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楚歌感覺自己的身體浮了起來——不是幻覺,而是切切實實的漂浮了起來。耳邊的水聲更加清晰了,甚至蓋過了小妗輕輕的啜泣。意識分外清明,他猜測着自己是躺在一個竹排上。
“從這條溪漂下去,就到山外的鎮子了——那時候你手腳的麻藥也解了。”手腳動不了,他轉而想用力睜開眼睛,然而,偏偏這點力氣都沒有,耳邊只是聽到小妗繼續低語。她的手摸上了他的臉,輕輕的,軟軟的,顫顫的,淚水已經止住了,聲音甚至帶了一絲笑意:“江郎,你自己走吧,不要回來找我了。”
他心裏焦急,拼着傷及內腑,提氣衝撞各路經脈,試圖讓深深麻痹的手足恢復知覺,然而丹田內空空蕩蕩,居然一絲真力也提不上來。
聽着耳邊她那樣温婉深情的一句句囑託來,他幾乎要忍不住大喊:那麼你怎麼辦!小妗你怎麼辦?——如果幻花宮主來查看發現少了一顆花籽、然而你有沒有躑躅花可以給他的話……你怎麼辦?!我要的不是躑躅花——我要的不是那個!
然而,這樣急切激烈的話語在唇邊,卻無力吐出。陡然間,他感覺唇上一軟,輕柔的氣息接觸到他的臉,小妗俯下身來,吻了他一下,笑着,説出最後的話:“江郎啊,如果不遇見你,我這一生,就怕是白過了。”
他再也沒有見過那個如花般的女子。
待得他恢復了行動能力,飛奔回斷崖——他循着來時路回到那個竹樓下,卻已是人去樓空。裏面的東西都按照他離開時的原樣擺放着,顯然主人離去時也是匆促的。
他踏遍大青山,卻尋不到小妗,更尋不到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幻花宮。苗疆人地生疏,大小教派林立多如牛毛——以他個人之力,待得他一一查過去,恐怕再見小妗也要十多年吧?
山萬重,水萬重,然而,山長水遠知何處?
他江楚歌的人生是由無數的絢麗紅顏編織而成,然而,早已習慣了笑謔遊戲紅塵的他,卻錯失了一生中可能再也遇不到的那一點“真”。
半夜時分,他終於醒了。頭痛欲裂,宿醉後,感覺內心底只殘餘灰燼。然而,不等他有力氣想起什麼,卻聽得身邊有人冷冷問了一句:“小妗死了麼?”
他彷彿被利劍刺中一樣,驀的抬頭,厲聲反駁:“誰説的!小妗沒死!她不會死!”
然而一抬頭,看見桌邊坐着的女子,碧落轉瞬呆了呆。
靖姑娘。
在桌邊慢慢放下酒杯的,居然是聽雪樓中的女領主。
他陡然想起今日是領主前來視察剛攻下的幻花宮的時候,他已經接到了迎接靖姑娘到來的指令,然而,大醉之下,他居然忘的一乾二淨。
然而四護法之首的碧落只是冷冷看了女領主一眼,沒有道歉的意思:“小妗沒死!誰説她死了!”
舒靖容也沒有説什麼教訓屬下的話,她的手挑着斷了的琴絃,忽地冷笑起來,厲叱:“既然小妗沒死,你不去找她,在這裏喝什麼酒!”
碧落一凜,醉意朦朧的眼裏,陡然也有清醒的雪亮光芒閃過,她的手陡然抓緊了頸中那個錦囊。
那朵淺碧色的躑躅花,似乎刀一般刺痛他的心——為了找到小妗,為了藉助聽雪樓的力量踏遍南疆,他不惜屈身在蕭憶情的麾下。然而,如今他終於攻入了幻花宮,卻遍尋不到小妗的影子。
“她一定沒死……一定沒死。我要去找她。”彷彿在説服自己,碧落喃喃的一再反覆,“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把小妗找回來。”
阿靖嘆了口氣,手一掃,將所有的酒器都掃到了地上,一片刺耳的鏗鏘:“那麼,就不要喝了!跟我一起去幻花宮走一趟。”
今夜是滿月。月光下,蒼茫海一片蒼蒼莽莽,銀白如霜。
機關打開,一級級的石階從湖水中無聲無息的升起,一直鋪到湖心停駐的船邊。
穿好了緊身水靠,聽雪樓的女領主也不由看着那通向湖底的台階搖搖頭:“這麼隱秘所在啊……”她由船頭走入水中,足尖剛落下,發覺石上每一級都有一個石雕的凹槽,槽上有金屬釦子,正好容足踏下,這樣一步步下去,人居然可以穿着水靠在湖底沿路“行走”。
碧落沒有説話,跟在她後面——如果不是為了尋找小妗,他恐怕不會如此費盡心思翻天入地的尋找到這樣隱秘的地方。可是……即使他來到了幻花宮,卻居然掘地三尺都找不到小妗的蹤跡。
阿靖沒有再説話,因為此時她已經緩緩的“走入”了水中。
那一條從水底延伸而出的石階彷彿長的看不到盡頭,然而兩人都內力深湛,內息悠長,沒有多少時間就走到了湖底,然後感覺石階穿越了什麼,又開始往上走。
“嘩啦”一聲,阿靖感覺到周身壓力一減,石階上升,原來已經從水中走出。
剛一出水,還沒有將貼身水靠換下,眼前陡然卻是一晃。阿靖下意識的在強烈的光線下閉了一下眼睛,然而隨身帶的血薇卻是錚然彈出了劍鞘,橫在身前。
“沒事的,靖姑娘。這裏是他們的聖殿。方才我們已經走過他們的水底神道。”大護法碧落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阿靖的手指慢慢鬆開,睜開眼,習慣了室內輝煌的光線——
從水底拾級而上,展現在眼前的是蔚為壯觀的石窟建築,圓拱形的窟頂上雕刻着繁複的藻井圖案和經文,石柱上盤繞着奇怪的植物和動物花紋。四壁上都有開鑿出來的巨大神龕,上面比真人還大的塑像在繁密的火炬下,石雕的臉上浮現出奇異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便是幻花宮的入口聖殿。從蒼茫海的水底石階下走上來。
阿靖沒有説話,逡巡的看着四壁——已經有聽雪樓駐入宮中的弟子上來迎接,她不做聲的將水靠換下,交給一邊的下屬。有些感慨地問了一句:“這般難攻的地方,你如何能帶人大舉攻破?”
碧落沒有説話,顯然是忙着想進去繼續搜索,只是淡淡回答:“自然不能從水道正門攻入,我帶人翻越絕壁包抄了後路,逼得他們從聖殿正門出逃——然後,我在水裏下了軟骨散。”他笑了笑,但是眉骨之下的眼睛冷鋭如劍:“把一個個幻花宮弟子從蒼茫海打撈上來,死魚般的連反抗力都沒有。”
阿靖的眼色迅速劃過他的臉,然而這個劍一般的男子絲毫不動。
緋衣女子忽然嘆息——這般的人才,如若不是他自願加入聽雪樓,假如分庭而抗,蕭憶情要掃平江南武林,不知道要平添多少阻力。幸虧是他自願的成了“碧落”。然而……雖然閲歷諸多,但這般為情不顧一切的男子,她竟也是第一次見到。
石殿中的空氣潮濕而陰鬱,讓人感覺説不出的壓迫力。碧落一直精神有些恍惚,顯然是因為長久的期待落空而造成了心理的潰散,石窟裏很安靜,只有潮氣結成水滴,嘀噠的落下。
“靖姑娘,這裏邪氣很重,請配上這束艾草吧。”陡然間,一邊拿着她換下水靠的下屬忽然開口,聲音清脆。阿靖微微一驚,轉頭看去,只見那個人碧衫明眸,竟然是個女子。
“你是——?”不記得聽雪樓有這個人,緋衣女子有些驚異的問。
碧衫少女笑了起來,行了一個道家的禮:“小道是龍虎山張真人座下大弟子弱水,受家師指派助聽雪樓深入滇南。”她雖為道家,卻不着道裝,一雙明眸光華靈動,不像修道之人,反而是個十足的嬌贛少女。
阿靖驀的想起蕭憶情説過此事,只是對着弱水點點頭,卻擺擺手:“不用什麼艾草,我不信鬼神之説。”
“真的,我感覺到這裏陰氣很重!——特別是這個聖殿,更有説不出的怪呢。”弱水有些急了,知道這些都是武林人士,恐怕也不信什麼怪力亂神,她把艾草遞到靖姑娘面前。
然而,莫名的,她的手感覺到了一種熱力——“呀!”感覺有一種力量保護着緋衣女子,將她的手反彈開去,修道的女子震驚的抬起頭來,阿靖絲毫沒有察覺異常,只是自顧自的走向殿後。
弱水眼睛瞥見靖姑娘的頸中一個檀木的小牌,眼睛瞬地亮了一下,嘴裏卻不出聲的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是什麼樣靈力的護身符?居然能讓她這個道基已經不淺的人,近不了半分?聽雪樓的靖姑娘,看來真的是和聽雪樓主一般的深不可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