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掌震開了鏽跡斑斑的門,霍展白搶身掠入了藏書閣。
“薛紫夜!”他脱口驚呼,看見了匍匐在案上的紫衣女子。
書架上空了一半,案上凌亂不堪,放了包括龍血珠、青鸞花在內的十幾種珍貴靈藥。此外全部堆滿了書:《外台秘要》、《金蘭循經》、《素問》、《肘後方》……層層疊疊堆積在身側。因為堆得太高,甚至有一半倒塌下來堆在昏迷的女子身上,幾乎將她湮沒。
他叫了一聲,卻不見她回應,心下更慌,連忙過去將她扶起。
長明燈下,她朝下的臉揚起,躺入他的臂彎,蒼白憔悴得可怕。
“薛紫夜!”他貼着她耳朵叫了一聲,一隻手按住她後心將內力急速透入,護住她已然衰弱不堪的心脈,“醒醒,醒醒!”
她的頭毫無反應地隨着他的推動搖晃,手裏,還緊緊握着一卷《靈樞》。
“谷主!”霜紅和小晶隨後趕到,在門口驚呼出來。
——難道,二十年前那一幕又要重演了麼?
“快,過來幫我扶着她!”霍展白抬頭急叱,閉目凝神了片刻,忽然緩緩一掌平推,按在她的背心。彷彿是一股柔和的潮水洶湧注入四肢百骸,薛紫夜身子一震。
霍展白立刻變掌為指,瞬間連點她十二處穴道,沿着脊椎一路向下,處處將內力透入,打通已經凝滯多時的血脈。起初他點得極快,然而越到後來落指便是越慢,頭頂漸漸有白汽騰起,印堂隱隱暗紅,似是將全身內息都凝在了指尖。
每一指點下,薛紫夜的臉色便是好轉一分,待得十二指點完,唇間輕輕吐出一口氣來。
“好了!”霜紅一直在留意谷主的脈搏,此刻不由大喜。
這個憊懶的公子哥兒,原來真的是有如此本事?
“谷主,你快醒醒啊。”霜紅雖然一貫幹練沉穩,也急得快要哭了。
“呵……阿紅?”薛紫夜嘴裏忽然吐出了低低的嘆息,手指動了一動,緩緩睜開眼,“我這是怎麼了?別哭,別哭……沒事的……我看書看得太久,居然睡着了麼?”
她努力坐起,一眼看到了霍展白,失驚:“你怎麼也在這裏?快回去冬之館休息,誰叫你亂跑的?綠兒呢,那個死丫頭,怎麼不看住他!”
霍展白看着這個一醒來就吆五喝六的女人,皺眉搖了搖頭。
“醫術不精啊,”他撥開了她戳到腦門的手指,“跑來這裏臨時抱佛腳麼?”
薛紫夜被他刺中痛處,大怒,隨手將手上的醫書砸了過去,連忙又收手:“對……在這本《靈樞》上!我剛看到——”
她拿過那捲書,匆忙地重新看了一眼,面有喜色。然而忽地又覺得胸肺寒冷,緊一聲慢一聲地咳嗽,感覺透不出氣來。
“谷主,谷主!快別想了。”一個紫金手爐被及時地塞了過來,薛紫夜得了寶一樣將那隻手爐抱在懷裏,不敢放開片刻。
她説不出話,胸肺間似被塞入了一大塊冰,冷得她透不過氣來。
隨後趕到的卻是寧婆婆,遞過手爐,滿臉的擔憂:“你的身體熬不住了,得先歇歇。我馬上去叫藥房給你煎藥。”
“嗯,”薛紫夜忍住了咳嗽,悶悶道,“用我平日吃的那副就行了。”
十四歲時落入冰河漂流了一夜,從此落下寒閉症。寒入少陰經,脈象多沉或沉緊,肺部多冷,時見畏寒,當年師傅廖青染曾給她開了一方,令她每日調養。然而十年多來勞心勞力,這病竟是漸漸加重,沉痾入骨,這藥方也不像一開始那麼管用了。
“怕是不夠,”寧婆婆看着她的氣色,皺眉,“這一次非同小可。”
“那……加白虎心五錢吧。”她沉吟着,不停咳嗽。
“虎心乃大熱之物,谷主久虛之人,怎生經受得起?”寧婆婆卻直截了當的反駁,想了想,“不如去掉方中桂枝一味,改加川芎一兩,蔓京子六分,如何?”
薛紫夜沉吟片刻,點頭:“也罷。再輔以龜齡集,即可。”
“是。”寧婆婆頷首聽命,轉頭而下。
霜紅在一旁只聽得心驚。她跟隨谷主多年,親受指點,自以為得了真傳,卻未想過谷中一個掃地的婆婆醫術之高明,都還在自己之上!
“咳咳,咳咳……”看着寧婆婆離開,薛紫夜回頭望着霍展白,扯着嘴角做出一個笑來,“咳咳,你放心,沫兒那病,不會治不好……”
“沒事,也被你罵得慣了。”霍展白只道,“倒是你,自己要小心身體。”
“呵呵……”薛紫夜掩着嘴笑,“你還欠着我六十萬,我……咳咳,怎麼肯閉眼。”
然而話未説完,一陣劇咳,血卻從她指縫裏直沁了出來!
“谷主!谷主!快別説話!”霜紅大驚失色,撲上去扶住她搖搖欲墜的身形,“霍七公子,霍七公子,快來幫我把谷主送回夏之園去!那裏的温泉對她最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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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熱的泉水,一寸一寸浸沒冰冷的肌膚。
薛紫夜躺在雪谷熱泉裏,蒼白的臉上漸漸開始有了血色,胸臆間令人窒息的冰冷也開始化開。温泉邊上草木萋萋,葳蕤而茂密,桫欏樹覆蓋了湖邊的草地,向着水面垂下修長的枝條,無數蝴蝶在飛舞追逐,停息在樹枝上,一串串的疊着掛到了水面。
那是南疆密林裏才有的景象,卻在這雪谷深處出現。
薛紫夜醒來的時候,一隻銀白色的夜光蝶正飛過眼前,宛如一片飄遠的雪。
“啊……”從胸臆中長長吐出一口氣,她疲乏地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泡在温熱的水裏,周圍有瑞腦的香氣。動了動手足,開始回想自己怎麼會忽然間又到了夏之園的温泉裏。
“喲,醒了呀?”眼前忽然出現了一張大大的笑臉,湊近,“快吃藥吧!”
“呀——!”她失聲驚叫起來,下意識的躲入水裏,反手便是一個巴掌扇過去,“滾開!”
霍展白猝及不防被打了一個正着,手裏的藥盞噹啷一聲落地,燙得他大叫。
“阿紅!綠兒!”薛紫夜將自己浸在温泉裏,“都死到哪裏去了?放病人亂跑?”
“谷主你終於醒了?”只有小晶從泉畔的亭子裏走出,歡喜得幾乎要哭出來,“你、你這次暈倒在藏書閣,大家都被嚇死了啊。現在她們都跑去了藥圃和藥房了,哪裏還顧的上什麼病人?”
漸漸回想起藏書閣裏的事情,薛紫夜臉色緩和下去:“大驚小怪。”
“我昏過去多久了?”她仰頭問,示意小晶將放在泉邊白石上的長衣拿過來。
“一天多了。”霍展白蹙眉,雪鷂咕了一聲飛過來,叼着紫色織錦雲紋袍子扔到水邊,“所有人都被你嚇壞了。”
“呵……”她低頭笑了笑,“哪有那麼容易死。”
“你以為自己是金剛不壞之身?”霍展白卻怒了,這個女人實在太不知好歹,“寧婆婆説,這一次如果不是我及時用驚神指強行為你推血過宮,可能不等施救你就氣絕了!現在還在這裏説大話!”
“……”薛紫夜低下頭去,知道寧婆婆的醫術並不比自己遜色多少。
“好啦,我知道你的意思是説你好歹救了我一次,所以,那個六十萬的債呢,可以少還一些——是不是?”她調侃的笑笑,想扯過話題。
“我的意思不是要債,是你這個死女人以後得給我——”霍展白微怒。
“好啦,給我滾出去!”不等他再説,薛紫夜卻一指園門,叱,“我要穿衣服了!”
他無法,悻悻往外走,走到門口頓住了腳:“我説,你以後還是——”
“還看!”一個香爐呼嘯着飛過來,在他腳下迸裂,嚇得他一跳三尺,“給我滾回冬之館養傷!我晚上會過來查崗!”
霍展白悻悻苦笑,轉過頭去——看這樣子,怎麼也不像會紅顏薄命的啊。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她在水中又沉思了片刻,才緩緩站起。嘩啦一聲水響,小晶連忙站在她背後,替她抖開紫袍裹住身體。她拿了一塊布巾,開始擰乾濕濡濡的長髮。
樹枝上垂落水面的蝴蝶被她驚動,撲簌簌的飛起,水面上似乎驟然炸開了五色的煙火。
薛紫夜望着夏之園裏旺盛喧囂的生命,忽然默不作聲地嘆了口氣——
怎麼辦?
那樣殫精竭慮的查閲,也只能找到一個藥方,可以將沫兒的病暫時再拖上三個月——可三個月後,又怎麼和霍展白交代?
何況……對於明介的金針封腦,還是一點辦法也找不到……
她心力交瘁地抬起頭,望着水面上無數翻飛的蝴蝶,忽然間羨慕起這些只有一年生命、卻無憂無慮的美麗生靈來——如果能乘着蝴蝶遠去,該有多好呢?
北方的天空,隱隱透出一種蒼白的藍色。
漠河被稱為極北之地,而漠河的北方,又是什麼?
在摩迦村裏的時候,她曾聽雪懷他提起過族裏一個古老的傳説。傳説中,穿過那條冰封的河流,再穿過橫亙千里的積雪荒原,便能到達一個浩瀚無邊的冰的海洋——
那裏,才是真正的極北之地。冰海上的天空,充滿了七彩的光。
赤橙黃綠青藍紫,一道一道的浮動變幻於冰之大海上,宛如夢幻。
雪懷……十四歲那年我們在冰河上望着北極星,許下一個願望,要一起穿越雪原,去極北之地看那夢幻一樣的光芒。
如今,你是已經在那北極光之下等待着我麼?
可惜,這些蝴蝶卻飛不過那一片冰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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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過寧婆婆熬的藥後,到了晚間,薛紫夜感覺氣脈旺盛了許多,胸臆間呼吸順暢,手足也不再發寒。於是又恢復了坐不住的習慣,開始帶着綠兒在谷里到處走。
先去冬之館看了霍展白和他的鳥,發現對方果然很聽話的待著養傷,找不到理由修理他,便只是診了診脈,開了一副寧神養氣的方子,吩咐綠兒留下來照顧。
在調戲了一會雪鷂,她站起身來準備走,忽然又在門邊停住了:“沫兒的藥已經開始配了,七天後可煉成——你還來得及在期限內趕回去。”
她站在門旁頭也不回的説話,霍展白看不到她的表情。
等到他從欣喜中回過神來時,那一襲紫衣已經消失在飄雪的夜色裏。
怎麼會感到有些落寞呢?她一個人提着琉璃燈,穿過香氣馥郁的藥圃,有些茫然的想。這一次她已然是竭盡所能,如果這個醫案還是無法治癒沫兒的病,那麼她真的是沒有辦法了。
八年了,那樣枯燥而冷寂的生活裏,這個人好像是唯一的亮色吧?
八年來,他一年一度的造訪,漸漸成了一年裏唯一讓她有點期待的日子——雖然見面之後,大半還是相互鬥氣鬥嘴和斗酒。
在每次他離開後,她都會吩咐侍女們在雪裏埋下新的酒罈,等待來年的相聚。
但是,這一次,她無法再欺騙下去。
她甚至無法想象,這一次如果救不了沫兒,霍展白會不會衝回來殺了她。
唉……她抬起頭,望了一眼飄雪的夜空,忽然覺得人生在世是如此的沉重和無奈,彷彿漫天都是逃不開的羅網,將所有人的命運籠罩。
路過秋之苑的時候,忽然想起了那個被她封了任督二脈的病人,不由微微一震。因為身體的問題,已經是兩天沒去看明介了。
她忍不住離開了主徑,轉向秋之苑。
然而,剛剛轉過身,她忽然間就呆住了。
是做夢麼?大雪裏,結冰的湖面上靜默地佇立着一個人。披着長衣,側着身低頭望着湖水。遠遠望去,那樣熟悉的輪廓,就彷彿是冰下那個沉睡多年的人忽然間真的醒來了,在下着雪的夜裏,悄悄地回到了人世。
“雪懷?”她低低叫了一聲,生怕驚破了這個夢境,躡手躡腳地靠近湖面。
沒有月亮的夜裏,雪在無休止的飄落,模糊了那朝思暮想的容顏。
“雪懷!”她再也按捺不住,狂喜地奔向那飄着雪的湖面,“等等我!”
“小夜……”站在冰上的人回過身來,看到了狂奔而來的提燈女子,忽然嘆息了一聲,對着她緩緩伸出了手,發出了一聲低喚,“是你來了麼?”
她狂奔着撲入他的懷抱。那樣堅實而温暖,夢一樣的不真實。
何時,他已經長得那樣高?居然一隻手便能將她環抱。
“真的是你啊……”那個人喃喃自語,用力將她抱緊,彷彿一鬆手她就會如雪一樣融化,“這是做夢麼?怎麼、怎麼一轉眼……就是十幾年?”
然而,那樣隱約熟悉的語聲,卻讓她瞬間怔住。
不是——不是!這、這個聲音是……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醒來時候,所有人都死了……雪懷,族長,鵠……全都死了……”那個聲音在她頭頂發出低沉的嘆息,彷彿呼嘯而過的風,“只有你還在……只有你還在。小夜姐姐,我就像做了一場夢。”
“明介!”她終於抬起頭,看到了那個人的臉,失聲驚呼。
冰雪的光映照着他的臉,蒼白而清俊,眉目挺秀,輪廓和雪懷極為相似——那是摩迦一族的典型外貌。只是,他的眼睛是憂鬱的淡藍,一眼望去如看不到底的湖水。
“明介?”她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他,“你、你難道已經……”
“是的,都想起來了……”他抬起頭,深深吸了口氣,望着落滿了雪的夜,“小夜姐姐,我都想起來了……我已經將金針逼了出來。”
“太好了。”她望着他手指間拈着的一根金針,喜不自禁:“太好了……明介!”
她伸出手去探着他頂心的百匯穴,發現那裏果然已經不再有金針:“太好了!”
“雪懷,是在帶你逃走的時候死了麼?”他俯下身,看着冰下封凍着的少年——那個少年還保持着十五六歲時的模樣,眉目和他依稀相似,瞳喃喃,“那一夜,那些人殺了進來。我只看到你們兩個牽着手逃了出去,在冰河上跑……我叫着你們,你們卻忽然掉下去了……”
他隔着厚厚的冰,凝視着兒時最好的夥伴,眼睛裏轉成了悲哀的青色。
“小夜姐姐……那時候我就再也記不起你了……”他有些茫然地喃喃,眸子隱隱透出危險的紫色,“我好像做了好長的一個夢……殺了無數的人。”
“明介。”往日忽然間又回到了面前,薛紫夜無法表達此刻心裏的激動,只是握緊了對方的手,忽然發現他的手臂上到處都是傷痕,不知是受了多少的苦。
“是誰?”她咬着牙,一字字地問,一貫平和的眼睛裏剎那充滿了憤怒的光,“是誰殺了他們?是誰滅了村子?是誰,把你變成了這個樣子!”
瞳在風裏側過頭,望了冰下的那張臉片刻,眼裏有無數種色彩一閃而過。
“是黑水邊上的馬賊……”他冷冷道,“那羣該殺的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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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從谷外來,雪從夜裏落。
湖面上一半冰封雪凍,一半熱氣升騰,宛如千百匹白色的紗幕冉冉升起。
而他們就站在冰上默然相對,也不知過去了多長的時間。
“當年那些強盜,為了奪取村裏保存的一顆龍血珠,而派人血洗了村寨。”瞳一直望着冰下那張臉,“燒了房子,殺了大人……我和其餘孩子被他們虜走,輾轉被賣到了大光明宮,然後被封了記憶……送去修羅場當殺手。”
她望着雪懷那一張定格在十二年前的臉,回憶起那血腥的一夜,錐心刺骨的痛讓她忍不住劇烈的咳嗽起來——只是為了一顆龍血珠,只是為了一顆龍血珠。
那些人,就這樣毀滅了一個村子,奪去了無數人性命,摧毀了他們三個人的一生!
“明介……明介……”她握住兒時夥伴的手,顫聲,“村子裏那些被擄走的孩子,都被送去大光明宮了麼?……只有你一個活了下來?”
他沒有做聲,微微點了點頭。
崑崙山大光明宮裏培養出的殺手,百年來一直震懾西域和中原,她也有所耳聞——但修羅場的三界對那些孩子的訓練是如何之嚴酷,她卻一直無法想象。
“我甚至被命令和同族相互決鬥——我格殺了所有同伴,才活了下來,”他抬頭望着天空裏飄落的雪,面無表情,“十幾年了,我沒有過去,沒有親友,和這個世界沒有任何關聯——只是被當作教王養的狗,活了下來。”
他平靜的敍述,聲音宛如冰下的河流,波瀾不驚。
然而其中藴藏的暗流,卻衝擊得薛紫夜心悸,她的手漸漸顫抖:“那麼這一次、這一次你和霍展白決鬥,也是因為……接了教王的命令?”
“嗯。”瞳的眼裏浮出隱約的紫色,頓了頓,才道,“祁連又發現了一顆龍血珠,教王命我前來奪回。”
薛紫夜打了一個寒顫:“如果拿不回呢?會被殺麼?”
“呵。”他笑了笑,“被殺?那是最輕的處罰。”
“風大了,回去罷。”他看了看越下越密的雪,將身上的長衣解下,覆上她單薄的肩膀,“聽説今天你昏倒了……不要半夜站在風雪裏。”
那樣的温暖,瞬間將她包圍。
薛紫夜拉着長衣的衣角,身子卻在慢慢發抖。
“回夏之園吧。”瞳轉過身,替她提起了琉璃燈引路。
然而,她忽然抓住了他的手:“明介!”
“嗯?”他回應着這個陌生的稱呼,感覺到那隻手是如此的冰冷而顫抖,用力得讓他感到疼痛。他垂下眼睛,掩飾住裏面一掠而過的冷光。
一顆血色的珠子,放入了他的掌心,帶着某種逼人而來的靈氣,幾乎讓飛雪都凝結。
萬年龍血赤寒珠!
他倒吸了一口氣,脱口:“這——”
“你拿去!”將珠子納入他手心,薛紫夜抬起頭,眼神里有做出重大決定後的衝動,“但不要告訴霍展白。你不要怪他……他也是為了必須要救的人,才和你血戰的。”
瞳有些遲疑地望着她,並沒有立刻明白話裏的意思。他只是握緊了那顆珠子,眼裏流露出狂喜的表情——
在薛紫夜低頭喃喃的時候,他的手抬了起來,無聲無息的捏向她頸後死穴。
然而,內息的凝滯讓他的手猛然一緩。
血封!還不行。現在還不行……還得等機會。
他的手最終只是温柔地按上了她的肩,低聲:“你好像很累,是不是?”
薛紫夜無言點頭,壓抑多日淚水終於忍不住直落下來——這些天來,面對着霍展白和明介,她心裏有過多少的疲倦、多少的自責、多少的冰火交煎。枉她有神醫之名,竭盡了全力、卻無法拉住那些從她指尖斷去的生命之線。
青染師傅……青染師傅……為何當年你這樣地急着從谷中離去,把才十八歲的我就這樣推上了谷主的位置?你只留給我這麼一支紫玉簪,可我實在還有很多沒學到啊……
如果你還在,徒兒也不至於如今這樣孤掌難鳴。
“早點回去休息吧。”瞳領着她往夏之園走去,低聲叮囑。
一路上,風漸漸温暖起來,雪落到半空便已悄然融化。
柔軟温暖的風裏,他只覺得頭頂一痛,百匯穴附近微微一動。
教王親手封的金針,怎麼可能被別人解開?
——剛才他不過是用了乾坤大挪移,硬生生將百匯穴連着金針都挪開了一寸,好讓這個女人相信自己是真的恢復了記憶。然而畢竟不能持太久,轉開的穴道一刻鐘後便復原了。
不過,如今也已經沒關係了……他畢竟已然拿到了龍血珠。
握着那顆費盡了心思才得來的龍血珠,他忽然覺得有些可笑——九死一生,終於是將這個東西拿到手了。想不到幾次三番搏命去硬奪,卻還比不上一次的迂迴用計,隨便編一個故事就騙到了手。
原來,怎樣精明強悍的女人一遇到這種事,也會矇住了眼睛。
簡直是比瞳術還蠱惑人心啊……
他垂下眼睛,掩飾着裏面的冷笑,引着薛紫夜來到夏之園。
“明介,”在走入房間的時候,她停了下來,“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回崑崙了。”
他吃了一驚,難道這個女人異想天開、要執意令他留在這裏?身上血封尚未開,如果她起了這個念頭,可是萬萬不妙。
瞳有些苦惱的皺起了眉頭,不知道怎樣才能説服她。
“先休息吧。”他只好説。
明天再來想辦法吧。如果實在不行,回宮再設法解開血封算了——畢竟,今天已經拿到了龍血珠,應該和谷外失散的教眾聯繫一下了……事情一旦完成,就應該儘快返回崑崙。那邊妙火和妙水幾個,大約都已經等得急了。
看着他轉身離去,薛紫夜忽然間惴惴的開口:“明介?”
“嗯?”實在是對那個陌生的名字有些遲鈍,他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怎麼?”
“你不會忽然又走掉吧?”薛紫夜總覺得心裏有一種不踏實的感覺,彷彿眼前這個失而復得的同伴在一覺醒來後就會消失。
——她忽然後悔方才給了他那顆龍血珠。
瞳搖了搖頭,然而心裏卻有些詫異於這個女人敏鋭的直覺。
“明介,”薛紫夜望着他,忽然輕輕道,“對不起。”
對不起?他愣了一下:“為什麼?”
“十二年前的那一夜,我忘了顧上你……”彷彿那些話已經壓在心底多年,薛紫夜長長出了一口氣,將滾燙的額頭放入掌心,“對不起……我只和雪懷拼命逃了出去,卻忘了你還被關在那裏!你還被關在那個黑房子裏!……我、我對不起你。”
她捂住了臉:“你六歲就為我殺了人,被關進了那個黑房子——我把你當作唯一的弟弟,發誓要一輩子對你好……可是、可是那時候我卻和雪懷卻把你扔下了!——對不起…對不起!”
瞳有些怔住了,隱約間腦海裏又有各種幻象泛起。
攜手奔跑而去的兩個人……火光四起的村子……周圍都是慘叫,所有人都紛紛避開了他。他拼命的呼喊着,奔跑着,然而……那種被拋棄的恐懼還是追上了他。
一瞬間,他又有了一種被幻象吞噬的恍惚,連忙壓將它們壓了下去。
“沒事了,”他笑着,低下頭,“我不是沒有死麼?不要難過。”
薛紫夜將頭埋入雙手,很久沒有説話。
“晚安。”她放下了手,輕聲道。
——明介,我絕不會、再讓你回那個黑暗的地方去了。
出來的時候,感覺風很鬱熱,簡直讓人無法呼吸。
瞳握着瀝血劍,感覺身上説不出的不舒服,好像有什麼有內而外的讓他的心躁動不安——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難道方才那個女人説的話,影響到自己了?
假的……那都是假的。
那些幻象不停的浮現,卻無法動搖他的心。他自己,本來就是一個以製造幻象來控制別人的人,又怎麼會相信任何人加諸於他身上的幻象呢?如今的他,已然什麼都不相信了。
何況,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對他來説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他本來就是一個沒有過去的人。瞳微微笑了笑,眼睛轉成了琉璃色:
一個殺手,並不需要過去。
他需要的,只是手裏的這顆龍血珠。要的,只是自由,以及權力!
走出夏之園,冷風挾者雪吹到了臉上,終於讓他的頭腦冷了下來。他握着手裏那顆血紅色的珠子,微微冷笑起來,倒轉劍柄,喀的一聲擰開。
裏面有一條細細的蛇探出頭來,吞吐着紅色的信子。
“赤,去吧。”他彈了彈那條蛇的腦袋。
赤立刻化為一道紅光,迅速躍入了雪地,閃電一樣蜿蜒爬行而去。隨之劍柄裏爬出了更多的蛇,那些細如線頭的蛇被團成一團塞入劍柄,此刻一打開立刻朝着各個方向爬出——這是崑崙血蛇裏的子蛇,不畏冰雪,一旦釋放,便會立刻前去尋找母蛇。
那些在冷杉林裏和他失散的同伴,應該還在尋找自己的下落吧?畢竟,這個藥師谷的入口太隱秘,雪域地形複雜,一時間並不容易找到。
否則,那些中原武林人士,也該早就找到這裏來了吧?
瞳眼看着赤迅速離開,將視線收回。
冰下那張臉在對着他微笑,寧靜而温和,帶着一種讓他從骨髓裏透出的奇異熟稔——在無意中與其正面相對的剎那,瞳感覺心裏猛然震了一下,有壓不住的感情洶湧而出。
那種遙遠而激烈的感覺瞬間逼來,令他透不過氣。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悲涼,眷戀,信任,卻又帶着……又帶着……
“嚓!”在他自己回過神來之前,瀝血劍已然狠狠斬落!
怎麼可以這樣……怎麼可以這樣?!
當我在修羅場裏被人一次次打倒凌辱,當我在冰冷的地面上滾來滾去呼喊,當我跪在玉座下任教王撫摩着我的頭頂,當我被那些中原武林人擒住後用盡各種酷刑……雪懷……你怎麼可以這樣的安寧!
怎麼可以!
冰層在一瞬間裂開,利劍直切冰下那個人的臉。
一絲血漸漸從蒼白的臉上散開,沁入冰下的寒泉之中,隨即又被冰凍結。然而那個微微彎着身子,保持着虛抱姿態的少年,臉上依然寧靜安詳。
劍插入冰層,瞳顫抖的手握着劍柄,忽然間無力。
他緩緩跪倒在冰上,大口的喘息着,眼眸漸漸轉為暗色。
不行……不行……自己快要被那些幻象控制了……
絕對不可以。他一定要儘快回到崑崙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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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順啊……三喜臨門……嘿嘿,死女人,怎麼樣?我又贏了……”
正午,日頭已經照進了冬之館,裏面的人還在擁被高卧,一邊還匝着嘴,喃喃地划拳。滿臉自豪的模樣,似是沉浸在一個風光無限的美夢裏。他已經連贏了薛紫夜十二把了。
霍展白是被雪鷂給啄醒的。
他在半夢半醒之間嘀咕着,一把將那隻踩着他額頭的鳥給擼了下去,翻了一個身,繼續沉入美夢。最近睡的可真是好啊,昔日揮之不去的往日種種,總算不夢魘一樣纏着他了。
“咕!”雪鷂的羽毛一下子豎了起來,衝向了裹着被子高卧的人,狠狠對着臀部啄下去。
“哎呀!”霍展白大叫一聲,從牀上蹦起一尺高,一下子清醒了。他惡狠狠的瞪着那隻扁毛畜生,然而雪鷂卻毫不懼怕的站在枕頭上看着他,咕咕的叫,不時低下頭,啄着爪間抓着的東西。
霍展白的眼睛忽然凝滯了——這是?
他探出手去,捏住了那條在雪鷂爪間不斷扭動的東西,眼神雪亮:崑崙血蛇!這是魔教裏的東西,怎麼會跑到藥師谷里來?子蛇在此,母蛇必然不遠。難道……難道是魔教那些人,已經到了此處?是為了尋找失散的瞳,還是為了龍血珠?
捏着那條半死的小蛇,他怔怔想了半晌,忽然覺得心驚,霍然站起。
他得馬上去看看薛紫夜有沒有事!
——本來只是為了給沫兒治病而去奪了龍血珠來,卻不料惹來魔教如附骨之蛆一樣的追殺,豈不是害了人家?
然而,夏之園卻不見人。
“谷主一早起來,就去秋之苑給明介公子看病了。”小晶皺着眉,有些怯怯,“霍七公子……你,你能不能勸勸谷主,別這樣操心了?她昨天又咳了一夜呢。”
咳了一夜?霍展白看到小晶手裏那條滿是斑斑點點血跡的手巾,心裏猛地一跳,拔腳就走。她這病,倒有一半是被自己給連累的……那樣驃悍的女子,眼見得一天天憔悴下去了。
他疾步沿着楓林小徑往裏走,還沒進去,卻看到霜紅站在廊下,對他擺了擺手。
“谷主在給明介公子療傷。”她輕聲道,“今天一早,又犯病了……”
霍展白在簾外站住,心下卻有些忐忑,想着瞳是怎樣的一個危險人物,實在不放心讓薛紫夜和他獨處,不由側耳凝神細聽。
“明介,好一些了麼?”薛紫夜的聲音疲倦而擔憂。
“內息、內息……到了氣海就回不上來……”瞳的呼吸聲很急促,顯然內息紊亂,“針刺一樣……沒法運氣……”
“啊,我忘了,你還沒解開血封!”薛紫夜恍然,急道,“忍一下,我就替你——”
霍展白心裏一驚,再也忍不住,一揭簾子,大喝:“住手!”
裏面兩人被嚇了一跳。薛紫夜捏着金針已刺到了氣海穴,也忽然呆住了。
彷彿想起了什麼,她的手開始劇烈的發抖,一分也刺不下去。
“絕對不要給他解血封!”霍展白劈手將金針奪去,冷冷望着榻上那個病弱貴公子般的殺手,“一恢復武功,他可是什麼事都做的出來。”
瞳閃電般的望了他一眼,針一樣的尖鋭。
“咳咳,沒有接到教王命令,我怎麼會亂殺人?”他眼裏的針瞬間消失了,只是咳嗽着苦笑,望了一眼薛紫夜,“何況……小夜已經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回了她,又怎麼會……”
霍展白只聽得好笑:“見鬼,瞳,聽你説這樣的話,實在是太有趣了。”
然而望見薛紫夜失魂落魄的表情,心裏忽然不是滋味。
“反正,”他下了結論,將金針扔回盤子裏,“除非你離開這裏,否則別想解開血封!”
瞳的眼眸沉了沉,閃過凌厲的殺意。
“紫夜,”霍展白忽然轉過身,對着那個還在發呆的女醫者伸出手來,“那顆龍血珠呢?先放我這裏吧——你把那種東西留在身邊,總是不安全。”
龍血珠?瞳的手下意識的一緊,握住劍柄。
他望向薛紫夜,眼睛隱隱轉為紫色,卻聽到她木然的開口:“已經沒了……和別的四樣藥材一起,昨日拿去煉丹房給沫兒煉藥了。”
瞳的手緩緩鬆開,不做聲地舒了一口氣。
“那就好……”霍展白顯然也是舒了口氣,側眼望了望榻上的人,眼裏帶着一種“看你還玩什麼花樣”的表情,喃喃,“這回有些人也該死心了。”
“你的藥正在讓寧婆婆看着,大約明日就該煉好了,”薛紫夜抬起頭,對他道,“快馬加鞭南下,還來趕得及一月之期。”
“嗯。”霍展白點點頭,多年心願一旦達成,總有如釋重負之感,“多謝。”
然而,不知為何,心裏卻有另一種牽掛和擔憂泛了上來。
他這一走,又有誰來擔保這一邊平安無事?
“我已讓綠兒去給你備馬了,你也可以回去準備一下行囊。”薛紫夜收起了藥箱,看着他,“你若去得晚了,耽誤了沫兒的病,秋水音她定然不會原諒你的——那麼多年,她也就只剩那麼一個指望了。”
霍展白暗自一驚,連忙將心神收束,點了點頭。
不錯,沫兒的病已然不能耽誤,無論如何要在期限內趕回去!而這邊,龍血珠既然已入了藥爐,魔教自然也沒了目標,瞳此刻還被封着氣海,應該不會再出大岔子。
“那我先去準備一下。”他點點頭,轉身。
出門前,他再叮囑了一遍:“記住,除非他離開,否則絕不要解開他的血封!”
“知道了。”她拉下臉來,不耐煩地地擺出了驅逐的姿態。
看到霍展白的背影消失在如火的楓林裏,薛紫夜的眼神黯了黯,唰的一聲拉下了簾子。房間裏忽然又暗了下去,一絲的光透過竹簾,映在女子蒼白的臉上。
“明介,”她攀着簾子,從縫隙裏望着外面的秋色,忽然道,“把龍血珠還我,可以麼?”
瞳的眼睛在黑暗裏忽然亮了一下,手下意識握緊了劍,悄無聲息地拔出了半寸。
怎麼?被剛才霍展白一説,這個女人起疑了?
“呵,我開玩笑的,”不等他回答,薛紫夜又笑了,鬆開了簾子,回頭,“送出去的東西,哪有要回來的道理。”
不等他辨明這一番話裏的真真假假,她已走到榻前,拈起了金針,低下頭來對着他笑了一笑:“我替你解開血封。”
解開血封?一瞬間,他眼睛亮如閃電。
她拈着金針,緩緩刺向他的氣海,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
“啪!”他忽然坐起,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定定看着她,眼裏隱約湧動着殺氣。這個時候忽然給他解血封?這個女人……到底葫蘆裏賣什麼藥?
她卻只是平靜地望着他:“怎麼了,明介?不舒服麼?”
她的眼睛是寧靜的,純正的黑和純粹的白,宛如北方的白山和黑水。
他陡然間有一種恍惚,彷彿這雙眼睛曾經在無數個黑夜裏、這樣地凝視過他。他頹然鬆開了手,任憑她將金針刺落,刺入武學者最重要的氣海之中。
薛紫夜低着頭,調整着金針刺入的角度和深淺,一截雪白的纖細頸子露了出來。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只覺房內的氣氛凝重到無法呼吸。
忽然間,氣海一陣劇痛!
想也不想,他瞬間扣住了她的後頸!
然而,不等他發力扭斷對方的脖子,任督二脈之間氣息便是一暢,氣海中所蓄的內息源源不斷湧出,重新充盈在四肢百骸。
“好了。”她抬起頭,看着他,“現在沒事了,明介。”
他怔住,手僵在了她的後頸上,身邊的瀝血劍已然拔出半尺。
“現在,你已經恢復得和以前一樣。”薛紫夜卻似毫無察覺,既不為他的劍拔弩張而吃驚,也不為他此刻曖昧地攬着自己的脖子而不安,只是緩緩站起身來,淡淡,“就只剩下,頂心那一枚金針還沒拔出來了。”
他霍然掠起!
只是一剎那,他的劍就架上了她的咽喉,將她逼到了窗邊。
“你發現了?”他冷冷道,沒有絲毫否認的意味。
“剛剛才發現——在你誘我替你解除血封的時候。”薛紫夜卻是毫無忌諱地直視着他的眼睛,嘴角浮出淡淡的笑,“我真傻啊,怎麼一開始沒想到呢?——你還被封着氣海,怎麼可能用內息逼出了金針?你根本是在騙我。”
“呵。我怎麼知道你説的摩迦啊明介啊,都是些什麼東西?我不過是胡亂扯了個謊而已。”瞳冷笑,眼神如針,隱隱帶了殺氣,“你方才為什麼不告訴霍展白真相?為什麼反而解開我的血封?”
薛紫夜反而笑了:“明介,我到了現在,已然什麼都不怕。”
她抬起頭在黑暗裏凝視着他,眼神寧靜:“我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你明知那個教王不過把你當一條狗,還要這樣為他不顧一切?你跟我説的一切都是假的吧?那麼,你究竟知不知道毀滅摩迦村寨的兇手是誰?真的是黑水邊上的那些馬賊麼?”
那樣寧靜坦然的目光,讓他心裏驟然一震——從來沒有人在瀝血劍下,還能保持這樣的眼神!這樣的眼睛……這樣的眼睛……記憶裏……
“我不知道。”最終,他只是漠然的回答,“我不知道什麼摩迦村寨。”
薛紫夜怔怔地看着他,眼神悲哀而平靜。
“那麼,我想知道,明介你會不會——”她平靜地吐出最後幾個字,“真的殺我?”
瞳的眼神微微一動,沉默。沉默中,一道白光閃電般的擊來,將她打倒在地。
血從她的發隙裏密密流了下來。
“愚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