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連著海,海擁著山。
霧氣連接著山和海。陡峭的山下,便是一片碧海黃沙。
手指在沙灘上劃來劃去,溼潤的砂子在指間細細密密流過去、翻開。劃出的小溝裡滲出清清的海水來,一隻小小的純白的蛤吐著一串泡泡,急急鑽入沙中。
小漁捉住了它,隨手扔到了腰間的小簍子裡——那兒,已經堆了一小堆各類的貝殼蛤蠣,色彩斑斕,晶瑩可愛。她赤足在沙灘間走過,溼潤的黃沙在她蜜色的腳趾下凹陷下去,留下一個個帶水的腳印。
她輕快的在沙灘上走過,腳丫不時踢起一排排浪花——身後的濤聲越來越大,該是漲潮的時間到了。
小漁跳上了沙灘盡端的石堆,那些散落的黑色石頭顯然是從青嶼山上風化後滾落到底下的沙灘上,零零散散的堆在那裡,被每日來去的海潮浸泡著、黑黝黝溼潤潤的。石凹裡面積了海水,有上次漲潮時被困住的小魚小蟹急急的爬來爬去,彷彿聽到了潮水洶湧而來的聲音,迫不及待得想回歸於那一片碧藍。
潮水在她身後騰騰的漫過來,追著她。而小漁赤足輕巧的在亂石中跳著,彷彿一隻逐浪而飛的燕子。轉瞬跳過了那些散亂的石堆,踏上了青嶼山崖通往海灘的那一條石階。
潮水漲的很快,她方才撈起堆在崖下的揹簍,跑上幾級石階。站定轉頭看時,那滾滾洶湧的白浪已經吞沒了方才崖下大片的黃沙。
她看著海天交際處那一朵白雲,禁不住嘆了口氣,想起了自小以來想過千百次的問題:海的那邊,那一朵白雲之下,是什麼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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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時候,香味在崖上瀰漫開來。
小漁用小刀將熟了蚌肉一條條割開,問旁邊那個青衣人:“要不要吃?”
然而那個人只是出神的凝望著崖底那一片漸漸退去的碧水,眼神遙遠。夕陽在他有些蒼白的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讓他本來就清瘦的臉顯得更加瘦峭。其實他大約三十不到的年紀,然而他的眼神總是讓他顯得像四十多。
小漁對這個被潮水送到鬼神淵下的陌生人感到好奇——這個人,似乎和她在村子裡碰到的所有人都不同,這個人眼裡有遼遠的光芒,不像是十里、二十里外那些趕集的人們,也不是一百里外鎮子上過來的收海貨的商人。
——他的眼裡,映出青嶼山背後中原大地上重重疊疊的山巒,寬廣的看不到盡頭。
這個從山那一邊來的男子、讓她第一次想起:青嶼山的盡頭,是什麼地方?
那天把這個快要溺死的人從海灘上拖回來時,小漁站在崖上、第一次不由自主的回頭看向大山外,然後,又轉頭過來看著碧海青天,嘆了口氣。
山和海之間,天地如此廣闊。
父母死了以後她就少見外人。每月一次的出去到村子裡趕集,也不過賣了打撈的海貨換些油鹽醬醋就回來。雖然對青嶼山那頭的大地感到好奇,但是她卻更眷戀這一片碧海。
“孩子,你看見了麼?海那一邊就是龍宮呢……那裡有水底的宮殿,珊瑚和珍珠的房子,龍王和海神就住在那裡。”
小時候,爹無數次抱著她坐在崖上,指著海天盡頭給她講種種故事。那時候,她就想著:如果有一天,一定要讓那些海客們帶她出海、去天的那一邊看看。
——可惜,海上討生活的人們都認為女人上船是很不吉利的事情,從來沒有一個人肯理會她這個小姑娘的要求。
小漁搖搖頭,把自己從發呆狀態中搖醒,推了推同樣看著大海出神的他:“哎,你已經一天沒吃沒動了!從鬼神淵被衝上來,一定吃了大苦頭——這個樣子可不成啊。”
想起前幾日從淵底的暗流中拼命將失去知覺的這個人拉上海灘時、他那宛如白堊一樣顏色的臉和冰一樣冷的手,小漁心裡就是突楞楞的一跳:那時候她都以為這個人死了——居然敢從鬼神淵下水!簡直是……不要命了。
“那裡!你看——”在她擔心的看著對方臉色時,那個青衣人忽然醒了過了一樣,抬起手指著崖下一處海水呈現暗碧色的角落,語氣激動——潮水剛剛退去,崖下的淺海西北角映著夕陽,水底依稀有斑駁的花紋。
青衣人驀的有難以掩飾的狂喜:“就是那裡!那裡就是通往聖殿的入口……你、你看見了麼?那個地方?”
小漁沒好氣的掙開手,把炒好的海瓜子和蚌肉一起盛在大蚌殼裡,丟給他:“早八百年就看見啦!——去不得,那個臺階下面有鬼呢。”
青衣人身子驀然一震,緊緊盯著眼前這個漁家少女:“有鬼?你看見過?”
小漁正用小刀撬開一隻海蚌,緊閉的黑色殼打開,粉紅色的肉中有珠光柔柔泛起,她歡呼了一聲,正要下刀去挖,手腕忽然便是一緊。
“你去過那裡?你看到了什麼!”那個人臉色居然變得有些可怖,她驚叫著想掙脫。然而他手指一動,小漁只覺得手肘到手腕便是一麻,小刀啪的一聲跌落。
“你幹嗎!幹嗎?——”小漁尖細的叫起來,彷彿被章魚纏住一樣甩著自己的手,然而那個人的手似乎比章魚還牢固,她覺得手臂反而軟了下去,不能動彈。
“你能下到那裡去?”青衣人目光忽然閃亮,扣著漁家少女的手臂,眼裡忽然有掩飾不住的狂喜,“告訴我怎麼到神廟去,告訴我!——太好了……”
小漁看見這個人淡漠的眼神里忽然翻覆出的熱切和喜悅,心底忽然有莫名的反感和恐懼:“放開手!不告訴你!就是不告訴你——”她用力掙不脫,大叫,然而那個人臉上完全是激動的表情,不顧她的叫喊把她抓的更緊。
小漁發了惱,忽然湊過嘴去、在那個人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青衣客猝及不妨,因痛縮手,手腕上流出殷紅的血。他臉色一變,惱怒中忽然出手,一把扭住了小漁的手。小漁身手本來輕靈,那人一鬆手便往後跳開,然而不知道為何,居然青衣客一伸手、她便被輕輕鬆鬆的抓住。
她這次真的嚇住了,愣愣地瞪著對方,卻不肯服輸。
“天,我在做什麼……簡直瘋了。”看著眼前少女又是驚懼又是桀驁的眼神,青衣客表情卻慢慢變了,彷彿這才從狂喜中平復,喃喃自語了一句,放開了手。
然而忽然間身子一個搖晃,抬手抵住了眉骨。
小漁在他放手的瞬間再度如同兔子般跳開,這次她不敢再逗留,立刻往洞外跑去。
然而跑到了洞外,一腳踩上崖上那條石階,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後面。奇怪的是那個青衣客沒有說話也沒有追來,一隻手扶著石洞壁,緩緩摸索著坐下,轉頭朝著大海方向,然而眼神卻是空洞洞的。
他…又看不見了麼?小漁心中驀的一怔。
幾天前把這個被海水衝上岸的人揹回家,他醒來第一句話問的就是:這是哪裡?怎麼一片黑?小漁看著外頭正午明晃晃的日頭,抽了口氣:原來,這個人是個瞎子?
然而,大約過了半日,這個青衣客就自己坐了起來,看著她,微笑:“姑娘,多謝救命之恩。”——那眼裡的神采,卻又是奕奕。
她便也笑笑不以為意,覺得是因為被從鬼神淵那地方衝上岸,這個人一醒轉的時候有些神志迷糊而已——不料,後面幾天裡,幾乎每隔一日他便會出現這種暫時失明的現象。
小漁不敢問為什麼,這個從山外來到海邊的青衣客眼神遼遠,喜歡坐在崖上看著底下的海潮來去,死死盯著鬼神淵西北角某處的海底。
每次,她看見他眼神空洞下去,便知道這個人眼裡的光線又全部消失了。
然而這個青衣客卻是不動聲色,只是坐在那裡,靜靜地聽著海潮。偶爾知道她在一邊剝海蚌剖魚,便會笑笑的、給她說起很多事情:長沙古道,水鄉澤國,飛簷走壁的俠客和美貌傾城的貴族少女……
聽著那些故事,她便有些走神,隨手就把剖出來的珍珠扔到了黃魚膏裡,又忙忙的揀出來——她想細細看這個山外來的陌生人,但是卻又羞怯。只有知道他眼裡看不見東西了,在那個時候她才會定定的看著這個人,想從那一張清奇風霜的臉上看出什麼來。大山那一邊、遼闊土地上發生過、發生著的一切。
這個人……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呢?他來這個荒僻的山海之間幹什麼?
他又為什麼會從鬼神淵被衝上岸來?
從那個發狂一樣的人手裡逃出來,小漁衝了幾步卻又有點捨不得離開,只是定定的站在洞口,回首看去。只見那個青衣客摸索著坐了下來,側耳聽著崖下潮水的聲音,臉上忽然顯出一絲黯然的神色。
忽然亮光一閃,她看見他拔出一把劍來,在對面的石壁上劃了又一道橫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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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她這樣海邊的漁家女孩、和這個人完全長在不同的世界裡吧?
父母沒有死於那一場海嘯之前,她們一家三口住在這青嶼山裡面,臨著崖下的鬼神淵。
出身漁家的她自小精於水性,經常潛下水去採珠捕魚,甚至能在水下閉氣潛游一柱香以上的時間,自由自在的宛如一條魚兒——然而,即使這樣,鬼神淵下面最深處的一個地方,依然是她不敢靠近的。
父親說:鬼神淵裡有惡鬼怨靈,那個最深處的角落,便是海下沉睡著的鬼神們來往陽世的出口——千萬不能游到那個附近去,不然,便是要被勾去了魂魄。
小時候她頑皮,也曾不顧父親的警告一個人潛水,接近淵底那個最深的角落。
遊了半日才到了那裡,不由心裡一陣歡喜——海水透著幾分詭異的亮藍色,乾淨的透明。天光居然能直射到數十丈深的淵底,在海底投下絢麗多變的光的花紋。這裡是個非常乾淨的地方,沒有海底石上常見的腐質堆積,甚至連一棵海草、一條魚兒都沒有。
她的眼光看到了前方石頭邊一堆白森森的東西,彷彿半露在石後——那個剎那,她彷彿感覺到了有什麼不祥的氣息在逼近,猶豫著後退之間,卻看見了奇異的景象——崎嶇不平的海底驀的陷下去一角,藉著此刻射下來的天光,她看到了那塊陷下去的石頭上彷彿刻著什麼奇怪的花紋。
雖然潛游了那麼久,胸口已經有窒息的感覺,然而眼睛一亮,強烈的好奇心還是讓她止不住身子的遊近那個角落——那些石頭原來是一塊接著一塊的……巨大的石條,錯落有秩序的排著——是臺階?
一級級石砌的臺階,居然從那個角落往不知何處的海底鋪去!
她的手指觸摸到了海底橫鋪的石條——那是人力雕刻而成的巨大石條,靜靜橫臥在海底,不知道經歷了多少滄桑劫數。一條接著一條橫鋪下去,通向不知何處的地底。
不知不覺的,她順著那些圖案,一級一級、逐漸往下游去——石階的盡頭是一條甬道,她有些吃驚的看見了甬道旁邊還有數不清的巨大石塊,似乎壘成什麼東西。孩子踢著水,慢慢東看西看的前進。
不經意間、好像看見前方有什麼東西發出幽幽的光芒——似乎是一叢片狀的東西,長在甬道盡頭一個陷進去的龕中。孩子有些好奇,不知覺的向著那裡漂游過去。
忽然間,她感覺自己遊的速度忽然加快了,彷彿被什麼巨大的力量吸著,往石階下漂去!小漁努力往回遊,然而身子還是不由自主的被扯著往前漂流——那瞬間,她終於清楚地看到了臺階下那白森森的東西……死人的骸骨。
一堆一堆,沿著臺階散落,空洞洞的眼窩冷冷的瞪著這個闖入者。有些的頭髮尚未腐化,如同水草一般黑黝黝的浮動。
天啊!驚懼交加,雙腳用力蹬水、身子仰起,她用盡了全力掙扎上浮。
然而海底彷彿有看不見的湍流、急切的往地底下奔湧,裹住了她的身子用力往下拉扯——少女拼命掙扎,抗著那巨大的力量,頭用力上仰。然而,眼睛忽然由於驚駭而睜大:頭頂的陽光忽然沒了!
一個巨大的陰影蜿蜒了過來,轉瞬遮擋了她頭頂的光線,將她籠罩在黑暗中。
抬頭間,她竟然看到了一條大到不可思議的海蛇,正拖著笆斗般粗的身體、從石階下黑黝黝的地方緩緩遊了過來。鱗片上漂滿了海草,三角形的醜陋腦袋上長了一個肉角,碧色的眼睛在頭頂上方冷冷看著她。
龍?那是龍麼?
“哎呀!”她終於不顧一切的驚叫起來,這聲驚叫讓她吐盡了胸口中最後一絲氣。
在身子不由自主被吸向深淵、巨蛇將身子盤繞過來時,她失去了知覺。
那一次是怎麼回到岸上的,她自己都不知道。十二歲的她在一開眼時,看見的便是父親母親因為急切而有些扭曲的臉。她猛然舒了口氣,感覺全身軟軟的沒有一絲力氣。
“小漁你是不是去了不該去的地方?你不要命了呀……”母親看見她睜開了眼睛,再也忍不住的哭了起來,一把抱住她,“你差點被淹死知不知道?今兒海上有海嘯,你個丫頭居然敢潛水下去?……嚇死娘了。”
她想開口,然而一張口就覺得什麼東西堵著,俯下身去噗的吐出了含在嘴裡的東西。
那是一片石子,白色的,上面密密麻麻排著小孔——孩子的眼睛忽然頓了一下:奇怪…這個東西、不正是她在水底海蛇出沒的甬道盡頭,看見過的發光的東西麼?
她想問,可奇怪的是一吐出玉石子後,登時覺得胸腹間難受的要命。
“先含著,不能吐掉。”陡然,耳邊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說話,“孩子太小,七竅裡的寒氣沒有褪盡,要借七明芝鎮住才行。”
她抬起頭,看見了一個不過十六七歲的白衣姐姐正從地上撿起了那片玉石子,放在茶水裡衝了衝,塞回她嘴裡。十二歲的她乍見陌生人,看見她手裡的石子,雖然肚子裡難過的要命,卻扭來扭去的不肯。
“小漁聽話——這位白螺姑娘可是你的救命恩人!”驚魂方定的父親叱喝了一句,瞪了她一眼,“快聽姊姊的話!”
她有些不服氣,然而那個白衣姐姐只是微笑著,也不說話,託了那片玉石子坐在榻邊看她——十二歲的她看見這個姊姊笑得有些奇怪:眼角一滴墜淚痣,似乎讓笑容依稀似悲慼。
“以後不要再去那兒玩了,好好的女孩兒,可別去冒險送命。”看著野丫頭終於聽話的含住了玉石子,白衣的美人兒姊姊輕輕說了一句,似乎對她說、又似乎交代她的父母,“那地方邪的很,去不得。”
“那麼你為什麼又去了?”終於忍不住,小漁含著石頭,口齒不清的開口,側頭看著這個奇怪的姐姐,“這個、這個石子……不是在那裡才有的麼?”
她不服氣的用手指著半張的嘴巴,舌頭攪動那一片九曲七孔的玉石子,在牙齒上磕碰得叮噹響:“你能去、為什麼我不能去!”
“那不是石子。”不等孩子的父母再度叱喝女兒的不懂禮貌,白姑娘卻微笑著解釋了一句,“這是七明芝……我剛採來的靈芝呢。”
她頓了頓,顯然也是想著如何才能嚇住這個好動的女孩兒。終於,她點點頭,道:“小姑娘,那個地方有鬼……那裡本來是一個好熱鬧的地方,叫澤國。但是三百年前,一場大海嘯讓整個鎮子全沉到了海底。”
“沉下去?”小漁嚇了一跳,幾乎忘了嘴裡還含著石頭——她想起了她看到的海底石階,不錯……那分明…分明就是人住的房子和臺階啊!
“是的。海嘯。整個城在一夜間沉了下去……幾萬人啊,全部變成了鬼。”白衣少女幽幽嘆了口氣,看到了女孩瑟縮的眼神,不由更為詭秘的一笑,湊過頭來低低道,“知道麼?在那個地方,有幾萬個鬼呢。你看到奇怪的東西了沒?——”
“啊!”看到白姑娘眼裡詭異的神色,小漁驀的想起那一堆堆的白骨和大海蛇猙獰盤繞過來的樣子,一下子嚇得忘了嘴裡還含著七明芝,叫了起來。
“幸虧遇見了我……”白姑娘拍拍女孩兒的肩,嘆了口氣,但是眼神卻是欣慰的,“不要亂跑了,嗯?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啦。”
怔怔的,十三歲的小漁看著這個奇怪的姐姐,說不出話來。娘連忙過來,從她嘴裡摳出了那顆玉石子,推她的肩:“死丫頭!趕快謝謝白姑娘啊……快說、以後都不去了。”
“嗯……不敢去了。”小漁真心實意的嘟噥了一句。
那個叫白螺的姑娘微微笑起來,從娘手中接過七明芝,也不顧爹的一再挽留和感謝,只是笑:“我該回去了……本來是過來採這個七明芝的。那邊等著要用,耽擱不得。”
哼……回去了才好。這個奇奇怪怪的姐姐,她看了就覺得彆扭。
正在賭氣想著的時候,耳邊卻傳來了那個女子曼聲細語:“小姑娘,你膽子太大,以後苦頭可有的吃呢……自己小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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膽子太大的她,在暮色起時終於還是忍不住從崖上石階走了下去,去尋找洞裡的那個青衣客——天邊雲層翻湧,看來晚上有風暴來臨,海燕在倉惶的飛著,低低貼著海面。
小漁想了想,還是不放心那個什麼也看不見的人單獨留在洞裡,走了下去。一邊心裡如同小兔子一樣撲通亂跳,生怕那個陌生人又作出奇怪的行為,時刻準備著拔腳就跑。
天已經漸漸黑了,風吹過來,帶來大海特有的腥氣和潮溼。
她從崖上沿著唯一的石徑走下來時,發現那些石頭上和砂子裡都是亂七八糟的腳印——誰?是誰來到這個地方?
“喂喂!你快上來吧,晚上有風暴,別呆在洞裡了——”那個石洞黑黝黝的,顯然那青衣客沒有點起那盞漁燈,她心下有些惴惴,站定了腳步在洞外喊。
然而,旁邊的崖壁上有什麼冷銳的聲音從風裡傳來,尖利刺耳,宛如金鐵交擊。小漁訝然跳下了石階,卻看到山崖上灌木七倒八歪,一隻手從石階旁的亂草裡面伸出來,隱約看到暗褐色的一灘東西。
“哎呀!——”沿著那隻慘白的手看過去,一眼瞟到草叢裡的死人,小漁脫口尖利的叫了起來。話音未落,眼前雪亮一閃,一把刀便橫在了她的咽喉中。
“葉傾,你、你再過來我就殺了這丫頭!”那隻手是顫抖的,她驚嚇之中看到橫在頸中的刀也在不停地抖動,幾乎在她脖子上蹭出道道血痕來。那個人的聲音近在耳側,慌亂而急促,不停地喘息,“把鬼神圖交出來!”
小漁嚇得失聲尖叫起來——即使東海上那些海盜,對她而言也只是傳說而已。從小到大,她還從來沒有看過這樣拿著刀劍兇霸霸殺人的傢伙!
在驚叫的時候她看見了那個青衣客——那個總是看著海出神的男子居然站在崖壁上,也不知道如何能站得那般穩,青衣在風中飛舞,手中同樣拿著雪亮的利劍。上面、似乎還有鮮血一滴滴流下來。
他看向這邊,然而臉上毫無表情,眼神空空蕩蕩。
“交圖?不知好歹。”他的聲音陡然響起在海風中,冷漠而乾燥,“放開她!信不信我數到三就讓你人頭落地?”
“葉傾,你——”那個抓著她的人頓了一下,似乎是艱難的嚥了一口唾沫,舔了舔舌頭,澀聲問,“我放了她…你保證不殺我?”
叫葉傾的青衣客默然點頭,手中劍尖下垂指地。
似乎對方有著極好的信譽,那個人鬆開了他,一步一步後退,最後踉蹌著沿著石徑、狼狽地奔逃得看不見。
“你沒事吧?”等那人連影子都不見了,葉傾才站在崖上驀的開口,淡淡問。
“沒、沒事!”小漁嚇白了臉,然而努力振作著不讓聲音顫抖,卻是擔憂,“那些是什麼歹人?——他逃了,會再叫人來為難你的啊。”
崖上的青衣人聽得她這番話,頗有些意外。然而卻緩緩苦笑起來了,抬起一隻手,摸索著攀住了崖壁,輕聲道:“你過來扶我下去……好麼?又完全黑了啊。”
小漁怔住——夕陽剛剛沉沒在海的那頭。然而霞光漫天,依然能看見景物。
“你、你的眼睛…又看不見了?”她恍然大悟,連忙跳過去扶住他,小心翼翼地提醒他小心腳下的空擋和石塊,擔憂,“你跟他們打架到最後,就慢慢看不見東西了?”
他的腳步依舊輕靈的驚人,依據她的提醒,輕鬆就從石壁上下來到石徑。用劍拄著地面,循著血腥氣,將一具具的屍體撥拉著翻入崖底:“是啊,病發作的越來越頻繁了。每隔幾個時辰就要看不到東西。”
“啊,那麼……那麼如果那些人再找過來怎麼辦?”小漁驚道,然而終究害怕血腥氣,倒退開幾步,看著他老練的將那些屍體從路上撥開——顯然這裡有過一場惡鬥。
十多個人要欺負一個看不見東西的人——太過分了!
小漁想著,眼裡就有些忿忿不平的神色。
“他們還不知道我已經開始看不見東西了。”葉傾一路沿著石階走上去,一路處理屍體,最後一具也被他推入海水,他直起身子,彷彿默聽海潮,許久才淡淡道,“如果知道我瞎了,各路高手恐怕早洶湧而來了。”
“很多人?他們幹嗎為難你?你欠了他們錢還是欺負了他們?”小漁納悶,一邊上去扶著他。葉傾似乎避了一下,最後想想還是沒有側開身子,把右臂交到她手裡,唇角浮起一個笑意:“啊……說起來我還沒跟你說我的名字。”
他頓了頓,淡淡道:“我叫葉傾——當然你一定沒有聽說過。但是我在山那邊算是個人物,很多人都想著要打倒我——這樣他們也就能證明自己更厲害。明白麼?”
他一路沿著石階上去,終於道:“而且,我手裡有一樣東西,他們都想要。”
“啊,就是那個什麼鬼神圖麼?”小漁脫口問,忽然覺得手裡的手臂忽然僵硬了一下,她卻只是繼續道,“那個人叫嚷著要的,就是這個?”
葉傾沒有說話,許久,他才道:“你說看過鬼神淵底下的東西?”
小漁頓了頓,想起白天他一聽到鬼神淵就那般激動,也是有些懼怕,眨眨眼睛:“是啊……我曾潛水下去。看到那裡有個臺階,往海底去的——”
“果然沒錯!”葉傾手猛地一顫,聲音陡然驚喜萬分,“圖上說得果然沒錯!澤國遺址的入口果然在鬼神淵底!——”
“哎呀,別抓,好痛。”小漁卻是把手往回抽,手腕上被勒的有一圈紅痕,她瞪了那人一眼,然而看到他臉上欣喜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心頭卻是一軟,“沒用的……那個地方連我都去不了。還有鬼和蛇啊……”
想起當年看見的海蛇,小漁機伶伶打了個寒顫。
“幫我數數,洞口石壁上、有幾條刻痕?”走到洞口邊,葉傾忽然頓住了腳步,問。
小漁莫名其妙的看看他,卻依舊聽話的跑過去數了數,回頭道:“七條。”
“那麼只剩三天了……”青衣客低下頭,嘆息了一聲,不再說話。
小漁跑回到他身邊,好奇的問:“什麼還剩三天?”
然而葉傾笑著搖搖頭,不說話。
“晚上要起風暴了,你別在這裡過夜,住我家來吧。”小漁無奈,也不再追問。她看著海盡頭大片翻湧著的濃墨般的雲,看著海燕急切的貼著海面亂飛,不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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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風果然狂暴起來,呼嘯而過,海水洶湧的聲音一波波拍來。
崖上的小屋裡,燈火被吹得明滅不定。
“哎呀,好大的風暴——該不是要海嘯了吧?”茅屋四壁有些漏風,低頭補著魚網,小漁感到了一陣寒意,有些歉意的對著客人笑笑,“你冷不冷?”
“我不怕冷。”葉傾笑了笑,然而眼裡卻有些焦急之意,“這風暴什麼時候能停?我想明日去崖下鬼神淵探一探。”
梭子停頓在指間,小漁詫然抬頭看著這個人:“你這個人怎麼不怕死啊?上次就是被從那裡衝上岸差點淹死,還要去?——那裡有黃金寶石麼?”
“那裡有七明芝。”說到那三個字,葉傾的眼神驀的亮了一亮,彷彿有火焰跳起,他聽著外面海濤的聲音,冷然開口,“如果要當瞎子,我寧可死了。”
小漁陡然明白了,拿著織網的梭子說不出話來。
“三天……是不是說,你三天內如果拿不到七明芝,就再也沒辦法再看見東西了?”她急急追問,然而葉傾卻避開了話題,微微嘆氣:“這裡你也住不得了——”說話間,他拿出一封銀子放在木桌上,有些抱歉地看著漁家女:“我想那些人明日就會找過這裡來,小姑娘你最好也換個地方避一避——他們可能要為難你。”
“我不是小姑娘。”小漁沒有看桌子上的銀子,卻惱怒的噘嘴回答,“我已經十七了!”
“十七……真是好大的年紀。”葉傾忍俊不止,嘴角有了一絲笑意,“不過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這些銀子就算給小姑娘你做嫁妝吧!”
“才不希罕。”小漁紅了臉,啐了一口,別過頭去補魚網,“不許叫我小姑娘!要是再叫的話……哼,我就叫你大叔!”
“大叔?”葉傾怔了一下,驀然失聲笑了起來。青衫劍客葉傾江湖縱橫多年,好歹也有俠劍風流的名聲,第一次居然有女子叫他大叔!
他笑著,卻下意識的摸了摸鬢角——那裡,已經生出了第一絲華髮。真是江湖催人老……還有幾年才到而立,居然鬢角卻已有了霜華。難道,這些年來自己真的已經老了?
他慢慢笑不出了,抱膝看著屋內飄搖的燈火,聽著屋外呼嘯而過的海風,沉默。
“哎呀,你生氣了?”小漁準備著反擊這個青衣客的調侃,然而半晌聽不到他回答,反而有些惴惴。葉傾搖搖頭,卻沒有回答,只是緩緩笑了一下。
小漁嘟起了嘴:“這麼小氣……”然而還是看了一下他的臉色,把桌上的銀子掃到一邊:“好了,我收下就是——可是真的用不了那麼多銀子嘛!吃的用的都是海里來的……”
她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探過身去打開了房子裡唯一的矮櫃,捧出一個布包來,遞過去:“喏,這個送給你!”
葉傾有些詢問的看看她,小漁背過手去,有些遺憾的歪著頭:“如果我有七明芝就好啦……可惜我沒有,只有把這個給你了。”
說話的時候,葉傾已經解開了布包,然後微微怔了一下。
柔和的珠光映照在臉上,那一瞬間、連浪跡多年見多識廣的葉傾眼裡都有詫異的神色——破舊的布包裡散落著二十多顆明珠,顆顆都有拇指大小,圓潤晶瑩,可稱極品。
風雨飄搖的小茅屋裡,明滅殘燈下,那個補著魚網的少女小漁歪著頭看他,眼神有些頑皮又有些得意:“好看不?”
“沒想到你家資鉅萬呢。”拿起一顆明珠細看,葉傾微笑起來,抬眼看漁家女,“隨便賣一顆珠子,都足夠你去山那邊鎮子裡當一輩子闊小姐。”
“不賣。”小漁嘻嘻笑了起來,搖頭,“我還不會走路的時候就會水,採來的小一些珠子都去集上賣了,大的都攢起來自己玩——喏,一共二十一顆。送給你了~~~”
“很大方呀!小姑娘。”葉傾看了看這個女孩,眼眸深處頗有稱許的意味。
“大叔,你可以拿去串起來,送給…嘻,送給大嬸。”——少女接下來捉狹的話語,卻讓他眼中的光芒在瞬間凍結。
“不用了。”他陡然將布包重新覆上,推回去。
“咦?”小漁吃了一驚。
“她早已經死了。”葉傾淡然道,看著眼前的少女,有些感懷,“跟你差不多年紀的時候,她就死了……”
小漁有些發怔,拿著織網的梭子不知說什麼才好。
“明天不會真的有海嘯吧?”聽著外面越來越猛烈的風聲和拍擊的潮水聲,彷彿想轉開話題,葉傾喃喃自語般的說了一句。
“好可憐……”然而小漁不識趣,根本不順著他的路子往下接,追問了一句,“她為什麼那麼早就死了?——你、你難過麼?……”
“都十年了……也不是那麼難過。”葉傾見話題又被帶到了這邊,想了想,終究還是嘆了口氣,回答——這麼多年來,還是第一次和人說起這個埋藏在心頭的隱痛罷?他定定看著明珠,眼前忽然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為淚水還是再度的失明——靜默。
“低頭!”
忽然間他大喝了起來,搶身過去右手揮出。手指併攏的時候,指間赫然夾住了窗外射來的三支短箭。風雨聲似乎穿門入戶,颳得人臉面刺痛。小漁還沒有明白過來怎麼回事,已經被摁倒在牆角里。
“該死,居然連夜就過來了——”她聽到葉傾低低的怒喝,手腕一抖,長劍彷彿自己會動一般錚然躍起跳入他掌中,飛快的流出一片銀光,展開在她身前。叮噹一片響聲,彷彿劍刃碰上了很多東西。
“抱歉。”葉傾低低說了一句,然而眼看四周如雨般打來的暗器,手下卻絲毫不停,手指一掃,桌子上二十多粒明珠迅疾的破空而出,屋外登時有長短不一的慘叫響起。
“喂——不許!”畢竟是孩子,不明白此刻生死交睫的緊迫,小漁只是看著桌上的明珠如同彈子般迅速少下去,脫口叫。
“我的眼睛快要看不見了。”如同狂風般的一輪彈指,將所有明珠當作暗器打出的剎那、葉傾俯下身去,極輕極輕的在少女耳邊解釋了一句。
小漁一怔,抬頭之間又看見有東西凌厲破空而來,然而葉傾的眼睛卻是空蕩蕩的,雖然凝神細聽,但是屋外的狂風暴雨顯然擾亂了他的聽力,回劍只是稍微遲了一些,小漁看到已經有血從他手腕上流下來。
她吃驚的看著他,忽然間情急生智,抬手打翻了桌上那盞油燈。
燈盞“噹啷啷”的滾落地上,葉傾雖然看不見,卻已是明白了過來,在黑暗中微微笑了:好聰明的小丫頭。一時間,鬼神淵的山崖上下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
燈一滅,房間外面暗器果然緩了下來,細細娑娑的,似乎有好多人在慢慢接近。
“你呆在這裡,找個角落藏好。我出去料理他們。”葉傾拍拍少女的肩,發覺她雖然不出聲,但是依舊控制不住的微微冷顫,他嘆了口氣,“抱歉。”
話音未落,他長身拔劍而起,掠出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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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還在吹,慢慢長夜裡,一場惡鬥終於過去。
血從傷口中不停地流出來,他封了傷處附近的大穴,卻依舊感覺身體的極度衰弱。幸虧這是一個風雨大作的漆黑夜晚,那些來襲的人同樣伸手不見五指、沒有佔到半點便宜。
然而,圍攻之下雖然全殲來敵,畢竟讓他付出了重傷的代價。
風更強勁的呼嘯著,然而耳邊已經再也沒有人聲和刀兵的聲音。
葉傾站在那兒,有些筋疲力盡的用劍支著地,傾聽著崖下的潮水聲,想確定此時身處的方位。然而濤聲聲聲拍岸,驚心動魄,風雨狂嘯,吹得他衣袂飄零。
眼睛……還是看不見。
方才一場狠鬥,終於將所有來敵都一一斬殺於劍下,卻不知過了多久的時間。也不知道如今、是清晨還是深夜?
他、他又在何處。
“喂,小——”眼前空茫的他,陡然在風雨中有了一種說不出的無依。躑躅片刻,居然,脫口就想喚那個小小的女孩子,不以顯露出這樣的軟弱為意。不料,一開口,就想起原來到現在還沒有問過那個女孩子的名字——或許她說過,然而他未曾聽進去而已。
“小丫頭!小丫頭!”他終於忍不住用這樣的稱呼大聲呼喊她,風雨呼嘯,然而他的呼聲卻遠遠傳了開去,在海天之間迴響,“沒事了,你可以出來了!”
然而,許久許久,依舊只有風雨呼嘯的聲音。那個漁家少女沒有如同一貫那樣跳起來,皺著眉頭惱怒的反擊著叫他“大叔”。
不會……不會是剛才那一場亂戰中,她運氣不好被那群武林人發現了吧?
葉傾忽然感到有一種莫名的驚懼,一直沉著鎮定的他無法再站在原地靜聽四周的動響,而開始慌亂摸索著,想去找到那個女孩兒:“小丫頭!小丫頭!出來——”
“別動!——前面就是斷崖。”陡然間,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冷冷叱道。
他立刻止步,驚喜的脫口:“小丫頭你沒事?”
循著聲音傳來的方向,他驀的折身返回,彷彿喜不自勝般的走過去。然而這個江湖客一邊微笑著迅速接近,一旦接近卻忽然無比迅疾的拔劍一斬而落!
——那不是小丫頭的聲音……這個女人,一定是方才那些暗殺者中殘留的一人!
風雨如晦,然而青衫劍客的手中如同有雷霆下擊,電光一閃即沒。那是必殺的一擊,整個武林,從來沒有人曾在這一招下生還。
然而,葉傾身形落到那個聲音傳出的地方,心裡卻不自禁的一冷——沒有命中。
只有他知道,在他拔劍的剎那,那個神秘的女子似乎就已經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飄離。
“右前方二十一丈,就是房子。”那個女子的聲音又在遠處風雨中響起,淡淡道,“小漁她剛才被有毒的暗器誤傷,在屋角昏了過去。”
小漁……是那個漁家少女的名字麼?這個女子為何會知道?
“你是誰?哪條道上的?”葉傾沉聲問,然而手心卻有些冷汗——他方才已經把這個女子的來歷猜了無數遍,然而各門各派細數下來,都不可能忽然出現這樣武功高絕的女子。
“我不過是路過此地的外人。”那個女子淡淡回答,“你莫要再猜疑了,不然小漁毒發就糟了……我想你該先進去看她。”
說到最後一句,她的聲音已經飄離的很遠很遠,模糊在風聲裡。
眼睛雖然還是不能視物,但是時辰一長,瞳仁中好歹有了一些知覺。模模糊糊的,他看到了一些些光亮——慘白慘白的,想來,居然已經過了一夜了。
風雨的黎明,葉傾在崖上遲疑了片刻,雖然懷疑那個女子的蹊蹺來歷,也懷疑房中會有什麼陷阱——然而,想到那個小丫頭說不定真的奄奄一息的毒發在那裡,他還是忍不住朝著女子描述的方位摸索著走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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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居然睡著了。”從昏迷中醒來的少女,第一眼看到旁邊俯視她的青衣客,有些難為情的用手揉著眼睛喃喃道,然後看著房內嘀咕了一聲,“那群強盜走啦?差點把房子都拆了……喂,我認識你、真算是倒了黴。”
睡著了?葉傾哭笑不得的看著她伸懶腰的樣子——要如何跟她說、昨天她無意中了劇毒的暗器九死一生,為了給她把體內的毒逼出來,差點累得他內息走岔。
外面風雨越來越大,天是慘淡慘淡的顏色,茅屋裡面七零八落,屋頂也穿了好幾個大洞,雨水肆無忌憚地倒灌而入。
“哎呀!你又流血了?”小漁坐起身來,一眼看到青衫上淋漓的血跡,大吃一驚。
“小丫頭。”然而,他沒有理會她的驚詫,只是看著外面風雨大作的天空,和遠處黑藍洶湧的大海,問,“今天是不是海嘯?”
話音未落,他又一次感覺到了崖壁的震顫,彷彿有大力推擠著石頭的絕壁,風裡傳來可怖的奇異尖嘯。近處有一陣噼裡啪啦的巨響,想來是又有無數的石頭從山上被潮水捲入海底。整座青嶼山都在顫抖。
“嗯。好大的海嘯。”小漁抱著肩膀坐在溼了的地上,看著海天盡頭那一線。海水的顏色都有些反常,不再是碧藍的,而透著詭異的漆黑。小漁聽著外面海潮的聲音,臉色有些懼怕:“從小到大……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海嘯呢!青嶼山不會塌了吧?”
“還有兩天了。”有些無可奈何地,葉傾驀然低低說了一句。
小漁身子一顫,彷彿有些怕冷似的抱緊了肩,咬著嘴角不說話。
風雨半點都沒有歇止的意思,呼嘯而來呼嘯而去,茅屋頂上壓著的稻草都被吹得漫天飛,漏下來的雨流得房間內青石鋪地到處一片汪洋。
天色還是黯慘慘的,透出詭異的昏黃,長風迴旋在海天之間,尖利的哭泣。
海水聲音越來越大,瘋了一樣拍擊著崖岸,青嶼山都在顫抖著,戰慄不已。
小漁隨便弄了房子裡存儲的一些黃魚膏和白鯗,當作不知早飯還是中飯的食物分給葉傾填肚子,然後葉傾包紮好傷口坐著調息,她就看著外面的天空發呆。
半晌,她站了起來,拿了蓑笠走出去。
“你出去幹嗎?”然而一直閉目養神的葉傾彷彿知道她的動作,眼睛也不開的問,嚇了少女一跳。
“我要把珠子找回來嘛!”一跺腳,小漁懊惱的說,白了他一眼,“你不知道人家攢那些珠子多辛苦,你倒好——當彈子一溜兒全打出去了!你賠我?”
“好好好……等我回了中原就賠你,變賣家產我都賠你。”聽見她發惱,葉傾連忙滿口答應。小漁哼了一聲走出門去,頓了頓腳步,卻不作聲的回頭,迅速看了他一眼。
滿襟鮮血的青衣客繼續閉目調息,面色蒼白而平靜。
“中原……中原。在山那邊麼?”悄無聲息的,小漁看著風雨蒼茫的山頭,微微嘆氣。那裡,群山重重,宛如迷宮層疊。而走出迷宮,那頭又是什麼樣的世界?
她轉頭,看著洶湧的大海,海天盡頭烏雲籠罩,隱隱有驚雷下擊。
孩子氣的臉上陡然有種令人心驚的表情,小漁拔足奔出,轉眼淹沒在白茫茫的暴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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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叔!大叔!”
心靜如止水,內視而七竅洞明。真氣流轉於奇經八脈中,無休無止,每流轉一周天,就感覺傷處的疼痛減了一分,因為昨夜激戰而幾乎耗盡的內力也漸漸增長。
然而,入定調息的茫茫然之間,居然聽到了一個細細的聲音在某處喊著他。
心魔?
難道自己心裡居然不知何時,已經墜入了“障”中?
他心中暗自震驚,卻強力按捺心神,不讓自己去聽那個聲音。不可,不可……不可記掛,不可入心頭半分。多年的飄搖江湖、無情聚散,他本來早已到了來去無牽絆的地步。
“大叔!……”然而,那個細細的聲音卻一直一直的在喚,彷彿含了極大的苦痛和掙扎,因為他的沉默,終於慢慢微弱下去。
“小漁!”他猛然心驚,再也忍不住脫口應了一聲,霍然睜開了眼睛。
然而外面,只有風雨如嘯,海潮聲聲入耳。
“小丫頭!”他忽然明白了過來,顧不得狂風暴雨,立時衝入了茫茫雨簾。
風很大,吹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他不得不施展輕功,提氣在崖上沿著石徑急奔而下。
海水居然退了一點,底下的沙灘有小部分露了出來,然而七零八落的,滿是被海潮衝上岸的死去魚類和發臭海草,各種生物的屍體橫陳在沙灘上,充滿詭異而不祥的氣息。零落地、還能看見人類的白骨。
葉傾在狂奔……在茫茫大雨和颶風中,奔得不知方向。
然而,他確確實實、聽到了風裡細細的呼聲——“大叔!大叔!……”那個少女的聲音,苦痛而惶急,一次比一次微弱的呼喚著。
他沿著聲音的方向急奔,從崖上沿石徑一掠而下,衝著翻湧的大海奔去。
海的顏色非常奇怪,透出詭異的黑色,波浪如同一座座小山起伏來去,向著青嶼山崖撲來——然而,這些兇狠的波浪每次都在沙灘上消散,化為泡沫……如今是退潮時間。
就在那瞬間,他看到了那個漁家少女——她在浪裡。她在用盡全力的往岸邊掙扎游來,然而洶湧的漆黑的海浪裹著她,呼嘯的長風扯著她,惡狠狠的在每一次她露頭的時候、把她扯回海里去!
“大叔……大叔。”她淹沒在海水中,然而每一次潮水把她捲起的時候,他都清楚地聽見小漁在微弱的喚他。她的手腳還在動,用力的踢著水,盡力掙扎著想往岸邊游來。
然而她的努力都是徒勞的,每次最接近海岸的時候,退去的潮水就毫不留情的將她拉回大海。飛濺的海水中,彷彿有什麼在長嘯,攪起巨浪——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葉傾居然看見有巨大的龍,在小漁身後的浪中驀然閃過!
“小丫頭!”葉傾臉色蒼白,對著她大聲喊,一邊點著沙灘上散落的石頭,往海中衝去——這個丫頭不要命了!居然下海去……在海嘯來臨的時候,居然下海去了!
“小丫頭!”他大聲喊,一邊對著被卷在海潮中的少女用力揮手,想引起她的注意。
她的手腳已經越來越動的緩慢了,似乎已經用盡了最後的力氣。然而,顯然是隱隱約約聽到了他的大喝,浪尖上的少女陡然重新用力划動手腳,拼命朝著岸邊靠近過來。
葉傾飛奔到了海邊。在那個瞬間,一個大浪捲來!
那個浪大的出奇,遠遠看來不過如此,然而推移到了岸邊近處,卻居然還有數十丈高。
小漁顯然是拼了最後一口氣,藉著大浪的助力、拼命往沙灘上游來,然而不知道為何、卻陡然被扯回去三丈,幾乎湮沒在水裡——那個瞬間,葉傾再一次看到一個巨大的身體向少女捲來!
不是幻覺……絕對不是幻覺。
那樣可怖的巨浪裡面,翻騰著一條人世所未見的巨蛇。
“接著!接著啊!”浪已經推進到了離海岸最近的地方,浪尖上,小漁臉色雪白。在巨蛇將身體盤繞著捲住她之前,忽然把什麼嘴裡叼著的東西吐了出來,用力揮手扔了過來。
“小漁!”在她喊話的同時,葉傾已經向浪頭上掠了過去,順手一抄接住了她扔過來的東西,另一隻手卻是迅速的拔劍,削向那條可怖的巨蟒。
然而,潮頭猛地拍落,天地洪荒的力量迎面撞來、衝得他向後跌去。
待得他在亂石間重新掙扎著站起來時,模糊的視線中、那個巨浪已經消散,巨蛇纏住了小漁,在洶湧波濤間乍隱乍現的浮沉,粗壯的身體慢慢繞緊。
他手用力握緊,忽而覺得手心裡的東西硌痛了他,攤開手,看到的是一片玉石狀的東西,薄薄的,上面密密麻麻排列著七個小孔……果然是七明芝。
為了搶在他失明前拿到水底的靈芝,這個傻丫頭才冒了滅頂的風險、在海嘯中潛入水底盜取仙草啊……不料,卻引來了海中守護的怪獸。
“小丫頭!小丫頭!”大風大浪中,他喊著她衝入海水,卻幾次都被巨大的浪拍擊回海灘——在造化洶湧而來的力量面前,任何人都渺小的不堪一擊。
小漁細細的手臂在用力掙扎,卻漸漸看不見了。
不知道是她沉入了水底,還是他的眼睛再度的模糊起來——只看到滔天的白色茫茫。
“要救她、就把靈芝還給螭龍!”忽然間,風雨呼嘯中,耳邊聽到有人冷然說了一句,葉傾猛然一驚,認出了那個依稀熟識的聲音,然而眼前卻是漸漸一片模糊。來不及想,趁著眼前的光亮還沒有完全消失,他立刻運足了真力,對著大海扔出了手中的七明芝……
“呼拉拉”,他聽到了海浪破裂的聲響,彷彿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從海里騰空而起,風呼嘯的更加厲害,甚至吹得他身形不穩。身上好幾處的傷口似乎有迸裂了開來,血洶湧著奔出他的身體。
在下一個浪潮撲來之際,雖然看不見,他卻張開手迎了上去。
然而,洶湧的巨浪兜頭打下,瞬間淹沒了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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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崖上的茅屋裡面。
雨水滴滴答答的從屋頂的破洞裡往下流,有幾滴居然還飛濺在臉上。葉傾無力的轉了一下頭,想避開雨水,卻聽到有人在抽抽噠噠的哭。
“小…小丫頭。”神志慢慢地拉近了,視線清晰起來,葉傾看到了近在咫尺的臉,紅腫的眼眶宛如兩隻桃子。他慢慢微笑了起來,叫她。
“臭大叔!”她依舊不服氣的反擊著他的調侃,抽著鼻子,然而眼眶紅紅的,淚水還在不停地滴落,“笨得像頭豬一樣——幹嗎、幹嗎把靈芝扔回水裡?人家費了那麼大力氣……死大叔臭大叔!”
“哪個要緊啊……”葉傾嘆了口氣,掙扎了一下想坐起來,然而全身的傷彷彿更加惡化了,稍微一動就痛得齜牙咧嘴,“那時慢的片刻,小丫頭你、你可就完蛋了。”
小漁不說話了,睜著眼睛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忽然笑了起來:“哎呀,你是說——寧可一輩子看不見,也還是我的命要緊,是不是?”
葉傾看她圓瞪的眼睛,宛如白水銀中養著的兩汪黑水銀,不由笑了。
“可你說,如果一輩子看不見還不如死了——”小漁託著下巴,狡猾狡猾的眨眼睛,推論,“那麼說,你寧可自己死了也要我活著,是不是?大叔你對我多好啊。”
“啊?”葉傾沒料到這個小丫頭如此結論,想反駁,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不許再叫我老頭子了……我今年才二十八,叫都被你叫老了!”葉傾皺眉,忍住笑正色對她說,“在海里的時候你叫的好大聲,我在崖上都聽見了。”
“咦?”小漁怔了一下,抬頭看他,滿臉的驚詫,“在海里的時候我沒叫你啊!——我嘴裡咬著那株靈芝,雙手雙腳不停地划水,哪裡能開口叫你?”
“……”葉傾陡然間語塞,沉默片刻。果然……是入“障”了吧?
小漁不解的看著他,然而葉傾忽然間就笑了起來,伸出手揉著她烏鴉鴉的頭髮——罷罷罷,認了又如何?就算他這個多年的老江湖、栽在這個小丫頭手上了。
外面的風雨顯然小了一些,海潮聲遠遠傳來。
“是海嘯麼?真想趁著還能看見,出去多看看……”葉傾看向外面,嘆息。小漁一跳站了起來,取過蓑衣斗笠給他,拉著他的手走出去。
“大叔,看不見了也沒關係,以後我當你的眼睛吧。”走著走著,小漁忽然輕輕說了一句,眼睛發亮,剛說了一句,忽然頓住了,看著前面風雨中的山崖——崖邊石上,站著一個白衣長髮的女子,在雨中靜靜看海,肩頭停了一隻白色鳥兒。
“是她!那個白姑娘!”小漁脫口道,“是她救我們上來的!——那是妖怪!”
“妖怪?”葉傾微微一驚,問。
小漁雖然驚詫,卻不恐懼,只是指著那個白衣女子道:“她五年前來這裡採到了七明芝回去!——沒有被那大蛇吃掉,不是妖怪麼?而且……哎呀,五年了,她一點都沒有變!那時候我十二歲,現在、現在她居然跟我看起來一般大了……”
“小漁。”在她大驚小怪的時候,那個白衣女子在崖前施施然回過頭,對著他們一笑,“可算活著回來了。你長這麼大了,怎麼還是那樣膽大亂來啊。”
“哼。”有些賭氣的,小漁踢了一下石頭,然而身邊的葉傾臉色卻變了一下——他終於聽出來了!這個聲音……不正是昨日裡兩次指點他的女子聲音麼?
“多謝白姑娘的救命之恩。”他正色,抱拳。
然而白衣女子卻笑了,微微搖頭:“生死一線,那時做出選擇的是你自己;救命的,也是你自己。公子心懷高潔,白螺哪裡敢冒領功勞。”
她微笑的時候,眼角的墜淚痣盈盈欲滴,然而眼神中卻是淡淡然的:“我不過是來往於深山大澤採集花木,路過隨口說了兩句而已——不必介懷。”
風雨中,她轉過身去,重新看著底下的海面,忽然間再度微微笑了起來,抬手,指著崖下的鬼神淵:“千年一度啊。海底的城市復活了……你們來看!”
抬手的時候,肩上的白鸚鵡飛了起來,停在她指尖,開口學聲:“復活!復活!”白螺微微抬了一下手指,清叱:“一邊去,雪兒。”
葉傾和小漁雙雙搶近崖邊,一望之下脫口驚呼!
退潮時分,海水已經退了下去大片,崖下的沙灘重新顯露出來——然而,這次的退潮彷彿退的比平常徹底許多,不僅僅是沙灘、連近海的海底都曝露在外!
“那條石階!”小漁指著鬼神淵的西北角,叫了起來,“那裡,就是那裡!”
巨大的石階橫在空氣裡,上面帶著多年不見天日後形成的光澤,靜靜地、毫不遮掩的顯露在那裡。一級一級,通向底下——那裡,石階盡頭的甬道上,有大蛇的身體隱約顯露,埋沒在附近的亂石遺址中,慵懶地逶迤。
甬道周圍,一望無際展開在淺海里的、是石頭壘成的房屋,無聲地聳立。
那是多年前沉入海底的城市,長久地在水中沉睡後浮現出來。
“真的……就是鬼神圖上說的樣子。”葉傾片刻間屏住了呼吸,看著海蛇盤繞的神殿中,隱約閃爍著的光華,終於緩緩吐出了一句話,“供奉龍神的廟裡,真的有七明芝和澤國人獻上的無數寶藏麼?”
白螺微笑了起來,轉頭看他:“就是為了這個傳說,鬼神圖才會成為江湖中人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吧?人心啊……”嘆息了一聲,她的手指,點著崖下:“你看到了麼?其實不用什麼圖紙,現在它就展現在我們面前了……千年一度的浮出水面。”
“呀,這次海嘯這麼厲害?”小漁忍不住詫然。
白螺點頭,卻有些黯然:“我就是算好了這次海嘯將能讓傳說重現,才趕過來看的。你們都是有緣人,好好看吧……最後一次了,以後再也看不到了。”
她看著崖下黑藍色的不安的大海,手指抬起,點著海天交際之處——那裡雲層暗湧,巨浪滔天,隱隱有逼近的架勢:“海嘯要來了……這次潮水退的這麼徹底,回來的時候就將會更加的可怖。它不僅要重新淹沒這片遺蹟,恐怕青嶼山都要被湮沒吧?”
葉傾和小漁相顧詫然,看著底下不停翻騰的莫測大海,心中有難言的驚懼。
那隻叫雪兒的鸚鵡飛了回來,停在白衣少女肩上,嘴裡叼著什麼東西,光華奪目。
白螺張開手,一粒明珠無聲的落到她的手心裡,微微滾了幾下。
小漁脫口叫了起來:“哎呀,我的珠子!”
白螺笑了,從懷中拿出一個錦囊,把剛揀來的珠子放進去,錦囊裡面沉沉的,想來已經有了好十幾顆。白衣少女微笑著,把錦囊遞了過去:“是啊,雪兒它剛才一直飛來飛去的找——把這樣的明珠到處亂撒,可真是任性啊你。”
“我們該走了——去臨近山峰上看海嘯吞沒一切的景象吧!”白螺看到海盡頭新生成的一個巨浪,微微皺眉,轉過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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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外的青山,高聳入雲,峰頂籠罩著氤氳的雨氣。
大樹下,傳來兩個人私語的聲音。
“海水來了麼?”
“來了……那條一線逼過來了。好可怕。該有幾百丈高吧?”
“聲音好凌厲。可惜我已經看不見了。”
“嗯。我說給你聽。近了近了……好大的浪啊。哎呀……漫過山了!真的、真的漫過青嶼山了!我的房子……嗚嗚。”
“別哭別哭……我們回中原,再蓋一座更大的,好不好?”
“好……我想去山那邊看看,然後,我還要去海那邊!”
“嗯,也好……過得幾年,我陪你出海去,好不好?”
“嘻嘻,大叔你真是好人……那個勞什子圖,不要也罷,免得人家又來纏。反正青嶼山也沒了,鬼神淵也變了,那張圖也沒什麼用處了吧?”
“奪”的一聲,一柄利劍釘在了山巔官道邊的樹上,顫巍巍的刺穿一張發黃的羊皮紙。
小漁笑著過去,把紙正了正,然後跑回來扶著葉傾。
一跳一跳的走著,忽然懷裡什麼東西就跌落出來,散了一地。
原來是白姑娘臨走給她的那個錦囊——小漁俯下身去,一粒粒撿起來,忽然覺得袋子底有什麼異物,有些詫異的拎起,翻轉倒出來——“叮”。
輕輕一聲響,一片白色玉石般的東西,從錦囊中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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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明芝,生於臨水石崖間,葉有七孔,實堅如石,夜見其光。若食至七枚,則七孔洞然矣。
——引自清。陳淏子著《花鏡。卷五。藤蔓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