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柱之上,一點白色懸掛下來,就像是垂在巨柱上的一滴淚。
那白色是如此奪目,它由最高貴的蓮花秘銀打造而成。傳説梵天降生時,座下蓮花凝結成的霜水,滴成此白色秘銀。後由梵天交給非天之王,傾王國所有力量,耗時一千年,才打造成一副戰甲。是為“天空之永恆”。
此戰甲具有信、慈悲、力量、勇猛、威嚴、智慧、永恆七種福佑,乃是天上天下、無與倫比的一副戰甲。當它披在非天之王身上時,非天之族才能成功地建造三連城,君臨天下。它華麗、壯美,它若出現,天下一切力量都將拜服。
而此刻,它又是如此孱弱,隱在漆黑與赤紅中間,像是一隻垂死的飛蛾。彷彿只要再過片刻,就會被黑、紅吞沒,永遠化為灰塵。
孔雀形的秘銀之盔披下秀麗而精緻的尾羽,將他全身護住。在面龐處,結成一隻純白色的面具。他的容顏就隱藏在面具之後,將一切莊嚴、肅穆完全遮蔽。
只有一雙眸子露出,卻是最沉靜的光,淡淡注視在侵入者臉上。
他是神明,這個世界宛如一粒灰塵,無法讓他的視線停駐。當他遺忘了整個世界時,他便端坐,沉吟於地與火之中,遙想着千萬年前世界創生時的輝煌。
他便是這個世界的締造者,無人敢抗衡,無人敢褻瀆。
卓王孫凝視着他。
這雙眸子讓他的心莫名地動了動。
然後看遍他全身。
從孔雀形的秘銀之盔,到蓮花般的肩甲,到浩瀚之海的胸甲,巍峨之山的甲裙,獅之紐帶,菩提護膝,諸天之靴。
卓王孫似乎有一絲恍惚,他似是看到一尊真正的神明。
神明一樣的冷漠,神明一樣的謙遜,神明一樣的慈悲,神明一樣的温柔。
那是完美的,足以匹配這套天空之永恆的完美。
當他降臨在這個世界時,這世界俯首稱臣,甘願為他跪拜。
他一塵不染,宛如蓮花。
卓王孫笑了。
冷笑,自傲然中孽生。在他面前,不允許有任何神明。
他要殺死這尊以梵天為名的神明,然後將那朵蓮帶走。
他剛舉步,神明目光倏然改變。
秘銀之面冰冷地覆在神明臉上,讓他宛如冰雕一般,投射出超出紅塵的冷漠。他俯視着一切,不帶絲毫感情。他的力量宛如天空,智慧宛如滄海,絕沒有人能陵犯。
“瀆神之人,停步。”
神明的聲音宛如九天之上飄下。
卓王孫冷冷一笑,目光逆上,盯着這位為秘銀所覆蓋的神明。諸天飛炎,岩漿宛如燃燒着的圖騰,在黑鐵大地上布開道道裂隙。那皎潔的神明懸浮其中,就宛如這一切的起源,又彷彿一切的終結。秘銀之鎧放射出淡淡的光芒,並不強,卻映照着一切。
神明浮空而立,纏繞着赤紅圖騰的黑柱便是他的影子。他雙手虛虛合十,長達數丈的秘銀披風垂下來,靜寂不動,就宛如亙古悠長的一聲嘆息,如他一樣肅穆。
那淡淡的話語,是如此莊嚴。
卓王孫腳步毫不停留,踏在漆黑之高台上。岩漿,自黑柱上傾瀉而下,滾灼成無數奇異的符號,似是誕育了無數生命的乳海。鑄成高台的黑鐵奇異無比,雖被炎流灼炙,竟絲毫不融。黑與赤交混着,凌亂而肅殺。
卓王孫內力凜凜運起,真氣宛如春水浩瀚,破體而出。
春水遇到岩漿,就如風吹到了火般,立即激烈燃燒起來。頓時火舌怒吐,宛如無數鳳凰浴火,撲飛於卓王孫身側。卓王孫真氣鼓湧,火團轟然炸開,厲飆而上,形成一股巨大無比的龍捲,纏繞着熾烈無比的火雲,旋繞於他身側。
卓王孫嘴角挑起的那一抹冷笑,卻是如此鮮明,縱然風狂火烈,卻絲毫不能遮蔽。他伸指,火色龍捲立即如劍般指向神明:
“要我怎麼殺你?”
孔雀面具後,神明澄靜的眸子如散春水。
他是高於九天的神祇,習慣於供奉、敬畏。就連八白室的國師與蒙古的大汗,也甘心臣服於他面前,他給予他們祝福,賜予他們無盡的富貴與功勳。
所有的力量都創生自他指間,是他賜給芸芸眾生的祝福。
又有哪一種力量,敢侵犯他的威嚴?
秘銀之面映着火光,凝結成一個冷冷的微笑,似是對芸芸眾生的嘲弄——莫非他們已經忘記,正是他,創造了整個世界?
力量,智慧,邪惡,善良,神明,惡魔,都因他之創造而出現。
傳説,歷史,功勳,榮耀,尊嚴,不朽,都因他之祝福而存在。
他緩緩抬起手。
左手。
修長的手指蒼白如玉,沒有一絲塵垢。
秘銀之線織成的長袖輕輕褪開,宛如一朵聖潔之極的雲彩,掠過黑赤交匯之空。七種秘寶鑲嵌在長袖上,隨他指間的動作起伏,宛如上古夜空中的星辰。
如玉的指尖,輕輕拂過黑柱,彷彿撥動無形的琴絃。
宛若午後睡起的神明,緩緩撥動了身邊的月琴。
那麼慵懶,寂靜。
拂動一弦明月。
神明低下頭,輕輕展袖。雖然甲冑滿身,但他優雅的姿態依舊如明月一般照耀着天地,帶來洞穿宇宙的光輝。
他緩緩抬頭,目光淡泊而悠遠,看着萬物因他這一撥弄而甦醒。
丁淙。
黑柱發出一聲柔和的鳴嘯,似是飛舞於極樂世界的嘉陵頻伽鳥清越的歌聲。
一股合抱粗的岩漿猛然暴起,宛如無數怒蛇般疾飛竄舞於黑鐵高台,倏然向卓王孫猛撲而去。
卓王孫一聲長嘯,劍氣轟發。
旋繞在他身外的茫茫真氣猛然凝結成形,化作一層薄薄的青霧,隨着他真氣驟然鼓盪,猛烈地旋轉起來。無數濛濛細劍在霧中出現,凌厲無匹地刺射入岩漿之中。
雷音轟鳴,那股炙熱的岩漿被凌空撕裂,化成漫天硃紅的飛塵,星雨般紛紛隕落。
卓王孫傲然而立,劍氣更厲,十丈長風旋繞在他身側,傲岸直指蒼白之神祇:
“要我怎麼殺你?”
神明面容淡淡的,宛如千億年前,面對着誑誕的魔王。
無論神或者魔,都是孩子,都是他創造的孩子。
他輕輕抬起手。
右手。
秘銀之袖像是一道光芒,流瀉在黑柱上。
丁淙。
悠揚的聲音再起,宛如一縷迷濛的幻夢。
黑鐵高台猛然怒發,彷彿要翻卷了過來一般。流淌其上的岩漿驟然獲得了生命,騰捲到空際,纏卷在一起,化成一隻龐大無比的火焰之蛇,向卓王孫怒轟而下!
這一式宛如天崩地裂般,以卓王孫之修為,都不由變色!
那不該是屬於人世間的力量,只有星隕月墜、地裂山崩才會有如此驚人的力量。
但卓王孫傲然不懼,身子驟然飄起,風、火雙力繚繞着他,他身側旋繞的青色龍捲就如同一尾蒼之巨龍,發出一陣怒嘯,向火焰之蛇衝去。
卓王孫青衣磊落,衣袖飄舞,劍訣向下一劃。
十二春水劍法,代表着十二種劍術中的精義。雖只有十二式,卻無異千式萬式,唯存一心。每一式擊出,蒼之巨龍便咆哮一聲,身軀驟然漲大一分。等十二式全都擊出之後,翔龍天舞,竟似比火焰之蛇還要龐大許多。
龍飛九天,猛然厲撲而下!
天風怒嘯,火焰之蛇驟然暗了些許。蒼之巨龍轟然纏繞住炎蛇之身,萬千劍訣在這一瞬間猛然爆發!
火焰之蛇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嘯聲,身軀猛然爆裂!
蒼龍飛舞,卓王孫負手而立,一足踏在猙獰的蛇首上,飄然而落。炎蛇無法抗衡蒼龍之力,在卓王孫的逼迫下,發出淒厲的吼嘯聲,轟然摔落。
卓王孫踏着火蛇降臨,宛如九天神魔,降世生怒。
他冷冽的眸子便是宿命的裁決:
“要我怎麼殺你?”
神明緩緩抬頭,孔雀面具上的光輝驟然一暗。
——這個男子竟然能抗衡他?
神明深邃的眼底沁起一絲怒意,卻在剎那間焚滅,化為一縷清涼的風。他永遠都有淡雅的姿態,就如天心中的明月,皎潔、悠遠,不因人世的一切而掛懷。
他無意殺戮,不過是在彈奏一闕天樂,唯知音可賞而已。
雙袖同時舞起,拂過黑色巨柱,如撥弄漫天月光。
傳説極北之地,有銅柱貫天地而立,每到霜落之時便長鳴不絕。仙人取其音做樂,是為鈞天之樂。
那是人世從未得聞的妙曲,當它出現時,天地一齊靜默,聆聽那無限宛柔的清音。
巨大的黑柱倏然變得熾熱。循沿着黑柱鏤刻而上的岩漿之圖騰,猛地燃燒起來。黑柱一陣顫動,天音倏然激越。
神怒。
整座黑鐵連城,彷彿在這瞬間化成一張巨大的豎琴,在神明纖指的撥弄下,轟然爆發。妙音天成,卻又如無數怒劍,貫舞縱橫,只沾身便立化劫灰。岩漿自高台中、黑柱上瘋狂地飈出,化作神明無窮的怒火,即將焚盡世界。
恍惚間,整個世界彷彿都陷入了火焰地獄。
不再有別的顏色,只有紅。瘋狂的、熾烈的紅。炎紅席捲着一切,猙獰而狂悍。似乎隨時要將這座地底之城化為烈焰的海洋。
漫天魔炎綻放,彷彿一場璀璨的煙花。
神明浮空而立,温柔垂首,注目着手下赤紅的巨柱。銀色的長袖臨風舞動,似乎輕拂着無形的琴絃。
他身上,輝煌的戰甲如天空般清明、永恆,發出皓月般皎潔的光芒,透過烈烈紅炎,照亮了整個地底。
樂音從神明修長如玉的指間流出,依舊清澈而寧靜,宛如浮世之外一場午夜夢幻。
但,正是這落落清音,卻激發出炎蛇狂舞,充滿整座黑鐵連城。
卓王孫眉峯一肅,真氣轟卷。
浩瀚的長風再度出現,他縱身而起,向天際飛去。這股紅卷之力實在太過龐大,直如火山爆發一般。以他之修為,亦不敢硬接這如天地之威般的一擊。
神明微笑,清音奏響。
火焰猛然爆發,化成密集之極的炸雷,追逐着卓王孫真氣捲成的蒼龍。
每個音符,都催生出一團雷震,在黑鐵城中爆開。蒼龍雖威猛無比,但在萬千雷霆轟旋之下,亦不由得瘡痍頻現,被炸得龍鱗亂落。火焰不住自地心迸發,在均天之樂的催動下,直衝卓王孫而來。
卓王孫面容一冷,雙手猛然一合!
蒼龍怒發,天雷轟震!
卓王孫身化景天長虹,向神明怒飆而去!
從沒有人敢如此攖犯他的威嚴,縱然是神明亦不可!
這一擊,凝聚了他所有修為,隱然撕發成一柄風火之劍,一閃便飆射到了神明面前!
神明悠然嘆息,手指輕釦。
清音繚繞,在無盡炎火中幻化出最後一個音符。
猛然間,巨柱之上的地火圖騰,倏然脱柱而出,就彷彿不周山傾倒一般,向卓王孫轟然砸下!卓王孫手握風雲之力,天下無人能擋。但此圖騰內含千萬斤岩漿,已絕非人力可以抗衡!
沖天風火在這一刻爆裂,卓王孫劍氣化成的蒼之巨龍連悲嘯都未發出,便被黑柱砸成碎屑,飄散在空中,坍塌的地火圖騰一聲轟鳴,重重砸在了卓王孫身上!
神明收手,長袖垂落,一如垂下萬千慈柔。
清音浩婉,嫋嫋散盡。
烈炎怒舞,滿空劫灰紛揚翔舞,劃出萬道瑰麗的弧線,又終於歸於寂滅。
卓王孫單膝跪於火焰中央,手指染滿鮮血,輕輕撐住大地。
青衫破碎。
鮮血從他披散的長髮中滲出,滴滴墜落到赤紅的大地上,瞬即蒸發殆盡。
這一擊,如滅世的浩劫,崩裂天地而來,連他也不能完全避開。
那是神明的威嚴,命他必須敬畏。
卓王孫緩緩抬頭。鮮血沾染的長髮垂落,在他臉上投下一片凌亂的陰影,深邃如瀚海的眸子中沒有一絲漣漪,卻彷彿藴藏着即將焚滅一切的烈焰。
不遠處,神明悠遠的目光透出,照耀在卓王孫身上,似乎提醒他必須敬畏。
卓王孫緩緩起身。
他從不會敬畏,亦不相信任何神明。
如果這世間有神明,那一定就是他。沒有人可以凌駕於他的威嚴之上,就算真正的神也不行!
他手伸出,破碎、污穢的衣衫片片散落,離開他的身體,如抖落一身蝶蜕。
他熾烈的眸子宛如地獄中的魔炎,逼視着神明清明的目光,一如噴薄而出的烈日,正一點點侵凌着明月的光芒:
“要我怎麼殺你?”
神明驟然一驚,目光凝注在這個男子身上。
他霍然明白,連他也無法征服這個男子的心。
就算有毀天滅地的力量,亦不能讓他屈服。當他屹立於這片大地的時候,連諸神都必須惶然退讓。
他若在,就必須征服一切。就連神明亦不例外。
神明輕輕嘆息。
他本是創世之神,萬物蒼生皆出自於他。眼前這個男子,也不過是他的傑作,由他,親手締造。
為何不能成全他呢?
何必與他爭鋒?
何必與他相對?
神明的目光恍惚起來,也許,他們本不該相遇。
那就彈一曲離別之曲,與他永訣吧。
長袖飛舞,向黑柱上叩去。
倏然,一道人影飛閃而過,神明的衣袖猛然一頓,似乎被莫名的力量拖住。
神明訝然抬頭,就見卓王孫冷冷注視着他,一字字道:
“這就是你力量的秘密麼?”猛然用力。
神明那孱弱的身軀頓時被拖離了黑柱,而一旦離開黑柱,神明便似乎失去了力量,不由一陣踉蹌,被他那滔天勁氣引控着,轟然向黑柱上撞去。
七步之傷,暴響連城。
漫天猩紅血火怒發,纏繞在黑柱上的巖火圖騰轟然漲大,暴散成一座火山,焚盡整座地心之城。熊熊火舌吞噬一切,讓所有有形之物全都陷入烈火地獄之中。
卓王孫真力再運,神明被他完全控御住,猛地撞向黑鐵巨柱!
高台暴響,無數地火之流從地下轟卷而出,爆舞空中千餘丈,然後轟然落下,將整座地城浸漬在火焰的海洋中。晶亮的火流飛卷,熾烈之氣逼人而來,剎那間淹沒了黑鐵高台。
整座城,變成了一片汪洋,卻是地火之汪洋,宛如末日一般,驚悸地等待着惡魔的審判。
黑鐵高台上詭秘古老的符文,被完全淹沒。
神明眼中閃過一陣痛苦之色,雙手扶住額頭,不能止禁地一陣顫抖。
卓王孫怒火熾烈,猛地一聲長嘯,神明蒼白的軀體被他拖起,化作破碎的紙鳶,向黑柱猛然撞下!
黑柱轟然怒嘯,大地猛然顫抖起來。
那是恐懼。神滅度時候的恐懼。
這個男子,竟然弒神!
天地驚動,一切都在顫慄,充滿恐懼地盯着這一幕。遠遠地,傳來一聲淒厲的怒嘯聲,那熾烈的地火一湧、再湧,向黑柱上蔓延而去。
鮮豔的圖騰,此時變得一片灰暗,燃燒的岩漿,也如腐敗一般,自黑柱上紛紛脱落。
這是末法之時。
神滅之刻。
轟,神明的軀體撞擊在黑柱上。
黑柱發出一聲劇烈的哀鳴,彷彿不能承受如此痛苦。
卓王孫凌空而立,長髮飛舞,流火隕落在他赤裸的肌膚上,瞬間化為灰燼。鮮血浸出染紅了他如冰玉鏤刻的容顏,卻比神明更加威嚴,比魔王更加猙獰。
毀滅因之降臨。
天空之戰甲破碎,秘銀碎屑飛舞,彷彿下了一場神聖之雪。
秘銀製成的孔雀面具撞在巨柱上,碎裂,引起一聲哀婉的長鳴。
那一聲是長久坐忘之後的沉吟,歷經三生後終於醒來。
那雙深邃而空遠的眸子,在這一刻,終於煥發出一絲明月般的光輝。
卓王孫怒火撩亂,手探處,劍氣化為一道長虹,向神明斬落。
滿空火光倏然暗了暗,所有的光,彷彿全都成為幻影,只有那一絲、那一縷,在神明的指間悠然出現。
那麼孱弱的光芒,卻在閃現的剎那,切斷一切因緣。
卓王孫所有的暴虐驟然凝固,他倏然回手,漫天劍氣自神明胸前擦身而過,將秘銀之胸甲劃為兩半,爆散為萬點煙花。
卓王孫錯愕地看着神明指間的那縷光芒,忍不住驚道:“是你?”
神明蹌然跌倒在地上,眸子中浸沒了落寞。當他回首前塵幻影的時候,他彷彿度過了一個輪迴,再度重新為人。
一聲悠長的嘆息。
卓王孫上前一步,俯身扶住他,卻不由再度問道:“怎會是你?”
神明不答,閉目良久,一縷鮮血從他額頭浸出,染紅了破碎的戰甲。
他清如明月的面龐在漫天炎火掩映下,依舊如同最純淨的美玉,卻因為鮮血的沾染,不再遙不可及,而帶着紅塵深處最深邃的憂傷。
他不再是神明,終於甦醒、迴歸成叫做楊逸之的男子。
他緩緩張開眸子,眸子中有一縷温暖的笑意:“是你……”
兩人激斗的力量消失,漫天地火漸漸收束,重新化成黑、紅交織的地心之城景象,就彷彿一切都不曾發生。
卓王孫與楊逸之在高台上,彼此相對,默然無語。
楊逸之抬起衣袖,破碎的天空之永恆仍披在他身上,卻顯得那麼黯淡。
“這副秘銀之甲,跟這座城,組合成一座陣法,鎮壓住我的心靈。那是上古非天族之秘法,想不到無法擋住卓兄,竟被打破……”
他微微笑了笑。
這亦是神明之旨意麼?讓他在此刻醒來?
黑鐵鑄成的巨柱,以及下面的高台,它們身上鑄滿了上古的符咒,當岩漿充滿這些符咒時,就會化成一股神秘的力量,將他的意志鎖住。只有七種魔蛇的鮮血,能令它短暫擺脱控制。所以,只要這個陣法運行着,他就永遠只能成為梵天化身,無法自由、無法離開。
這座陣,又聚斂地火之力,保護着他,令他具有無上威力,無人能抗衡。
卻始終抗衡不了這個男子。
卓王孫看着他,心緒突然凌亂。
他便是重劫所謂的梵天麼?
為什麼是他?
地心之城,暗如永夜。
良久,楊逸之展顏微笑:“卓兄能找到這裏,想必已見過重劫。”
卓王孫點了點頭,想到那蒼白妖異的面容,心中禁不住湧起一陣煩亂。
楊逸之抬起頭,輕輕道:“還請卓兄幫我,從他手中救一個人。”
卓王孫臉色陡然一沉:“誰?”
黑暗中,楊逸之並沒有察覺他神色的改變,輕輕道:“一個女子,她……”
還未説完,已被卓王孫暴虐地打斷:“你的神妃麼?”
神妃?
楊逸之迷惑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話中的含義。
卓王孫的面容變得冷峻無比,冷冷道:“神妃,也被稱為神妾,是一些無知的女子,被邪神蠱惑,寧願用身體侍奉神明。”
他陡然住口,眼中閃過一陣寒芒,一字字道:“你就是在這裏,接受她的供奉?”
楊逸之錯愕,猛然推開他:“住口!”
他温潤如玉的臉第一次顯出震怒之色:“沒有人可以侮辱她……”
卓王孫起身,冷冷看着他,不發一言。
楊逸之深深吸了口氣,似乎感到了自己的失態,輕聲道:“她是我所見過最善良聖潔的女子,我絕不容忍任何人侵犯她,就連我自己也一樣……”
卓王孫看着楊逸之,臉色更加陰沉。
他並不懷疑楊逸之的話。
他相信,在這些日子裏,楊逸之並未加一指於相思身上。重劫所説的一切,不過是惡魔口中的謊言,為挑動他的痛苦與暴怒而編織的謊言。
但,楊逸之提到她時,眼底深處那濃濃的眷戀,那甘願化身劫灰也要救她離開的深情,又讓他如何能釋懷?
這些日子以來,他們兩人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但他不想做任何無謂的猜測,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兩人站在他面前,親口坦白這一切。
卓王孫嘴角隱秘地挑起一絲冷笑:“我帶你去見她。”
楊逸之沒有動。他拾起那隻破碎的秘銀之面,嘗試將它貼到面上。秘銀在他手心破裂,宛如一灘刺破的血。
“不,我不能離開……”
卓王孫打破的禁錮,只是地火與黑鐵的陣法的一小部分。只能解開他的意識,卻不能讓他徹底自由。在這座城中,還有他無數的牽絆,他若離開一步,便將給這片大地造成不可估量的浩劫。
“有一件事,你必須答應我……”
他從懷中抽出一卷古老的圖書,送到卓王孫面前。
“三連城是上古非天之族的心血所凝,一旦出現後,無論神明還是凡人,都必須臣服。三座城池連在一起,黑鐵之城深埋地下,白銀之矗立人間,黃金之城浮於天上。三城相連,就連神明也必須敬拜。”
他打開圖卷,第一頁,繪製着一幅簡陋的圖畫。
黑色的城,深埋在地底。一條巨大的鐵柱,將岩漿從地心中引出來,直達地表。地表上是一座高聳的白銀之城,城中心是一座巨大的高塔,高塔底部與黑柱相連,頂部是一個巨大的錐形,直刺蒼天。在蒼天之上,雲霧之中,一座黃金色的城池若隱若現。
黃金之城幾乎與白銀之城一模一樣,只是形體略小,倒立而生,黃金色的尖錐跟白銀色的尖錐頂在一起,支撐着黃金之城的重量。地火不住地從黑柱升至白銀高塔,變成漆黑的雲霧,托住黃金之城龐大的軀體。
三連城,莊嚴,偉大。那是非天一族幾千年來的夢想。
“隱沒在蒼天中的黃金之城,並不只是存在於傳説中,而是真實存在。”
他緩緩地,説出足以震驚世人的秘密:“這是一個精巧的設計,黃金尖錐與白銀尖錐頂在一起,支撐着黃金城的重量,而地火噴射出的雲霧則為黃金城提供平衡。而且,這些雲霧遮蔽了黃金城與白銀城相支撐的那一點,所以,當黃金城的上半截在雲霧中現身時,真如天空之城,懸浮人界之外,令天下之人震驚拜服。這三座城連在一起,凝結了非天之族千年的夢想,本無物可破,但……”
他微微閉了閉眸子,眼眸中閃過一陣悲憫:
“但沒有什麼是永恆的。偉大的三連城,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他的手指循着白銀城的尖塔而上,划向黃金城,最終,停在黃金與白銀交會的那一點上。
“這,就是三連城唯一的弱點。傳説上古大戰之時,非天之族憑藉三連城將神之大軍打得大敗,眾神無法,只好去請毀滅之神濕婆出戰。大神濕婆於千丈之外,一箭射中此點,使黃金城失去支撐,崩塌砸下,令白銀城崩壞,黑鐵城中引出的地火狂湧,從而使三連城毀於一旦。”
“……而今,要破三連城,也只有這個辦法。”
他翻開圖卷的第二頁。上面畫着圖樣。
一隻弓,一隻箭的圖樣。
“這便是濕婆之弓與濕婆之箭的製作方法。雖然只是仿製,卻依舊有開天闢地的威嚴。只有製造出濕婆之弓箭,才能夠令三連城崩壞。”
他將圖卷合上,輕輕放到卓王孫手中。
“請你無論如何都要打造出濕婆之弓箭,那時,我將親自攀上黃金之城,為你指引出三城相連的唯一弱點。”
卓王孫輕輕握住圖卷。
他看到楊逸之眼中的虔誠。
不是很好麼?一箭貫穿三連城,她也就不必再呆在荒城裏。
很好。
他輕輕合上圖卷。
那雖然説是弓與箭,卻精良巧妙無比。卓王孫博學強記、學究天人,卻從未見過如此複雜的設計。
要如何才能仿製濕婆之弓箭呢?
楊逸之沉吟道:“我聽重劫説過,普天之下,只有香巴噶舉派的女活佛丹真納沐才有能力打造這把濕婆之弓箭……”
卓王孫輕輕點頭。上天入地,他都要找到她。
楊逸之亦無言。
他仍將留在這裏,為他不能放棄的一切而淹留,希望能修得一抹拈花微笑。
他輕輕合手,將秘銀之面攏到自己臉上。
陣圖緩緩流動起來,託着他慢慢升起,懸浮在漆黑之巨柱上。地火洶湧,鏤刻出上古妖異的圖騰,供奉着俗世的神明。
他靜靜地看着卓王孫將圖卷小心地藏在懷中,向外走去。
心念漸漸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