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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羅石 下

    喊崔羅石的是周捷軍的一個令兵。崔羅石不認得他,只能從他的服色中辨明身份。原來麾下八百名鷹旗步軍,哪一個的名字他叫不出來?可現在統率了三千殘兵,連將校的姓名他也記不周全。也別説是他,就是手下的將校都尉也多是互不相熟。

    青石筱千夏的私兵有萬二之數,分為六軍,名號是修豪、金距、周捷、黃亭、孤飛、青曹;城衞另有四千;加上兩千扶風營的精鋭野兵,號稱宛州軍力最強。河絡修建的城池佈局嚴謹,結構堅實,若只論建造,只怕號稱“中州第一關”的殤陽關也不敢在青石前稱固。這樣的堅城雄兵,又是個以逸待勞的防守勢態,前半個月裏誰也不曾想到會有今天的局面。城牆是早就放棄了的,各路的守軍也早已打亂了建制,各自為戰,就算是主帥尚慕舟那邊也未必能找出一旅完整的建制來。

    那令兵見了崔羅石,一迭聲地喊着“崔將軍”跑了過來,身上的甲冑兵器撞擊得嘩嘩作響,引得街道兩邊的難民齊刷刷地往他們兩個身上看。崔羅石大步上前,伸出手去按住了那令兵的肩頭,沉聲問道:“什麼事情這麼驚慌?”令兵結結巴巴地説:“可算找到您了,崔、崔將軍……可急死我了……”崔羅石心頭有氣,也不知道是哪裏來的令兵,該説的不説,廢話倒是不少,要還是他那些鷹旗步軍,他早就罵了過去。

    令兵見他臉上嚴峻,也知道自己多嘴,大力喘了兩口,好容易才定下神來道:“青曹軍過來了。”崔羅石心中一下轉不過來,瞠目道:“青曹軍?”令兵“嘿”了一聲,攤一攤手説:“就是咱們的青曹軍啊,從藉田那裏衝出來啦!”一邊説一邊比劃,按捺不住滿臉的興奮。

    崔羅石知道這個令兵説不清楚,腳下加速往停晶棧走了過去。

    青曹軍是青石六軍中惟一的騎軍,也是筱千夏下了血本的一軍,一向自負“兵精甲宛州”。可是伏波門一戰,青曹軍剛出戰就正面撞上了鐵浮屠。交手下來,十損其六,連都統都葬身在七百鐵浮屠的蹄下。雖然還剩下了數百人馬,卻已經沒有多少戰力可言。尚慕舟全面放棄城牆,騎兵在河道縱橫閭巷交錯的青石城中也沒有多少用武之地。因此青曹殘軍駐守在了藉田附近,名義上是協防望山門,實際上是為了一旦突圍時用作開路尖兵。

    可是破城那一天,姬野繞城半匝,首先踏破的居然就是望山門。望山門內藉田二十畝,稱得上開闊,區區千餘城守和青曹殘軍怎麼擋得住如潮的天驅軍?交戰不足半日,望山門的守軍就斷了消息,到現在差不多已經是第八天了,人人都以為青曹軍早就全軍覆沒。哪裏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青曹軍突圍出來,聽起來便如傳説一般,難怪崔羅石初聞之下覺得意外了。

    停晶棧是崔羅石的中軍,離文廟的距離不遠。只是青石城裏水巷縱橫,繞來繞去也頗走了一會兒,到了停晶棧的門口,崔羅石腦門上微微都是汗意。這一路那個碎嘴的令兵總算把事情的大概講得明白了些。原來衝出來的不過是三十餘騎,由一個姓成的都尉帶着,難得的是所有士兵都還有坐騎。望山門到停晶棧,如果放馬疾行的話,不過是半個時辰的路程。這些士兵卻走了八天,其中的故事,就是想想也覺得驚心動魄。那令兵雖然麻煩,講起來卻是繪聲繪色,好像自己親身經歷一樣。

    崔羅石不是思慮極為慎密的那類智將,初初聽來,只是微微覺得不對。到門口立住腳步想了想,終於問出一句來:“那些戰馬呢?”那令兵正講得高興,被他一下打斷,頓時又有些口吃:“在、在、在馬廄,廄裏。”停晶棧原本是青石城中數一數二的大客棧,馬廄裏可以容納牲畜百餘匹,三十多匹戰馬自然不在話下。

    崔羅石皺一皺眉:“那我們先去馬廄看看。”那令兵愣了一愣道:“何將軍和杜將軍説是要儘快找到您才行,今夜的……”崔羅石笑了一笑説:“不過是三十餘騎,戰術上也沒有那麼大的變化,走走走。”那令兵本來還想説自己先進去稟報,不料卻被崔羅石推着一直走到後院馬廄那邊去了。

    筱千夏在青曹軍身上很下本錢,一水的北陸良馬,就是跟鷹旗軍相比也不遑多讓。這三十多匹戰馬也是,身高腿長,毛色油亮。按照令兵的説法,這些騎兵方才是從城東疾馳過來的,路上還斬殺了不少赤旅的步卒。可這些馬一點沒有久戰疲憊的樣子,都精神得很哪!令兵再是魯鈍,這時候也看出崔羅石那份疑心來,輕聲問:“崔將軍,您可是覺得……”崔羅石問他:“哪一日廢的六井?”令兵想也不想就回答:“十一月初一。”這令兵雖然多舌,自己傳遞過的命令消息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崔羅石接着問:“哪一日下令配給用水?”令兵説:“十月二十八。”這聲回答就小了許多。

    青石六井水量豐沛,又兼水渠網布,家家用水都是門口提門口倒,從來沒有問題。若不是界明城當時堅持,誰會想到儲水。十月二十八下令配給用水,人們卻一直到十一月初才漸漸把用水的習慣給改了過來,那是因為只見水出不見水入,心中當真惶恐。配給用水開始到今日已經足足有二十天了,加上開頭幾日的浪費,別説是牲畜用水,就是人喝的水也早成了問題。如今的存水都集中在各坊各里,兵士每天一斛飲水,民眾便只有半斛,勉強只夠止渴的。

    望山門最早破城,不足半日就斷了消息,再也沒有糧水補給。這些日子,青曹軍又要作戰又要藏身,談何容易。況且裏坊早成了戰場,原先的存水存糧大概也不易得。可是這些戰馬膘肥體壯的樣子,竟然不像吃過什麼苦頭。

    崔羅石走近一匹黑馬,輕輕撫摸着它的脖子,也不知道説些什麼。

    令兵在後面看得張大了嘴:早聽説鷹旗軍的崔羅石有着驅禽役獸的神奇本領。不過人們一向喜歡將傳言誇大,神箭索隱並沒有一箭射死燮軍的大將息轅,界明城更是率軍拋棄了青石,不敢與姬野對決,可見傳言總是信不得的。可是看那黑馬的模樣,好像真的在和崔羅石説着什麼。

    崔羅石轉過頭來,臉上像是罩了一層嚴霜。令兵按捺住心中的震撼,趨前一步,低聲問:“崔將軍,難道真是叛徒麼?”崔羅石看了令兵一眼,眼中的寒意逼得令兵不由自主後退了兩步,牙齒“得得”作響,竟然説不出話來。

    崔羅石的妥協青石城內的防衞大致分為三塊:六龜井至四眼井,以清波渠為界,以西至西關門壩頭門一線,是尚慕舟的防區。尚慕舟麾下有修豪、孤飛兩軍並西營城守約兩千,共計六千人。因為面對天驅軍團,這是城防最強的部位。當然,六千守軍是城破之前的數字,眼下還剩下多少人就無從得知。不過,從廝殺聲聽起來,城西的防衞仍然堅強。尚慕舟用兵老道,城西又是青石經營舊地,這樣的結果也不意外。

    安樂井到甘澤井、市恩堂、筱府一線至中陽門以東,是筱千夏的防區。麾下是金距、黃亭兩軍並東營城守約一千,計五千人。金距軍精於器械弓弩,黃亭軍長於機關陷阱,筱千夏的兵力雖然不如尚慕舟,因為掌握這兩軍用於城中據守,倒是更從容些。筱千夏身為青石城主,宛州數得上的大商人,也堪稱豪客。只是用兵打仗終究還不是他每日操練的。鏖兵幾日,城東已經漸漸安靜了下來。

    大方井至平井,以湧金渠為界,以南至伏波門,就是崔羅石的地盤了。他麾下只有周捷一軍並城守數百,共計兩千餘人,也不過就比望山門藉田那裏的青曹軍殘部稍微強些。然而望山門那裏原只是留一點守門的兵力,用作萬一的退路,不能算做防區。不過城東失陷,潰兵紛紛湧入崔羅石的防區,他也直接跟追着潰兵過來的赤旅交上了手。湧金渠一線的拉鋸戰已近七日,他的部屬倒是越打越多,最壯大的時候幾乎有四千餘人,眼下也還剩下三千,不僅有金距、黃亭的殘部,就是孤飛軍的也有,而周捷軍自身的部屬則有不少捲入了尚慕舟的戰線,可見巷戰已經打亂了套。

    停晶棧的雅軒裏氣氛僵硬,像是才發生過大的爭吵。

    周捷軍都統何天平的臉色沉重,他默默地移動着紫檀桌上那些代表不同部隊的茶盞和茶壺,重複地演示着今夜反擊的過程。每一次,那柄代表攻擊主力的青花茶壺都停在了東元橋和百子巷那裏。金距軍的都統杜若瀾站在他的身邊,城東失陷後,他統率着金距和黃亭軍的殘部退入了崔羅石的防區。

    “速度。”何天平抬起頭來對崔羅石説,“如果可以在攻克紅門局的同時拿下東元橋,則有可能衝入尚代帥的防線,反擊才可以説取得了一點效果。”崔羅石的指節輕輕叩擊着紫檀桌面,良久才説:“你覺得燮軍還是一樣的配置麼?”前日瓦子巷交戰,金距軍伏擊了紅門局來增援的赤旅,射殺無數,光是留在瓦子巷口的屍首就超過了兩百具。此戰之後,燮軍在湧金渠一線全線脱離了與青石守軍的接觸。而何天平的部署還是以前日的燮軍部署為目標的,所以崔羅石有此一問。

    杜若瀾霍地站起身來,大聲説:“崔將軍,那你説怎麼辦?不按前日的燮軍設計,你倒是給個説法啊?”崔羅石攤了攤手:“杜將軍,我的説法你們明白,你們的説法我也明白……”他指着後院的馬棚,“你們看見的是三十個騎兵,我看見的是三十名屠殺青石百姓的禽獸,你要我再怎麼説?”他的聲音不高,卻説得咬牙切齒,連頭髮都立了起來。

    杜若瀾咬着牙沉聲道:“崔將軍,你這話可説得重。”崔羅石的目光與他交會,冷冷的面容忽然換成了譏諷的笑意:“何將軍或許沒有陷入重圍的經驗,杜將軍你是知道的。倒要請教一下,你覺得三十多騎兵怎麼樣才可以在重兵圍困之中堅持八日,活蹦亂跳地返回友軍的戰線呢?”杜若瀾愣了一下,一時答不上來。

    崔羅石也站起身來:“一匹北陸良馬兩天沒有足夠的草料和飲水會變成什麼樣子,你們知道麼?”何天平與杜若瀾被他問住,都不由微微點頭。雖然他們不曾統率騎軍,可是筱千夏的臨夏堂做的就是馬匹的生意。北陸馬雖然矯健奮勇,卻最不耐粗飼,兩三天飲食不足就會變得毛色黯淡,精神不濟。青曹軍這些戰馬的樣子哪裏像是曾經受過餓捱過渴的?崔羅石指着他們道:“你們心中自是早有懷疑,無非是不想面對而已。不錯,三十名有經驗的騎兵,眼下是多麼難得的兵力。對面的燮軍又不知道他們的存在。若是用在今夜的反擊中,也未必不能扭轉局面。可是……”不待他説完,何天平截口道:“崔將軍,我是懷疑過他們的來歷,但是我懷疑的是他們是不是降過燮軍。成紫泉是我的舊部,我自問知道此人,也不敢輕忽信任。你從戰馬那裏得來的説法倒是印證了他的話……但我知道他是條血性的漢子,便知道他是可用之人。崔將軍,你説他殺害青石的百姓,奪取他們的糧食飲水……我也聽説,你有這樣的奇才異能,可以通鳥獸的言語,可是生死關頭,你要用牲畜的説話來服眾麼?”崔羅石冷眼看着他,道:“你既然聽説我有這樣的本領,不知可曾聽説我出過錯沒有?”杜若瀾道:“崔將軍,你問我知道不知道成都尉他們如何逃生,我是不知道的。不過被圍困的滋味,我可清楚得很。飢渴、疲倦、絕望,若不是在那個環境中,你是體會不到的。你説成都尉可能殺傷了百姓,我不敢説他沒有,可我們誰都不知道那是什麼情況。交戰關頭,忽然跑出幾個百姓來討饒,遮擋了我的士兵的射界,讓我的士兵被燮軍屠殺,這種事情我遇見過。如果你現在問我會不會動手殺那些百姓……崔將軍,你會麼?”崔羅石面色凝重,緩緩道:“我若説我不會,你信麼?”杜若瀾慘然一笑:“我信。可我也相信不是人人都會如此。”他頓了一頓,接着説,“成都尉可以投降,甚至可以倒戈。他是青石本地人,這城中地理最是清楚,他若是帶着燮軍來攻打我們,你説我們該有多麼難過?可是他帶着人馬到你的地界來。崔將軍,你以為我們前日一番小勝,就當真能撐下去?傻子也知道我們是要敗的。成都尉就算有千般不是,可是他和他的弟兄突出重圍來效死力。突擊東元橋那是什麼樣的任務,他自然明白,可是他一個‘不’字也不曾説。今夜之後,我們這三千將士可不知還能剩下一半不能。若是反擊成功了,明早突圍,大概還能帶些百姓出城逃生。崔將軍,就算你覺得他們罪孽深重,要處死他們,也不妨讓他們死在戰場上吧!反正騎兵扎眼,他們活下來的機會也不大啦!”崔羅石眼前一幕幕都是跌落塵埃的頭顱和屍首,那是戰馬目擊殺戮的情景,他只覺得呼吸都急促了起來。沉默了半晌,他才啞聲道:“人呢?”杜若瀾與何天平交換了一個眼色,答道:“成都尉去文廟交納軍錄,他的人都在後頭休息呢!”崔羅石擺一擺手:“讓他們去打東元橋吧,若是能活過今夜再……”他忽然停了下來,漠然地笑了一笑,“再做懲處。嘿嘿,還不知道我們幾個能不能活過今夜呢?”成紫泉的理由不知道尚慕舟那裏是什麼情形,六龜井炸開之後城西的殺聲不斷,但是沒有哪一處特別響亮,似乎還是個混戰的局面。按照最初的約定,若是城西炸了六龜井,斷開清波渠,就是破釜沉舟的局面。我這裏不過喘息了一日,現在又必須全力以赴地支援尚慕舟。

    計劃是在子夜時分展開反擊,何天平和杜若瀾都是很稱職的將領,早已安排好了休息和哨戒的部隊,戰線這邊靜悄悄的沒有多少人聲。按説現在要想的事情很多,不過我不是何天平,這種事情一向都懶得操心,誰知道湧金渠那裏燮軍有了多少變化?戰場如流水,沒有定勢,真打起來也只能把預備隊抓在手心裏一邊打一邊看了。

    只是心裏頗不安定,回味了一下,原來還是那幾個青曹軍的事情掛在心上。成都尉還沒有回來,這總讓我心裏頭有個疙瘩。雖然對何天平和杜若瀾説放他一馬,我還是想看看這個騎軍都尉。

    想到成都尉去交納軍錄的事情我就忍不住苦笑。大概也只有宛州這樣富裕和平的地方才會有這樣奇怪的做法:除去官方的史令,各軍之中都還有自己的文書記錄軍中諸事。大事前後各軍的軍錄都要上交史令謄抄。

    不過,青石滅城就是眼前的事情,這個成都尉倒也奇怪,這時候還趕着去交納軍錄。這樣一想,方才從戰馬眼中看見的景象也微微有些模糊。我不能否認自己是有些好奇的:這個成都尉可以把他的部下從重圍中完整地帶出來,想必也不是個尋常的人物。

    正想到這裏,忽然聽見停晶棧門前一陣喧譁。人聲裏微弱的“嚓”的一聲,我“騰”地跳起來,這是好手拔刀的聲音。停晶棧是防區中軍,守衞森嚴,竟然有人在這裏拔刀,難道是燮軍的斥候混了進來?果然,衝出大廳的時候,刀聲不斷,已經有十五六人拔刀在手了。

    門口站着個年輕的軍漢,雪亮的窄刃馬刀頂着一名門衞的咽喉,身後圍了一圈周捷軍的士兵。那軍漢面容白皙,長眉入鬢,很有幾分英氣,只是眼神陰沉,看着讓人有種説不出的不舒服。看他的服色,正是青曹軍的都尉。

    “成紫泉。”我喝道。

    那軍漢看了我一眼,緩緩把手中的馬刀收了回來,衝我抱一抱拳:“崔將軍,青曹都尉成紫泉冒犯。”説話間何天平走了出來,望着成紫泉,也是頗有怒意。

    我點點頭,問那名門衞:“怎麼了?”其實出來的時候就看見,門口一角扔着好大一卷包裹。停晶棧正堂是中軍駐地,不許普通官兵攜帶長兵器入內的。

    那門衞又驚又怒,指着那捲包裹道:“我我我……他他他……”我搖搖頭,後面的士兵中正好有那個來找過我的令兵,頗有眼色,閃身過去用刀尖挑開了包裹。眾人的視線追過去,一看之下,不由都變了臉色。

    “成紫泉!”何天平指着那包裹怒喝,“你説説,怎麼回事?!”包裹中白花花的,分明是一個撕碎了衣衫的年輕女子。我脱下身上的披風走上前去正要為那女子披上,看見那女子嬌美的面容,胸口好像捱了一拳:原來是夏若書。夏若書不是養在閨房裏的女兒家,生性好勝,也跟人略略學過一些武藝,身子還是很敏捷的。可是在成紫泉面前顯然是一點機會都沒有,一件月白的南絲長裙幾乎被他劈成了兩半,嫩黃的小衣支離破碎,連潔白的胸乳和大腿都掩蓋不住。雪白的皮膚上多有抓痕,看着真是觸目驚心。

    成紫泉倒不驚慌,懶洋洋地道:“一個騷娘們嘛!弟兄們今夜接的是九死一生的活兒,我琢磨着也該給他們壓壓驚,正好在文廟門口遇見這娘們,就帶回來了唄!這位兄弟還當我是刺客,也不想想,要是刺客能扛那麼大一包裹進來……”“住口!”我胸口熱騰騰都是殺氣,“你帶回來的是什麼人?”成紫泉微微有些驚訝:“哦,崔將軍你問這個啊?我知道她是誰。不就是文廟司禮的女兒夏若書麼?號稱‘青花’的那個。”何天平也沒想到成紫泉居然這樣帶了夏若書回來,一臉吞了老鼠般的憎惡表情,半晌才揮揮手,對我説:“崔將軍,交給你了。”成紫泉定睛看了我一會兒:“原來如此!崔將軍,若是尋常人家的丫頭就沒事了吧?”我心中怒極,卻還是勉力壓着,淡然問:“你以為呢?”成紫泉道:“轉眼就是要成為白骨的人,那也還是個個都不一樣的啊!崔將軍,我方才去文廟交納軍錄,你猜夏夫子請我喝的什麼?”我自然知道,在他去前,我才喝過。成紫泉也不待我回答,自顧自説:“是雪水雲綠啊!嘿嘿,名茶啊名茶。我們在望山門窩在柴院裏,渴得要喝自己的尿,夏夫子居然還可以用大方井的天明湧來烹雪水雲綠。果然人和人就是不一樣,死到臨頭了還是要分個貴賤。”他看着包裹裏的夏若書,接着道,“這青花姑娘麼,眼睛都長在頭頂上,我們這樣的小兵,一年的軍餉也不夠買她身上的一件衫子。我手下有個弟兄可是迷她迷得要死,以為她是多麼聖潔的女子。剝得光了,原來和瓦子弄的姐兒也沒有什麼不同。不知道崔將軍覺得是不是?”我咬一咬牙,反問他:“這麼説,尋常人家的女兒就不可以了?”成紫泉滿臉寫的都是“奇怪”兩個字,不解道:“什麼可以不可以?”“欺凌婦女,原來還有個貧富階級的理由,那是不是窮人家的女兒,成都尉你就覺得該小心愛護了呢?”我説這話的時候,眼前閃過的都是這些青曹軍強暴婦女的模樣,有的不過只才是沒有長成的小女孩,顯然就是使女丫頭。

    “愛護?愛護?”成紫泉忽然狂笑了起來,好一陣子才道,“崔將軍,我聽説你有跟牲畜説話的本領,想必是知道了什麼吧?不過還有你不知道的東西要不要聽?”我冷笑道:“有什麼理由,你都説出來。”杜若瀾早先沒有出現,不過他做事周詳,這個時候已經把青曹軍那些騎兵都帶了出來,身後都是金距軍的士兵,顯然已經控制住了局勢。

    成紫泉環視了一下四周,點點頭,“我知道弟兄們遲早要死在青石城裏,還真沒想到是這樣的場合。嗯,我便説給你聽。”他指着騎兵們,“青曹軍個個都是英雄好漢。望山門破,城衞鼠竄,只有青曹軍這四卒騎軍是迎着燮軍過去了。燮軍那麼多人,我們怎麼擋得住,只求多殺敵人罷了。到了夜裏,四卒騎軍在我身邊的便只剩下這三十多個弟兄。我們白天躲在純禮坊裏面,夜裏就出去刺探突圍的線路,穿着天驅身上剝來的盔甲,倒也劫殺了不少掉隊的燮軍。殺敵護家,是我們軍人的本分,那也沒有可以抱怨的。可是純禮坊的百姓怎麼待我們?眼看燮軍勢大,失地不能恢復,里長就出來勸我們出去投奔尚代帥。周遭都是燮軍,這是叫我們突圍麼?這是叫我們去送死!他們還以為我們走了就可以保全性命,愚蠢!燮軍不過是忙於戰鬥,無暇顧及他們罷了。我自是不同意倉促突圍,那裏長居然不再分配我們飲食,連受了傷的弟兄也不肯收留,居然還要我們宰殺戰馬自己養活自己。那是牲畜麼?那是戰友啊!我們熬了三天,整整三天哪,一滴水一粒米都沒有吃到。那兩位受傷的弟兄是活活餓死的。到了第四天,燮軍的小隊衝了進來,要搶要殺的,還把坊裏的年輕女人拖出來要強暴。我們一聲沒出把那幾十人都幹掉了。那些百姓該感激我們了吧?他們不,不但不給我們吃喝,還埋怨我們殺死了燮軍給他們添了麻煩,要不是我下手快,當場就有人跑出去送信投敵。崔將軍,”他頓了一下,“你説我們要愛護百姓,那我問問,誰來愛護我們這些當兵的?”我面上自然還是不動聲色,心中卻頗覺震動,其實這樣的事情並不稀奇,我當年在夢沼的時候也遇見過。百姓無非求生,能如何要求他們呢?見我不回答,成紫泉繼續又説:“好!我這些弟兄,年紀小的不過十七歲,大的也不過二十四五,都是窮人家的孩子,雪水雲綠是喝不到的,就是夏美女的一個笑臉他們也沒有資格看。他們為的什麼?我倒是不相信拼了命保護的這個青石城裏,居然沒有我們的立錐之地。若是沒人給我們生路,我們自己找不出來麼?糧食、飲水、藥物、女人,我們胯下有馬,掌中有刀,要什麼要不到?”杜若瀾聽到這裏,也按捺不住,譏諷地笑道:“不錯,百姓那裏的給養自然是比燮軍那裏要容易奪取。”成紫泉並不着惱,淡然道:“我若不殺,他們也無非是燮軍刀下亡魂,不過是一兩日的差距,又有什麼分別了?百姓我管不到,我管得到的是這三十名弟兄。”他略微有些黯然,低下頭去,又抬了起來,嘶啞着聲音道,“我只管我們青石軍中的弟兄,一路殺過來,無非是要和弟兄們死在一起。

    “不錯,不用管百姓,只要管住自己人就好。”我用力點頭,“成都尉,你還是換上天驅盔甲的好,免得我們認不出來。”成紫泉憤然抬頭,血紅的眼睛盯着我:“鷹旗軍便在意百姓生死了,他們人呢?不是都跑掉了嗎?崔羅石,你有什麼資格説我?”“住口!”杜若瀾大喝一聲,“鷹旗步軍全部戰死在硯山渡,那可是為了掩護百姓的性命。你又有什麼資格質問崔將軍?”何天平面色痛苦,緩緩説道:“成紫泉,你……終是和以前是不同了……”“不同?!”成紫泉歇斯底里地大笑了起來,“有什麼不同,倒在東元橋頭和倒在這裏有什麼不同?我們和這湧金渠裏的浮屍有什麼不同?腦袋掉了,燮軍也好,青石軍也好,百姓也好,又有什麼不同?崔羅石,現在有人知道你的步軍戰死在硯山渡,過了今夜呢?過上兩日呢?”他指着停晶棧門口諸人,“還有誰會知道這裏發生過什麼?還有什麼不同?都是一樣的,都是要死的。”“是不同的。”我對他和騎兵們説,“你們知道,我們知道。”我指着周捷軍和金距軍的兵士,“他們知道。他們戰死的時候會是驕傲而滿足的,不會揹負愧疚和污名。”我沉吟了一下,“我們以後的人也會知道。”卓六指的鏟子士兵們在後院裏挖坑。在最後的反擊之前浪費體力是很大的忌諱,可是士兵們悶頭挖着,誰也不肯慢一步。這裏將要埋葬他們的戰友,或者説,以前的戰友。騎兵們會被埋葬在停晶棧的後院裏,而步兵們將會戰死在青石的街頭,那個時候,沒有人會埋葬他們。

    “你很擅長用鏟子啊!”崔羅石對那個令兵説,“叫什麼?”那令兵手裏的鏟子柄長頭細,可是用得飛快,下手又精細,好像是在雕琢墓穴一般。崔羅石心思活動,方才那個模糊的念頭,現在漸漸變得具體了。

    “崔將軍您倒認得。”那令兵嘿嘿一樂,“小人卓六指。”“是不是盜墓的出身?”崔羅石也不拐彎抹角,直奔主題。

    卓六指有些窘迫,忸怩着不回答。

    崔羅石大笑:“這有什麼好害羞的,盜墓也是個營生。”卓六指精神頓時為之一振:“那是,莫非崔將軍您也……”話説了一半,他自知失言,慌忙住嘴。

    崔羅石也不理會:“會挖的也該會埋,對不對?”“那是,不是我吹啊,崔將軍,這滿青石的……”卓六指被撓到了癢癢,十分振奮,口沫橫飛地介紹起自己的光輝業績來。

    “停停停停。”崔羅石微笑搖頭,“有個活計,別人幹不了,就你接得下來。”他往後一指文廟的大門,“護着夏姑娘找夏夫子去,跟他説是我讓你去挖坑的。”“啊?”卓六指一愣,“那我不用參加這次反擊了麼?”臉上很是不情願。

    “不用不用,反擊哪有挖坑重要?”崔羅石趕緊哄他,“聽聽夏夫子念什麼,你準能明白這道理。”卓六指走得將信將疑。

    鐵力木的盒子裏嵌着一個青瓷罈子,青瓷罈子封清水,裏面的銀匣子用牛皮壓牛脂裹着,銀匣子裏面的玉盒中裝的都是墨跡新幹的竹青紙。原來短短兩天,夏夫子把他那份青石破城的史錄還謄抄了一份出來。

    “乖乖,原來盜墓也是學問。”夏夫子看卓六指裝盒看得直髮愣,“好在文廟裏東西全,要不還封不起來。”“什麼都是學問啊,夫子。”卓六指用鏟子柄敲着地面説,他要尋找一個最恰當的地點來埋藏夏夫子的這些寶貝。

    燮軍的部署果然大異於前日,即使用上那三十青曹軍也沒有意義,因為東元橋已經被拆毀了。不過這也沒有太大關係,崔羅石在反擊之初就把方向定在了市恩堂。尚慕舟果然也打的是這個主意,稀稀拉拉的喊殺聲忽然都朝着中城湧了過來。戰火熾烈,崔羅石看着士兵們一個個矯健地衝過他的身邊,他睜大了眼睛,試圖記住他們的音容笑貌。

    “成了。”他喃喃自語,兩處的殘兵就要會師,大局已定。但那又如何?大地在震動,這震動越來越強。果然,姬野還是大膽地在城中使用鐵浮屠了。下一步呢?他輕輕拍了拍自己的胸膛,不由有些奇怪,那個夏夫子到底是從哪裏聽來他學過蠱術的呢?就是鷹旗軍中也沒有人知道啊!卓六指開始挖坑的時候,夏夫子就在一邊絮絮叨叨地念他的文章,動不動還要停下來唏噓一番:“好文章啊!”夏夫子的文章涉及的多是崔羅石這樣的將官,卓六指自然聽了新鮮,起先還要驚奇地問上兩句:“真的嗎?”後來也漸漸聽出不對,也就不再發問。

    那坑大概只有一人粗細,卻眼見得越來越深,挖到差不多的時候,夏夫子也不再念那些文章,只是望着匣子發呆。

    卓六指停下鏟子感嘆道:“夫子啊!您是真能寫,我現在聽着都不知道什麼是真什麼是假啦!您説這後世的人可怎麼辦?挖了這一匣子文章出來,他們可就不知道青石到底是怎麼回事情啦!”夏夫子忽然笑了笑:“怎麼,你也覺得這文章有問題?”卓六指摸了摸頭:“我不是文人,沒有那麼多花花腸子,不過有些事情聽着似是而非的,心裏總覺得怪怪的。”略微沉吟了一下,夏夫子道:“那要是隻看文章呢?”卓六指道:“這……您寫的當然是一等一的好文章啦!聽着都熱血沸騰的。”夏夫子悠悠舒了口氣,説:“那便好了。其實很多事情不要問是不是真的,而要問是不是願意相信。你若信了,那便是真的。這世上,總有些事情是要去相信而不是去查實的。”卓六指小心翼翼地把那鐵力木的盒子往坑裏吊,一邊嘟囔:“聽不大明白啊!什麼呢?”“比如,”夏夫子停頓了一下,“英雄、勇氣、犧牲、尊嚴、善總勝於惡。”“難道事實不是如此麼?”卓六指滿意地往坑裏看着,這可能是這輩子他辦得最完美的一樁活兒。

    “……”夏夫子沒有回答他。

    夏若書倚着門框,看着令兵和自己的父親忙碌,手裏的錦囊已經下意識地插到了衣襟裏面。

    庭院裏,月光滿當當地灑在神色緊張的難民們身上,他們正在側耳傾聽,遠處的殺聲漸漸弱了。他們要等待自己的戰士歸來。這一次的反擊,不知道結果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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