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縱橫交織的雨幕裡,彷彿有黑色的閃電縱橫,無聲無息的掠下高樓,輕輕驚起鐵馬簷鈴叮噹,然後快得驚人的落到底下的街道上,迅速急奔。
密集的雨點打在身上臉上,卻似毫無知覺,他只是奔跑、奔跑,跑得不知方向。風在耳邊呼嘯,仿似遠遠近近有誰對著他嗤然冷笑——方玠,你還在做夢罷?該醒醒了!
驀然間,溼透的身上感覺到說不出的冷意,很多很多年前、那種鋪天蓋地而來的寂寞和荒涼,似乎又重新將他包圍起來,無路可走。甚至記憶中那樣明慧親切的笑容、也慢慢消逝得看不見。
“啊——!”不知奔到了哪裡,青衣少年驀然停下,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大叫起來。然而,回應他的、卻是自天宇而下的一個炸雷。
“來吧!都來吧!誰怕?”魔宮少主冷笑起來,拔劍,對著漫天冷雨的夜空指戟大罵,“什麼都要收回去!什麼都沒有!賊蒼天,來吧!”
他大笑起來,忽然間將手中的長劍用力對著天幕擲出,英雄劍劃出一道刺目的雪亮,宛如一道自下而上的閃電。
“呀,你瘋了麼?”在看到長劍脫手擲出的剎那,路邊簷下有人脫口驚問。
英雄劍帶著呼嘯的風劃破雨幕,重重下墜、刺破青石板插入他腳邊。魔宮少主有些茫然的循聲回過頭去,看到路邊亭子裡一身勁裝的紫衣女孩。
嚴靈兒手持長劍、驚疑不定的看著面前的一幕,看到此刻他那樣空洞洞的眼神,忽然有些如釋重負的笑了起來,拍手:“如果你真的瘋了,倒瘋得是時候!那一切就好辦了。”
“誰說我瘋了?!”魔宮少主神志漸漸凝聚,認出了面前那個在華山頂上作為人質的少女,忽然冷笑起來,“就是我瘋了也足夠殺你這個小丫頭——還不快滾!”
“我才不走——”雖然在這個人手裡吃過那麼多苦頭,嚴靈兒看著他眼裡卻絲毫沒有懼怕之意,按劍傲然道,“方玠,今夜我是來找你決戰的!我在你們行館外等了你大半夜了,你去哪兒了?本小姐可沒那麼大耐性!”
雨裡,少年有些錯愕地看著口出狂言的紫衣少女,忍不住冷笑起來:“你不是連劍也拔不出來嗎?這麼急著找死?”
“找死也要拼了命拖你下馬!”嚴靈兒揚眉橫劍,竟然是一絲躊躇也無,眼睛閃閃發亮,“我當然知道遠不如你,但是拼得一招是一招,能消耗你半成真力也好!你這個魔頭休想明日能勝過沈大哥去!”
說那樣一席話的時候,嚴靈兒身子微微顫抖,顯然心情激動,然而眼睛裡卻有驕傲自豪的光芒。
“哈,哈……哈哈哈!”怔了半天,魔宮的少主提著劍站在雨裡,側頭看嚴靈兒那樣的表情,忽然間忍不住大笑起來,笑得彎下腰去,“為什麼每個人都幫著他!你為他?為他?——傻丫頭,傻丫頭!……”
顯然被這樣奇怪的狂笑弄得怔住,嚴靈兒甚至有些惱羞成怒起來,啪的一聲將長劍一橫,跳出亭子來:“我傻不傻關你啥事!現下我可是來殺你的!”
長劍迅疾的刺過來,魔宮少主卻是頭也不抬,只是聽準了來勢、待得劍刺到身邊時迅速反手一扣一奪,便到了手裡。然而少年眼裡卻是半絲殺氣也無,看著刺客,忽然間嘴角有了一個奇異的哀傷笑意:“有人武功比你高得多,卻不曾如你這般莽撞地來護著他——可是傻丫頭啊…你即使為他丟了性命,他心裡也不會記著你半點的。”
“誰說的!”奮力掙扎,嚴靈兒惱怒於自己的無用,卻截口反駁,“沈大哥若是知道我為他死了,他會難過的!還是會念著我一星半點的!那一點、也就夠了!”
“為了那一星半點,就用命來搏?”魔宮少主卻是略略怔了怔,看著面前徒勞掙扎的少女,眼裡第一次收起了輕視之意,忽然間大笑出聲,將她遠遠推了出去,“是了!是了!也夠了……那也夠了!”
嚴靈兒被他推得踉蹌而出,直跌出三丈,然而轉過頭去卻已不見了那個青衣少年的影子。
“喂,傻丫頭,你自己保重點。”——耳邊最後留下的、是那樣奇怪的一句話,
大雨裡,她頹然地將手狠狠捶在地上,用力得砸出了血。
湛碧樓本是臨安名樓,臨著西子湖,對著不遠處的白堤,如畫風景平日裡吸引了無數的遊人來此處登臨——然而,今天來到湛碧樓的人、卻超過了以往任何時候。
一般的遊客早已避之不及,因為湛碧樓下各路江湖人物濟濟雲集,樓中坐不了多少人、各派掌門坐下了,其餘人等只好站到了門外空地上去,黑壓壓的一片。
刀兵的冷光映照著一湖碧水,讓人看了寒到心裡去。
“怎麼還不來?魔宮莫非怕了先逃了不成?”已經快到了午時的決鬥時刻,但是還不見魔宮的人到來,江湖豪客中已經有人不耐起來,冷笑,“聽說他們那個少主是個黃口小兒,也敢胡吹大氣、和沈洵沈大俠比劍!”
“就是,沈大俠是天下第一劍,魔宮這次真是吃飽了找死!”旁邊有人應和,然而大家的神色卻是彷彿將要看到好戲一般、蠢蠢欲動。
坐在堂中,嚴老盟主眼裡也是憂心忡忡,和門外那些盲目樂觀的江湖豪客不同、堂中十大門派掌門人和江湖盟的元老都知道魔宮少主的恐怕,對於此戰也是毫無把握——沈洵若勝了,固然一切輕鬆;沈洵萬一敗了,只怕中原武林再無人能制住魔宮氣焰!
那樣巨大的壓力之下,嚴靈兒只想哭,想跑到沈大哥身邊去,但是好歹還是忍住了。
遠離眾人,沈洵此刻站在二樓的窗邊,負手看著高秋裡一湖碧色,神色淡定。他身邊只有謝鴻影一人,然而素衣女子雖然靜默地陪他看了許久風景,眉間卻有止不住的擔憂——沈洵固然答應她絕不會死,但是、如果是小玠死在他手上,難道她就能無動於衷?
如果小玠死於沈洵劍下……想到這裡,她不自禁打了個寒顫,忽然覺得如若是這樣的情況,她真不知以後該如何面對這個手上沾了小玠鮮血的沈洵。
“時間快到了吧?”沈洵看著外面的連波秋色,淡淡問,“怎麼方玠還沒來?”
正在抽出紅顏劍、最後一次替他檢視兵器,謝鴻影的手抖了一下,劍鋒割破她的手指,血流殷紅。
“我來了。”沈洵的聲音剛消失在空氣裡,簷外忽然有人靜靜應了一句。
湛碧樓窗外的簷角上,青衣少年抱劍臨風而立,眼神冷漠——宛如他第一次出現之時。
沈洵微微笑了笑,抬手向內:“請。”
樓下的看客一陣騷動不安,每個人都看見了如同天外飛仙一般出現在湛碧樓上的青衣少年。那麼多雙眼睛一直看著樓上、卻沒有一個人看出這個人是怎麼上去的——低低的議論在人群中風一樣的傳遞著,帶著震驚和恐慌。
魔宮少主微微一欠身,抱劍掠入窗中,悄無聲息的落地。
“既然人都到了,時辰也正好,就開始罷——”樓下堂中的各派元老都站了起來,在嚴老盟主的帶領下走上樓來,老人看到了魔宮少主,眼神微微一沉。
“好。”沈洵從窗邊轉過身來,淡淡應了一句,看了謝鴻影那邊一眼,輕聲道,“小謝,給我劍。”
走過去,將紅顏劍交在沈洵手上,素衣女子的臉色是蒼白的,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眼裡有複雜的光。魔宮少主的臉色今日也是反常的蒼白,眼睛深深陷了下去、頗有憔悴之色,想來昨晚也是一夜不得安睡。
在看到謝鴻影將紅顏劍交給沈洵時,方玠的手不易覺察的抖了一下,抱緊了懷中的劍。
“此次決鬥,不死不休,雙方無須顧忌,也不限時間——最後能走下樓的生者、便是勝者。”嚴老盟主開口宣佈,聲音沉穩,卻是用內力一字字傳了出去,講給來觀戰的武林群豪聽,“此次決鬥純粹是雙方個人恩怨,無論獲勝是哪一方、老朽擔保勝者都將平安離開。”
這一次方玠單身赴約,魔宮人馬不知去了何處、有否埋伏在附近——嚴累盟主看到觀戰的絕大多數是中原武林人,為表示公正、才出此一言。
然而魔宮少主只是抱劍微微冷笑,似渾不將這一切放在心上,臉色如同大病初癒般蒼白,眼睛也不看對手、靜靜看著退在一邊的素衣女子,目不交睫、似乎一眨眼謝鴻影便會消失。
雖然罩著面紗,還是能看出她的緊張,一向淡定從容的女子眼睛裡含著複雜的光,遊移不定,卻一直一眼不看即將決戰的兩個人,手緊緊握著。
小謝姐姐……你很擔心吧?
如果我用天魔大法殺了沈洵,你會很傷心吧?昨夜你才有了希望的“幸福”,可能今天轉眼就要粉碎了……我哥哥曾讓你那樣絕望的過了十年,十年後、難道我又要來再一次將你重新燃起的希望全部打破麼?
那麼一來,你以後的一生裡、恐怕再也不會有“幸福”可言了。
我曾那樣堅定的對你說、我決不會和我哥哥一樣——然而,我卻要做出比我哥哥當年更讓你痛苦絕望的事來麼?不,絕不!如果這樣,我寧可自己死。
我不能不赴約的,姐姐——如戰書裡所說、我若不赴約便是懦夫、有辱方家的聲名。
但是,你不用擔心、流到地面上的血將不是沈洵而是我自己的!——昨夜見過嚴靈兒後,我想了一夜,做出了這個決定。呵,那個丫頭都能如此,我難道還會輸給她麼?
我會做的很小心很小心,讓那幫觀戰的人欣賞完一場精彩激戰之後、再毫無破綻地“敗”在他劍下。我敗亡之後,英雄劍當歸沈洵,從此後英雄紅顏,一樣能雙劍合璧……多好。
小謝姐姐…你不需要現在這樣子擔心的,你的臉色為何這般蒼白?你可曾為我擔心過一絲半毫?小謝…小謝姐姐。
一時間,湛碧樓二樓上,居然出現了奇異的寂靜。
白衣男子和青衣少年相對抱劍默立,然而眼神始終未曾交匯過。然而,就在這樣的靜默中,彷彿有無形的巨大壓力逼來,壓的觀戰眾人心下凜然。
“那麼,開始吧。”寂靜中,嚴老盟主咳嗽了幾聲,打破寂靜宣佈,同時揮揮手,“此為私人恩怨,請閒人退下二樓。”
沒有人不服從江湖盟盟主的吩咐,各位掌門、幫主都紛紛退去。謝鴻影臉色蒼白,最後看了兩個人一眼,眼神深得看不到底,然而終歸什麼也沒說,只是轉身向樓梯口。
“等一下,諸位。”然而,在人群剛剛要退開的時候,沈洵出人意料的開口了,“我有話要對魔宮少主說——需要在座各位見證。”
退去的人們陡然一怔,連嚴老盟主眼中都有不解之色,頓住了腳步回看沈洵。
魔宮少主的身子也是一震,看著比他年長十歲的白衣男子,眸中陡然碧色一盛——沈洵要說什麼?雖然他已經暗自下了必死的決心,但若對方一再挑釁、辱及方氏先人,他卻絕對不會容許!
“沈洵?”謝鴻影脫口低呼了一聲,即使相知如她、此刻也猜不透他在決戰之前陡然插那樣的話是為何。
然而,沈洵卻是淡定的看著江湖盟中各位元老——這裡幾乎雲集了武林有點名頭的各門各派首領,每一個平日裡都是跺跺腳便震動一方的人物。此刻,所有人都有些疑慮的看著他。
“好,在場的各位,希望你們不要漏聽了一句我此刻開始所說的話,”在眾多人驚疑不定的眼光裡,白衣男子卻反而笑了一笑,目光清淡平和,完全不像一個立刻要開始與人決一死戰的人,“或許下面我對方公子所說的話會讓各位吃驚,但是,請務必好好聽。”
“請說。”嚴老盟主眉頭微微蹙起,連見慣江湖風浪如他、也不知道沈洵的意思。
方玠冷冷看著他,眼睛依舊是死灰色的,不因這個小插曲而有絲毫波動。少年甚至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對手點點頭,表示他在聽。
“方公子,”沒有介意對方的無禮,沈洵的眼睛甚至也沒有看一邊的謝鴻影,他的目光投注在少年身上,聲音平靜從容,“此前我向你下了戰書,約你此時此地一戰了恩怨——因為我認為我們這一戰遲早難免,而早日決戰至少能令雙方流血傷亡少一些。”
“嗯。”魔宮的少主眼睛也不抬,輕輕嗯了一聲,對這一說法微微頷首。
頓了頓,沈洵的眼神忽然凝定起來,語氣也漸漸嚴肅:“但是,由於謝姑娘攜著紅顏劍的歸來、讓我認識到了我們之間這一戰並不是非戰不可。而且,我對閣下以往的看法並不正確,為了相激採取了對閣下家族不敬的言辭——所以,我在此當著你的面、同時向天下武林人士宣佈:我向你致歉,並收回我的戰書。”
那一番話說的氣定神閒,從容不迫。然而這樣雲淡風清的話語,在湛碧樓上眾人聽來,卻無疑比一個霹靂更驚人。所有人,包括嚴老盟主在內都目瞪口呆。
只有謝鴻影怔了怔,然而轉瞬間眼裡神采便亮了起來,說不出複雜的情愫湧動在她眼裡,她看向樓中那個白衣劍客,低低嘆息:“沈洵。”
聽到那樣的話,連一直陰沉的抱著劍垂首的魔宮少主都驀然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面前不遠處的決戰對手,眼睛裡神色劇烈變幻,甚至握著英雄劍的手都有些微的顫抖。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沈洵會當著天下人的面說出這一番話來。
自從知道十年前比劍之事和大哥死的真像以來,明白恨錯了他,心裡也是不願如此糊里糊塗地和沈洵來個你死我活。可縱然如此、這一戰之約已經傳遍天下,箭已離弦無可挽回!一方面他要維護家族的榮譽、另一面卻要顧及小謝姐姐……無路可退的他最後唯一想到的法子,就是將自己的性命捨棄掉。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身為中原第一劍客的沈洵,居然會在天下人面前說出這樣的話!原來,他竟然能是這樣的人……能是這樣的人。
“方公子,如果你不願取消這次決戰,那末,我可以自動認輸——天下第一劍這個稱號從此屬於你了。”看到少年木無表情出神的臉,沈洵微微搖頭,繼續退讓,“反正,我不會因為私怨而在今日和你來個你死我活——因為,沒有這個必要。方公子,我們或許註定無法成為朋友,但是卻至少可以相互敬重。”
不顧周圍和樓下觀戰者一片的譁然之聲,白衣男子將手中的紅顏劍收入劍鞘,笑了笑,扔回到方玠腳邊:“這把劍、本來也是蒙你出借,現在我還給你。”
“你!”劍落在腳邊,一直怔怔的魔宮少主才驚醒般地抬頭,看了沈洵一眼,眼睛裡不知道是什麼樣的表情,“你……你怎麼可以這樣……”
“我憑本心行事,無愧。”看著面前臉色青白的少年,沈洵笑了笑,然而眉間陡然也是凝重,“但是!我們私怨今日一筆勾銷,便可江湖兩忘——可如果你執意要為大光明宮做馬前卒、屠戮中原武林,我沈洵絕不會袖手旁觀。”
“不錯,我也不會袖手。”話音落地,旁邊的一個女音補充,掃視著周圍議論紛紛的人們,她開口了,“——而且,如若有人認為沈公子是因為懦弱而放棄這一戰、我謝鴻影不吝於用劍來糾正他們的錯誤。”
魔宮少主聞聲,陡然一震。
素衣女子看著沈洵,面紗後的眼睛裡充滿了欣賞和敬慕,然而轉頭看著那一幫交頭接耳臉現輕蔑地江湖人士時,女子眼裡又帶上了為了維護所在意的人而騰起的肅然殺氣。
樓上樓下那些紛紛的議論和嗤笑截然而止——簪花女俠紅顏劍,雖然避世十年,這樣的名號和她以往言出必行的作風,還是足夠讓江湖震懾。
沈洵微微嘆了口氣,轉頭看她,眼裡有些微的笑意。小謝,我總算不負你所望——你曾捲入那樣錯綜複雜的急流,卻竭盡全力化解著那些沉澱下來的仇恨,不讓我們相互殘殺。你洩漏了十年前的秘密來阻止了那個少年——雖然那個孩子心中對於兄長的景仰或許就被毀掉了。現在,該輪到我來放下名譽和尊嚴、破除這個必死的魔咒。
在一片震驚的議論中,沈洵笑了笑,轉頭面對著那個二十歲的少年:“方公子,如果你認為我的歉意已經夠了、滿意這樣的結果,那麼請收起紅顏劍,今日便是到此為止。”
魔宮少主的身子微微顫抖,眸中碧色如同閃電般掠過,看著沈洵,許久不答——忽然間,俯身拾起了地上的紅顏劍。
不等大家舒一口氣,魔宮少主卻是將劍揚手扔出,扔到謝鴻影手上。
謝鴻影下意識的伸手接過,然而不等她有任何反應,魔宮少主的手又是一揚,居然將右手中的英雄劍也扔了出去,落入沈洵懷中:“送你——你當得起。”
全樓的人悚然動容。
謝鴻影也是止不住的一震,然而轉頭之時看到了少年那樣的眼神,心頭就是一驚——小玠的神色是那樣的疲倦而淡漠,甚至有淡淡的絕望之意。如果說昔日他眼底還有一縷永不服輸的倔強、如火苗隱約不熄,那麼,如今他的眼裡只是一片無望的死灰。
“小玠。”她忍不住的脫口叫了一聲,然而聲音未落,青衣少年已經形如鬼魅般掠出窗外去,頭也不回。
因為昨日赴約決戰之時、便有必死之心,所以他一早就安排好了後事,打發左護法火翼帶著魔宮人手秘密急速離開中原返回西域——此刻再度病發的時候,破敗的旅舍裡,已經沒有人在這個臉色青白的少年身邊照顧。
掙扎著從地上起來,甚至來不及運氣,便將手指徑自探入鼎中。“噝”的一聲輕響,靈蛇被激怒,閃電般撲出,咬住了他的左手中指。
“咳咳!咳咳!”彷彿冰和火同時將他的身體撕裂,少年的臉青白得可怕,全身顫抖得不可自制——最近一段時間裡,內息走岔的次數越來越多……想來,也是時候到了。當年他哥哥、也是這樣死去的吧?
魔宮少主微微笑了起來,看著自己的血如一線從指尖流出,流入靈蛇腹中。從蛇體內流轉一週,等過了蛇心這位置,便轉為鮮紅色,重新流入少年指尖——小謝姐姐說的不錯,這是飲鴆止渴……然而,有時候,就算飲下鴆酒、又算什麼呢?
“找到了!那小魔頭在這裡!”在他療傷的關頭,旅舍門外忽然有人馬的喧囂,氣勢洶洶。一語未畢,門轟然被踢開,一個男子提著劍站在門口,後面跟著一群男女江湖豪客,不下二十個人。
“呵,原來躲到這裡來了,可算被我們找出來了!”方玠抬頭,認出那是青城派掌門夏天星,站在他身後的,卻是曾敗在他手下的峨嵋派妙絕師太。
知道這位魔宮少主武功的厲害,每個人都是如臨大敵——但是今日剛接的消息,說魔宮人手撤離中原,這個魔頭落了單、大家哪肯放過這個大好時機。然而,此刻看著少年這般病弱的神色,每個人都大喜過望。
“小魔頭,拿命來吧!”妙絕師太敗在這個黃口小兒劍下、峨嵋弟子死傷大半,此刻再也忍不住,怒喝一聲拔劍刺過來,下意識的他拿木鼎擋了一下,然而身上的寒冷與熾熱彷彿正在把他撕成兩半,手顫抖得無法抬起,眼前的景象也是忽遠忽近的模糊一片,頹然倒地。
“嚓”的一聲,木鼎被妙絕師太劈成兩半,靈蛇被驚動,瞬地撲出去,咬住了老尼左手拇指。妙絕驚呼一聲,知道厲害,當下想也不想一劍將手指削了下來!
“師太小心!”夏天星也是一聲大喝,眼見那條蛇還是咬著斷指不放,當機立斷拿起案上鎮紙投了過去,將蛇砸得粉碎。兩派弟子早已搶入,將裡面圍的水洩不通,妙絕師太怒極,顧不得殺一個無反抗之力的人有失一派宗師風度,一劍削向少年的頸中。
“住手!”劍離頸側只有半尺,忽然憑空裡有冷芒襲來,妙絕師太只覺手中一震,白芒閃過之處,手中長劍已然齊齊削斷——“叮”,白光釘入壁上,微微搖曳,幻出清影萬千。
“英雄劍!”看清楚橫空而來的神兵,兩派弟子忍不住脫口驚呼。
衣袂破空,人影雙雙搶至。沈洵將方才脫手擲出的英雄劍拔起,回身看著那一群江湖盟的人,眼神冷淡:“有我在,你們須殺他不得。”
看到白衣男子身後的謝鴻影急急俯下身,將昏迷過去的少年扶起,妙絕師太和夏天星交換了一下遲疑的目光,沉聲問:“沈少俠,雖然老尼敬你平日為人,可是你昨日無緣無故當著天下人的面向這個魔頭道歉認輸、今日又百般維護於他,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要和這種邪魔外道同流合汙?”
“沒有必要向你交代。”沈洵只是淡然一笑,眼神卻有睥睨之意,“這般對一個毫無反抗力的人下手,虧你們做的出來。”
“沈少俠,對這種邪魔可手軟不得!”夏天星心知眼前兩人武藝高絕,若是動手實在是划不來,只有曉之以理,“今日一念之仁放走他、日後中原武林不知要死多少人!”
“沈某說過:他來日若禍害江湖,在下定然全力阻攔——只是今日你們若要殺他,就算是十大門派一起來、我和小謝也決不會將他交出。”沈洵手裡提著英雄劍,劍尖指地,然而目光卻是雪亮,“沈某不願和兩位為敵——不過兩位也想想,憑我和謝姑娘聯手之力,要保區區一個人、只怕也是不難吧?”
妙絕師太枯槁的臉上有憤恨之意,然而夏天星拉了她一把,微微搖頭:沈洵一人之力,如今江湖已經罕逢對手,今日更是加上了據說武學造詣不在他之下的謝鴻影——英雄紅顏兩劍若是合璧,只怕即使十大門派掌門聯手,也無法阻攔!
“沈洵,小玠不行了。別多話,我們快走!”背後的素衣女子將少年的扶起,手指切著他的手腕,感覺到體內如同要爆裂般的內息,謝鴻影蒼白了臉,急急催促。
“好。”沈洵點頭,卻頭也不回,“小謝,你帶著他從後門走,我就來。”
看著女子扶著昏迷中的少年走出去,沈洵提起劍,“嗤啦”一聲,英雄劍的劍尖在木樓板上劃過,留下一條長長的痕跡。沈洵回身離開,聲音裡卻是半絲殺氣也無:“各位請留步,若越過這條線,休怪沈某不客氣。”
有青城弟子不忿這樣託大的語氣,看到他已轉身,便搶身追了上去。然而腳步剛剛邁過那條線,彷彿有無形的利器刺中跳環穴,那幾名弟子叫了一聲便委頓於地。
滿屋子的人,眼睜睜地看著輕袍緩帶的白衣男子離去,不知道被什麼所震懾,居然沒有一個人敢於越過咫尺那一條橫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