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彷彿看不透的幕布將所有事物隔絕開來。
然而,在燈火通明的大廳裡,近在咫尺的諸人各自沉默著,彷彿有無形的幕布展開在彼此之間,相互都對方心裡此刻的所思所想。
蘇摩坐在炎汐榻邊,似乎是在查看著復國軍左權使的傷勢,然而眼神卻是遼遠的,茫然中隱約有一絲絲電光不停掠過,顯示出作為鮫人少主的他內心的激烈鬥爭。如意夫人端來冷水,將手巾浸溼了覆在炎汐額上,然而眼神卻頗為交集——她也算是經歷過那段過程的鮫人,知道這種情況下、最好便是迴歸水中,讓水的溫度來冷卻體內因為裂變產生的溫度,保持鮫人血液的冷度。不然,便是要如同離開水的魚兒一樣脫水而死。
那笙躺在空桑太子妃懷裡,在白瓔的咒術作用下止住了血,呼吸慢慢變得平穩均勻,睡得宛如一個孩子。
慕容修雖然是個外人,但是自幼便聽父輩詳細說過千百遍雲荒的各種事情,自然也清楚、目下雙方沉默的對峙中,醞釀著什麼樣重大的變更——時局的鉅變、本來和他區區一個外來者沒有直接的關係,然而不知為何年輕珠寶商人注視著雙方的表情,臉上的神色卻頗為緊張。
“我聽說、你們中州第一個帝國‘秦’開國的時候,有個巨賈叫做呂不韋。”
獨處時、空桑皇太子的話忽然響起在耳側,意味深長。
雖然是商賈世家,然而慕容家作為四大豪門之首,自然並不只是滿身銅臭的一般市井商人,作為長子的慕容修更是熟讀經史,自然也記得太史公筆下那樣一段話:
“呂不韋賈於邯鄲,見秦質子異人,歸而謂父曰:‘耕田之利幾倍?’曰:‘十倍。’‘珠玉之贏幾倍?’曰:‘百倍。’‘立國家之主贏幾倍?’曰:‘無數。’曰:‘今力田疾作,不得暖衣餘食,今建國立君,澤可遺後世,願往事之!’”
後來,這位商人出身的呂不韋,在秦統一六國後,果然封為文信侯,食河南洛陽十萬戶,家僮萬人——那是一個純粹商人終其一生都達不到的榮耀和權勢。
慕容修是個聰明人,當然知道這位雲荒土地曾經的主宰者話外的暗示——這樣一個天大的機會擺在面前,作為一個世代經商的慕容家的長子,他不是不動心的。
然而,自己區區一個珠寶商,一無武藝二無術法,不過買進賣出賺取黃白之物,哪裡能對這樣大的計劃有所幫助?而自己是中州人,身負慕容家族的重託,作為長房嫡子遠赴雲荒賈貨,需要儘早返回家鄉,免得母親日夜懸心,若三年期滿不歸、便要被當作他鄉野鬼來看待了——他怎麼能夠輕易摻合到這樣把握不大的兇險事情裡去……
而且…空桑人是否復國,和自己一個外人又有何聯繫呢?
穩健的作風、讓年輕珠寶商不曾脫口答應皇太子的提議,然而內心深處那不安分的野心,卻在這樣強烈的刺激下躍躍欲試。但,空桑人要推翻滄流帝國又是多麼困難的事情,把握大約連二成都不到——即使年輕珠寶商內心按捺不住的要插手政局,但是依然清醒地知道這樣的嚴峻形勢下,貿然答允無異於孤注一擲。
他其實是個不怕孤注一擲的人,但是,他怎可讓中州的母親日夜懸心。
所以,慕容修在這樣凝滯的氣氛中,甚至比任何人都想知道此次鮫人和空桑的聯盟能否達成——如果雙方聯手,那末對付滄流帝國的把握、便能多上幾分。那麼對於他來說,在是否押上身家性命的考慮中,也能多幾分把握。
然而蘇摩只是沉默,並沒有一絲一毫的表示。
眼看黑夜即將流逝、白晝就要再度降臨在雲荒大地上,空桑諸王臉上都有了些微不安的神色,相互對望——必須要回去了。
但是,此次結盟失敗,不知道下一次還有無這樣的機會再有這麼多藩王和皇太子聯袂走上大地、出面談判。因為為了避免和滄流帝國的正面衝突,一百年來他們空桑人除了沒夜在附近巡邏,從不輕易離開無色城,更不用說讓身為皇太子的真嵐離開。
真嵐的臉色也有些微的波動,扭頭看了看天色,終於開口,說出了一句話:
“蘇摩,若是我們結盟、我便可答應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那樣的一句話,讓在座所有人悚然動容。諸王驚詫,如意夫人更是驚得脫口,打翻了水杯,連邪異的傀儡師都無法免俗,震驚地抬起了頭,控茫的眼睛裡凝聚著雪亮的光,直視著空桑的皇太子。
——將龍神從蒼梧之淵放出?
七千年前,由星尊帝合六部之力將鮫人的保護神從碧落海擒回,強行封印鎮入了九嶷山下的蒼梧之淵內,從此鮫人一族頓失庇護,無法和強大的空桑帝國對抗,束手為奴。
那是鮫人噩夢的開始……而今天,空桑人說、可以將龍神從蒼梧之淵內放出?
蘇摩只是微微一怔,然而旋即嘴角上揚,浮出了一個不屑的冷笑。
“你先不要笑。”顯然是看出了傀儡師內心的傲氣和自負,真嵐驀然打斷,聲音是冷定如鐵,“我告訴你,蒼梧之淵上的那個封印、不是你可以解開的——那個封印的力量幾乎相當於當年星尊帝的神力……你如果這樣自負,到時候必然發現自己無能為力。”
蘇摩繼續冷笑,然而眼神卻慢慢凝聚起來——他同樣也有讀心術,所以此刻可以分辨出空桑皇太子這句話並非虛言恐嚇。
“當然,如果你願意拼著命硬碰硬、去破掉那個封印也不是不可以。”真嵐微微頷首,然而眼神卻是流露出一絲譏諷,“但就算你放出了龍神,你還有餘力面對滄流帝國的徵天軍團?……分明是可以不費代價做到的,你該不會意氣用事到玉石俱焚吧?”
蘇摩慢慢不笑了,臉色又恢復到平日的陰鬱冷漠,許久,他冷冷問:“那麼強大的封印,你又如何打開?還是要靠這個小姑娘麼?”
看出了傀儡師眼裡的懷疑,真嵐搖了搖頭,決定還是和盤托出:“那笙的力量只能和皇天對應,而封印龍神的力量……來自後土那一系。”
“白薇皇后?!”諸王脫口驚呼,連白瓔都變了臉色——這個秘密,不但沒有載於皇家典籍,居然連六位藩王都不曾知道。
“白薇皇后。”真嵐的嘴裡再度吐出那個國母的名字,帶著從未有過的肅穆神色垂下了眼睛,將右手壓在眉心上,彷彿每次說到這個名字、便帶著罕見的敬畏。
白瓔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作為白之一族的王,她居然絲毫不知這樣的事情。
“白瓔,你知道為何后土的力量如此麼?——甚至昨夜和蘇摩的對戰中,也無法護得你周全?”真嵐的眼睛看向妻子,微微嘆了口氣,“因為后土的力量、隨著白薇皇后的所有靈力一起,為了封印龍神,而在蒼梧之淵消耗殆盡。”
當年……正是白薇皇后出手、封印了鮫人的龍神?
蘇摩愣了愣,嘴角忽然再度浮出一絲冷笑——原來,千年前、便是白之一族的女子生生葬送了鮫人的命運……千年以後……?
“所以你不必內疚,你手上這枚‘后土’,已經沒有多少‘護’的力量了。”真嵐看著她,吐出了一口氣,終於說出了自己心裡長久未曾對妻子表明的話,“百年前,即使你不從伽藍白塔上墮天而下,空桑,終究還是難逃劫難。”
空桑皇太子拉起了妻子的手,冥靈女子纖細蒼白的手指上,那枚銀色的后土閃著千年浸潤的幽然光澤,他清楚地感覺到白瓔的手指在微微發抖,只是說出了最後的話:“所以,如今,要解開這個封印的,恐怕也只有作為白族之王的你。”
白瓔的手猛然一震,抬頭看著丈夫。那樣蒼白秀麗的臉,美的不真實,雪白的長髮從白王的額頭披散而下,如雪般鋪了滿座。
然而,聽得這樣的話,她一如平素沉靜:“如果我有這個能力,自當盡力。”
“只有你可以,你是后土選中的人。”真嵐低頭,眼裡有說不出的奇異的神色。
一百零三年前,帝都伽藍的白塔頂端,神廟中氣氛肅穆,神官們低聲祈禱如水般瀰漫,承光帝、諸王、大臣灼灼注視著明堂辟雍中心供奉著的那枚銀色戒指。
水中心的神龕上,那枚自從前代白蓮皇后去世後、就被供奉起來的神戒“后土”奕奕生輝,彷彿知道時辰的到來。圍繞著辟雍的明堂中清水無波,只有十二朵蓮花含苞待放——那是一早就種下去的花,每一朵對應著一名待選的白族嫡系貴族少女。清波上,那些對應著女子的蓮花圍繞著神戒,感受著裡面歷代國母的靈力。
“啪”,終於,輕輕一聲響,一朵金色的蓮花綻放開來,滿室馨香。
“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轉世。”
大司命從十二朵金色蓮花中垂手取出率先盛開那一朵上面的玉牌,低眉如是說,玉牌上用空桑人的蝌蚪文寫著新一任太子妃的名字:白瓔。
那時候,作為皇太子的他、站在一邊看了全部選妃典禮的過程,最後兩個字跳入眼簾的剎那,他忽然覺得有徹骨的寒意——就是這個陌生的名字?將和他糾纏一生的符咒。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百年後,即使情況已經完全不同,然而對著太子妃提及這件從未有人知道的事時候,真嵐依舊感到心底裡有深不見底的寒冷和無力。那種拼命掙脫、卻心知無力抗爭的無奈,自從他十三歲在砂之國被空桑皇室監禁、強行帶回帝都的時候,就已經籠罩在少年的心頭——百年後,居然越發深重。
就如白瓔是后土選中的皇后,他也是被皇天選中的帝王——不管他們願不願意,無數的急流、重擔、紛爭就如同洪流將他們捲入,以後的日子只能極力掙扎,若不掙扎、只有眼睜睜的滅頂。
沒有誰能夠逃脫輪迴中的安排,沒有誰能夠超越命運的流程。
即使星尊大帝和白薇皇后那樣的人……也不可以。
“太初五年,星尊帝滅海國——白薇皇后也就是同一年死的,是不是?”沉吟間,傀儡師首先開口,回溯千年前的往事,忽然間冷笑起來,“是因為為了封印龍神,消耗了靈力而早逝的麼?”
白瓔詫然回顧真嵐,空桑皇太子默然不語。
蘇摩攬衣而起,臉色冷誚:“原來,星尊帝畢竟付出代價。”
第一次聽到皇室這樣的秘聞,赤王和藍王相對看了一眼,壓住了驚訝——雖然是千年前就跟隨星尊帝開創帝國的藩王之後,但是空桑皇族裡幾千年的秘密,除了和王室世代聯姻的白族,很多秘密都無從得知。
比如最初帝后二人從何而來那樣的力量,比如白薇皇后為何早逝,比如為何身負帝王之血的歷代皇帝還會如常人一樣生老病死……太多太多疑問,幾千年來從未有人想過要去問。而獨處伽藍城的皇族一脈、更是高高在上,從未容許任何人靠近。
作為正史記入《六合書?往世錄》的那一段歷史是那樣的——
七千年前,帝后兩人已平雲荒、星尊帝卻難扼勃發的野心,再加上一些貴族巨賈的遊說,不肯甘於做陸地之王的星尊大帝終於麾兵入海,意圖將目之所及的全部都歸入他的版圖,收服四海,打通雲荒往南通往新大陸的航道——然而,卻遭到了守護大海的蛟龍的反擊,空桑大軍損失慘重,“浮屍遍海”,“水為之赤”,而碧落海里“水族尚自安然”。
星尊帝性格剛毅,手段強硬,遇強則愈強,從未放棄任何既定的目標,儘管國內頗有微詞,依然先後三次出兵碧落海——第二次裡,更是動用了幾乎全部六部的力量,一番海天龍戰、其血玄黃,終於合六王之力,擒獲蛟龍,囚於九嶷山下蒼梧之淵。
最艱苦的戰爭已經完成,第三次大舉入海的時候,面對著失去龍神庇佑的鮫人一族,空桑軍隊幾乎沒有遇到任何有力的抵抗,長驅直入。
太初五年,海國覆滅。無數鮫人成為奴隸,被萬里押回雲荒大陸,途中死去者不可計數,倖存者被空桑奴隸主畜養,破尾為腿、集淚為珠,剜目為寶,為謀其利極盡荼毒——位於鏡湖入海口的葉城貿易由此而興,從此富甲雲荒大地。
那以後幾千年,一直是鮫人不能醒來的噩夢。
然而,沒有人知道、白薇皇后的早逝,竟是與此相關——
“後薨,時年三十有四。帝悲不自勝,依大司命之言造伽藍白塔,日夜於塔頂神殿禱告,希通其意於天,約生世為侶。帝在位五十年,收南澤、平北荒,滅海國,震鑠古今,然終虛後位,後宮美人寵幸多不久長。常於白塔頂獨坐望天,鬱鬱不樂。垂暮時愈信輪迴有驗,定祖訓、令此後空桑世代之後位須從白之一族中遴選。”
《六合書?往事錄》上面那一段話,同時在知情的諸人心中迴響,每個人表情各不相同。
並肩戰於亂世,白手起家建立帝國,然而共過患難、最終卻不能共享人世繁華——為征服海國而付出了白薇皇后生命的代價,一生自負的星尊帝、暮年在權力的頂峰上寂寞回顧往日,遙望萬丈下腳底的大地時,是否曾暗自後悔?
一個人最終擁有的土地又能有多少……一抔黃土底下,卻沒有別人相伴。
“果然不愧是空桑人的國母,和星尊帝倒是絕配。”寂靜中,傀儡師擊節冷笑,空茫的眼睛裡閃過了煞氣,是對於千年前聯手犯下那樣滔天罪行的帝后的入骨痛恨。
所有的苦難根由經這兩雙手而締造,對於世代受到凌辱壓迫的族人,如何能不恨?
如意夫人的眼裡,因為重新提及了苦難的根源,也有難以掩飾的仇恨的光。
“莫要對白薇皇后不敬。”然而,真嵐忽然開口,用慎重到幾近厲叱的聲音,“你可以罵星尊帝,卻不可以對白薇皇后不敬!——對於竭盡全力幫助過鮫人、為你們一族而死去的人、怎麼可以這樣說話!”
那樣冷厲的喝問,從一向溫和爽朗的皇太子口中吐出,讓包括蘇摩在內的所有人都驚住。
“竭盡全力幫助鮫人?……白薇皇后、白薇皇后難道不是為了封印龍神而……”連白瓔都不解起來,拉住了幾乎摑到蘇摩臉上斷臂,詫異地喃喃。
“不是。”真嵐忽然長長吐了口氣,沉默許久,才低聲道,“白薇皇后、是被星尊帝殺的。”
“啊?!”房內的所有人,諸王、西京,甚至鮫人一族,都不由自主地脫口驚呼。
白瓔驚得抓住了皇太子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星尊帝殺了白薇皇后?怎麼可能……星尊帝琅玕和皇后白薇,古書上記錄著的那樣相互敬愛的帝王伉儷,他們一生的輝煌和愛情穿越滄海桑田、被多少空桑人傳頌。如同雲荒大地正中的白塔一樣被人世代仰望,成為永垂不朽的詩篇
“星尊帝怎麼可能殺了白薇皇后……”白王喃喃自語,不信地抬頭、看著丈夫。
然而真嵐那一瞬間似乎不敢看白瓔,眼神里有深深的厭憎和恐懼。
“他們因為在滅海國的問題而分道揚鑣。”空桑皇太子的眼神,忽然有些恍惚起來,彷彿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那些發生過的事歷歷在目,“白薇皇后本來就不贊成遠征海國,後來龍神被擒、鮫人淪為奴隸後,她更是激烈反對——其實,自從毗陵王朝建立、星尊帝登基後,退居內宮的皇后和手握生殺大權的星尊帝之間,已經頗有嫌隙,在很多問題上都無法達成一致的意見……滅海國是最激烈的衝突。”
“怎麼…怎麼這樣的事情,我們都不知道?”脫口而出的是赤王紅鳶,有些不可思議的喃喃——又是一段被抹去的歷史麼?
“白瓔……你應該也讀過伽藍神殿裡面收藏的皇家典籍:《六合書?往世錄》——但是,你看到過這一段麼?”空桑皇太子無視於旁人驚詫的眼神,面色忽然有些蒼白,彷彿背誦著多年前記下的篇章,用古雅的語調低低念起一段文字。
一邊低誦古書的篇章,真嵐的手抬起,蘸著殘茶、在桌上寫下吐出的一字一句——
“後意雲荒已安,屢次進言,力阻帝麾兵海上。帝斥其為婦人之見,終不納。怒,去歲不入東宮。經年海國平,鮫人盡沒為奴。空桑人畜之,去眼剖骨,以獲其利。東市長年聞悲泣呼號之聲,而貴家爭相購之,巨賈日入萬金,葉城由此興。
“後居於宮中,聞此終日鬱郁。忽一日,見宮女捧寶珠一串為晨妝,玲瓏滴翠,光照一室。後垂詢,宮女對曰‘凝碧珠’,為匠作剜鮫人目而成。後握珠淚下,憤而至帝前,以珠擲其面,叱曰:‘此非人所為!妾為君妻,終不能共享如此天下。’乃歸於族中,自點兵將往蒼梧之淵,欲釋龍神歸海。”
百年前就已折斷的手臂、將過往一幕寫到這裡的時候,房內所有人都已經屏息。凝視著那移動的蒼白的指尖,空氣彷彿忽然間凍結。
“怎麼可能是這樣?”傀儡師的手有些痙攣地抓著懷中的偶人,顯然手勁太大,阿諾臉上已經有痛苦的神色,但小偶人的眼睛也是直直的,看著桌上那一行行的字,神色複雜。
“說的好!”寂靜中,卻是那笙醒來了,看見一屋子的人都盯著桌上看,還未抬頭看寫了什麼,耳邊卻聽到了真嵐說的最後幾句話,脫口喝采:“那樣的事情是人乾的麼?什麼狗屁皇帝,他算什麼東西!還是那個皇后有志氣。”
“那笙。”白瓔扶著傷愈的少女,卻默默收了收手,示意她收聲。
那笙聽太子妃的話,乖乖地閉嘴。真嵐看也不看她,斷手繼續在桌上連續寫下下面的文字,將千年前的真像一字字寫出——
“帝怒不可遏,發兵急追,於九嶷山下與後麾戰,經月不休。後長兄懼禍而暗投帝。後軍遂敗。然後靈力高絕,雖千萬人不可圍。帝親出,與之戰,後奔至蒼梧之淵下,欲開金索而力竭。見帝提劍至,知不可為,乃大笑,咒曰:‘阿琅阿琅,願吾死而眼不閉,見如此空桑何日亡!’
“語畢,斷指褪戒,血濺帝面,乃死。帝怒緩,解袍覆之,以手撫其額而眼終不瞑。帝忽悲不自勝。乃集白薇皇后之力、鎮於蒼梧之淵下,為龍神封印。自攜后土神戒,罷兵歸朝。依大司命之言建伽藍白塔,獨居塔頂,停息干戈、終身不復踏足雲荒。”
斷手在最後一個字寫完的時候,緩緩停下。
那是歷史的真像?
那滿滿一桌面的文字,彷彿一個個都發出刺眼的光來,讓所有人目眩神迷,無法透出一絲呼吸。無論空桑人還是鮫人,甚至作為外來客的慕容修,都一時間無語沉默。
“往世錄……白薇皇后本紀第十二?”終於,白瓔第一個喃喃出聲,打破了寂靜,“那個缺失的第十二章?”
“不錯。”真嵐的眼睛是黯淡的,看著白族的王者,“是你所看的那捲往世錄缺失的那一章……所有天下流傳的《六合書?往世錄》,都沒有那一章。”
頓了頓,彷彿嘆息般地,空桑的皇太子補充了一句:“這一章是禁忌,歷代以來、雲荒大地上只有繼承王位的人,才能看到。”
“既然要抹去,為何不徹底一些?”蘇摩的神色是隨著那一段文字的陸續寫下、而變幻了無數次。然而到最後,激烈變動的眸子裡、還是陰暗和猜疑佔了上風,傀儡師冷笑著置疑這一段由空桑皇太子複述出來的歷史:“偏偏還要讓歷代皇太子知道,豈不可笑?”
沒有旁證的歷史,中間隔了幾千年的歲月,如何能由一人之言確定。
“那是一個告誡和懲罰……”然而,大約料到了無法取信於鮫人的少主,真嵐沒有立刻反駁,只是解釋,眉宇間忽然籠罩上了看不到底的抑鬱和悲涼,“星尊帝暮年性格大變,種種做法相互矛盾——他放棄了自己擁有的不老不死的力量,並剝奪了子孫後世同樣的權力。他立下規矩、讓世代空桑皇帝必須以白族女子為妻,然而卻讓他們記住千年前的內亂……”
說到這裡,真嵐忽然微微笑了起來,眉目間帶著冷嘲:“他在告誡那些流著他血的後裔:要提防身邊的皇后!畢竟力量不曾消滅,尚在蒼梧之淵封印著。這個秘密是一柄懸在頭上的利劍呀——在皇帝們眼睛能看到的土地上,是不可能讓和空桑帝王之血對等的人存在的,哪怕那個人是皇后……”
“那麼,為何又非要迎娶白族的女子為後?”白瓔聽得呆了,喃喃,“那不是刻意要造就歷代無數相互猜疑的怨偶?”
“那應該是懲罰。”這一次,出乎意料回答的卻是蘇摩。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彷彿看到了極其遙遠的地方,露出了洞察的微弱笑意,脫口回答。
真嵐閃電般看了鮫人少主一眼,對於他這樣快就能明白星尊帝行為背後的意圖、微微感到詫異,然而還是點了點頭,低聲回答:“是懲罰……殺死白薇皇后的罪、對星尊帝來說是永遠無法釋懷的,不會因為肉體的消滅而消弭——懲罰將會落到流著他的血的後裔身上,無論幾生幾世。而星尊帝相信輪迴,他等待著蒼梧之淵上、那柄被封印的高懸利劍落下的一天。”
說到這裡,空桑皇太子忽然間笑了笑,拍拍白瓔的手:“而這一天,已經快到了。”
“百年前眼看著你從伽藍白塔上跳下去,剎那我想起的就是斷指還戒的白薇皇后。”真嵐轉過頭,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起了那一件讓空桑人和鮫人都感到尷尬的往事,眼睛裡有奇異的光,第一次對妻子透露出深心裡埋藏已久的秘密:“所謂的白薇皇后轉世,恐怕是大司命當時為了遏止青王繼續擅權的藉口,但是……你可能真的是后土選中的人。”
那個瞬間白瓔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心底不知怎地有說不出的恐懼。
千年前為了海國、白薇皇后與星尊帝拔劍相向、戰死蒼梧之淵;千年後為了一名鮫人少年、空桑最後一位太子妃背棄了帝王之血,從塔頂縱身躍下、在沉睡中任憑空桑覆滅。
那是命……難怪真嵐一直這樣安慰她。
“星尊帝和白薇皇后?誰要像他們一樣!”——那時候真嵐語氣中同樣的恐懼和厭憎,居然就是來源於此。深知內情的他,是在極力對抗著頭頂的命運之翼投下巨大陰影。
“真嵐。”不由自主地,她低低叫丈夫的名字,用些微顫抖著的手、覆上他同樣冰冷無溫度的斷肢,握緊。
忽然間,又是無語。
聽到了千年前的秘史,室內諸人都是久久沉默,各自想著心事。
蘇摩空茫的眼睛一直看著桌面上那一行行字跡,俊美無儔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暗夜裡,時間無聲滑過,桌面上蘸著水寫下的字悄然蒸發,慢慢消失不見。
然而,那些字句卻彷彿烙鐵一樣印入了傀儡師心底,讓他不自禁微微發抖。
他相信那是真實發生過的。不知道為何,心裡有個聲音一直一直在告訴他、桌子上正在消失的字跡、描述的是千年前真實的歷史——那個聲音,居然不是平日裡一直纏繞著他、不肯片刻消停的阿諾的聲音,而是另外一個響起在深心裡、低而沉的回聲。
“是真的。”
那個聲音說,反覆地說,一直到他的神智開始散漫和迷亂——剎那間,他的雙臂交錯著回過肩去、手指有些痙攣地抓緊了後背的衣衫。
火一樣的灼熱……又來了,在每一夜身體裡的血冰冷到凍結以後,就開始沸騰,彷彿有地獄的烈火在背後灼烤著他的心肺,體內有莫名的力量絞動著。
“是真的。”那個聲音繼續說,聲音震響在他魂魄深處,帶著無可形容的壓迫力,“相信他!——相信空桑人!”
蘇摩有些煩躁地搖著頭,為了避開旁邊諸人詫異的絲線、踉蹌著退到窗邊。然而手指剛一抓到窗欞、木頭就在瞬間無聲無息的粉碎——在他再度抬起手的剎那,懷中的偶人忽然間出手、在他手指敲擊到窗欞之前,拉住了他戒指上的引線。
阿諾的眼睛裡,帶著說不出的神情:憤怒、惡毒以及一絲絲的無奈和絕望。
然而那個偶人的手還是直直伸在那裡,咔噠作響的關節僵直著,拉住了傀儡師的手。然後抬起了眼睛,一雙彷彿玻璃珠子一樣的眸子定定看著蘇摩,那樣詭異的眼睛讓人看了不寒而慄。
蘇摩空茫的眼睛裡,陡然閃過奇異的神色變化,彷彿屈服似的吐出了一口氣,用手抵住窗欞,用力地。如果那些都是真的……那麼說來,白瓔是白薇皇后的轉生,才會……
怎麼會是這樣……?
那個瞬間,曾狂妄到以為自己可以“對天拔劍”的傀儡師用手抵住額頭,忽然在自己的掌心無聲地微笑起來——居然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到最後,把一切都歸結於宿命!多麼可笑的事情!非要將這一世的所有愛憎都找出個理由來,跟虛無飄渺的往事對應。
這世上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恨和無緣無故的愛?
可這一世的人,並不是前世死去的人手中的傀儡……他不要被那些死人的操縱。
讓什麼宿命見鬼去吧!無論他愛誰,他恨誰,都是這一世這一刻活著的“他”的意志,並無關於任何前代枯骨——星尊帝、白薇皇后、海皇、龍神……那些傳說中的東西,都無法左右他的內心。
“我相信你說的都是真的。”沒有回頭,鮫人少主的眼睛看著黎明前的黑夜,似乎不帶任何情緒起伏的開口,“結盟的事情,如果復國軍左右權使都不反對,可以商榷。”
那樣事關重大的一句話,在他口中說出來,卻是淡漠如客套寒暄。
房中諸人臉色都是一變,各自有複雜的神色。
作為空桑方面,皇太子和皇太子妃執手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因為傀儡師這樣的鬆口、眼裡都有欣喜的光芒,赤王和藍王也是長舒一口氣;如意夫人嘴角浮出了笑容,暗自用絹子擦了擦額角的冷汗;甚至作為外人的兩名中州人,慕容修和那笙,都喜不自勝。
“好啊好啊!蘇摩你終於說了句像樣的話……你們都是被滄流帝國害的,早該一起聯手打架了。”那笙顧不得繼續盯著炎汐看,拍手叫了起來,顯然白日裡那一幕讓她至今無法忘記,“早上西京大叔就和你們一起跟風隼打了一次,以後如果各顧各、可能就打不過了喔。”
“就是因為西京大人對我說過的那句話。”蘇摩回過了頭,空茫的目光投注在空桑名將臉上,然後緩緩凝聚,傀儡師忽然間微微俯身,“你說要代替汀來實現海國的夢想……非常感謝閣下這樣的話。讓我百年後再度看到了空桑名將的風範。”
西京愣了愣,顯然對於蘇摩那樣的恭謹顯得有些無措,只是抓抓頭髮苦笑:“啊……什麼呀,那麼多年前的事再提起來……”
百年前,為了阻止空桑貴族對鮫人實行報復性的屠殺,這位當時的名將就不惜冒了身敗名裂的危險,將水牢中囚禁的數千鮫人從伽藍城放走——然後,觸犯空桑律法的西京被褫奪了一切,放逐出帝都,成為一名一無所有的遊俠兒。
“鮫人並不是善忘的民族。”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蘇摩的眼睛裡,卻是有刻骨的仇恨一掠而過,但是傀儡師的語氣卻平靜,“我們同樣記得每一位在滅頂之難中幫過我們的人。正因如此,如今我們可以試著相信——”
“如果有閣下和……”直起了身子,蘇摩空茫的眼睛掠過一邊冥靈女子的臉,“太子妃,兩人聯名擔保的話。千年後,我們鮫人可以試著相信空桑人。”
“我保證,我當然保證。”白瓔脫口喃喃,神色欣喜而堅定,“我們空桑人一定會守約——至少,我會盡力確保我們這一邊守約!”
蘇摩沒有再看她,茫然的視線落在西京身上,似是詢問,嘴角慢慢浮出一線笑意。那個瞬間,空桑劍客忽然間有一種黑暗逼迫而來的驚悚和詫異,不知為何心裡便是一陣冰冷。
“師兄?”那樣的關頭,卻長久不見西京回答,白瓔忍不住脫口低喚了一聲,將他驚起。
西京恍然回過神,心裡不知如何有些寒意和不自在。然而在諸人的目光下,只是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卻知道這一諾,便是如山重。
結盟這樣的大事,鮫人少主卻只是詢問自己的妻子和屬下,並不曾問過真正可以決定空桑國務的皇太子一句。然而這樣明顯的不敬之下,真嵐的臉色卻絲毫沒有改變,此刻,聽得兩人都已經作出了承諾,他才趁著這個空檔開口:“空桑必不負約,只希望能與鮫人聯手、各自奪回各自所有的東西。”
“好,時間不多,我們就來細細說一下如何才算是‘聯手’。”蘇摩看也不看外面,卻感知到了日夜交替的來臨,知道一行人即將返回無色城,也不拖泥帶水,開口冷冷道,“空桑須放回龍神。既然開出了那樣高的條件,那麼,作為代價、你們需要我們做什麼?”
真嵐的眼神再度掠過蘇摩無神的眼,帶著微微的詫異——一說到正事,這個傀儡師就完全沒有平日裡目空一切的冷漠桀驁,而帶著敏銳和迅速的反應。這個鮫人少主,果然是不可小覷的……真的是海皇的化身?那天下獨一無二的最強的帝王。
傳說中,在天地初開的時候,天下本來沒有云荒,也沒有中州,全部覆蓋著海面……目所能及,都是海皇的領土。可惜萬年後滄海桑田,海國竟衰弱到如此。
“我要我的左足。”驀然間,空桑皇太子開口了,“在南方鏡湖入海口,那個號稱深六萬四千尺、可以埋下一座伽藍白塔高度的鬼神淵底下。”
“果然。”聽到那樣顯然深思過提出的交換條件,蘇摩驀然笑了起來,“很對等的難度。”
“世上除了你們鮫人,誰也無法從那麼深的海底將那個封印的匣子取出。”空桑皇太子斷了的右手在虛空中劃了一個符號,面色凝重,“我需要我的左足,你們需要龍神的庇佑,我們可以相互交換力量——如果有朝一日滄流帝國覆滅,無色城亡靈重見天日之時,便是鮫人迴歸碧落海之日。”
“好。”想也不想,鮫人少主點頭答應,“如違此誓,如何?”
“如違此誓,不得好……那個,死……”真嵐忽然間有些遲疑——本來想說一般化的“不得好死”“死無全屍”之類的,猛然想起已經是這種狀態,就忍不住口吃。恍然明白空桑皇太子想說什麼,雖然是臨大事之時,全體氣氛肅穆,大家還是忍不住笑了起來。
蘇摩也笑了,然而那樣微微彎起的嘴角卻是帶著說不出的冷意和詭異。見真嵐口吃,便淡淡然接了下去,替他補完:“如違此誓,星尊帝之昨日,便是你之明日。”
傀儡師揚著頭,眼裡的光芒隱秘而冷酷。那樣冰冷和惡意的話,讓所有正在笑的人頓時無聲,相顧失色。西京陡然間明白了方才自己失神的原因,不自禁地握緊了手。
“好,”然而空桑皇太子卻也揚起了頭,看著傀儡師的眼睛,毫不遲疑地回答,“若違今日之約,星尊帝之昨日,便是真嵐之明日!”
“擊掌為誓!”蘇摩終於微笑,伸出了手,手指上奇形的戒指奕奕生輝。
“擊掌為誓。”斷手驀然從案上躍起,重重擊向傀儡師蒼白修長的手。
“啪。”輕輕一聲響,卻彷彿驚雷迴盪在所有人的心頭。
相擊的剎那、蘇摩和真嵐的手相互握緊,似乎手心握著的是有形有質的諾言,用力得要將其壓入各自的骨中,以免遺忘。
“好啊好啊!”在雙手交握的一瞬間,那笙忍不住叫了起來,歡喜,“好厲害!”
隨著她拍手喝采,少女手指上的皇天折射出了一道雪亮的光。
風從伽藍白塔頂端無聲掠過,帶來雲荒大地四方的氣息。
“小謝,你聞到了麼?血和火的味道……”在東方的風吹過來的時候,巫即蒼老的臉從黑袍底下抬起,在風裡閉著眼睛,問身邊的弟子巫謝。
年輕的學者巫謝,還沒有修習到千里外遙感的幻術水準,然而此刻,他卻是確確實實聞到了風裡帶來的血和火的氣息,淡淡的,帶著焦臭和腥味。從極遠極遠的東方而來,穿過氣流層,來到數萬尺高的伽藍白塔頂端。
“桃源郡夷為平地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不過——”嗤笑的卻是國務卿巫朗,這個主持著滄流帝國日常政務的長老眼裡有忍不住的譏諷,看向一邊端坐的大將軍巫彭,“戰無不勝的彭大將軍啊,這一次你還有何話可說?你的人在桃源郡把事情搞砸了,不但沒有抓到皇天持有者,還損失了三架風隼!這回你如何交代?”
巫彭高大的身子在黑袍底下也微微一震,顯然雖然戰功顯赫,這次的挫折也是他所料不及的——派出了年輕一代將領中最出色的雲煥,還帶著十架風隼,只為追捕一個帶著皇天的少女,卻居然無功而反。
“我說過不能派雲煥那小子去嘛,讓飛廉去不更好?”旁邊,看到大將軍一時啞口無言,巫姑桀桀笑了起來,手中腕珠不停起落,忽然間眼神如同刀子、剜了一邊的另一位女長老一眼,“他可比雲煥能幹多了,只可惜他沒有那麼硬的裙帶呀。”
巫真沒有說話,只是抬起深藍色的眼睛看了巫姑一眼。然而那樣靜謐的眼神里,卻有讓長老都畏懼的某種力量,讓巫姑終於不敢再繼續嘮叨。
雲煥是巫真的弟弟,這是十巫都知道的事情——巫真本名雲燭,是從冰族二十萬純種子民裡挑出的聖女。她出身低賤,來自於最外層貧民居住的鐵城,從十五歲被選中起,就獨居在伽藍白塔頂上,一邊觀測星象來預知吉凶災禍,一邊侍奉神殿內從不露面的智者,一直到她三十五歲卸任。卸任後,她便去掉了“雲燭”這個世俗的名字,遵循智者的旨意、以前代聖女的身份進入了元老院,成為十個最接近權力中心的長老之一。
據說這個前代聖女非常得智者的歡心,因為她在白塔頂上整整停留了十五年。
按例每一任聖女都只需擔任十年的時間,任滿便可以從白塔上回到人間,回覆平民女子的生活——智者的生命似乎是永久的,百年前帶領冰族獲取雲荒之時,和百年內他垂簾支配滄流帝國期間,似乎絲毫不見他有任何衰弱疾病的時候。即使十巫、也只能從智者含糊不清的語調中,分辯他是否有衰老的跡象,而始終無法見其一面。
巫咸是最老的神官,在冰族進入雲荒和空桑人開戰起,就一直跟隨智者大人左右,然而,即使是元老院的首座長老,也不曾見過智者的本人。
唯一見過的,只有歷代聖女。
然而每一代的聖女在離開伽藍白塔,在她們的腳踏上雲荒土地之前,她們便必須喝下一種名為“竊魂”的藥物,失去十年來在白塔上的一切記憶。那是智者的命令,無人可以違抗。——那些掌握了滄流帝國最高深觀星術的少女,在回覆平民生活之時,就徹底忘記了一切。
百年來,莫不如此。
唯獨例外的就是巫真……巫真雲燭。她不但保留著二十年侍奉智者左右的一切記憶,並未曾喝下洗塵緣、然後重歸紅塵,而且以“十巫”的顯赫身份,繼續留在了伽藍白塔之上。她的妹妹:雲焰,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新一任聖女;而她的二弟雲煥,也成了徵天軍團裡最受器重的年輕將領。
——雲家三兄妹因此而顯赫,成為帝都最炙手可熱的家族。
然而,雖然成為了十巫之一,這個保持著三十多歲面貌的秀麗女子卻長久地沉默了下去,從未開口說過一句話,只用簡單的動作來對她不得不表明態度的事情做出決定。
此刻,面對著對自己親兄弟的指責,她卻沒有說話,眉宇間籠罩著淡淡的愁,看了一眼因此受到壓力的大將軍巫彭——無論如何,這一次雲煥失手而回,巫彭將會受到內來自於十巫、外來自智者的指責罷?
“雲煥那樣快的提拔為少將,本來就缺少實際的錘鍊——講武堂考核的成績不能代表實戰中他的能力。此次失誤,用人之人也須擔起責任。”國務卿巫朗本來就和大將軍不和,抓到了這個錯,更加不肯放過,也不在意旁邊巫真的目光,理直氣壯地指控,“而云煥少將此次犯下如此大錯,必須按軍法處置!”
軍法處置。
這四個字彷彿利劍刺入巫真心裡——滄流帝國刑法嚴峻,而徵天軍團的軍規更加毫不容情。五戒十二律中,就寫明“辦事不力、貽誤軍機者,斬”。
女長老臉色迅速蒼白,張了張嘴,可能多年的沉默奪去了她言語的能力,雖然滿面急切,卻依舊沒有出聲。
巫彭迅速看了巫真一眼。然而自己也面對著這樣無可推卸的責任,戰功彪炳的大將軍看著言談縱橫的國務卿巫朗,以及隨聲附和點頭表示贊成的其餘幾名長老巫羅、巫禮、巫姑,眼裡忽然有了冰冷的笑意。掃視著眾人,他開口了——
“巫禮,你向來負責帝國與屬國之間禮節溝通,而此次徵天軍團出兵桃源郡追捕空桑遺黨、你有沒有及時通知高舜昭總督?如果不是缺少澤之國當地軍隊的協助,此次未必就不能抓住皇天的持有者!”
司禮官巫禮怔了怔,想起自己果然未曾盡力,一時啞然。
“還有,巫朗……我聽說往北方試飛的伽樓羅金翅鳥,似乎再次墜落在砂之國了?”眼睛掃過變色的巫禮,巫彭看著對面的國務卿,嘴角有一絲冷笑——這樣大的失誤,可瞞不了他這個天下大元帥。果然,國務卿巫朗的臉色也是一陣白一陣紅,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勉強開口分辯:“伽樓羅……伽樓羅本來就很難操控,試飛失敗也是不可避免的。”
“那可是第十次失敗了。”巫彭沒有認同這樣蒼白的辯解,軍人的臉上有怒意,“不可避免?什麼不可避免!——徵天軍團五十年前就擁有了了‘風隼’和‘比翼鳥’,而‘伽樓羅’居然幾十年下來都無法成功。十次失敗!多少人力物力就墜毀在砂之國的荒漠裡!”
國務卿巫朗負責此事,已經有將近五十年。而這五十年裡,十次試飛伽樓羅均告失敗,的確也是他面目無光的一件事——如果說巫彭此次用人不當要追究責任,那麼他多年來無法讓金翅鳥上天,豈不是更加辦事不力?
有些訥訥地,能言善辯的國務卿也低下頭去。
“而且,這一次伽樓羅墜毀也罷了,上面那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如果失落,看你如何在智者面前交代。”看到對方氣焰低落,巫彭繼續冷笑著追擊。
純青琉璃如意珠,是滄流帝國從空桑帝國那裡奪來的至寶之一,傳說是七千年前星尊帝琅玕擒住龍神時、取下的龍珠,蘊涵著極大的力量。而伽樓羅構造複雜,不能光憑伽藍白塔高空掠下之勢支持所有機能,因此,在設計的時候,將這一顆純青琉璃如意珠嵌入了伽樓羅內部,以龍珠上的靈力、作為支撐這一曠世巨大機械的力量之源。
以超自然的靈力引發機械力,這樣匪夷所思的構想,來自於神殿內那個神秘智者的意圖。
“伽樓羅的力量是比翼鳥的十倍,風隼的五十倍。那樣大的力量,即使製造出來也很難有人能操控。”旁邊,一直漠然翻看書卷,不理會同僚唇槍舌劍的學究巫即終於開口,頭也不抬地指出關鍵所在,“一般的鮫人傀儡根本無法勝任駕馭者的位置,而讓帝國軍人坐上操縱席、以人的反應速度,更遠不如鮫人一族。”
“是啊,是啊。”聽到一向散淡的巫即居然開口為自己辯解,國務卿連忙應合,帶著感激不盡的表情,“所以伽樓羅很難試飛成功,也是當然的。”
“未必。”學究將書卷合上,赫然是一冊《營造法式?徵天篇》——那是神殿中智者的手筆,那個神秘莫測的人在開國之初、就一手勾出了那樣驚動天地的機械,讓冰族所有人歎為觀止。作為十巫中專攻機械力的長老,巫即散淡的眼神抬起,忽然間看了旁邊的巫羅一眼——
“十次墜毀中,有六次是因為鋁鐵煅合部分燃燒引起,而舵柄無法負荷扭轉的力量,也有斷裂的跡象——可見材質上瑕疵很大,應該同時從原料上尋找原因。”
一語畢,一直圓滑地不主動發表任何意見的巫羅也震了一下,胖胖的臉上有些微不自然的表情——作為掌管帝國國庫的長老,巫羅同時也是葉城商會的會長,手中握有滄流帝國一切財務往來的大權,當然,負責從葉城採購物資投入軍團機械研發的也是他。
經常於葉城那些巨賈富商打交道,巫羅幾十年來也變得肥的流油。
然而,這次巫即的話,忽然間就擊中了心懷鬼胎的商會會長。
一時間,白塔頂上的“十巫”都沉默下來。
“呵呵,大家不要相互過意不去。”最後,還是最年長的巫咸出來打圓場,這個開國時期的長老在百年承平的歲月裡、已經被磨得宛如最圓滑的石頭,“我看這樣處理好了——追捕皇天的事無論如何耽誤不得,但是我想恐怕得出動比翼鳥,再讓巫抵親自帶著去——反正他現在正好去了九嶷王的封地,作例行拜訪,就順道前往澤之國吧。”
“至於雲煥少將的處分麼……”說到這裡的時候,首座長老沉吟了一下,巫彭和巫真的臉上都閃過了急切的神情。
“雖然是犯了大罪,但是畢竟是年輕人麼……呵呵,要給他個機會。”巫咸拈著白鬚,眼睛裡卻閃著銳利的光,點點頭,“將功補過,讓他去北方砂之國、將墜毀的伽樓羅和純青琉璃如意珠找回來,擔任下一次的試飛之職吧!”
“什麼?”脫口驚呼的是巫彭,巫真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一個字。
“好,好,長老處置的好。”巫朗、巫羅點頭贊同,巫姑也掩著嘴笑,只有學究巫即和他的弟子巫謝不曾表態。
“那不是讓他送死?”巫彭不服,拍案而起,“明明知道伽樓羅本身有問題、難以操控,而云煥少將又已經在此次戰役裡失去了他的鮫人傀儡——怎麼可能讓他去試飛伽樓羅?!”
“如果按軍法處置,那便是斬首!”巫咸沒有理會大將軍的抗議,只是拈鬚慢慢道,眼神凝聚,“我已經給他機會——而且,如果能成功,他便是伽樓羅擁有者,千萬軍人中最高戰鬥力的戰士!那難道不值得他用命去一搏?”
巫咸再也沒有和稀泥的耐心,冷冷叱問,讓巫彭沉默下去。
巫真首先低下眼睛,默默點頭,認可了首座長老對於自己弟弟的處置。看到巫真都已經沒有反對,其餘十巫便各自點頭,達成了一致。
“好,當務之急,立刻讓巫抵直接從九嶷前往澤之國,將皇天攜帶者抓獲。”巫咸吐了口氣,發現自己也有點心力交瘁,緩緩總結此次爭論的最後結果,“巫彭,請你派出徵天軍團‘九天’東北‘變天’和北方‘玄天’兩支,由巫抵指揮——巫禮,你需立時與高舜昭總督取得聯繫,令澤之國無論如何都要協助我們抓獲皇天攜帶者!不惜一切代價。”
“不惜一切代價”,這六個字是什麼意思,在座十巫都明白,然而沒有任何人臉上有一絲反對的神色,只有最年輕的巫謝低下頭去,用細長的手指翻閱那一冊《營造法式》,手指微微有些顫抖,似乎想要說什麼,卻被老師巫即蒼老幹枯的手按住。
“是。”被點到名的巫師紛紛領命,然後,似乎是要終席的時候,巫彭沉吟著,還是沒有太大把握地說出了一句話:“各位,雲煥回來的時候遇到了一個情況。他說有一個鮫人、赤手撕裂了風隼……”
“赤手撕裂風隼?”幾乎是異口同聲的,其餘十巫低低脫口,驚呼。
“一個鮫人?”巫姑轉著腕珠的手頓了一下,然後忍不住桀桀繼續笑了起來,“你說皇天持有者乘我們不備、擊落一臺風隼也罷了——一個鮫人?……雲煥少將此戰失利,若要開脫自己、也要編個好點的理由吧?”
“不可能。”一直都不大開口的學者巫即也出聲了,皺眉,“一個鮫人,怎麼可能?”
連最博學的巫即都那樣說,讓本來自己心下也有懷疑的大將軍有些遲疑起來,喃喃:“也是……翻遍名冊和丹書,根本找不到會有這樣強力量的鮫人——復國軍左右權使也根本不可能有這樣的力量……”
“不過,最近桃源郡一帶似乎鮫人出沒很多,怕是復國軍死灰復燃。”然而,巫咸為了穩妥起見,依舊吩咐,“巫羅,你去葉城打聽一下,是不是復國軍最近醞釀什麼行動?”
“是。”胖胖的巫羅點頭領命,然而眼裡也有不屑的冷笑和狂熱,立馬想起了自己掌管的商會得到的好處,“那群復國軍該不會又來找死吧?——如今東市裡鮫人奴隸可是緊缺呢,二十萬都買不到一個!這下可送上門了。”
“巫羅。”喝止的卻是巫咸和巫真,聽到這樣的描述、兩名長老同時厭惡的蹙眉,“不要在我們面前提這麼齷齪的事情!”
“啊呵呵呵……抱歉抱歉,各位我先告退了。”商會會長巫羅打著哈哈,一邊躬身、一邊退了下去。
火把嗶嗶剝剝的燃燒,在牆上投下奇異扭曲的影子。
隱約有不間斷的聲音傳來,起初聽不出是什麼,聽得久了、才知道是不知何處的犯人的呼號聲,含糊嘶啞,已經不似人聲。然而這個囚室裡,只有水從石砌的牆上一點點凝聚、滴落,那清晰的滴答聲,機械而無休止地折磨著人的聽覺,讓人幾乎發瘋。
冰冷而平整的石頭地面上、寒意似乎絲絲縷縷的透入骨中。在單人囚室的一角,一個年輕男子垂目而坐,火把在他臉上投下濃重的陰影,高而直的鼻樑將臉分割為明暗兩面。在這空無一人的囚室內,儘管手上戴著沉重的鐵索,這個人卻一直保持著肩背筆挺的坐姿。
那一望而知是出自於滄流帝國軍隊中的標準舉止。
昏暗冰冷的石頭囚室內,忽然間有鐵柵打開的刺耳聲音,一重重從遠而近。
“到你了。”獄官的聲音一如石頭般冰冷平板,打開了囚室的鐵門,對著坐在一角的待罪軍人招呼——門一開,外面行刑室中的慘叫呼號更加清晰地傳入,聽得人毛骨悚然。
然而年輕軍人毫不遲疑地站起,肩背挺拔,向著門外的行刑室走去。
“這邊。”在年輕軍人即將轉向行刑室方向的時候,獄官才開口,指了指通向另一側外庭的通道,面無表情地打開他手上的鐐銬,“恭喜少將,你被開釋了。”
年輕的少將反而一怔,有些遲疑地立住腳——滄流帝國的刑法、徵天軍團的戒律,他知道的再清楚不過。所以也明白自己此次出征卻沒有完成任務、回來後面對著的是什麼樣的處分。畢竟事關皇天,即使是巫彭大人、也未必能讓他順利開脫。
然而,年輕軍人剛遲疑著回頭,就看到了站在外庭門口的黑袍長老——巫彭雖然親自前來迎接自己最看重的部下出獄,但看到雲煥卻沒有說一句話、就徑自轉過了身走出去。多年來跟從這個帝國最高將領左右結下了默契,少將並沒有多問,便默默跟在了元帥左右。
“元老院決定給你一個機會——”自顧自往前走著,巫彭的臉在黑袍下沉如水,轉達最高的意見,“你即日起立刻出發去砂之國、尋找墜毀的伽樓羅金翅鳥,並負責進行下一次的試飛。”
伽樓羅的試飛又失敗了?那樣的詫異在帝國少將心中一掠而過,然而云煥只是不動聲色地低下了頭,回答:“是,元帥!”
“聽說你的鮫人在這一戰中死了。”巫彭帶著獲釋的雲煥一路往外走,已到了外庭中。
然而這樣一句話,卻讓從頭到尾都沒有一絲神色變動的帝國少將、眼睛裡黯淡了下去:“是的。瀟最後落到了敵方手裡。”
“那真是可惜了。”巫彭淡淡道,“那個鮫人雖然不是傀儡,但是非常優秀,死了就找不到第二個了。”
“是。”雲煥低下頭,淡然回答。
“我勉強在整個徵天軍團裡面、給你找來了新的傀儡——你總不能一個人去駕馭伽樓羅。”走到了外庭,帝國元帥的腳步忽然停下了,巫彭的手從黑袍下緩緩抬起,指向跪在庭前的一個鮫人,“湘,你的新主人。”
“主人。”聽得吩咐,鮫人少女立刻對著站住的滄流帝國少將俯首,額頭碰上了他的腳面。
還是第一次遇到鮫人傀儡這樣的舉止,雲煥下意識的退了一步。鮫人少女卻依舊機械性地叩下頭去,光潔的額頭叩上了堅硬的石階,滲出血跡。
“雲煥,這就是你的新搭檔——你要儘快習慣,沒有多少時間了。”顯然留意到了少將這樣的短時間的無措,巫彭的聲音嚴肅起來,“湘是徵天軍團裡面最好的一個傀儡,反應速度、判斷力、反射時間都是一流的。她本來是飛廉的傀儡,在‘鈞天’部裡面駕馭比翼鳥鎮守帝都。”
“飛廉?”陡然間想起了講武堂大比武之時、被自己最後擊敗的同年戰士,雲煥不禁一愣,知道如今這個年輕人也是徵天軍團裡面赫赫有名的精英,脫口,“他…他怎麼會同意讓湘過我這邊來?”
“不過一個鮫人傀儡而已,他不會介意。試飛伽樓羅是軍中頭等大事,他怎麼敢阻撓。”巫彭淡淡道,目光忽然停在年輕下屬臉上,隱約含了深意,“而且湘是一個傀儡,改個主人對她來說根本不是問題——你看,有時候用了傀儡蟲的鮫人、反倒有好處。”
“是。”少將低下頭去,驀然間不敢對視元帥的眼睛。
“好自為之。”一直到巫彭自顧自離去,雲煥才抬起頭,看到了一邊跪著的鮫人傀儡。湘的眼睛是沉沉的深碧色,毫無亮光、幾乎看不見底。
那是沒有神智的眼睛,完全不同於瀟以前的樣子。
“湘。”有些不確定地、他開口,喚了本屬於飛廉的傀儡一聲。
“主人。”毫不遲疑地,那雙無神的眼睛抬起來,看向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跟我去砂之國吧。”雲煥長長吐了口氣,喃喃道,“但願我們能活著將伽樓羅飛回帝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