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她不去見黃泉,黃泉卻自己過到風情苑來找她了。
“紫夫人今日不見客。”樓中的侍女匆匆的攔住,然而少年陰沉着臉,劈手給了她一劍,血濺出來,侍女慘呼着倒下。
“什麼人這麼大膽……”門被猛烈的推開,坐在恩客懷中正喝了半杯合歡酒的紫衣女子皺起了眉頭,抬頭斥問,然後臉色慢慢蒼白下去。
“黃泉?”她怔住,不敢相信這個少年會擅自離開聽雪樓找到這裏來,脱口驚呼了一句。少年站在門口,彷彿被室內旖旎糜爛的甜香薰得不敢進來一步,只是盯着她的臉,一動不動,眼眸暗淡而渙散。
紫陌心頭一緊,記起了當日黃泉在得知天理會真面目後,絕望下瘋狂的行為,手指扣緊了桌子底下的機關。
“唰。”黃泉忽然出劍,劍光如同匹練般閃過,她身側恩客連拔劍都來不及,一腔熱血便從頸子裏衝了出來。好快的劍法!紫陌暗驚,跟着二樓主這些日子,這個孩子的武藝竟然精進到了如此!
他若是上前一步,我就用暗器殺了他。
咬着牙,紫陌下了決心——她知道黃泉偏激的性格,一旦翻臉,當真是六親不認!
然而,黃衫少年只是看着她,眼神兇狠而冰冷,甚至帶了瘋狂和陰暗,瞬間萬變。但是他卻沒有動。她的手指扣在暗器的扳機上,手漸漸顫抖。
忽然間,黃泉用力將劍扔在地上,回頭衝了出去。少年從樓上跌跌撞撞的跑了下去,一路上不停地用頭瘋了一樣的撞擊着廊上的柱子,發出嘶啞而絕望的喊聲。
紫陌驚得呆住,等回過神來已經不見了他的影子。
走到廊上,外面夕陽如血,她深深嘆息,扶欄看着遠方。手卻忽然一震——欄杆上灑上了他鮮紅的血跡,染的她滿手都是。
風柔和的吹來,那是一個安寧美好的黃昏,不知道為何,整整兩年沒有再流淚的她,忽然用沾滿了血的手捂住臉,失聲痛哭了起來。
十六歲……都是十六歲。
這個孩子和她,在這個年紀裏,都經歷過怎樣的幻滅和磨難。
她想,她可能真的是在乎那個少年的。
“黃泉垂危,速回。”
幾日後,蕭憶情的手書在眼前展開,紫陌的手卻微微不受控制的顫抖起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居然去執行那麼危險的任務……簡直是不要命了啊。
“為什麼、為什麼你竟允許他去刺殺武當掌門?你明明知道他不是對手!”氣急交加,她第一次忘了在那個人面前保持風度和敬意,對着聽雪樓主人大喊。然而,白衣的樓主只是微微笑了笑,看着榻上昏迷的少年,緩緩道:“那是因為…我覺得,藉着他當時心中的力量和必死的意志,他並非不可能為我除去出雲子。”
紫陌驚住,抬頭看着蕭憶情的眼睛。
冷漠而迷離,深的看不見底——那還是她一直念念不忘的眼神麼?
“紫陌……”昏迷中的少年嘴角滑落出一個名字,驚動了一屋子的人。墨大夫舒了口氣,拔起了銀針:“好了,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
悲喜交集,她的心忽然間充滿了柔軟的感情,不顧所有人都在一旁,推開大夫,撲過去抱住了榻上的黃泉,哭了出聲。
大家都不説話,蕭憶情也只是淡淡在一邊看着,看着她痛哭的臉,看着少年醒轉後複雜的神色。冷冷的目光中,忽然也閃過一絲微弱的温暖笑意。
薔薇開的時候,紫陌看見那個緋衣女子。
白衣的樓主側臉看着她,眼神是專注而沉默的。然後,樓主親自引導她來到聽雪樓的大廳內,見過所有人,那個緋衣女子卻只是用冷冷戒備的眼光,看着將來的同伴。
“我叫舒靖容……大家叫我阿靖便好。”
一一見過了大家,許久,那個女子才淡淡説了一句。然而這一句話卻在人羣中激起了微微的議論。紫陌心中也是一震:舒靖容?血魔的女兒麼?
“好了,大家都見過了——以後靖姑娘,便是聽雪樓裏的女領主。”微微咳嗽着,樓主用目光掃視所有人。人羣靜下來——請一個邪派女子來出任樓中領主,樓主他……
那個緋衣女子當眾單膝跪下,低頭:“我舒靖容願意加入聽雪樓、供樓主驅譴,百死而不回——直至你被打倒的那一天!”
直至被打倒的那一天……奇怪的宣誓效忠,大家不由一愣。
“咳咳……”蕭憶情苦笑着,咳嗽,然後問,“你的意思,是説如果你發覺我不是最強的,你自己能殺死我或者別人比我強,你就會立刻背叛,是嗎?”
“哈……那叫什麼背叛啊。”那個緋衣女子冷冷地笑了起來,帶着微微的冷峭,抬眼看他,“難道你會信任我?如果你不信任我,那談得上什麼背叛!而且,我只佩服強者,只追隨最強的人——如果你能被別人打倒,那麼我當然要離開你!”
連紫陌都微微動容——他、居然敢起用這麼危險的女子作為左右手麼?
然而,白衣樓主只是連連咳嗽,苦笑,並沒有説什麼。
“公子,這是我所能收集到的有關舒靖容的資料,請過目。”當晚,她便把所有有關這個女子二十歲以前的資料,都送到了樓主的書齋裏。頓了頓,紫陌的眼神變得有些複雜,忽然低聲道:“據可靠消息,靖姑娘在十八歲那一年,曾與二樓主相識。”
“不必説了……”蕭憶情卻打斷了她的話,拿過那一疊文書,看也不看的在燈上燒了。
紫陌的臉色微微一變。
素來樓中有傳言,二樓主高夢非不甘於人下,久有背叛之心——新來的靖姑娘與其有瓜葛,以樓主為人之深沉精明,又如何能毫不過問?
“我與阿靖今日相識,一切便是從今日開始,昨日種種,不必再過問。”
看着有關一切在燈火下化為片片灰燼,蕭憶情卻是淡然説了一句:“她亦沒有問過我以前二十二年間的事情。”
紫陌看着他眼中的波動,不由苦笑。
只有相關的命運是不能被他所控制的……在説起這個女子名字的時候,樓主眼中流露出的複雜情愫,已經確切的告知了她一切。
原來,他亦非太上忘情。
然後,她就感嘆——那個舒靖容,究竟是怎樣的女子?
由資料看來,緋衣女子絕非簡單人物,可以説看慣了事態炎涼,風起雲落。然而,樓主又何嘗不是如此……在兩個人相遇前,他們各自都經歷過太多。
然而,即使如此,他和她,還是能穿過以往所有人和物堆積起來的屏障,一直走到對方身畔去——或許,那就是命運。
紫陌走出白樓,正當盛夏,空氣中暗自浮動着薔薇的芳香。
她轉過一條小徑,忽然看到那一身緋衣,在夜色中閃動。
薔薇花架下,那個叫舒靖容的女子正抬起手,撫摩着一串垂下來的花,血薇劍緋紅的光芒映着她清秀的側影,她的眼神冷漠而倔強,卻含着淡淡的憂傷。彷彿是一朵盛開在野外的薔薇,用驕傲的刺來維護着脆弱的花蕊。
“靖姑娘。”忍不住,她喚了一聲。
緋衣女子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身側發出輕微“錚”一響。紫陌知道那是血薇劍彈出劍鞘的聲音。然而,她只作不知,微笑着過去,與她並肩在月光下看花。
“這些花開的當令,才這般繁茂。若是早了或者遲了,便少不得風雨摧殘,化成了土。”微微笑着,紫陌説了一句。
阿靖看了她一眼,眼色卻是冷冷的,淡淡道:“無論開在哪一季,終究會化為塵土。”
紫陌怔了一下,驚訝於這個同齡女子居然有着和樓主相仿的洞察力,卻再一次微笑了起來,摘下了一朵花,簪在髮間:“所以,花開堪折直需折啊……莫待無花空折枝。”
不等緋衣女子回答,她輕盈的走了開去:“黃泉還在等我回去,先告退了。”
月光很好,她的心情忽然也很好。
往日種種,轉眼間,彷彿都如過了季的薔薇,一起凋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