奇女子,沒有人不存有好奇心,即使方外之人也不能免俗。
然而,等視線投注到這個站立在碧水旁的女子身上候,明鏡大師和張真人的眼色都略微一怔。然後阿靖看見他們的手指、在寬大的袍袖底下輕輕移動掐算。
她忽然有些厭惡起來……又是命運。
這些懂得術法的人,太執着於所謂的宿命和預言。
就如她的師傅白帝,即使號稱劍術玄學一代宗師,居然卻不能殺死她這樣一個小小的孩子——因為他懼怕命運的改變,於是放任了這個可能遺禍他弟子的女孩活了下來。
如果看見命運讓人變得懦弱……那還不如看不見。
“靖姑娘。”兩位術法大師分別起立,致禮,她也是靜靜地回禮,卻沒有出聲。
再度往她臉上一看,明鏡大師和張真人交換了一下目光,彷彿同時看見了什麼。心照不宣的,兩個人便同時告退了。燁火和弱水也跟着師傅離去。
“好久不見。”周圍登時安靜下來,唯有風簌簌穿入竹葉的聲音,蕭憶情仍用平日那種平靜莫測的眼神遠遠地注視着緋衣女子,血色淡漠的唇邊露出微微的笑意,“你好麼?”
“如果好,還用樓主你親自來麼?”她也是淡漠的回應着,走過去,在竹榻邊上坐下,有些諷刺的看着他。
“趕着來這裏、是因為我很擔心你,阿靖。”唇邊的那一絲笑意忽然轉成了苦笑,低低的,聽雪樓主看着她,吐出了這麼一句話。
“哦?”緋衣女子笑了笑,看着小臂上被鬼母藻纏繞而留下的印記,眼神仍然是倔強而冷漠,“征戰武林這麼些年,你可從來沒有為我擔心過——放心,雖然我不是那個迦若的對手,但也不至於死在他手下。”
蕭憶情嘴角的笑意逝去了,他的眼眸如風般拂過對面緋衣女子清麗的臉,她臉上的神色冷漠而充滿鋒芒,一如她袖中的血薇劍——這麼多年來,一直如此。
他忽然嘆息般的呼出了一口氣,低低注視着她,眼神沉沉:“你知道我擔心什麼——阿靖,你真的沒有什麼要和我説的麼?”
“有。”沉默了片刻,緋衣女子的手輕輕按上頸中的護身符,回頭,直視他喜怒莫測的眼眸,忽然靜靜道:“那個迦若,是我的同門師兄。”
聽到那樣的話,聽雪樓主的視線垂了下來,秀氣的睫毛掩蓋了他此刻的眼睛,只是瞬忽之間,他的抬眼看着樓中的女領主,微微咳嗽着:“是麼?”
“你何必作態?燁火應該已經密告過你了。”冷冷看着他,阿靖眼神是冷漠的,甚至帶着幾分譏誚和不屑,“她是你派來監視我的眼線,不是麼?你也該知道她是那巖山寨的人。”
“咳咳……”彷彿要説什麼,然而蕭憶情又劇烈的咳嗽了起來,忙用手巾掩住嘴角,方一接觸,便染上了黑色的血沫。他的手指探入懷內,痙攣的抓住了一個白玉小瓶,然而因為手指不停顫抖,一打開,瓶中紅色的粉末便灑了一桌。
緋衣女子驀地起身,瞬間出指點了他心肺附近的大穴,將瓶中剩餘的藥粉倒入案上的一盞苦茶,扶着給他喝下。待得他喝盡了杯中的茶,便道:“不要隨便動用真氣,我去叫墨大夫過來。”
“不用……先別、別叫他。”然而,在她剛站起時,手腕卻被他扣住,阿靖回頭,看見他衰弱無力的眼睛,那樣的冷徹而陰柔,迷離得有些女氣。
她忽然間就怔了一下——這個人身上,永遠帶着這種奇異而矛盾的氣質。
他的眼神是陰柔卻又強悍的,他是一個病人、然而這個病人只要一句話,就能讓世上大部分健康人死在他的面前!這種陰柔中糅合的強悍形成了一種邪惡而致命的魔力,讓無數武林人士對於這個傳奇產生了深不可測的感覺。
“有很多話……咳咳,説開了反而好。”他修長的手指扣住她的手腕,指骨有一種琉璃般脆弱的感覺,雖然服用了藥物,他仍然是微微咳嗽着,卻花了很大的力氣,緩緩對着她説。
阿靖坐了下來,反手扣住他手上的尺關穴和少澤穴,緩緩將真力送入,助他化解藥力。
“你有多少機會能夠殺我?”忽然間,咳嗽着,竹榻上的病人閉目問了一句。她一驚,手指下意識的扣緊——腕上尺關穴是人身大穴,稍微用力,便能讓人半身無力。
“你也知道……病發作的厲害的時候……我連墨大夫都不允許他靠近。咳咳……在發病的時候,一個小孩子…都能殺了我……”斷斷續續的,聽雪樓主苦笑着説,感覺到扣緊他手腕的手指在一分分鬆開,“阿靖……你有多少機會、能殺了我啊……”
“那是你膽子大。”許久,她澀聲回答了一句,“或許有一日我就真的會殺了你。”
風聲入竹,蕭憶情咳嗽着,看着南疆一片欲滴的青翠,以及顏色豔麗的藍天,目光疲倦而高遠:“那你認為…我還有會派人監視你?”
“可是如果不是燁火告密,你從何處事先得知我與迦若的關係?”她的手指鬆開,然而目光裏的冷芒卻不曾稍減。
“咳咳……”聽雪樓主微微咳嗽,温柔的凝視她的眼睛,嘆息般的輕輕道:“這個麼…我在兩年前就知道了,青冥。”
“兩年前?”緋衣女子的眼神陡然雪亮。
“不錯。”蕭憶情微笑,眼神迷離莫測,望着高天流雲,淡淡道,“告訴我這個秘密的人,曾有個名字叫做青羽……”
“高夢非?!”再也忍不住,阿靖脱口低呼。
“是的——就是我們聽雪樓、曾經的二樓主。”嘴角忽然浮現出哀傷的笑意,他回答。
“可他答應過、永遠不會將我們的以往泄漏出去……”阿靖怔住,喃喃自語。忽然間,又笑了起來,笑容中是平日一貫的冷漠輕蔑:“是了……憑什麼我相信他能守住他的諾言?我不是連他也殺了麼?”
用過了藥,蕭憶情的氣色稍微緩和,用手撐着竹榻讓身子微微前傾,靜靜看着緋衣的女子,道:“我並沒有刻意追究你的過去,但是你來到樓中不久,他就故意泄漏風聲讓我得知你和他的淵源——希望以此降低我對於你的信任。”
他的眼睛沉寂如大海,彷彿千億的星辰都沉入了其中。
她早該料到、以聽雪樓二樓主的心機和手腕,本來也是就會如此的……只是她因了“青羽”的緣故,一直都未能看清楚他在十年中的改變——
青嵐亡故後,他們兩人離開沉沙谷流落中原。
帶着血薇劍的十三歲女孩一出現在江湖、就因為血魔女兒的身份遭到了無休止的追殺與排斥。終於在某一天,她發現陪着他的羽師兄不告而別的離開了……他是有自己的野心和目標的,怎能因為她的出身連累到在江湖中奮鬥的路。
身懷絕藝的青羽,總不會為了護着一個邪道魔王的女兒,而葬送了大好前程。
幾年之間,他便迅速的崛起在江湖中,名動武林,最後甚至贏得了蕭憶情的重視、邀請他入主聽雪樓,共謀大業。
他不再叫“青羽”,而有了新的名字:高夢非。
往世如幻夢,但覺今是而昨非。
對於贏到手的一切,聽雪樓的二樓主顯然是滿意的——他從來不曾為捨棄過什麼後悔。
或許在某一日,因為驀然看見新加盟的女領主時,有過剎那的震撼——然而與她再度重逢時,他考慮的最多的、還是她的出現會對於他篡奪大權的計劃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吧?
畢竟,白帝那個預言,三位弟子都銘刻在心。
所以,他選擇了先發制人——將自己與舒靖容的過往,有意無意的透露給樓主。
他料想着、以蕭憶情內心的敏感和多疑,阿靖在樓中必然不能成為樓主的心腹——何況,要冥兒信任別人、的確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相對來説,要讓兩位當權者心存疑慮而相互猜疑,那便是非常容易的事情了。
他的推斷,本來應該都沒有錯。
可惜,到了最後的關頭,如預言所説的那樣,他還是死於血薇之下。
阿靖安靜了半晌,慢慢將記憶中各種零散的片斷串在一起,一一印證。各種複雜的情緒在眼底沉浮着,忽然,她再度笑了起來:“樓主,你的膽子真的不是一般的大啊……”
高夢非的野心從來不曾刻意掩飾過,然而因為愛才、也因為對於自己手腕和控制力的絕對自信,蕭憶情依然給予他在聽雪樓中的高位大權,起用了這位極度危險的奇才——同時,也時時刻刻警惕他的反噬。
在聽雪樓內亂中,他將她安排為最後的關鍵,對付背叛的高夢非。
在叛亂最後勢均力敵的混亂中,她一招“易水人去”、刺入二樓主高夢非的心口,粉碎了那個染血之夢。
她以為蕭憶情不知道青羽和青冥的過去,才如此安排——畢竟,在武功上,除了蕭憶情和高夢非、聽雪樓中便只有她最高,三樓主南楚又為人温和誠摯、不善於作假,所以才不得不如此謀劃。
然而,樓主居然從一開始就知道!
明知如此,那麼他為了平叛、走的又是如何險的一着棋……
“是很冒險——但是我賭贏了,不是麼?”微微咳嗽着,然而聽雪樓主有些欣悦的笑了起來,那千億的星辰彷彿再度浮出海面,閃爍着萬頃光芒,“我賭你不是他的同黨,我賭你不會背叛聽雪樓。”
“如果輸了,你墳上的白楊如今也該有合抱粗細了。”即使是她,也不自禁的喟嘆了一聲。江湖仇殺爭鬥本就殘酷無情,為了穩定聽雪樓至尊的地位,他又用多少心力挫敗了多少變亂和陰謀。
“阿靖:我從來都是信任你的,希望,你,也能信任我。”他看着緋衣女子,目光真摯而深切,凝重的一字字説。
然而阿靖卻只是握緊了袖中的血薇,許久,才輕輕道:“好罷……我試試看。”
雖然只是聽到這樣的答案,聽雪樓主卻驀地笑了,病弱的臉上有淡淡的奇異的光,低低道:“謝謝。”
他站了起來,看着遠處忙碌的自己人馬,忽然有些感嘆的低語了一句:“真希望……我還有很多很多的時間。”
緋衣女子一震,在他走向部下時,忽然問了最後一個問題:“既然你知道——那麼,為何還故意派我來南疆對付拜月教?你難道不怕——”
“我很怕。”蕭憶情的腳步驀然停止,迅速截斷了她後面的話語。然而卻是不回頭的一笑,笑容裏有沉寂寥落的神色:“我又賭了一次,但是這次我很怕我會賭輸——所以我有些後悔、連夜趕了過來。”
頓了頓,他終於回頭微微一笑:“所以……趕來看見你還在,我真的很高興。”
他的笑容映入她眼中,阿靖心中驀然有一種柔軟的感覺,讓她平日淡漠一切人的內心有些動搖:要如何對他説,在聽説他要趕來的時候、她內心也是有喜悦意味的。
她的內心,竟然有過那樣軟弱的感情。
“為何…為何一定是拜月教?你從來不曾花不相等的代價來對付一個不值得征服的教派……你為何……一定要對付拜月教?”忍不住,她仍然提出了這個一直困擾的疑問。
竹徑上,白衣公子回過頭來看着她,嘴角有極度複雜的笑意,然而,眼神深處卻忽然泛起了刀鋒一樣雪亮的光芒!彷彿有什麼掩蓋的幕布忽然被扯下,露出了崢嶸凌厲的內心。
“我恨它。”驀地,蕭憶情淡淡説了三個字,一字一頓,“就像你一定非常恨那巖山寨一樣——我恨拜月教。就是如此。”
不等她從驚愕中體會他話語的深意,聽雪樓主轉過了身子,不再看她,淡漠地從碧水修竹中穿過:“我見過迦若了,真是非常可怕的對手。我不會為難你……在我和祭司對決的時候,請你置身事外。”
他最後留下的一句話在空氣中盪漾,便如拂過樹林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