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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發如雪

    百里無雙決定第二天回娑定城,這就意味着,他們只剩十個時辰在一起。

    人的一生會有無數的時辰,但再也沒有那十個時辰,會比這十個讓人覺得甜蜜又辛酸。

    他們都是做慣了決斷的人,這個時候卻猶豫又惆悵起來。

    “多待一天,也是可以的。”她想。

    “送她回城,也是可以的。”他想。

    然而即使多呆一天,臨別也依然會這樣不捨。縱使送她回城,這一年的別離滋味仍然要承受。

    這樣想法,覺得辛酸起來。央落雪嘆道:“真想什麼都不管了,你不管娑定城,我不管藥王谷,咱們找個地方,就這麼過一輩子。”

    這話當然是隨口説説,他們的肩上都有不能推卸的責任。

    黃昏時候,兩人走在小徑上,風迎面拂來,帶着花香與藥香,看到天邊慢慢湧起緋紅色,他拉了她往後山掠去,上了頂峯。

    頂峯陡峭,下面就是那片山壁,甬道和那奇異的世界,都在腳下連綿的山體裏。藥王谷鮮妍又靜謐地躺在羣山的懷抱裏。

    晚霞很美。

    他的長髮浸在霞光裏,好像被染成了一匹軟紅緞子,百里無雙伸手拈起一縷,像他自己經常做的那樣,輕輕繞在手指上。非常細膩光滑的觸感,像一束上好的絲。

    他輕輕開口:“娑定城也可以看到這樣的晚霞吧。”

    “嗯。”

    “回去之後,要記得看。”

    “嗯。”

    她看上去安靜極了。

    他的心像被什麼東西浸泡,這樣痠軟,整個人都沒有力氣。只希望時光停在這一刻,不要再往前走了。

    她低着頭,反覆地將他的頭髮繞在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繞得太多了,終於散開來,於是重新再繞。他托起她的下巴,發現她眼眶裏竟噙着淚,一震。

    他開始總覺得她沒有人類應該有的情緒,所以格外喜歡看她情緒起伏的樣子。生氣也好,微笑也好,總勝過板着臉沒有表情。可是,這些“起伏”裏,不應該包含她的眼淚。

    他沒有想過她會哭。

    流淚的她這樣令他心疼,他只有更温柔地擁住她,竟説不出話來。

    她別過頭,把淚倒回去,聲音有些低啞:“別看……我也不知道這是怎麼了。”

    她的眼睛,已經很久沒有流過淚。

    這樣酸楚又這樣陌生。

    “百里無雙。”他的聲音低低地,響在她耳邊,“我會比你先一天到達虛餘寺,我要在桃林里布置我們的婚禮。我要向花千初訂做一件落滿桃花瓣的衣裳給你做嫁衣。我要在我們相遇的那天娶你為妻。我要一生一世照顧你,不讓你流一滴淚。如果我做不到,讓我不得好死。”

    “不用發誓,我知道你可以做到。”她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好像要把胸膛裏酸澀情緒全都吐出來,悠長的氣息在胸腹內迴盪,山林間的空氣這樣清新,風獵獵地吹動衣袂與頭髮,她用另一個話題把自己從這樣的情緒里拉出來,“來,猜個謎語吧。淡竹積殼,白芷防風,紅花在風,熟地不用半夏,生地乃用車前。這是你的本行,可曾聽過?”

    “咦,沒聽過。”

    他們那天猜了那麼多則,都是彼此聽過的,這下倒覺得特別,他道:“我猜不出來,我師父未必猜不出來,你跟我去見見他。”

    百里無雙詫異,“你師父?”

    “猜謎的師父。杜師叔。上次在娑定城説給你的那些謎語都是他小時候教我的。”

    誰知杜子新只聽到這條謎語的第一句,整個人就愣住。非常明顯地,所有表情全部凍結。

    “……淡竹積殼,白芷防風,紅花在風,熟地不用半夏,生地乃用車前。”他喃喃地重複着這道謎語,忽然望向央落雪,“你從哪裏聽來的?”

    央落雪和百里無雙互望了一眼,情知有異,百里無雙道:“有一位名叫卜知書的女子,前輩認識嗎?”

    “卜知書?”杜子新的神情茫然,這名字對他來説很陌生,“不對,不對,這個謎語,除了她之外,不會有人知道。大小姐,我問你,這個叫做卜知書的——”他自己的聲音驀然頓住,臉上神情變幻,兩人從來沒有在哪個人臉上一瞬間看到過這樣複雜的表情,他已大笑起來,“卜知書,卜知書,原來如此,是她,是她!”聲音卻又低下來,他頹然地坐下來,嘆了口氣,“她在哪裏?”

    央落雪便把知道的事説了,末了,轉臉向百里無雙,道:“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一個小小虛症難倒那麼多大夫的原因了。你大師父,是自己不想好起來。她需要治的,不是虛症,而是心病。”

    “我出來這些天,也不知她怎麼樣了。”

    央落雪道:“可惜我近日有事,沒有再去娑定城。師叔,你代我走一趟可好?”

    杜子新的神情很奇怪,眼中明明有壓不住的光亮,眉頭卻緊緊皺起來。

    那必定是一段令他痛苦又歡喜的往事,必定是一個想解卻無從去解的心結。

    央落雪沒有多問,和百里無雙離開,走出一陣,“唉”了一聲:“忘了問謎底。”

    “燈籠。”百里無雙説。

    央落雪一想,果然。白芷即白紙,紅花即紅燭,可不是燈籠?這樣説起來,我有個謎面也是猜這個的。”“哦?説説看。”

    “牆裏開花牆外紅,思想摘花路不透。道得路來花要謝,一場歡喜一場空。”

    很貼切。只是,最後一句隱隱她令覺得不祥。也許每一個在愛情中的女孩子都不喜歡聽到這樣慘淡的話,她道:“看來你師叔和我大師父從前經常猜謎玩,不知道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

    央落雪一笑,晚風拂起他的長髮,有絲絲縷縷輕輕碰到她的面上,他道:“我們很快就會知道的。師叔他,一定會去娑定城。”

    杜子新不叫杜子新,蘇子新。卜知書也不叫卜知書,叫何遠碧。卜知書,就是“不知蘇”吧?不知道她給自己取這個名字的時候,是怎樣一種心情——希望自己從來不知道蘇子新這個人嗎?

    蘇子新和何遠碧,是青梅竹馬的一對夫妻。婚後第二年,蘇子新收留了一位女病人,引起了何遠碧極大的不滿,幾次爭吵之後,女病人悄然離開,不久就死了。一個大夫最不能面對的就是自己病人的死亡,那次夫妻倆吵翻了臉,何遠碧遠走他鄉,蘇子新在家留了一年,再也待不下去,也改名換姓,到了藥王谷。

    從此天各一方。再見已是十五年後,他們花了十五年的時間賭氣,然後證明一點:對方才是對自己最重要的人。

    知道這些,已是一個月後。娑定城送來的信上字跡挺拔有力,是那雙鑄劍的手寫出來的。央落雪細細看過一遍,收起來。

    後面附了一封杜子新的信,大意説他在娑定城好好調理治妻子的氣虛之症,中醫苑要繼續託付給央落雪云云。

    於是央落雪的日子大部分在中醫苑度過,其餘時候在上醫苑查看弟子的醫案,或者去下醫苑看小研。百里無雙那時也進了北凌樓,兩人幾乎沒有時間空出來寫信。但一天央落雪躺在竹牀上,忽然想起百里無雙説藥王谷好消暑的事,便命人做了張竹牀送去娑定城。

    半個月後,娑定城送來一瓶酒。央落雪聞了聞,是那一夜,他們在細雨的涼亭中喝過的女兒紅。

    九月的時候,杜子新帶着何遠碧回到藥王谷。

    當天師叔侄兩個在中醫苑裏交接醫案到深夜,結束的時候,杜子新忽然道:“百里無雙身上的劍氣你知道多少?”

    可能任何一個大夫發現了百里無雙的奇異心跳都會好奇吧?央落雪微微一笑,燈光下長髮似緞子一樣閃光,反問:“師叔知道了多少?”

    “遠碧告訴我,百里無雙十歲時候初具劍氣,十三歲上運用自如,不過,自從遇到你之後,她額上紅芒變得很淡,劍氣也不如從前。”

    “但她回到北凌樓,應該好了起來吧?”

    “咦?你知道?”

    “這件事説出來你未必會信,連我自己也不大信。她身上的劍氣,很有可能是自劍中吸取而來的。北凌樓到處是劍,她回到那裏,自然大有助益。”

    杜子新呆了呆,人從劍上吸取劍氣……這當真是聞所未聞,“那,當劍氣不斷提升,劍氣的脈搏壓過她本身的脈搏,會變成什麼樣子?”

    央落雪自椅中站了起來,看了看門外,秋月光潔,他悠悠道:“無論變成什麼樣子,她都是百里無雙。”如果劍氣強大隻是她能力的提升,他會歡喜。如果劍氣強大會影響到她本人的身體,他拼死也會去救她。

    為了做到這一點,他會努力地提升自己的醫術。

    忽然隱隱地感覺到師父説到的“醫道”——一個大夫的追求並不是自己的醫術到底能有多高,而是到底能不能夠治好他要治的人。

    不是為追求自己的能力,而是為了治好病人——這就是師父一直遺憾他沒有的醫道吧?

    月華如水,彷彿要流進人的心裏來。師父的臉彷彿就在眼前,又如水面波動,慢慢地模糊,他回過身來,不知是一時適應不了屋子裏的燈光還是其它,杜子新就在面前不遠處,可央落雪發現自己看不清他的五官。

    “落雪,落雪,你怎麼了?”

    這聲音在央落雪聽來也是遙遠的,帶着嗡嗡的迴響,片刻之後,視線才重新清晰起來。杜子新的指尖已搭在他的脈門上,皺眉道:“你的脈象怎麼浮得這樣厲害?簡直比遠碧的還虛。”

    央落雪臉色已然如常,道:“沒事,這幾天熬夜太多了點。”

    “是因為那個孩子?”

    “嗯。”

    杜子新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一直最要強,可是,按她如今的身體——”

    “我自有分寸。”他説。

    小研清醒的時間很少,只能靠藥物來維持最後一口氣。展元喂完最後一口藥,手心撫了撫她的頭頂,幾根白髮隨之脱落下來。

    央落雪走進來,便看到展元對着手心白髮眼眶發紅。他沒説話,直接去看小研。小研雙目緊閉,脈如懸絲,已經無知無識。

    “央神醫……”展元的聲音猶有沙啞,剋制着,問道,“小研……還有多少日子?”

    “已經沒有日子了。”央落雪淡淡道,“小研其實已經死了,眼前只不過是一具用藥物維持着最後一絲呼吸的屍體。”

    展元如當場被捅了一刀,臉上再沒有一絲血色。

    “所以……”央落雪轉身望着他,凝視的時候眼睫如一條墨線,“你想再多看她幾天的模樣,還是讓她趁早了斷——”

    “胡説!”展元吼道,“她還活着!還活着!為什麼要了斷?”他衝動地捉住央落雪的衣襟,“你、你不是神醫嗎?你不是央神醫嗎?”

    央落雪平靜地看着他,眸光似月光一樣照進人的心裏。展元的雙漸漸鬆下來,狂亂的眼神漸漸失神,他頹然地坐在地上,背脊塌了下去,“對不起。”

    央落雪站着,燈光在身後拖出巨大的影子,忽然道:“你出去。”

    展元不明所以,央落雪嘆了一口氣,“我可以給你一天的時間。半個時辰後,你再進來。”

    並沒有等到半個時辰。

    展元坐在門前石階上發怔,眼前心裏,俱是這些年兄妹相依為命的一幕幕,而今她卻躺在裏面,喚也喚不醒。眼眶脹得通紅,淚落下來,身後傳來“吱呀”一下開門聲,他忙用袖子在臉上一抹,回頭道:“央——”

    聲音生生吞在喉嚨裏。

    面前的不是白衣藍袍的央神醫,而是微笑着的女孩子。

    小研。

    她看着他,張開手臂,撲到他懷裏來,“哥哥。”

    這一剎恍如夢境。

    也許真的是在做夢,他歡喜地抱住她。她看得到,聽得到,笑容甜甜,聲音清脆,她看到蝴蝶就笑着撲過去,他不敢讓她多跑,抱着她去追。

    蝴蝶翩躚在花上、樹上、竹牆上,他抱她,多開心。天空朗朗萬里無雲,兩個人的笑聲漸行漸遠。屋子半開的門裏,央落雪半伏在牀上,聽到那樣的笑聲,也微微一笑,想站起來,晃悠悠走了兩步,跌在地上。

    撲起的細塵吸進鼻腔裏,他被嗆得劇烈地咳嗽起來,身子咳得佝僂,驀然嗓口有一絲甜意湧上來,血絲溢出嘴角。

    他看到指上沾到的鮮紅,笑了笑,眼一閉。

    整個人昏過去。

    醒來的時候是在自己的牀上,天正矇矇亮,身子軟綿綿使不出半點力氣,卻聽到耳旁有人道:“醒了!醒了!”

    “落雪!”

    “大師兄!”

    聲音分明很大,聽上去卻覺得很遙遠,他費力地抬起眼皮,瞧見幾張臉在面前晃,卻看不清眉目,好像有人在他的眼睛上蓋了一層輕紗似的。有人走來在他頸間紮了一針,手法極準,他知道是師叔,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前清晰起來。

    站在最前面的果然是杜子新,他臉上又焦急又是緊張,待央落雪睜開眼,卻又惡狠狠地道:“你不要命了麼!身子這麼虛還使金針度穴!你的手背已經有一個換脈的針孔了——你,一年之內竟使了兩次禁術?!”

    他的聲音大極了,震得央落雪耳內嗡嗡直響。旁邊有弟子勸杜子新:“大師兄醒來了就好,有話慢慢説。”

    央落雪慢慢問:“我昏睡了多久?”

    弟子回道:“四天。”

    “這麼久?”

    無怪師叔要發脾氣了,央落雪也覺得意外。即使是二度換脈,也不應該昏睡超過十個時辰的。他伸手搭了搭自己的脈門,脈象亂而虛,情形十分糟糕。他苦笑了下,“那孩子怎樣?”

    杜子新沒有説話,眾人從牀前讓開,展元跪在地上,臉色蒼白,眸子烏黑,重重地向牀上磕了一個頭,道:“舍妹已去。她……去得很開心。”説罷,又重重叩下,“神醫大恩大德,展元願做牛做馬相報。”

    央落雪閉了閉眼,清秀的面龐在病中看來如女子般文弱。

    第一次,第一次留不住手裏的病人。

    傾盡全力,也只能從死亡手裏掙來一天。

    還是不夠,不夠啊。

    眾人退了開去,展元卻留在了央落雪的屋子裏,替他熬藥、傳話,照顧他的起居。由一個問武院狀元來做小廝的事,大家都覺得有些不妥,但展元執意如此。第一天被央落雪趕出屋子,他跪到屋外直到天亮,央落雪終於無法。

    半個月後,央落雪終於可以起牀。但身體雖然虛弱,再多再好的補藥都無法起到效果。往往走不到幾步路便覺得頭暈。央落雪自己也心急,可是金針度穴之所以是禁術,就是因為它對大夫的損傷極大。除了慢慢調養,也沒有別的辦法。

    上醫苑每十天會集齊全谷弟子商討眼前最突出的醫例,雖然常務都落在杜子新肩上,但這樣的重要場合,央落雪也會出席。

    這次説的是痰症。痰症雖不算大症,但這名病人卻因為病得太久,藥石無力。一般大夫多半會讓病人的家人開始準備後事,但藥王曾經説過:“只有死人和治癒的人,才能抬出藥王谷。”

    有幾人站起來提出醫案,杜子新每聽一個,便望向央落雪一眼——諸多老法子行不通的情況下,這些弟子們提出來的都是極大膽的設想——央落雪怏怏地靠在椅子裏,眼睛半閉,瞧不出什麼神情。

    到了巳時三刻,展元端了藥送到央落雪手裏,隨即站到央落雪身後,黑衣如墨,眼眸沉穩冷靜,像一個安穩的影子。央落雪端着藥盅,像品茶一樣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又聽了幾名弟子的想法,忽然問:“展元,你怎麼想?”

    展元道:“若是我來救這個人,會先用真氣將他五臟活絡,疏動積痰,然後再下藥。”

    眾人聽得一愣。

    展元道:“我醫術不精,只是隨便説説。”

    央落雪薄薄的唇卻微微彎起來,“這個病人,就交給你去治。”

    這下連展元自己都愣住,“我?”

    “嗯,我覺得這法子不錯。只是能夠用這法子的,只有你一個人——藥王谷的弟子可沒有你這麼好的內力,他們一出手,要麼真氣沒法渡入,要麼渡過了頭,直接把人震死。”

    説着,央落雪已站了起來,表示這次合議結束。一名弟子帶展元去看病人。杜子新跟着央落雪一起出來,皺眉問道:“展元畢竟不是大夫啊。我們可不能拿病人的性命開玩笑。”

    “師叔不放心他,難道也不放心我嗎?”央落雪拈了一縷頭髮,慢慢繞在指尖,“展元內息深厚,深知四經五臟六腑七骨八脈,而且在下醫苑的日也學了不少醫理,這樣一個人,只要稍加雕琢,就是塊美玉。”

    “你難道想讓他留在藥王谷?”

    “嗯。”

    “可是你當初不是説過,等小研去了之後,就送他去閲微閣?”

    “我改主意了。”央落雪拈着頭髮微微一笑,“與其把一個人送上死路,倒不如留下這個人,幫更多的人找着活路。”他仰起頭來,看那高高的樹梢,“閲微閣的知書人如果真是通徹天地的話,一定會明白這個道理的。”

    杜子新仍不放心,“可是,收留閲微閣要的人——”

    “誰説展元是閲微閣要的人?誰知道這事?再説,閲微閣遲遲不曾找展元,便説明展元無事。”他拍了拍杜子新的肩,“放心,出了事我由我擔着。唉,師叔,看那幾只是什麼鳥?”

    這個師侄一向説一是一,旁人難以插話,杜子新也只好作罷。答道:“麻雀。”

    “是嗎?”央落雪眯起眼來看了看,“師叔眼力不錯。隔這麼遠還看得清。”

    “是你自己眼力不濟,還不如我這個老人家。”説着,有中醫苑的弟子迎上來,杜子新便去中醫苑。

    央落雪站在原地,仍仰着頭去看那幾只麻雀。

    在他眼裏,只看到一隻只灰色的影子。

    出乎藥王谷弟子們意料的是,展元治好了那名病人。

    然而更讓他們震驚的消息還在後頭:央落雪執掌藥王谷三年,神醫之名遍天下,終於在這年十月收了一名弟子。

    這名弟子就是展元。

    雖然展元原本已經有師承,但這個太平江湖,師承已不像百年前那樣被看重。尤其問武院本身就是彙集各大門派的武藝與高手開設的新門派,一個弟子有十幾名夫子,更無所謂師承。

    不過問武院狀元拜在藥王谷門下,也不算一件小事。禮貌上,藥王谷還是要修書一封給問武院院主,由展元親自送去。院主蕭平君極灑脱,贊展元集武術與醫術於一身,是江湖中了不起的創舉。還道:“既然在問武院都拿到了狀元,在藥王谷也得拿個什麼名號才好。”

    藥王谷弟子懂得內功的很少,更別提用內功來治病,因此都對展元格外崇拜,紛紛要展元指點。央落雪便時不時地指幾個病人給展元,一面在私下相處時教他一些醫理。

    展元進境極快。不到三個月工夫,人人都知道藥王谷里多了一名展大夫,不用藥,不下針,只以內息救人性命。這話傳得雖然有點誇張,但用內息治病確實是展元的創舉,帶動谷中不少弟子都開始修習內功。

    央落雪的身體卻一直沒有多大起色,行動雖然已經如常,但很容易疲倦,又睡不安穩。他自己知道是氣虛,但養了這麼久還同有恢復,漸漸也不耐煩起來。

    更令他煩躁的是,金針度穴之後,他的視力下降許多,替病人扎針,竟會偏離穴道——這種錯誤他八歲的時候都不會犯!

    他吸了口冷氣,將針交給身的展元,“你來。”

    他自己走出醫苑透透氣。

    他的指尖在袖子裏輕輕顫抖。

    禁術。

    果然是禁術。

    金針度穴這一技,在藥王谷里本來就是嫡系單傳,只有被確定為下任藥王的人,才有資格修習。

    因為一個病人,毀掉一個大夫——這樣的代價,值得嗎?

    而自己,也的確太任性了。他不是不知道金針度穴的危險,可是,他不能容忍自己有能力卻不為病人作什麼改變。而且,他以為沒有什麼可以難倒他啊,可以醫得好別人,難道醫不好自己?

    他咬了咬牙,飛快向前掠去,撞翻了弟子的藥盤而不自知。

    弟子們也都知道他病着心情不好,但看着他這樣猙獰的臉色還是第一次,呆呆怔住。夕陽下,他去已得遠了。

    央落雪離開的事,展元和杜子新晚上才知道。杜子新連罵那弟子糊塗:“他還病着你不知道嗎?你攔不住,怎麼不來告訴一聲?”

    那弟子咕噥:“大師兄要去做的事,別説我們攔不住,師叔您也未必攔得住。”

    杜子新一瞪眼,待要訓斥,展元忙攔住他,問出央落雪往東走,杜子新一愣便知道了。

    他往娑定城去了。

    其實他並沒有打算去哪裏,只是上了馬一陣疾奔之後,才發現自己在去娑定城的路上。

    這一點發現讓他的內心焦灼地牽動一下,想見她的念頭潮水般湧上來,明知她現在一定在北凌樓裏鑄劍,還是一夾馬肚,向前奔去。

    見一面,聽她説説話,她的模樣清晰地顯現在眼前,他這樣想念她,就像沙漠中的人想念水源。

    他沒有帶銀子出門,不休息也不吃喝,再疲憊也不顧,好似要狠狠折騰這具令他失望的身體。

    以他此時的狀態,第二天晚上就到了極限,頭漸漸地暈起來,星子在頭頂閃爍,忽然飛旋起來,像一帶帶光幕。他的手終於乏力,再也捉不住繮繩,跌下馬來。

    大片的星幕展開在眼前,朦朧地發着光。冬天的草地有格外乾燥的氣息,浸到肺腑裏去。

    這是他最後的知覺。

    醒來是在一間農舍裏,青布帳幔映入眼簾,還有一張童稚的臉。一見他睜開眼睛,孩子向外叫道:“爹爹!爺爺醒了!”

    門口傳來腳步聲,是個三十上下的漢子,作獵户打扮,快步走進來,問:“老人家可好?”

    看來這父子倆眼神都不怎麼好。央落雪嘆了口氣,問道:“是你救了我?”

    “是您的弟子帶您來的,他説您現在太虛弱,不能奔波,不然就帶到鎮上去了,現在他自己去買藥了。”又羨慕道,“老人家真是保養得宜,若不是見您的弟子都那般年紀,我還當您這頭髮是假的呢。人家常説的‘鶴髮童顏’,就是指老人家這樣子吧!”

    他嗓門又大,説得又快,震得央落雪兩耳嗡嗡作響,腦子裏也嗡嗡響,“你説什麼?”

    獵户見他臉色發白,忙向兒子道:“快去看看展公子回來沒有——”

    此時獵户妻子聽説病人已醒,忙照展公子吩咐送了白粥進來,道:“老人家喝點稀粥吧,展公子説您兩天沒吃東西呢。”説着,在牀畔坐下,勺起一勺送到他唇邊。

    他的唇色極淡,彷彿沒有了血色,心頭畢畢直跳,眼前發白,費力地抬起手,從枕頭擄了一縷頭髮,送到眼前。

    只一眼,所有血色都消失,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驀地坐了起來,一頭長髮都拂到胸前——那流水一樣的長髮,一直深得他愛惜的長髮,已變得他不再認識了——他忽然大叫一聲,手一揮,正中粥碗,滾燙的粥灑在手背上,肌膚迅速傷紅起來,他絲毫沒有感覺,劇烈地喘息,眼睛慢慢地抬起來,望向兩人,眼眶隱隱泛紅,眸子卻似變作灰色,他問:“鏡子——鏡子——把鏡子拿來——”

    聲音嘶啞,跟方才的那個淡淡的,有點輕悦的聲音比起來,判若兩人。

    獵户夫妻被他嚇住,顫聲道:“家裏窮,沒、沒鏡子……”

    渾身骨骼輕輕碰撞,發出“咯咯”的聲響,他慢慢抬起顫抖的手,從頭上拔下一根頭髮。

    頭髮很長,很光亮。

    只是,從髮尾到髮梢,雪白。

    只有八十老嫗才會有的、沒有一絲雜色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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