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密忽聞王世充趁自己與宇文化及在黎陽激戰之際,突然發起兵變,率部闖入東京帝宮,殺掉了隋帝楊侗左右諸臣,且自命為大丞相併總理天下兵馬,而隋帝已成一介傀儡的消息後,大戰剛剛結束,便怒不可遏地迅速調頭集結大軍,兵分兩路,一路猛力攻克東京洛陽周圍王世充所佔的軒轅、虎牢等重鎮,一路重新聚起重兵,再次死死圍定東京……
王仁則聞知堂弟王拔柱被少林武僧打死,正欲調兵報復,忽見李密重兵捲來,急忙率部逃往東京……
東京洛陽周圍的大多重鎮重新落在李密手中。東京洛陽宮再次成為一座孤島。
從大業十二年初,王世充奉隋帝楊廣聖詔北上所聚十萬大軍,直至王世充入主東京,與李密大軍大小七十餘戰,王世充的十萬兵馬損失八成,如今僅剩下的不足兩萬的人馬。若說往日他在東京城外,與李密交戰也罷對峙也好,好歹畢竟還算可進可退;如今,他和他的人馬入駐東京,再次被李密的數萬大軍圍得水洩不通,而東南西北各鎮統被李密大軍佔據,兩個月時間,東京數萬守軍加上黎民百姓再次陷入大饑荒,一斛米已經賣到八九萬錢,末了,連王世充手下的公卿大臣都已無米可食了……
如今的他,竟然成了甕中之鱉……
眼見要被活活困死,王世充不得不孤注一擲了——他決計親率最後這兩萬兵馬,與李密做最後一場的拚死搏戰!
最後這兩萬將士,也統是追隨他多年的家鄉子弟兵。
決戰之前,他對全軍士兵下發了最後一道號令:此戰,成則共享富貴,敗則死無所葬!
李密自與王世充交戰以來,大小七十多場戰役,可謂是屢戰屢勝。所以,在王世充突然開城出兵的最後這場拼死突圍中,李密竟然疏忽輕敵,近十萬大軍幾乎還未及列陣,便被王世充大軍衝得潰不成軍。
王世充又事先備下了一個長相酷似李密的人,乘雙方激戰之際,忽令左右將那個相貌酷似李密的人押到陣前,率眾齊呼:"李密被活捉啦!李密被活捉啦!"
李密的部下聞聽,頓時譁然,群龍無首,整個大軍當即全線潰敗!李密不及招架,最後,在左右幾十個武衛的拚死護衛下,殺出一條血路,倉皇逃到大唐帝京長安,歸降到李淵屬下……
東京內外,重歸大隋治下。
東京重歸不久,向以忠臣自詡的王世充突然兇相畢露:即刻威逼楊侗禪位於自己。因楊侗不肯聽從,他竟命侄子王仁則縊殺了楊侗,自立為帝,改國號大鄭。
王世充廢隋建鄭之後,王仁則被封為鄭國的荊王爵號,並晉為屯衛大將軍。在柏谷屯設州,更柏谷屯為轘州。仍命王仁則駐紮於東京外圍,負責轘州等東京周邊諸鎮的鎮守和兵馬調度。
王仁則駐紮轘州之後,對州城附近的柏谷寺和少林寺視為眼中釘肉中刺——雖說堂弟王拔柱與少林寺僧因尋糧之爭中殺了兩人,可王拔柱之死,畢竟也是為了軍糧。他若不為王拔柱報仇,以後誰還會再為他賣命?故而,見局勢稍定,便上表請鄭帝王世充詔準解散少林寺,並驅散眾僧!
王世充攔阻道:"唉!仁則啊!你要知道,眼下天下大勢,夏、唐、鄭呈三分鼎立之勢。大鄭與李密的幾年爭戰,已經是元氣大傷,近期軍報連連告急,唐軍又從西部一路攻入我大鄭領地。短短兩月,我大鄭江山便十去五六。若不是求助竇建德的夏軍幫我扯住唐軍,東京只怕已不再王姓了!眼下夏、唐兩軍對峙,也不敢掉以輕心。即使夏軍能一舉擊敗唐軍主力,我大鄭仍舊還是吉凶未卜——那姓竇的早有一統天下的野心,很可能還會反過頭來,再一舉滅掉我大鄭啊。
"當初,拔柱不知輕重,偏要去招惹那些不要命的少林和尚,還無緣無故地殺了人家兩個人。不是朕不許你為拔柱報仇,少林寺位居大鄭之地,又距東京甚近,下院十數個,信眾更是不計其數。若能收撫為我所用豈不甚好?即使不能收撫,也用不著為一幫和尚大動干戈損兵折將了。其實,他們一向所倚者,統不過隋文帝當年所賜的萬畝寺田。正是憑著這萬畝良田,少林寺才能供養得起眾多的僧人,並聚攏起眾多的居士佃戶。他們若是實在不識時務,其實,朕一道詔書完全就能收回那些寺田。沒了糧地,自然就是樹倒猢猻散,哪裡還用得著費一刀一劍?"
王仁則道:"陛下教導的是。只是,臣以為,即使詔命收回寺田,眼下一時,糧食仍是我軍燃眉之急。小小一座寺院,一兩萬畝的良田,按一千個人頭,一年也就吃五十萬斤糧,不算居士佈施,一年至少也可省下三五十萬乃至百八十萬斤糧的。侄兒的手下已經打聽出了,他們寺後的柏谷墅山林一帶有許多的秘密糧窖。我估計,少林寺幾年省下來的存糧,至少也在一二百萬斤以上!侄兒以為,若能把這些糧食弄來,好歹也可救我大鄭軍一時之急!"
"你們查了兩三年了,除了人家主動送來的十萬斤糧谷,至今也沒見你們查出一粒糧食來!眼下,你不能再給我節外生枝了!你若認定那裡有糧,既可以先派人悄悄去尋找,也可以再張口去借。他們若是不肯相借,你們尋到哪裡有糧,那時再派兵去搬也好,去搶也罷,他們也只能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了。"
降龍羅漢慧瑒來到柏谷寺,告知眾僧:鄭帝王世充再次派人到上院少林寺找善護師叔借糧。這次,上座善護派人趕到東京,奉上開皇年間隋文帝賜予的一些金銀諸物,以此寺中已無糧可借……
王世充看到寺裡送到東京的諸多金銀,就是想發作,一時也找不到什麼理由——眼下,糧食雖是鄭國朝廷賴以支撐的唯一急需,可是,人家奉送的這些金銀,並不比他們張口所借的糧食數量價值更菲。所以,一時也無計可施了。
柏谷寺的眾僧便發覺:最近幾天,柏谷塢一帶的山岩叢林,常常會出現一些面目陌生的打柴人、牧羊人和採藥人……
多年以來,柏谷寺僧與附近幾處莊子的百姓你來我往甚是密切。除了每年的夏秋兩季上山交租,山下村裡的百姓,凡是家中遇有病災之時,寺裡只要聽說了,多會主動前往救濟。甚至百姓家中有了紅白喜事,寺僧也會派人前往湊個份子。彼此之間一向從未曾謀過面者,實在少之又少。
曇宗與普惠、明嵩、普勝幾人俱都感到:這些突然頻頻光臨柏谷塢一帶山林的陌生面孔,恐怕又是衝著寺糧來的。
自開皇以來,因寺糧豐足,上院便開始有意把糧倉分散儲藏。往年,每季收上來的糧食,都是先被寺僧們曬乾了,再拿麻袋紮好了,然後人扛擔挑地,順著寺中一條秘道運到後山,再分別存入各處的糧窖。整個藏糧圖,也只有上座善護、志操、慧瑒、曇宗、普惠、明嵩和普勝七個人知道。而柏谷屯的糧窖,因是直接負責收佃的寺院,故而也是少林寺諸多下院中收儲存糧最多的。特別近幾年,因天下動盪,寺僧們不僅又掘建了一些新的地下糧窖,也在後山諸多山岩洞穴中新增了一些秘密糧窟。
然而,近幾年因兵荒馬亂,加上連年歉收,坐吃山空,寺裡若真是存有大量陳年餘糧,其實,就算借他幾十萬斤百八十萬的,也犯不著因此與他結下仇怨的。實在的,眼下,寺裡的糧食已經自顧不暇,因而,根本不敢再開這個口了。
為防王仁則會派大軍搜山,自從李密兵敗,王世充廢隋建鄭之後,眾僧們連夜又將山上的幾處糧窖以山石亂樹掩遮得更隱秘了一些。
其中,有一處山洞的糧窖,只因下雨時會有積水從洞隙滲入,為防糧食受潮,眾僧便將糧食連夜轉到另一處秘密山洞之中。
癩頭和尚智興望著這處搬空的糧洞,想到近幾天老在山上轉悠的那些陌生人,撓了撓癩痢頭,不覺心生一計……
這天傍晚,他叫上鬼影頭陀道廣,兩人到灶房向灶頭討了幾把麥子裝在僧衣裡,悄悄溜出了寮舍、溜出山寺,直到半夜才又悄悄溜了回來,不知又在外面做了什麼勾當。
第二天天未亮,兩人又溜出寺去,爬到後山一處枝繁葉茂的大樹上往下瞅。
天大亮以後,他們看見,從山道上爬上來了兩三個彆著柴刀,卻根本不打柴,只是在山岩林間這裡敲敲、那裡扒扒的人。
有一個人突然在石頭上發現了幾粒散落的麥粒兒!只聽他大叫一聲,如獲至寶地撿起了麥粒兒,驚喜地對遠處打了個呼哨。另外兩個打柴人不一會兒便跑了過來,三人在地上指指點點、尋尋覓覓的,順著麥粒兒,最後找到一處幹樹枝遮掩著的山崖跟前。
他們扒開一些樹枝,見裡面露出了一個被亂石壘著的山洞。三人急切地扒開山崖前的石頭,又在巖洞口撿到一些麥粒。於是,三人田鼠扒洞似的,往裡扒得更歡快了。裡面露出了幾塊更大的石頭豎在了洞口。
癩頭和尚智興和道廣眼看著他們三人一起使勁移動著石頭,在樹上捂著嘴偷偷發笑。又見三人撅著屁股又扛又搬的,石頭卻是紋絲不動。
末了,又見三人趴在石頭縫裡往瞅了很久後,退了出來,左右看看,又忙著把碎石頭和亂樹枝依舊堆遮好了。其中一個人又在旁邊的一棵半大的樹上砍下一些樹枝來,橫架在洞口的石頭和樹枝上。而後幾個人便匆匆下山去了。
三人一定是急著回去報信去了!
望著三人匆匆跑下山去的背影,癩頭和尚智興跳下樹來,又是拍屁股打胯、又是大笑的,還樂得在地上連著翻了幾個跟頭!
道廣望望遠去的三人背影,一把拔出自己背上的砍刀,眯著眼看了看刀刃,朝著路邊的一篷蒺藜叢斬去!
用柴刀一挑,順手撂到背後的荊簍裡……
第二天天不亮,突然悄悄摸到山上一二百個帶刀拿劍穿著鄭國官兵衣服的人。其中領頭的三人正是昨天那三個打柴人。
癩頭和尚智興靜靜地爬在樹上,一面搖著二郎腿,一面啃著一個青皮大羅卜,等著看那些官兵如何墮入他佈下的陷陣——
只見那些人一齊動手,急慌慌地扒開了亂荊和雜樹,又搬開大石頭掩著的洞口,只見裡面黑黢黢的,一眼望不到底。一個人點著了火把。一二百個眾兵魚貫而入……
癩頭和尚智興一把扔掉羅卜頭兒,一手支著耳朵,等待探聽動靜。
過了好一會兒,突然,從洞裡傳了一聲悶悶的巨響。
緊接著,便聽見洞裡傳出一片鬼哭狼嚎之聲。
再接著,就見那些進去的兵士們滾成一團往洞外爬,一面爬,一面叫,一面捂著頭臉,一面滿地亂翻……
撲天蓋地的,不知打哪裡一下子衝出了成千上萬只的細腰大螞蜂來!仍舊追逐著逃出洞來的官兵,寂靜的山林,一時鬼哭狼嚎。
接著,又是一聲巨響!
原來,那些剛剛逃出洞的士兵,又先後紛紛跌入洞外一片被枯葉覆蓋著的因遇到大山石,挖了一半便廢棄的糧窖。下面是一層的蒺藜叢……
又一片鬼哭狼嚎之聲從大坑裡驀地傳了出來,仿如厲鬼慘叫,令人不忍卒聞!
癩頭和尚智興皺著眉、擠著眼,使勁搖了搖頭,後來,乾脆把頭抵在樹幹上,拿兩手緊緊捂住了耳朵!
坐在遠處山岩上的道廣,看著崖下滿地亂滾亂叫的眾兵,突然神情有所不忍。又見他們一個個被螞蜂蟄得眼腫嘴噘,被蒺藜扎得手腳是刺,末了相繼爬上陷阱,彼此攙著扶著走下山去那時,不禁面露戚色,驀地闔目合十:"阿彌陀佛……"
見使盡各種法子,仍舊搜尋不出少林寺的藏糧,惱羞成怒的王仁則上表洛陽宮大鄭國陛下王世充,請求詔命收回柏谷塢寺田以養軍馬。
王世充詔準。王仁則大喜,即刻於柏谷塢一帶方圓數十里內遍貼露布,鄭國陛下詔命即刻收回少林寺柏谷塢一帶萬畝寺田歸大鄭國朝廷所有。命百姓將今秋租糧統統交到轘州城衙署,限期不交者,將收走所租佃田。
慧瑒等眾僧見王仁則帶著兵馬在寺院內外及各屯鎮路口遍張露布,又氣勢洶洶地一路闖到少林寺來,宣告大鄭皇帝收回少林寺萬畝良田的詔命,哪裡受得這等窩囊氣?皆要以死相拚。卻被上座善護一聲喝住:"此輩乃有備而來,我等萬不可只乘一時之義氣,而毀祖庭於旦夕。王世充弒君篡國,小人得志,國運帝祚必不久長。我等值此動變非常之時,應靜觀慎行……"
見上座發話,眾人只得按下怒火,眼睜睜地看著王仁則一干人示威似宣完聖旨,一路趾高氣揚地打馬去了……
寺田被奪之後,寺裡只剩下一千多畝的山地薄田,眾僧日子越發困窘了。八大執事僧也越來越擔心,雖說靠往年積下的餘糧,勉強還能再將就個一年半載的,可是,眼見眾僧終會因寺糧的斷絕而被迫離開寺院時,無不焦慮難當。
上座善護幾番召集眾位執事僧聚在上院議聚生計,眾位執事僧有贊成即刻疏僧,以保祖庭能有足夠的糧食維持生計的;也有以王世充為人殘暴,不得人心,而唐軍已派大軍圍困東京,鄭國城破國亡已是指日可待之事,應再看看天下大勢的走向再做道理的。
眾僧爭執不下,可是真說到疏僧二字之時,不約而同都感到了一種莫名的悲愴和心痛……
離開方丈室,慧瑒一邊慨嘆不已,一面抱怨起曇宗來:"師弟,我早就勸你和我一起前往長安,你偏不肯。當年那些追隨唐公打天下的一干人,如今一個一個全都功成名就封王封侯了。你我可好,寺田一收,從今往後,連活命都難了,還念個什麼佛?成個什麼果?"
曇宗呵呵一笑:"師兄,當年佛祖成佛之後,依然跟往常一樣,每天託缽化緣,和諸多弟子一樣的吃住修行。託缽羅漢也是天天舉著鐵缽向世人求乞。咱們就算沒了寺田,開荒種田也能養活自己,也可以雲遊掛單,四方化緣。其實,咱們少林寺的眾僧不再託缽化緣為生,也就是開皇初年,隋文帝賜少林萬畝寺田之後的事,迄今也不過三十來年的事。師兄若是臉皮薄,師弟可以替師兄去化緣,你只須拿好打狗棍,攔著野狗就行。"
慧瑒見說苦笑道:"堂堂的伏虎羅漢真能去化緣?我卻不信!"
曇宗笑道:"反正,我是不會讓師兄你餓著肚子的。"
這幾天,因八大執事僧要商議諸多寺務,曇宗當晚便在少林寺掛單留宿。第二天五更開大靜的板聲一響,慧瑒便來到了曇宗的寮舍:"師弟,你我好久不曾切磋武功了,我一直忙於世務,你一直在柏谷寺,師弟的禪武精進,我卻疏於練習,今天欲向師弟討教一番,不知可肯賞臉?"
曇宗知道他一肚子鬱悶,也有心陪他渲洩一番。
此時,天色尚未大亮,兩人沐著半邊晨月,仿如兩團雲一般,一前一後飄過少溪河,相繼停落在山寺後面的五乳峰下。
晨曦下,伏虎羅漢曇宗精壯雄武,降龍羅漢慧瑒則是飄逸俊雅。
兩人的僧袍於勁烈的山風中忽忽獵獵飄弋鼓盪。
山巒蒼黛,萬壑幽寧。
這是一處山間緩坡。
正值草木蔥蘢的季節,山草碧綠,崖下簇簇叢叢的野花野果在晨光中搖曳垂綴。
兩人在草叢中相向趺坐,神情寧靜、闔目合十……
遠遠望去,突然,就在兩人趺坐的地方,驀地兩股旋風拔地而起,迅速遊走翻揚著、盤旋著,糾結成一團。
這是少林寺護法武僧當下武功最精絕的兩位高手的切磋。
降龍伏虎兩位武功高絕者的搏擊,多年的禪佛修持,已然心身貫通,神力融合,這場龍虎之爭已絕非一般意義上的切磋了。
兩股旋風繼續捲揚分合、糾葛交扯。
旋風所過之處,砂飛石動、枝葉滾湧。
此時只聞得拳腳肘掌擊打踢騰之聲,不見人形和身影。
旋風捲到少溪河畔,少溪河水頓時急流湍湍,浪花滾滾。
旋風在山間撕扯奔騰,掠過無邊無際的茫茫葦荻,掠過山林草灘。
一時間,樹林翻滾、荻花飄揚。
忽然,烏雲遮天,天昏地暗。
隱約可見亂石滾動,枝枒斷折。狐驚蛇躥,狼奔豕突……
狂風尖嘯著翻過頭頂,悶雷搖撼著滾過大地,大地越發暗黑,風吼濤湧、雲飛電閃中,大地萬物忽倏籠罩於一片暗黑之中。
耳畔,只剩下急流激盪、浪花洶湧,山濤轟鳴、如雷如瀑……
風聲漸息,悶雷遠遁……
萬物漸漸清明,只見東山之上,霞霓滿天。放眼碧水青山,奼紫嫣紅的山花山果於清和的晨風中搖搖曳曳,滿山滿坡……
兩人的身影復現於晨曦之下——
依舊還是那樣闔目合十、神情寧靜地相向而坐……
驀地,一陣喝采之聲驚破了寧寂的山野。
曇宗警覺地轉過臉去——見樹叢後面,遠遠近近的散立著十數人馬。為首的是一位少年俊傑,看樣子不過二十來歲,人佇立於山野之間,威儀之氣灼灼逼人。
曇宗禪悟修行十數年,慧眼識人。乍然一見,當即便洞悉來者身上所透出的一種龍鳳之姿、天日之表,即刻猜出——來者絕非尋常王公侯伯子弟!
慧瑒一俟看清來者,即刻驚喜道:"啊?世民老弟?"
"表哥!幾年不見,表哥的武功越發驚人了!"
"一別五年了。上次見你,還是在表舅的滎陽任上時。唉,虛度數載罷了。倒是我這位師弟,這些年才真正在禪武並修,我已遠非對手了。"
世民驚喜地望著曇宗:"哦?這位莫非就是表哥時常對我提及,令世民心儀已久的伏虎羅漢曇宗法師嗎?"
慧瑒望著曇宗笑道:"不是他是誰!"
世民趕忙上前一步,抱拳道:"啊!久仰大名!素聞少林寺乃藏龍臥虎之地,剛才你們兩人武功神威,我就猜著可能是你了。今天的龍爭虎鬥,著實讓世民長了一回見識!果然名不副實!"
曇宗單手合十回禮:"秦王殿下過獎啦!"
世民又把身邊的副將李安遠、慕容羅睺等幾位佐將介紹給慧瑒和曇宗二人相識。
英雄相惜,彼此見過禮,寒喧了一番,竟在山間切磋起來。慧瑒看日頭已高,請諸位進寺用茶時,眾人才牽著馬,一路說話,一路緩緩而行,不覺已行至正山門外。
眾人抬頭去看時,雄偉宏麗的一座山門前,上座善護和寺主志操已率左右弟子迎候在那裡——
原來,善護早已得知今天會有貴客臨寺:昨晚,他在佛前竟外求得一讖,說是日出東方之時,有少林大功德主、大貴客駕臨禪山。於是一早便著好袈裟,與寺主志操一同迎候在山門外了。
善護遠遠地看見降龍羅漢慧瑒和伏虎曇宗兩人陪著一行人馬,當那些人漸漸走近時,善護不覺心下驚歎:"來者豁達神武,其尊貴絕非尋常王公!"
志操說:"師叔!我往日在唐國府見過這位公子——他正是大唐陛下李淵最看重的二公子、秦王李世民!"
善護一俟聞聽"秦王李世民"五字,不覺恍惚有悟:"阿彌陀佛!此人風采比漢武,豁達似魏祖,只不知,將來弘我祖庭者,是否就是此人?"
正猶豫之間,見那少年英俊的秦王已經翩翩來在面前……
眾人來到方丈室閒敘品茶之時,才得知秦王的主力已相繼攻下王世充十之六七的州城。此番左右十幾個人離開大營,化裝成天下行商的模樣,一是專門來少林寺拜會幾位高僧大德的,二是想勘察一番東京周邊王仁則所據守的幾家重鎮的兵力佈署情形。
善護等陪客人用了茶,閒敘了少許,一直把秦王一干人送到山門之外。分手前,善護和眾人再三囑託,晚上他們在山寺備好素齋和乾淨的客房澡水,等他們回來。
秦王答應月出之前一定返回寺院後,帶著眾人翻身上馬後,一路打馬而去了……
晚上,幾人一直等在山寺外。
下弦月升起了,志操、慧瑒、曇宗、普惠和普勝五人催促年長的善護師叔先回禪房去歇息,他們在此繼續等候。
直到二更時分,眾人因仍舊還不見有人影時,忽然感到心裡有些不塌實了——
善護獨自趺坐禪房,闔目久久,突然驚叫了一聲:"不好!"
志操、慧瑒、曇宗、普惠、普勝五人,因見上座善護今晚顯得有些心神不寧的,而秦王殿下答應過的,晚上一定要返回少林寺的,可是,天這麼晚了,他卻還沒有回來,也沒有派人送個信來,幾人哪裡還有睡意?於是,來在師叔善護禪房外的青磚月臺上,五人成梅花狀相向而坐,默默禪坐。將近三更時分,五人忽然同時聽師父在裡面大叫一聲,不知出了何事,急忙來到屋內,只見師父滿臉是汗,全身顫抖,幾人又是撫胸遞水,又是把脈找藥,紛紛詢問善護哪裡不舒服?
善護喘著氣對幾人說:"少林大護法多聞天王之子落難啦!"
"啊?"幾人不覺一驚。
原來,善護的師父圓寂前曾對他說過,五濁橫流回蕩之際,祖庭傳承危難之時,將會有聖人出世,可佑護我禪宗祖庭佛燈弘大光明,千年不熄。並口誦偈語:"天王仲子,紅塵一夫。禾上三人,弘法之主。"
多年以來,善護一直禪思冥想,起初,誤以為偈語中的"三人",是指三個人。因而,他一直都在苦苦覓茫茫世界、芸芸眾生中的"三人"是誰?
昨夜,他佛前求佔,雖知今日寺院將大功德主大貴客蒞臨,卻不知竟也是弘法之主到來了。當時乍一相見,又從志操口中得知了來者的姓名和封號,今晚參禪久久,剎然悟破天機……
幾人也在默然思忖:主管北方的四大天王多聞天王正是李姓,仲子即次子。紅塵一夫,可不就是"世間之民"?而禾上三人,豈不恰恰暗喻著"秦王"麼?
"師叔,怎麼辦?"志操徵詢道。
善護沉吟了片刻:"秦王說過,他此番化裝成行商,要暗中巡察一番東京周圍的金墉城、函谷關和轘州城這三處的兵力部署。而眼下轘州的王仁則又是東京幾家兵家重鎮的兵馬總節度,咱們就先從轘州查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