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綠和霜紅一大早趕過來的時候,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小姐居然裹着毯子,在霍展白懷裏安靜地睡去了!霍展白將下頷支在紫衣麗人的頭頂上,雙臂環着她的腰,倚着梅樹打着瞌睡,砌下落梅如雪,凋了兩人一身。雪鷂早已醒來,卻反常地乖乖的站在架子上,側頭看着梅樹下的兩個人,發出温柔的咕咕聲。
“我的天啊,怎麼回事?”綠兒看到小姐身邊的正是那個自己最討厭的傢伙,眼珠子幾乎要掉出來,“這——嗚!”
一旁的霜紅及時的捂住了她的嘴,將她拉了出去。
“從來沒見過小姐睡的這樣安靜呢……”跟了薛紫夜最久的霜紅喃喃,“以前生了再多的火也總是嚷着冷,半夜三更的睡不着,起來不停走來走去——現在就讓她多睡一會兒吧。”
“可是……秋之苑那邊的病人……”綠兒皺了皺眉,有些不放心。
那個病人昨天折騰了一夜,不停的抱着腦袋厲呼,聽得她們都以為他會立刻死掉,一大早慌的跑過來想問問小姐,結果就看到了這樣尷尬的一幕。
“啊?!”正在幾個侍女商量進退的時候,庭院裏卻傳來了一聲驚呼,震動內外,“這、這是幹嗎?”
“小姐醒了!”綠兒驚喜道。隨即卻聽到了砰的一聲,一物破門從院外飛了進來。
“霍展白!你佔我便宜!”
還沒睡醒的人來不及應變,就這樣四腳朝天的狼狽落地,一下子痛醒了過來。
“你……”睡眼惺忪的人一時間還沒回憶起昨天到底做了什麼讓這個女人如此暴跳,只是下意識地躲避着如雨般飛來的杯盞,在一隻酒杯砸中額頭之時,他終於回憶起來了,大叫,“不許亂打!是你自己投懷送抱的!不關我事……對,是你佔了我便宜!”
“胡説!你這個色鬼!根本不是好人!”薛紫夜衝出來,惡狠狠指着他的鼻子,吩咐左右侍女,“這裏可沒你的柳花魁!給我把他關起來,弄好了藥就把他踢出谷去!”
“是,小姐!”綠兒歡喜地答應着,完全沒看到霜紅在一邊皺眉頭。
薛紫夜拉下了臉,看也不看他一眼,哼了一聲掉頭就走:“去秋之苑!”
在所有人都呼拉拉走後,霍展白才回過神來,從地上爬了起來,摸了摸打破的額頭——這算是醫者對病人的態度麼?這樣氣勢洶洶的惡女人,完全和昨夜那個貓一樣安靜乖巧的女子兩樣啊……自己……是不是做夢了?
可是,等一下!剛才她説什麼?“柳花魁”?
她、她怎麼知道自己認識揚州玲瓏花界的柳非非?
他忽然一拍大腿跳了起來。完了,難道是昨夜喝多了,連這等事都被套了出來?他泄氣地耷拉下了眼皮,用力捶着自己的腦袋,恨不得把它敲破一個洞。
薛紫夜帶着人往秋之苑匆匆走去,尤自咬牙切齒。
居然敢佔她的便宜!看回頭怎麼收拾那傢伙!……她氣沖沖地往前走,旁邊綠兒送上了一襲翠雲裘:“小姐,你忘了披大氅呢,昨夜又下小雪了,冷不冷?”
冷?她忽然愣住了——是啊,下雪了麼?可昨夜的夢裏,為什麼一直是那樣的温暖?
她拿着翠雲裘,站在藥圃裏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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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到秋之苑的時候,打開門就被滿室的濃香薰住。
“一羣蠢丫頭,想燻死病人麼?”她怒罵着值夜的丫頭,一邊動手卷起四面的簾子,推開窗,“一句話吩咐不到就成這樣,你們長點腦子好不好?”
“別……”忽然間,黑暗深處有聲音低微的傳來,“別打開。”
薛紫夜吃驚的側頭看去,只見榻上厚厚的被褥陰影裏,一雙淺藍色的眼睛奕奕閃光,低低地開口:“關上……我不喜歡風和光。受不了……”
她心裏微微一震,卻依然一言不發地一直將簾子捲到了底,雪光唰的映射了進來,耀住了裏面人的眼睛。
“關上!”陷在被褥裏的人立刻將頭轉向牀內,厲聲。
她揮了揮手,示意侍女們退出去,自己坐到了榻邊。
“沒有風,沒有光,關着的話,會在黑暗裏腐爛掉的。”她笑着,耳語一樣對那個面色蒼白的病人道,“你要慢慢習慣,明介。你不能總是呆在黑夜裏。”
她的手搭上了他的腕脈,卻被他甩開。
“你叫誰明介?”他呆在黑暗裏,冷冷的問,“為什麼要救我?你想要什麼?”
他的眼睛裏沒有絲毫的喜怒,只是帶着某種冷酷和提防,以及無所謂。
她愣住,半晌才伸過手去探了探他的額頭,喃喃:“你……應該已經恢復了一部分記憶了,怎麼還會問這樣的問題?我救你,自然是因為我們從小就認識,你是我的弟弟啊。”
“呵。”他卻在黑暗裏譏諷地笑了起來,那雙眼睛隱隱露出淡淡的碧色,“弟弟?”
出自大光明宮修羅場的絕頂殺手是不可能有親友的——如果有,就不可能從三界裏活下來;如果有,也會被教官勒令親手格殺。
這個女人在騙他!
説什麼拔出金針,説什麼幫他治病——她一定也是中原武林那一邊派來的人,他腦海裏浮現的一切,只不過是用藥物造出來的幻象而已!她救了他,只是想用盡各種手段、從他身上挖出一點魔教的秘密——
這種事他已經經歷過太多。
半年前,在刺殺敦煌城主得手後來不及撤退,他一度被守護城主的中原武林擒獲,關押了整整一個月才尋到機會逃離。為了逼他吐露真像,那些道貌岸然的正派人士用盡了各種駭人聽聞的手段——其中,就嘗試過用藥物擊潰他的神智。
連那樣的酷刑都不曾讓他吐露半句,何況面前這個顯然不熟悉如何逼供的女人。
他在黑暗中冷笑着,手指慢慢握緊,準備找機會發出瞬間一擊。
他必須要拿到龍血珠……必須要拿到!
“你還沒記起來麼?你叫明介,是雪懷的朋友,我們一起在摩迦村寨里長大。”頓了頓,薛紫夜的眼睛忽然黯淡下來,輕聲,“你六歲就認識我了……那時候……你為我第一次殺了人——你不記得了麼?”
黑暗裏的眼睛忽然閃了一下,彷彿回憶着什麼,泛出了微微的紫。
他的眼眸,彷彿可以隨着情緒的不同而閃現出不同的色澤,誘惑人的心。
殺人……第一次殺人。
他頓住了被褥底下剛剛抬起來的手,只覺的後腦隱約的痛起來。眼前忽然有血色潑下,兩張浮腫的臉從記憶裏浮凸出來了——那是穿着官府服裝的兩名差役。他們的眼睛瞪得那樣大,臉成了青紫色,居然自己卡住了自己的喉嚨,生生將自己勒死!
地上……地上躺着一個蒼白瘦弱的女人,被凌辱後的一地血紅。
那個小女孩抱着那個衣不蔽體的女人嚶嚶的哭泣,眸子是純粹的黑白色的。
他忽然覺得喘不過氣來。
“你不記得了麼?十九年前,我和母親被押解着路過摩迦村寨,在村前的驛站裏歇腳。那兩個人面獸心的傢伙卻想凌辱我母親……”即使是説着這樣的往事,薛紫夜的語氣也是波瀾不驚,“那時候你和雪懷正好在外頭玩耍,聽到我呼救,衝進來想阻攔他們,卻被惡狠狠的毒打——就在那時候,你第一次用瞳術殺了人。”
“母親死後我成了孤兒,流落在摩迦村寨,全靠雪懷和你的照顧才得以立足。
“我們三個人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比你大一歲,還認了你當弟弟。”
他抱着頭,拼命對抗着腦中那些隨着話語不停湧出的畫面,急促的呼吸。
是假的……是假的!就如瞳術可以蠱惑人心一樣,她也在用某種方法試圖控制他的記憶!
“你不記得了麼?就是因為殺了那兩個差役、你才被族裏人發現了身上的奇異天賦,被視為妖瞳再世,關了起來。”薛紫夜的聲音輕而遠,“明介,你被關了七年,我和雪懷每天都來找你説話……一直到滅族的那一夜。”
滅族那一夜……滅族那一夜……
記憶再度不受控制地翻湧而起。
外面的雪在飄,房子陰暗而冰冷,手足被鐵索釘在牆上,蜷縮在黑暗的角落裏。
有人打開了黑暗的房間,對他説話:
“你,想出去麼?”
那個聲音不停的問他,帶着某種誘惑和魔力。
那一羣豬狗一樣的俗人,不知道你有多大的力量……只有我知道你的力量,也只有我能激發出你真正的力量。你,想跟我走麼?
我要出去!我要出去!放我出去……他在黑暗中大喊,感覺自己快要被逼瘋。
好,我帶你出去。那個聲音微笑着,但是,你要臣服於我,成為我的瞳,凌駕於武林之上,替我俯視這大千世界、芸芸眾生。你,答應麼?
——還是,願意被歧視,被幽禁,被挖出雙眼一輩子活在黑暗裏?
放我出去!他用力地拍着牆壁,想起今日就是族長説的最後期限,心魂欲裂,不顧一切的大聲呼喊:只要你放我出去!
忽然間,黑暗裂開了,光線將他的視野四分五裂,一切都變成了空白。
空白中,有血色迸射開來,伴隨着淒厲的慘叫。
那是、那是……血和火!
“那一夜……”她垂下了眼睛,語聲裏帶着悲傷和仇恨。
“閉嘴!”他忽然間低低的叫出聲來,再也無法控制地暴起,一把就扼住了薛紫夜的咽喉!
“閉嘴……”他低啞地怒喝,雙手瑟瑟發抖,“給我閉嘴!”
她被抵在牆上,驚訝地望着面前轉變成琉璃色的眸子,一瞬間驚覺了他要做什麼,在瞳術發動之前及時地閉上了眼睛。
“看着我!”他卻騰出一隻手來,毫不留情地撥開了她的眼睛,指甲幾乎摳入了她的眼球,“看着我!”
她被迫睜開了眼,望着面前那雙妖瞳,感覺到一種強大的力量正在侵入她的心。
“聽着,馬上把龍血珠還給我!否則……否則我……會讓你慢慢的死。”
他的臉色蒼白而慘厲,充滿了不顧一切的殺氣,宛如修羅。明介怎麼會變成這樣?如今的他,就如一個嗜血無情的修羅,什麼也不相信,什麼也不容情,只不顧一切的追逐着自己想要的東西,連血都已經慢慢變冷。
這,就是大光明宮修羅場裏的殺手?
意識開始渙散,身體逐漸不聽大腦的指揮,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會做什麼——然而,就在那個瞬間,掐着她喉嚨的手鬆開了。彷彿是精神力耗盡,那雙琉璃色的眼睛瞬間失去了攝人心魄的光芒,黯淡無光。
瞳急促的呼吸着,整個人忽然砰的一聲向後倒去,在黑暗裏一動不動。
她也癱倒在地。
不知多久,她先回復了神智,第一個反應便是撲到他身側,探了探他的腦後——那裏,第二枚金針已經被這一輪激烈的情緒波動逼了出來,針的末尾脱離了靈台穴,有細細的血開始滲出。
“明介……”她第一次有了心驚的感覺,有些不知所措地將他的頭抬起放在自己懷裏,望着外面的天空,喃喃——明介,如今的你,已經連自己的回憶都不相信了麼?
那麼多年來,你到底受了什麼樣的折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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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展白明顯的覺得自己受冷落了——自從那一夜拚酒後,那個惡女人就很少來冬之館看他,連風綠霜紅兩位管事的大丫頭都很少來了,只有一些粗使丫頭每日來送一些飯菜。
雖然他的傷已經開始好轉,也不至於這樣把他擱置一旁吧?
難道是因為那個小氣的女人還在後悔那天晚上的投懷送報?應該不會啊……那麼兇的人,臉皮不會那麼薄。那麼,難道是因為他説漏了嘴提到了風情苑那個花魁柳非非,打破了他在她心中一貫的光輝形象?
心裏放不下執念是真,但他也並不是什麼聖賢人物,可以十幾年來不近女色。快三十的男人,孤身未娶,身邊有一幫狐朋狗友,平日出入一些秦樓楚館消磨時間也是正常的——他們八大名劍哪個不自命風流呢?何況柳花魁那麼善解人意,偶爾過去説説話也是舒服的。
他無趣地左右看着,腦袋裏想入非非起來。
丫頭進來佈菜,他在一旁看着,無聊地問:“你們谷主呢?”
“谷主在秋之苑……”那個細眉細眼的丫頭低聲回答。
“哦,秋之苑還有病人麼?”他看似隨意的套話。
“嗯,是啊。”那個丫頭果然想也不想的脱口答應,立刻又變了顏色,“啊……糟糕。谷主説過這事不能告訴霍公子的!”
霍展白眼神陡然亮了一下,臉色卻不變,微笑:“為什麼呢?”
那個丫頭卻一句話也不敢多説,放下菜,立刻逃了出去。
她走後,霍展白一個人呆在空蕩蕩的冬之館裏,望着庭外的梅花發呆。為什麼呢?……加上自己,十面迴天令已經全部收回,今年的病人應該都看完了,怎麼到了現在又出來一個?——以那個女人的性格,肯浪費精力額外再收治,想來只有兩個原因:要麼是那個病人非常之有錢,要麼……就是長得非常之有型。
如今這個,到底是哪一種呢?難道比自己還帥?
他摸着下巴,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忽然間蹙眉:可是,為什麼不想讓他知道?
“喂,你説,那個女人最近抽什麼風啊?”他對架子上的雪鷂説話,“你知不知道?替我去看看究竟可好?”
“咕。”雪鷂歪着頭看了看主人,忽地撲扇翅膀飛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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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枚金針靜靜地躺在了金盤上,針末同樣沾染着黑色的血跡。
榻上的人在細微而急促的呼吸,節奏凌亂。
薛紫夜坐在牀前,靜靜地凝視着那個被痛苦折磨的人——那樣蒼白英俊的臉,卻隱含着冷酷和殺戮,即使昏迷中眼角眉梢都帶着逼人的殺氣……他,真的已經不再是昔年的那個明介了,而是大光明宮修羅場裏的殺手之王:瞳。
瞳……她心裏默唸着這個名字,想起了他那雙詭異的眼睛。
作為醫者,她知道相對於武學一道,還存在着念力和幻術——但是,她卻從來不敢想象一個人可以將念力通過雙眸來擴張到極至!那已經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範圍。
難道,如村裏老人們所説,這真的是摩迦一族血脈裏傳承着的魔力?
最後一枚金針還留在頂心的百匯穴上。她隔着髮絲觸摸着,雙手微微發抖——沒有把握……她真的沒有把握,在這枚入腦的金針拔出來後,還能讓明介毫髮無損的活下去!
行醫十年來,她還是第一次遇到了“不敢動手”的情況!
聯想起這八年來一直困擾她的事,想起那個叫沫兒的孩子終究無法治好,她的心就更加的難受——無能為力……儘管她一直被人稱為“神醫”,可她畢竟只是一個醫生,而不是神啊!
怎麼辦……怎麼辦……
深沉而激烈的無力感,幾乎在瞬間將一直以來充滿了自信的女醫者擊倒。
十二年前她已經失去了雪懷,今日怎麼可以再失去明介?
薛紫夜靜靜坐了許久,霍然長身立起,握緊了雙手,身子微微顫抖,朝着春之庭那邊疾步走了出去——一定要想出法子來,一定要想出法子來!
不同於冬之館和秋之苑,在湖的另一邊,風卻是和煦的。
温泉從夏之園湧出,一路流經了這一個春之庭,然後注入了湖中,和冷泉交融。此處的庭院裏,處處都是旖旎春光,盛開着一簇簇的碧桃,薺菜青青,綠柳如線。
一個蒼老的婦人拿着雲帚,在階下打掃,忽地聽到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谷主,是您?”春之庭的侍女已經老了,看到她來有些驚訝。
谷主已經有很久沒有回這裏來了……她天賦出眾,勤奮好學,又有着深厚的家學淵源,十四歲師從前代藥師廖青染後,更是進步一日千里,短短四年即告出師,十八歲開始正式接掌了藥師谷。其天賦之高,實為歷代藥師之首。
自從她出師以來,就很少再回到這個作為藏書閣的春之庭了。
“寧姨,麻煩你開一下藏書閣的門。”薛紫夜站住,望着緊閉的高樓,眼角有一種堅決的神色,“我要進去查一些書。”
“哦,哦,好好。”老侍女連忙點頭,扔了掃帚走過來,拿出了一枚鏽跡斑斑的銅鑰匙,喃喃,“谷主還要回來看書啊?……那些書,你在十八歲時候不就能倒背如流了麼?”
薛紫夜不置可否。
老侍女偷偷看了一眼,發覺谷主的臉色有些蒼白疲憊,似是多日未曾得到充足的休息。她心裏咯噔了一聲,暗自嘆了一口氣——是遇到了麻煩的病人了?還是谷主她依舊不死心,隔了多年,還如十幾歲時候那樣想找法子復活那一具冰下的屍體?
門一打開,長久幽閉的陰冷氣息從裏面散出來。
長明燈還吊在閣頂上靜靜燃燒,閣中內室呈八角形,書櫃沿着牆一直砌到了頂,按照病名、病因、病機、治則、方名、用藥、醫案、醫論分為八類。每一類都佔據了整整一面牆的位置,從羊皮捲到貝葉書,從竹簡到帛書,應有盡有。
薛紫夜負手站在這浩瀚如煙海的典籍裏,仰頭四顧一圈,深深吸了一口氣,抬手壓了壓發上那枚紫玉簪:“寧姨,我大概會有兩三天不出來——麻煩你替我送一些飯菜進來。”
老侍女怔了一下:“哦……好的,谷主。”
在掩門而出的時候,老侍女回頭望了一眼室內——長明燈下,紫衣女子佇立於浩瀚典籍中,沉吟思考,面上有嘔心瀝血的憂戚。
“谷主。”心裏猛然一跳,她忍不住站住腳。
“嗯?”薛紫夜很不高興思維被打斷,蹙眉,“怎麼?”
“請您愛惜自己,量力而行。”老侍女深深對着她彎下了腰,聲音裏帶着嘆息,“您不是神,很多事,作不到也是應該的——請不要像臨夏祖師那樣。”
臨夏祖師……薛紫夜猛地一驚,停止了思考。
傳説中,二十年前藥師谷的唐臨夏谷主,她師傅廖青染的授業恩師,就是吐血死在這個藏書閣裏的,年僅三十一歲——一直到死,他手裏還握着一本《藥性賦》,還在苦苦思索七星海棠之毒的解法。
“您應該學學青染谷主。”老侍女最後説了一句,掩上了門,“她如今很幸福。”
門關上了,薛紫夜卻還是望着那個背影的方向,一時間有些茫然——這個老侍女侍奉過三代谷主,知道很多的往事和秘密。可是,她又怎麼知道一個醫者在眼睜睜看着病人走向死亡時,那種無力和挫敗感呢?
她頹然坐倒在閣中,望着自己蒼白纖細的雙手,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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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雙眼睛,是在門剛闔上的瞬間睜開的。
片刻前還陷在昏迷掙扎裏的瞳,睜眼的時候眸中竟然雪亮,默默凝視着薛紫夜離去時的方向,在瞬間閃過無數複雜的光:猜疑、警惕、殺意以及……茫然。
其實,在三天前身上傷口好轉的時候,他已然可以恢復意識,然而卻沒有讓周圍的人察覺——他一直裝睡,裝着一次次發病,以求讓對方解除防備。
他在暗中窺探着那個女醫者的表情,想知道她救他究竟是為了什麼,也想確認自己如今處於什麼樣的境地,又該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他是出身於大光明宮修羅場的頂尖殺手,可以在任何絕境下冷定地觀察和謀劃。
然而,在他嘶聲在榻上滾來滾去時,她的眼神是關切而焦急的;
在他苦痛地抱頭大叫時,她握住他肩膀的手是冰冷而顫抖的;
甚至,在最後他假裝陷入沉睡,並時不時冒出一句夢囈來試探時,她俯身看着他,眼裏的淚水無聲的墜落在他臉上……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到底為了什麼要這樣?
難道,真的如她所説……他是她昔日認識的人?他是她的弟弟?
飄着雪的村莊,漆黑的房子,那個叫雪懷的少年和叫小夜的女孩……到底……自己是不是因為中了對方的道兒,才產生了這些幻覺?
他有些苦痛地抱住了頭,感覺眉心隱隱作痛,一直痛到了腦髓深處。
他知道,那是教王釘在他頂心的金針。
被控制、被奴役的象徵。
他在黑暗裏躺了不知道多久,感覺簾幕外的光暗了又亮,腦中的痛感才漸漸消失。他伸出手,小心地觸碰了一下頂心的百匯穴。劇痛立刻讓他的思維一片空白。
自從有記憶開始,這些金針就釘死了他的命運,從此替教王縱橫西域,取盡各國諸侯人頭。
教王慈祥的坐在玉座上,對他説:瞳,為了你好,我替你將痛苦的那一部分抹去了……你是一個被所有人遺棄的孩子,那些記憶對你來説毫無意義,不如忘記。
“人生,如果能跳過痛苦的那一段,其實應該是好事呢……”
三聖女五明子環侍之下,玉座上教王的眼睛深不見底,笑着將手按在跪在玉座下的愛將頭頂上,緩緩磨娑着,彷彿撫摩着那頭他最鍾愛的雪域灰獒。他也知道,只要教王一個不高興,隨時也可以如毒殺那些獒犬一樣奪走他的性命。
該死的!該死的!他一拳將藥枕擊得粉碎,眼眸轉成了琉璃色——這個女人,其實和教王是一模一樣的!他們都妄圖改變他的記憶,從而讓他俯首帖耳的聽命!
他在黑暗裏全身發抖。
他痛恨這些人擺佈着他命運和記憶的人。這些人踐踏着他的生命,掠奪了他的一切,還擺出一副救贖者的樣子、來對他惺惺作態!
“嘎——”在他一拳擊碎藥枕時,一個黑影驚叫了一聲,撲簌簌穿過窗簾飛走了。
那是什麼?他一驚,忽地認出來了:是那隻鳥?是他和那個鼎劍閣的七公子決戰時,惡狠狠啄了他一口的那隻雪鷂!
——那麼説來,如今那個霍展白,也是在這個藥師谷里?
瞳在黑暗中霍然坐起,眼神里閃着野獸一樣的光:不好!
他悄無聲息的躍下了牀,開始翻檢這一間病室。不需要拉開簾子,也不需要點燈,他在黑暗中如豹子一樣敏捷,不出一刻鐘就在屏風後的紫檀木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佩劍。劍名瀝血,斬殺過無數諸侯豪傑的頭顱,在黑暗裏隱隱浮出黯淡的血光來。
劍一入手,心就定了三分——象他這樣的人,唯一信任的東西也就只有它了。
他繼續急速地翻找,又摸到了自己身上原先穿着的那套衣服,唇角不由露出一絲笑意。那一套天蠶衣混和了崑崙雪域的冰蠶之絲,尋常刀劍根本無法損傷,本是教中特意給光明界殺手精英配備的服裝。
他掙開身上密密麻麻的綁帶,正要把那套衣服換上,忽地愣了一下。
——原本在和霍展白激鬥時留下的破口,居然都已經被細心地重新縫補好了。是她?
那一瞬間,頭又痛了起來,他有些無法承受地抱頭彎下腰去,忍不住想大喊出聲。
為什麼……為什麼?到底這一切是為什麼?那個女醫者,對他究竟懷着什麼樣的目的?他已然什麼都不相信,而她卻非要將那些東西硬生生塞入他腦海裏來!
他在黑暗裏急促的喘息,手指忽地觸到了一片冰冷的東西。
他喘息着拿起了那面白玉面具,顫抖着蓋上了自己的臉——冰冷的玉壓着他的肌膚,躲藏在面具之下,他全身的顫抖終於慢慢平息。
他握緊了劍,面具後的眼睛閃過了危險的紫色。
無論如何,先要拿到龍血珠出去!霍展白還在這個谷里,隨時隨地都會有危險!
他急速的翻着房間內的一切,一寸地方都不放過,然而根本一無所獲。可惡……那個女人,究竟把龍血珠放到哪裏去了?難道收在另外的秘密之所了麼?
他遲疑了一下,終於握劍走出了這個躺了多日的秋之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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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展白站在梅樹下,眼觀鼻,鼻觀心,手裏的墨魂劍凝如江海清光。他默默回想着當日冷杉林中那一場激鬥,想着最後一剎刺入自己肋下的一劍是如何發出,將當日的兇險之極的那一幕慢慢回放。
好毒的劍!那簡直是一種捨身的劍法,根本罕見於中原。
他回憶着那一日雪中的決鬥,手裏的劍快如追風,一劍接着一劍刺出,似要封住那個假想中對手的每一步進攻:月照瀾滄,風迴天野,斷金切玉……“唰”的一聲,在一劍當胸平平刺出後,他停下了手。
霍展白持劍立於梅樹下,落英如雪覆了一身,獨自默默冥想,搖了搖頭。不,還是不行……就算改用這一招“王者東來”,同樣也封不住對手最後那捨身的一劍!
那樣可怕的人,連他都心懷畏懼。
不過,也無所謂了……那個瞳,如今只怕早已經在雪裏死了吧?
忽然聽得空中撲簌簌一聲,一隻鳥兒咕嚕了一聲,飛落到了梅樹上。
“雪鷂?”霍展白看到鳥兒從秋之苑方向飛來,微微一驚,看着它嘴裏叼着的一物,“你飛到哪裏去了?秋之苑?”
鳥兒鬆開了嘴,一片白玉的碎片落入了他的掌心。
“這是……大光明宮修羅場裏殺手的面具!”一眼看清,霍展白脱口驚呼起來,“秋之苑裏那個病人,難道是……那個愚蠢的女人!”
“嘎!”雪鷂不安的叫了一聲,似是肯定了他的猜測,一雙黑豆似的眼睛骨溜溜轉。
“糟了……”霍展白來不及多説,立刻點足一掠,從冬之館裏奔出。
瞳是為了龍血珠而來的,薛紫夜説不定已然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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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之苑裏楓葉如火,紅衣的侍女站在院落門口,看到了從楓樹林中走出的白衣人。
“明介公子,谷主説了,您的病還沒好,現在不能到處亂走。”霜紅並沒有太大的驚訝,只是微微一躬身,阻攔了那個病人,“請回去休息——谷主她昨日去了藏書閣翻閲醫書,相信不久便可以找出法子來。”
在説話的時候,她一直望着對方的胸口部位,視線並不上移。
“是麼?”瞳忽然開口了,冷然,“我的病很難治?”
霜紅沒有回答,只是微微欠了欠身:“請相信谷主的醫術。”
瞳眼神漸漸凝聚:“你為什麼不看我?”
“婢子不敢。”霜紅淡淡回答,欠身,“谷主吩咐過了,谷里所有的丫頭,都不許看公子的眼睛。”
“哦……原來如此。”瞳頓了頓,忽然間身形就消失了。
“好,告訴我,”霜紅還沒回過神,冰冷的劍已然貼上了她的咽喉,“龍血珠放在哪裏?”
劍氣逼得她臉色白了白,然而她卻沒有驚惶失措:“婢子不知。”
“真不知?”劍尖上抬,逼得霜紅不得不仰起臉去對視那雙妖詭的雙瞳。
“公子還是不要隨便勉強別人的好。”不同於風綠的風風火火,霜紅卻是鎮定自如,淡淡然,“婢子奉谷主之命來看護公子,若婢子出事,恐怕無人再為公子解開任督二脈間的‘血封’了。”
血封?瞳一震:這種手法是用來封住真氣流轉的,難道自己……
他還來不及驗證自己的任督二脈之間是否有異,耳邊忽然聽到了隱約的破空聲!
“叮!”他來不及回身,立刻撤劍向後,在電光火石之間封住了背後疾刺而來的一劍——有高手!那個瞬間他順手點了霜紅的穴,一按她的肩膀,順勢借力凌空轉身,瀝血劍如蟬翼一樣半弧狀展開,護住了周身。只聽叮叮數聲,雙劍連續相擊。
刺破血紅劍影的,是墨色的閃電。
霍展白臉色凝重,無聲無息的急掠而來,一劍逼開了對方——果然,一過來就看到這個傢伙用劍抵着霜紅的咽喉!薛紫夜呢?是不是也被這條救回來的毒蛇給咬了?
怒火在他心裏升騰,下手已然顧不上容情。
“喂!喂!你們別打了!”霜紅努力運氣衝開被點住的穴道,只能在一旁叫着乾着急。谷里的兩位病人在楓林裏拔劍,無數的紅葉飄轉而下,隨即被劍氣攪得粉碎,宛如血一樣的散開,刺得她臉頰隱隱作痛。
“嚓”,只不過短短片刻,一道劍光就從紅葉裏激射而出,釘落在地上。
“怎麼忽然就差了那麼多?”在三招之內就震飛了瞳的劍,霍展白那一劍卻沒有刺下去,感到不可思議,“你的內力呢?哪裏去了?”
瞳急促地喘息,感覺自己的內息一到氣海就無法提起,全身筋脈空空蕩蕩,無法運氣。
果然是真的……那個女人藉着替他療傷的機會,封住了他的任督二脈!
那個女人,果然是處心積慮要對付他!
他他想凝聚起念力使用瞳術,然而畢竟尚未痊癒,剛剛將精神力聚在一點,頂心的百匯穴上就開始裂開一樣的痛——他甚至還來不及深入去想,眼前便是一黑。
“霍公子,快把劍放下來!”霜紅看到瞳跌倒,驚呼,“不可傷了明介公子!”
“你們谷主呢?”霍展白卻沒有移開劍,急問。
“谷主昨天就去了春之庭的藏書閣,”霜紅努力運氣想衝開穴道,可瞳的點穴手法十分詭異,竟是紋絲不動,“她吩咐過,要我好好照看明介公子——她幾日後就出來。”
“哦……”霍展白松了口氣,退了一步將劍撤去,卻不敢鬆懈。
“怎麼把如此危險的傢伙弄回了谷里!”他實在是很想把這個傢伙解決掉,卻礙於薛紫夜的面子不好下手,蹙眉,“你們知道他是誰麼?一條毒蛇!藥師谷里全是不會武功的丫頭,他一轉頭就能把你們全滅了——真是一羣愚蠢的女人。”
“那個……谷主説了,”霜紅陪笑,“有七公子在,不用怕的。”
霍展白被這個伶俐的丫頭恭維得心頭一爽,不由收劍而笑:“呵呵,不錯,也幸虧有我在——否則這魔教的頭號殺手,不要説藥師谷,就是全中原也沒幾個人能對付!”
“魔教殺手?”霜紅大大吃了一驚,“可是……谷主説他是昔日在摩迦村寨時的朋友。”
“在摩迦村寨時的朋友?”霍展白喃喃,若有所思——這個女人肯出手救一個魔教的殺手,原來是為了這樣的原因?
他解開霜紅的穴,她立刻便去查看地上昏迷的病人,請求他幫忙將瞳扶回秋之苑。
他沒有拒絕,只是在俯身的剎那封住了瞳的八處大穴。
“你幹什麼?”霜紅怒斥,下意識的保護自己的病人。
“在你們谷主沒有回來之前,還是這樣比較安全。”霍展白喃喃。
日頭已經西斜了,他吃力地扛着瞳往回走,覺得有些啼笑皆非:從來沒想過,自己還會和這個殊死搏殺過的對手如此親密——雪鷂嘀咕着飛過來,一眼看到主人攙扶着瞳,露出吃驚的表情,一個倒栽葱落到了窗台邊,百思不得其解地抓撓着嘀嘀咕咕。
“唉……”他嘆了口氣——幸虧藥師谷里此刻沒有別的江湖人士,如果被人看到薛紫夜居然收留了魔教的人,只怕中原武林也不會視若無睹。
就算是世外的醫者,也不能逃脱江湖的紛爭啊。
將瞳重新放回了榻上,霜紅擦了擦汗,對他道謝。
“沒什麼,”霍展白笑了笑,“受了你們那麼多年照顧,做點苦力也是應該的。”
霜紅小心地俯下身,探了探瞳的頭頂,舒了口氣:“還好,金針沒震動位置。”
“金針?”霍展白一驚,“他……被金針封過腦?”
“嗯。”霜紅嘆了口氣,“手法詭異得很,谷主拔了兩枚,再也不敢拔第三枚。”
霍展白眼色變了變——連薛紫夜都無法治療?
他還待進一步查看,忽地聽到背後一聲簾子響:“霜紅姐姐!”
一個小丫頭奔了進來,後面引着一個蒼老的婦人。
“小晶,這麼急幹什麼?”霜紅怕驚動了病人,回頭低叱,“站門外去説話!”
“可是……可是,寧婆婆説谷主、谷主她……”小晶滿臉焦急,聲音哽咽,“谷主她看了一天一夜的書,下午忽然昏倒在藏書閣裏頭了!”
“什麼!”霜紅失聲——那一瞬間,二十年前臨夏谷主的死因閃過了腦海。
“快、快帶我……”她再也顧不得病牀上的瞳,頓住站起。
然而身側一陣風過,霍展白已經搶先掠了出去,消失在楓林裏。
在房裏所有人都一陣風一樣離開後,黑暗裏的眼睛睜開了。
眸中尚自帶着殘留的苦痛之色,卻支撐着,緩緩從榻上坐起,撫摩着右臂,低低地喘息——用了乾坤大挪移,在霍展白下指的瞬間,他全身穴位瞬間挪開了一寸。然而,任督二脈之間的血封,卻始終是無法解開。
怎麼辦……離開崑崙已經快一個月了,也不知道教王如今是否出關,是否發現了他們的秘密計劃——跟隨他出來的十二銀翼已然全軍覆沒,和妙火也走散多時,如果拿不到龍血珠,自己又該怎麼回去?
大光明宮那邊,妙水和修羅場的人,都還在等待着他歸來。
為了這個計劃,他已經籌劃了那麼久——
無論如何,一定要拿到龍血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