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一片的街道,所有門都對她關閉了,那黑色的長街看去似乎沒有盡頭。
那一瞬間,那笙多麼想回身撲過去敲打賭坊的大門,回到裏面的喧囂熱鬧中去。
“哼,此處不留人自有留人處!才不……才不回去求那羣傢伙。”然而咬着牙,終究不能厚起臉皮來,那笙喃喃自語,還是摸索着往有光的地方走去。可是,哪裏會有可以容留她的地方?沒有人願意當她的同伴吧?——那隻臭手,當初把戒指給她的時候,為什麼沒説?
已經半夜了,初春的風很冷,吹到身上已經有了寒意。
那件千瘡百孔的羽衣已經給了炎汐包裹鮫人的屍體,那笙身上只穿着單衣,不由縮了一下脖子,籠起手,小步小步地跳着腳往前走,暖和身子。漆黑的街道長的看不到盡頭,那笙蹦蹦跳跳地走着,哼着歌緩解內心的恐懼,抬頭看着夜空。
“啊……好漂亮。”無意間抬起頭,第一次在深夜裏注意到天盡頭的白塔,那笙停下腳步,忍不住驚歎了一聲——漆黑的夜幕下,那座雪白的高塔彷彿會發光,照徹九州,令人不由驚歎人力居然能夠創造出如此的奇蹟。
“那個空桑人的星尊帝,一定很厲害吧。”想起建造這座塔的帝王,中州來的少女仰頭嘆息,喃喃對自己説話,“但為什麼皇太子會是臭手那樣的德性?雲荒,雲荒……原來並不是神仙住的地方啊。可這裏怎麼到處都是奇奇怪怪的事情呢。”
少女瑟縮在風裏,嘆息着抬頭,忽然間眼睛一亮:“流星!”
——黯淡的天幕下,一顆白色的星星忽然從北方向着東邊劃落,流出一道光亮的弧線,彷彿要墜入這邊桃源郡。
那笙連忙低下頭閉目許願。
“許什麼願呢?那笙姑娘?”忽然間耳邊聽到有人問,温柔親切。
那笙詫異的抬頭,想看看這條漆黑的無人的巷子裏是誰在問她。然而,才一抬頭、就被光芒刺得閉了一下眼睛。下意識抬手擋住,小心翼翼睜開,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顆流星、那顆流星居然從天上落到了自己面前?!
純白色的駿馬收攏薄薄的雙翼,無聲落到面前漆黑的街道中。白色紗衣如同夢一般飛揚而下,勒馬落地,馬背上清麗的女子對着她低下頭來,在面紗背後微笑,純白色的長髮在風中揚起,長及腳踝。
“怎麼,不認識我了?”看到她張大嘴巴發愣,女騎士笑了起來。
那笙擦擦眼睛,再看,確信自己不是做夢。那個神仙姐姐對着她伸過手,手指上和她一模一樣的戒指閃着璀璨的光芒:“天闕一見,那笙姑娘忘了麼?”
“啊,啊……你、你是……”那笙終於想起來了,脱口,“你是太子妃!”
“我叫白瓔。”女騎士對她微笑,躍下馬背,“上次多謝你救了真嵐。”
“啊?……那隻臭手?”幾日以來顛沛流離,那笙回憶幕士塔格雪峯之事宛如隔世,看着面前神仙一般的女子,忽然忍不住脱口,“你是那隻臭手的老婆?真的?哎呀,姐姐神仙一樣的,怎麼會嫁給他……”
“呃?”白瓔跳下馬背,聽得這樣心直口快的話不由愣了一下,“真嵐那傢伙其實就是嘴巴臭——看來那笙姑娘一路上被他氣死了吧?”
“我就是想不通,一個皇太子怎麼説話會是那樣?”那笙想起來還是不解,看着白瓔,“姐姐你才像太子妃,可他一點都不像皇太子啊!”
白瓔看着面前的少女,有些意外,搖頭微微苦笑——這就是皇天選中的人麼?
宛如未諳世事的小孩子,不會劍術也不會法術,身邊沒有一個可以依靠的同伴,如何能在雲荒大地上保全自己?……看來,自己靠着“后土”感應“皇天”,到處尋找她、果然是正確的。
“那笙姑娘,你方才許什麼願?”白瓔不願糾纏於那種話題,笑着問。
那笙抬起頭,舉起手,把右手那一枚戒指給她看,苦着臉:“我求上天保佑我、能讓我平平安安帶着這倒黴的東西走到九嶷去,不要再被人趕出來了。”
皇天安靜地閃爍在少女指間,白瓔嘆了口氣:“恩,帶着它、給你引來很多麻煩吧?——不過,我們不會讓你一個人辛苦的,我受命來照顧你。不讓別人欺負你。”
“真的?”那笙眼睛閃過喜悦的光芒,跳了起來,“我還以為誰都不理我了呢!還是你們好——對了,太子妃姐姐,九嶷山在那裏呀?是不是很遠?”
“九嶷山在雲荒最北方,很遠。”白瓔解釋了一句,看到那笙耷拉下來的頭,連忙安慰,“但是不要擔心,會有人帶你去的——那笙姑娘,你先隨我來,找個安全的地方住下,等我找到了人、再拜託他一路照顧你。”
“嗯!那太好了!我以為誰都扔下我不管了!”那笙歡歡喜喜地起身,伸出手想拉白瓔的手——然而一握之間,她的手指穿透白瓔的手腕,握空。
苗人少女震驚地抬起頭,看着白衣女子微笑的臉——那樣浮現在黑夜中、清麗典雅得有些不實在,恍惚間、居然如同霧氣凝結般縹緲。她不是活人?
“別害怕,我其實已經死了——現在跟你説話的是我的冥靈。”白瓔解釋,頓了頓,笑,“也就是你們中州人所説的‘鬼’吧!不過我是不會害人的鬼,你不用怕。”
“啊……”那笙微微抽了一口氣,倒是沒有多少害怕的表情,只是震驚,“太子妃,你、你是鬼?那個臭手皇太子也是那種奇怪的樣子……你們、你們空桑人都是這樣的嗎?”
“不。本來不是這樣的。”白瓔翻身上了天馬,伸手拉起那笙——那雙虛幻的手居然能發出真實的“力”,可以掌控實形。將那笙一把拉起,白瓔的眼色微微冷鋭起來:“是有些人、有些事,把我們逼成了不見天日的鬼。”
“是滄流帝國麼?”那笙想起了如今大陸的統治者,皺眉,“他們很壞啊!”
“嗯,所以,為了避免他們害你,我要找一個人來、拜託他照顧你。”一抖繮繩,白瓔駕馭着天馬騰空而起,“坐穩了!”
天馬薄薄的雙翼展開,奔騰如飛,那笙從馬背上看下去,陡然間目眩神迷。
“好厲害啊……太子妃!”從來沒有飛起來過,她驚喜莫名,歡呼,“那個照顧我的人也有你這麼厲害嗎?也會騎着馬飛天嗎?”
“他呀?他叫西京。”微笑着,白衣女子介紹,“他是我師兄。但我師傅只教了我半年就走了,所以我的劍術大都還是他教的。他當然比我厲害——啊?怎麼了?那笙姑娘?”
感覺背後猛然一輕,白瓔連忙回頭抓住那笙的肩膀,平衡她的身子,驚問。
那笙幾乎從馬背上掉下去,看着白瓔,半晌,吃吃道:“什麼?你準備拜託那位西京大叔照顧我?——他、他剛才還把我趕出來!你指望他來照顧我?”
“唰”地一聲勒繮,這一回吃驚回首的卻是白瓔:“什麼?你説你剛見過我師兄?!”
“西京?就是那個醉鬼大叔是不?”那笙被她猛地拉繮又差點弄得掉下馬背,連忙緊緊抓着馬鞍,“他剛剛放出話來説不理我——就在前面的如意賭坊裏嘛!”
前頭賭場裏的喧鬧聲還依稀透入,吆五喝六,然而醉醺醺的人依然在雅座裏瞌睡,垂着頭,微微咂嘴,手裏握着空空的酒瓶。
窗外忽然有輕輕的風一樣的聲音,叩着窗户。
醉漢朦朧的眼睛卻應聲睜開了,隨口喚:“汀……回來了?”
窗户輕輕響了一聲,一個女子輕盈的身影來到窗外,卻沒有回答。
“汀?”醉漢又喚了一聲,忽然覺得不對,眼睛閃電般睜開,光劍滑落手中,錚然出鞘——他一劍橫斜、人未站起,劍氣卻縱橫而至一丈外的窗外!
窗外白光宛如閃電般騰起,交剪而過,來人居然一連迅速格開了他的兩劍。
“誰?”那兩劍他用了真力,能接下的劍客在整個雲荒大地上也不過寥寥可數,知道對手不簡單,他終於站起了身,喝問。
“大師兄。”窗户打開,外面的人輕輕回答,恍然如夢,“是我。”
窗開了,黯淡的星光灑進來,夜風沉沉,有欲雨的氣息。窗外,白衣女子的笑容沉靜温婉,一頭長髮在風中飛揚如雪:“大師兄,我的天問劍法沒有退步吧?”
“天……阿瓔?……阿瓔!”怔怔片刻,彷彿終於確認了眼前的真實性,窗內的醉漢陡然大笑起來,探手出去、猛然抱緊多年不見的師妹。
已經是將近百年不見了吧?
自從葉城兵敗,回國都請罪起,他就沒看過這個小師妹——那時候,她就快要正式冊封為太子妃了,居住在伽藍白塔最高的神殿裏,遠離一切人。那之前、她是不可以見任何男人的,何況他那時還是待罪之身。
——但是無論如何他也沒有料到、和師妹的最後一面,卻是在響徹雲霄的驚呼聲中,仰頭看着萬丈白塔頂端的一襲羽衣墜落。
那個瞬間、戰場上天崩地裂都不變色的名將,和周圍無數平常百姓一樣、脱口發出了震驚和痛苦的呼叫,臉色剎那慘白。
他們是歷代劍聖門下里最奇特的一對師兄妹:雲遊四方的尊淵師傅只教了白瓔半年劍法、便飄然而去,慕湮師傅則因為身體不適更早就隱居修養。於是他這個師兄便當仁不讓地擔負起了繼續教導的責任,一直把這個小師妹手把手地教到學成——直到她十五歲,被遴選為皇太子妃,必須離開所有家人、單獨居住到高高的白塔頂端去。
最後一堂劍術課結束了,他按劍聖門下的規矩,將光劍慎重交付給她、算是正式承認她已出師,然而,那個瓷人兒一樣的小郡主忽然對着他哭了起來:“師兄,我不想被關到上面去啊……”——那是這個一向安靜聽話的女孩、第一次表達出了內心的不滿。
他不是不知道這個少女內心對於自己的隱約期許、和她的孤獨無助。
然而,作為夢華王朝的名將,他又能夠對王室的決定説什麼呢?
白王的女兒白瓔郡主,是王族裏面最負盛名的女子,品性,容色,血統,乃至劍技無一不出類拔萃——然而美中不足的,她卻有一個不甚光彩的母親。白王的原配夫人,在女兒三歲時離棄了丈夫和族人,跟隨別人遠走他鄉,讓這個醜聞成為了諸王中的笑柄。
因了那樣的污點,本來並不會輪到她當選皇太子妃——由她繼母、青王之女所生的妹妹比她更適合成為那種顯貴的角色。然而沒有料到、負責在白之一族裏遴選皇太子妃的大司命、卻指出白瓔郡主是千年前白薇皇后的轉世,皇太子妃人選非她莫數。
那一句話成為了一錘定音的證據,當即承光帝便頒佈了詔書,送來了玉冊。
然而,一切都沒有問過當事的兩位少年男女、他們是否願意。
那時候白瓔還不知道真嵐皇太子是如何強硬地反對這門婚事,她只知道自己是不願意的。但是失去母親後、自幼在繼母面前養成的柔順,讓她根本無法開口説出反對的話來——只是私下對着和自己最親的師兄哭訴了一句,最後還是按照所有人的意願進入了白塔。
眉心被大司命塗上硃砂的十字星封印,開始與世隔絕的婚前修行,心如止水地等待着、等待那個沒有見過面的夫婿在她滿十八歲時娶她為妃。
然後,命運的急流席捲而來,所有人都身不由己……出師的最後一堂劍術課、居然成了永訣,那之後這兩位同門師兄妹再也沒有見過一面。
百年後重逢時,狂喜地、他探出窗外用力擁抱她。
然而,剎那間他的懷抱是空的——他的手穿過了她透明的身體,毫無阻礙。
他震驚地看着自己空空的兩手,然後抬頭看着小師妹。
“我已經死了,大師兄……”白瓔看着西京,微微苦笑起來,“九十年前、為了打開無色城,六星已經一齊隕落在九嶷山了——你應該也有所耳聞吧?那時候我已經死了。”
“我忘了。”有些尷尬地,他張着空空的手,看着面前的幻影,苦笑,“阿瓔,師兄對不起你——當年師傅託我照顧你,我卻只顧着自己買醉、根本沒有盡到責任。”
“哪裏的話,都是命中註定……”白瓔看着滿面風霜的西京,眼裏也有苦澀的笑,“當年葉城陷落時,你家人的事、我也略聽説一二——百年來,師兄也很辛苦吧?以前你是滴酒不沾的,如今變成這樣……”
“別説了,我不值一提。”顯然不願多説下去,西京改了話題,關切的,“無色城裏大家都好吧?”
“不見天日,都是十萬活死人而已。”白瓔淡淡回答,低下頭去。
“真嵐皇太子殿下……如何?”西京嘆息,問,“你們現在在一起,還好麼?”
“挺好的。”説起真嵐,白瓔倒是微笑起來了,“就是他嘴很壞,我可鬥不過他。他經常説如果師兄在就好了,無論鬥嘴還是打架、都正好是對手。”
“呵呵……你們相處得很好?”西京有些意外,看着她,打量,“我還以為你們一輩子都處不到一塊兒去呢,沒想到還真成恩愛夫妻了?”
“什麼夫妻?有看過我們這樣的夫妻麼?”白瓔微笑,那樣的笑容讓西京想起來眼前的師妹已經孤獨地活了一百多年。她微笑,笑容裏卻是一言難盡:“不過説恩愛……那倒是有的,恩大於愛而已——沒有真嵐,這百年來我可真不知道怎樣過下來。師兄百年來也不是一個人過的吧?”頓了頓,白瓔微笑起來,看着師兄:“剛才師兄脱口喊的那位叫‘汀’姑娘,看來是師兄的妻子麼?”
西京愣了一下,尷尬的苦笑:“不是……她是個鮫人,被我救了出來,就賴着不肯走了。”
“鮫人……?”白瓔微微一震,喃喃,“你莫非介意她是鮫人麼?”
“不是。”西京回答了一句,又不説話了,許久才慢慢道,“你也知道……你嫂子死的早。有些事情,不是時間長了、就能忘記的。”
——彷彿觸動了什麼敏感的話題,兩人忽然都是沉默。
風好像越來越大,有欲雨的氣息,微涼地拂動在兩人之間。
“喂喂,你們兩個累不累啊?光站着説話,也不進去坐?”沉默中,忽然有個聲音終於忍不住開口抱怨了,打破了凝滯的氣氛。
西京一怔,此刻才從重逢的驚喜中回過神來,看見了片刻前被趕出去的少女,站在白瓔身後,一臉不耐煩地看着兩個滔滔不絕敍舊的人。
“嘿嘿,本姑娘我又回來了!”那笙迎着他的目光,得意洋洋——看兩個人方才的情形、聽得那番對話,她也隱約猜到了西京和太子妃交情非淺,不由嘿嘿笑着看着西京,心想這回看你怎麼回絕?
“師兄,是我把那笙姑娘帶回來的。”白瓔拉過了那笙,一起跳入房內。
“哦?”西京的眼神慢慢凝聚起來,看到了兩位女子相握手上、那一對銀色的藍寶石戒指相互輝映。他緩緩抬頭,看着師妹:“你是為了她來找我的?”
“嗯。”白衣女子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然而低下頭,請求,“這位那笙姑娘是皇天選中的人——她已經破開了真嵐身上的第一個封印,我想拜託師兄照顧她,直到她打開下一個封印為止。”
“什麼,東方的封印已經破了?”西京不自禁地詫異,隨即點頭,“難怪……難怪皇天會到了她手上。我第一次看到的時候也納悶呢——真嵐的右手能動了吧?恭喜了,那小子身首分離也夠久了,苦頭吃的不少。”
“滄流帝國在派人追殺那笙姑娘,所以想拜託師兄照顧她、讓她能去解開剩下的四個封印。”白瓔看着西京,請求,“你也知道、我們冥靈無法白日裏行走在雲荒。目下能行走於大陸上的空桑人,只剩下了師兄一個人了。”
“呃……四個封印?”西京頓了一下,回想,“東方的‘王的右手’已經迴歸無色城,加上被你奪回的真嵐的頭顱——那麼剩下的四個在北方的九嶷空桑王陵,西方的空寂之山冰族祭壇,南方鏡湖入海口海底……最後軀體部分還在伽藍聖城白塔底下!嘖嘖,全部破開‘六合封印’,可不是一般的折騰人啊!”
“所以才專程來拜託師兄,”顯然也知道事情的艱難,白瓔微笑,“空桑人亡國滅種,能行走於雲荒、又有這個能力的,也只有殿前驍騎大將軍、西京師兄你了。”
西京沉吟,不知道心裏想着什麼,只是拿起桌上的空酒壺一個個晃盪,終於找到了一個還發出聲音的,抓起,眼睛卻是看着外面夜空高聳入雲的白塔,慢慢問:“阿瓔,現在,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託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師兄?”顯然沒有料到西京忽然問出這個問題,白瓔愣了一下。
“老實説,我看到這個小姑娘起、就料到她和空桑有關——但是我依然趕走了她。”西京一仰頭,喝下酒去,眼神散淡,“阿瓔,和你直説吧,我真的不想摻合到什麼戰爭啊復國啊裏頭去了……一百年來,我早看淡了,只想喝酒。”
白瓔看着鬍子拉碴的男子,眼裏神色劇烈變幻着,咬緊嘴唇:“師兄,你難道忘了你也是個空桑人嗎?你、你忘了當年你是怎樣死守葉城抗擊冰夷的嗎?”
“忘是忘不了的……那麼多人的血灑在面前,一閉眼就能看見啊。”西京喝着酒,臉上忽然有某種痛苦的神色,“多少人…多少人死了?那一場裂鏡之戰裏?血流得鏡湖都紅了啊……阿瓔,你沒看過,所以你才不怕。不要再打仗了,真的,我再也不要打仗了。”
白瓔凝視着面前的驍騎將軍,眼神慢慢冷下去:“所以你只會喝酒了?”
“喝酒……喝酒好啊。”西京忽然笑起來了,拿起酒壺,對着天盡頭的白塔,“阿瓔,你知道麼?我也曾和你一樣心心念念要復國報仇,但是一百年來、看到滄流帝國的統治越來越穩固,四方越來越安定,我就……”
他搖了搖頭,苦笑:“你知道麼?那一年五月十五,冰夷舉行開國五十年大慶,所有鎮野軍團、徵天軍團的戰士都出動了——鐵甲覆蓋了地面,風隼的雙翼遮蔽了天空,夜晚伽藍城裏的火把繞着白塔層層上去,就像龍神升空一樣!多麼壯觀——我知道他們是在對四方展示帝國的力量、讓人們知道新的秩序如鐵般堅固——但是那瞬間,我還是被震住了!”
“比起我們空桑糜爛的夢華王朝,滄流帝國實在是強大得多。”西京喝着酒,彷彿這些話在心中埋藏了太久,噴發而出,無可抑制,“空桑怎麼能不亡國呢?——阿瓔,當年我不顧一切死守葉城,但是最後又如何?空桑已經從裏面開始爛了!”
白瓔沒有説話,回想起當年葉城是如何被出賣的,無語。
“不過,那時候我不後悔,如今回想也不後悔。我是戰士,自然要盡全力守住國家……”酒汩汩流入咽喉,西京的聲音也帶了醉意,“但我盡了力、空桑還是亡了——那是必然的結果。如今新秩序已經建立,這個雲荒比起夢華王朝治下的雲荒真的好太多了……難道你又要讓我去推翻這種安定、讓雲荒回到動亂中去,讓鏡湖再一次流滿鮮血?!”
“那麼,你就要十萬空桑子民永遠不見天日嗎?!”再也聽不下去,白瓔拍案而起,嚇了房子一角正在吃着點心的那笙一跳。
沉靜優雅的太子妃忽然彷彿換了一個人,眼神雪亮,咄咄逼人:“西京將軍,你説的有你的道理——但是,請你別用俯視的語氣説這樣的話!你是修史書的嗎?你是不相干的旁觀者嗎?別人可以説這樣的話,但你是空桑人,空桑人!”
她揚手,劈手奪去西京手裏的酒壺,扔出窗外,手指點着西京的肩膀,厲叱:“拜託你稍微低下仰得高高的頭、去聽聽無色城裏那些不見天日的‘鬼’的叫喊吧!那都是你的同胞、你的國人!十萬人啊……一百年了!你難道沒有聽見那些地底的呼叫?”
酒壺裏潑出的殘酒灑了他一身,然而西京只是怔怔地看着白瓔,彷彿忽然不認識她。
“你有什麼理由漠視同胞的性命和鮮血,説着誰該亡、誰該活的話?你忘了你腳下的土地了嗎?”白瓔冷笑,看着師兄,“即使你是外人,你也無法否認空桑人有活下去的理由——真嵐和我這麼多年的努力不就是為了那一天?”
“阿瓔……?”西京怔怔抬頭看着自己的小師妹,不知該説什麼。
變了……完全變了。百年前那個順從聽話、呆板安靜的,瓷人兒般的貴族少女,如今居然能用這樣犀利的話語反駁他,按劍而起、縱橫談論天下。
“白瓔郡主是當年白薇皇后的轉世”——忽然間,當年大司命的占卜迴響耳畔。
白薇皇后……那位千年之前曾和星尊帝並肩戰鬥、奪取天下建立王朝的女子,就是這樣奪目的風采吧?西京忽然沉默下去。
“啊,你們不要吵了。”沉默的對峙中那笙的聲音響起來了,苗人少女怯生生地插話進來,想拉開白瓔,“太子妃姐姐,你不用求這個醉鬼大叔,我一個人也能行的!我會幫你們破開封印的!你別和他吵了,我們走好了。”
白瓔眼中的寒芒慢慢減弱,手從光劍上放下,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
“嗯,你説的是,我們不求他。”白衣女子不再説話,拉起那笙的手,離開,外面庭院裏天馬輕輕打着響鼻,“我們走吧。”
“呃……下雨了。”走到庭下,濕潤的風吹來,那笙忽然覺得雨點落到臉上,抬頭看着夜空,喃喃,“要淋濕了。”
“下雨了麼……難怪都快天亮了也還是黑沉沉的。”同樣抬頭看着漆黑的天幕,白瓔靜靜道,那些雨點毫無阻礙地穿過她身體、斜斜落地。她挽起了馬繮,招呼那笙:“快上馬,我得找個安全得地方安頓你,天亮了我就要回無色城去了——等明晚才能來看你。”
“啊?你住在無色城?”那笙詫異,拍手笑,“那為什麼不帶我去那兒住呢?”
白瓔愣了一下,苦笑:“那是水下的鬼城……你不是魚、也不是冥靈,怎麼能進去呢?”
“水下的鬼城?”那笙吐了吐舌頭,念頭轉的飛快,“對了,那麼太子妃你把天馬借給我、讓我飛去九嶷山不好麼?”
“天馬也是凝聚成的幻影——無法在白日裏行走啊。”白瓔搖頭,否定她的提議,“而且我騎着天馬可以一夜飛遍雲荒,而它如果馱着你這個實體的‘人’,速度比一般馬也快不到哪裏去……而且你在半空走,容易碰到滄流帝國的徵天軍團,更是危險得很。”
“啊,那説來説去都不行,我還是老老實實走着過去吧。”那笙沮喪,翻身上馬。
雨簌簌落下來,打濕她的頭髮,她不由縮了縮頭。
白瓔挽起馬繮,準備躍上馬背,忽然間背後的窗口開了——
“等一下。”西京推開窗扇,看着庭中的白衣女子,緩緩開口,“阿瓔,我再問你一次:你是以師妹的身份拜託我、還是以皇太子妃的身份命令我?”
“那又如何?”白瓔沒有回頭,淡淡反問。
“我會答應‘師妹’的任何請求,但是‘皇太子妃’已經無法再命令驍騎大將軍。”隔着稀疏的雨簾,劍客微微笑着,將拿着酒瓶的手放在窗欞上。
“師兄!”風吹過來,白瓔的長髮隨風揚起,她驀然回首。
“哎呀,你們好麻煩,兜來兜去原來不過是一句話的問題嘛。”回到了房裏,那笙重新拿起糕點對付餓扁的肚子,抱怨。
“如此,多謝大師兄了。”將那笙交付給了西京,白瓔深深一禮。
西京搖頭微笑,只是道:“小意思,不用謝——天快亮了,你該回去了。”
“好,我晚上再來和師兄詳細説那笙姑娘的事情。”白瓔點點頭,也不多客套,起身。
然而西京眼裏神光一掠,彷彿想到了什麼,搖頭:“不,不用再來這裏了,我大約天亮等汀回來就離開這裏。”
“何必如此匆促?”白瓔不解,但是也不多問,點頭告辭,“辛苦師兄了。”
“當然要快點走啊……就算醉鬼大叔留我,可這裏是蘇摩那傢伙的地方、他早就放出畫來,要趕我出門的!”那笙在一邊安然吃着糕點,懶懶開口,“他是那羣鮫人的‘少主’,所以老闆娘都聽他的話——”
猛然間,她感覺西京的眼光如同刀鋒般掠過,嚇得手裏糕點啪的落地,不知道哪裏説錯。
西京要阻止已經來不及,抬頭已經看到白衣女子離去的身影陡然頓住。
“蘇摩?……你説‘蘇摩’?”白瓔回過身,看着那笙,吃驚地問,臉色蒼白,“什麼少主……他是鮫人,是不是?難道他也在如意賭坊?”
“呃……嗯……”那笙覺得似乎説了不該説的事,看了一眼西京嚴厲的眼神,含糊答應。
“怎麼,他也到了桃源郡?……是命數的彙集麼?”白瓔喃喃低語,“他在哪裏?”
那笙剛要抬手指指後面一排廂房,西京猛然阻攔,看着白瓔,眼神沉沉:“師妹,沒有必要去看他——如今他和我們沒有關係。你不要再見他了。”
“師兄……”看着西京的表情,白瓔忍不住笑了起來,“別那樣緊張呀!我不是十八歲那時候了——沒關係的。真嵐和我都關注他此次回來的意圖,既然那麼巧他也在這裏,也不妨去見見。”
“呃……真嵐和你還説起他?”顯然以為局面還停留在百年前,可憐的西京不明白情況,抓抓頭,尷尬,“真嵐他……呃,那小子也真是奇怪……”
“他在後面麼?我去看看吧。”白瓔看了看天色,微笑,“問候一下就回來。”
西京站了起來:“我陪你去。”
白瓔搖搖頭:“不用了,雖然真嵐説他變得很強,可我是冥靈、也不怕什麼——師兄這麼緊張幹嗎?你跟過來聽壁角麼?”
“這個,這個……”西京尷尬地晃晃酒壺,只好讓她走了,臨走還不忘加一句,“喂,萬一那傢伙對你不客氣、你就出聲叫我!我這裏聽得見!”
那笙吃下了一碟雲片糕,心滿意足的舔着手指,斜眼看焦急的劍客,嘖嘖:“大叔,你緊張什麼啊?太子妃姐姐好生厲害呢,蘇摩那傢伙肯定打不過她!”
“小丫頭,你知道什麼!”看到白瓔離開,西京心裏總是忐忑,聽到那笙那般説,忍不住劈頭蓋臉喝,“百年前阿瓔就在他手上吃過虧,我怕她再被那傢伙迷住——你不知道那傢伙有魔性!而且他現在還慢慢開始神智分裂了……多危險,怎麼能讓阿瓔再見他?要是再被他纏上、阿瓔就完了!她從白塔頂上再跳下來一次也沒用了!”
“啊?”那笙嘴巴張得可以放下一個雞蛋,吃吃,“你、你説什麼?太子妃…太子妃姐姐,和蘇摩有一腿?怎麼……怎麼可能?他們兩個差太多了吧?……”
西京狠狠瞪了這個苗人少女一眼,坐下:“你也知道差太多?幹嗎還多嘴?”
“我又不知道他們有什麼關係嘛!”那笙委屈,跳了起來,然而好奇心大起,拉住西京,纏上去,“到底怎麼回事,大叔你告訴我好不好?我要是清楚了,也好知道什麼話不能説啊!你説是不?”
“汀怎麼還沒買酒回來?……”西京忽然覺得自己失言,不想再提及百年前的事情,翻翻空酒壺,看着黎明前下着雨的黑暗天空,喃喃。
黑的房間,沒有一絲的風。爐裏薰香的味道甜美而腐爛。
身下女子赤裸的身體還在微微抽搐,但血從脖子和四肢上汩汩湧出,已經不能説話了。
她的身體還是温暖而柔軟的,流滿身下的鮮血更加熾熱——他把臉埋在那温暖的肉體裏,想讓冰冷的身子獲得多一些些的暖意,然而多少年來每夜都從心底漫出的寒冷、依然彷彿要把他全身的血凍得凝固。
鮫人…鮫人本來就應該生活在水裏吧?不然,身體裏的血會被陸地上的寒冷凝固。然而,又是誰逼着他們離開那一片大海、淪為任人屠戮的魚肉?
在沒有風的夜裏,心底黑暗的慾望在顛峯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無盡的疲憊。
夜似乎長的沒有盡頭,沒有一絲的光……為什麼天還不亮?
滿牀的鮮血慢慢冷下去,身邊的女子屍體也慢慢僵硬,他吐出了一口氣,嫌惡地推開,閉上了眼睛,開始短暫的休息——
然而,閉上眼的瞬間,他又看到那一襲白衣如同流星一樣、從眼前直墜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然而,奇異的是墜落之人的臉反而越來越清晰的浮現出來,離他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蒼白的臉上仰着,眼睛毫無生氣的看着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蘇摩”——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
黑暗中,他猛然驚醒。簾幕重重,薰香的氣息甜美糜爛,混合着血的腥味。
又做夢了麼?……他慢慢闔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
“蘇摩。”然而,那個聲音又重複了一遍,近在咫尺。
手指輕輕敲擊在門扇上,在黎明前的寂靜中聽起來宛如驚雷:“是我。”
他從錦褥堆中霍然坐起,牀頭上那個小偶人似乎被他的動作牽動,也磕答一聲跳躍了起來。鮫人和偶人的頭同時轉向簾幕外的門。傀儡師空茫的眼睛在暗夜裏閃過雪亮的光,倏忽變了無數次,然而終究沉默,沒有説話。
“我是白瓔。”門外的聲音很輕很平靜,恍然如夢,“——你在裏面麼?”
小偶人的嘴角向上彎起,然而嘴巴剛一咧開,傀儡師的手猛然探出、狠狠捂住了它的嘴,彷彿把什麼話語硬生生攔住。
然而,偶人的手卻動了起來,在主人來不及控制它之前,左右手腕上的引線飛了出去,上面連着的戒指纏繞上了門扇,一扯,譁答一聲拉開。
黎明前微亮的青灰色天光透進來,伴着下雨天濕潤的風,吹動房間內重重疊疊的簾幕。
門轟然打開,剛要走開的白衣女子停住了腳步,轉頭,看向毫無遮攔敞開的門內。廊下的風雨吹起她長及腳踝的頭髮,蒼白如雪。
看不到東西的眼睛彷彿承受不了此刻忽然透入的天光,傀儡師從榻上赤身坐起,下意識抬手擋住了眼睛。然而隨着他的坐起,橫在牀頭那一具滿身是血的赤裸女屍啪的一聲摔落,頭重重砸在紅木牀腳上,血從死人額角湧出。
門內外的兩個人忽然間都沒有説話,沉默如同看不見底的深淵裂了開來,吞沒所有。
只有那個小小的偶人坐在牀頭上,咧開嘴無聲地大笑,張開雙手,對着門外來客做出一個“迎接”的姿態。
雨越發下得大了,捲入廊下,吹動白衣女子那一頭奇特的雪白長髮,接着吹入密閉的房間內,瞬間把充盈房間的薰香的味道掃得一乾二淨,讓人頭腦猛然清醒。
兩個人都沒有説話,靜靜的凝視——這一次對望,中間已經是隔了百年的時光。
怎麼能不震驚呢?再回首是百年身。
不管曾經有過什麼樣的過往,如今的他們都已經不認識眼前的人了。
原來她是這個樣子。……多麼可笑的事情,他居然還是第一次“看”到她。
百年前那個鮫人少年,聽過她的聲音,觸摸過她的臉頰,吻過她的眉心……然而,盲人少年從來沒有看到過她的樣子。手指的觸摸在心裏勾勒出那個貴族少女的模樣,那張虛幻的臉、在百年間無數次出現在惡夢裏——蒼白的臉上仰着,眼睛毫無生氣的看着他,手指伸出來幾乎要觸摸到他的臉,那枯萎花瓣一樣的嘴唇微微翕合,喚他。然後,時空忽然裂開,那一襲白衣宛如羽毛輕飄飄墜向看不見底的深淵。唯獨她指尖的温暖還留在他頰邊。
白瓔也已經認不出眼前這個血泊中的年輕男子。
百年前最後的時刻,她對着那個鮫人少年道別。那個孩子臉上鐫刻着隱秘的冷笑,深碧色眸子黯淡散漫,毫無焦點,宛如某種爬行動物的眼珠。然而儘管如此,可那張十幾歲的臉上依然帶着稚氣和青澀——完全不似如今眼前這個人的陰梟桀驁,看不到底。
長長的沉默。滿身是血的傀儡師嘴角浮出一絲莫測的笑意,放下手,一腳把死屍徹底踢落牀下,無所謂地披了件長衣走下地來,挑戰似的抬起頭,去迎接任何表情和眼神。
沉默。沉默之間,忽然有一道閃電嗑啦啦裂開長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白衣女子沒有説話,看着那樣的一幕,閃電映照她的臉,映得她全身隱隱透明,非實體的虛幻。許久許久,低下頭,她垂下的眼簾彷彿掩住了什麼表情,只是隨着嘆息吐出一句話來:“蘇摩,你怎麼把自己弄成了這個樣子啊……”
輕輕一句話,瞬間就將所有壁立的屏障完全擊潰。
他忽然動手了。
暗室內,在蘇摩猝及不妨動手的一瞬間,白瓔反手拔劍,削向那幾枚打向自己的指環。叮叮幾聲,指環觸到光劍反向飛出,然而迅速變幻了方向和速度,又從另外幾個方向打來。
她的身子在斗室中迅速穿梭,宛如白色的光。然而,還是漸漸感到了窒息——那些絲線!那些若有若無絲線,居然界於“無”和“有”之間,讓不被任何實物羈絆的她都無法躲開。一層層纏繞上來,不知道到底有多長,彷彿透明的絲,將她慢慢包裹。
蘇摩披着長衣站在黯淡的室內,微微垂下眼簾,表情奇異。
他身側,那個小小的偶人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手足不停的舞動,彷彿按照節奏跳着奇怪的舞蹈。連着那個偶人關節的引線在空中飛舞,彷彿織成了一張看不見的網,阻攔住了白瓔的身形,居然不讓她退出門外半步。
白瓔知道長夜即將過去,心下一急,出手陡然變得迅疾,毫不留情。
光劍削斷了幾根引線,偶人的身子一震,右手肘部喀喇一聲,動作微微一慢。
白瓔拂袖回劍,豁出去不顧那些打向她身子的戒指,一劍削向另外一根牽連着偶人頸部的絲線。劍忽然扭曲了,那光柔和地纏繞上了同樣柔軟不受力的引線,相互糾纏,然後,她清叱一聲,手腕一震,準備陡然發力,震斷那根引線。
忽然間,她的動作頓住了,側目瞥過,猛然看到蘇摩臉色變得非常詭異,彷彿痛苦、而又彷彿無比歡躍。兩種神情閃電般交錯着掠過他的臉,而傀儡師的右手肘部慢慢滲出血絲來。
——那樣的傷口,完全和她手中光劍對偶人右手造成的一模一樣!
白瓔的劍纏上了牽引偶人頸部的絲線,忽然停住,不敢發力。
一瞬間,那些被操縱着的戒指趁着她此刻的空門,全數擊中她背部——白瓔猛地往前踉蹌了一步,光劍錚然落地。整個身體忽然間模糊起來,彷彿煙霧的渙散。
那個剎那,模糊的視覺中,她看到了那個偶人咧開嘴大笑起來,那樣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彷彿熟悉莫名,又彷彿陌生可怕。她想喚起“后土”的力量,然而,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剎那裏,戒指沒有發出保護主人的回應。
“師兄!”她終於出聲,呼喚西京,“師兄!”
“死在這裏吧!”恍惚間,她聽到那個小小的偶人在説話,“你逃不掉的。”
然而,那個聲音,竟是……少年的蘇摩,惡毒而歡躍:“你逃不掉的!”
早晨的雷陣雨已經過去,天色慢慢亮了起來,光從廊下透入,絲絲照進來。
冥靈將會如同冰雪一般消融在天光裏。
光線刺得她眼前模糊一片。她猛然間有些後悔,自己根本不該如此大意地過來看蘇摩——百年前那個少年將她逼上絕境,百年後,依然要置她於死地!他居然如此恨她。
“師兄!”光線照進來的剎那,她大呼。然而,西京沒有來。
一隻手伸了過來,唰的一聲關上門,拉下重重的簾幕,把所有光線截斷在外面。
那些半空中飛舞着的指環忽然都掉落在地,另一隻手伸過來,一把抓住了那些幾乎看不見的引線,握緊,絲線勒入手中,血沁出。偶人看到白瓔被救,不甘心地繼續掙扎,想發動那些引線。然而那隻蒼白的手毫不放鬆,用力一拉,噼噼啪啪,所有引線在剎那全部斷裂。
偶人猛然發出了一聲聽不見的痛苦叫聲,跌倒在榻上。
房間內轉瞬回到了一片漆黑,白瓔感覺到有人俯下身來靜靜地看她,有什麼東西落了下來,跌落她手心。她一驚,下意識地將那細小的顆粒握在手心。等她渙散的靈力重新凝聚,看得見眼前的景象,卻看到了傀儡師忽然鬆開了支撐着的雙手,頹然跌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
白瓔起身,驚詫地看到了他全身瞬間湧出的鮮血。
“天!這、這是‘裂’?”她抬手拿起那個小偶人,不可思議地驚呼。
“好安靜。”那笙聽着後面廂房裏的聲音,半天沒有聽見什麼,嘆息。然後纏上了西京,繼續磨蹭:“那麼説,那時候太子妃也不過和我差不多年紀?——再給我講詳細一些嘛,那麼精彩的故事,你這麼幾句話就説完了?”
“精彩?”被纏得沒法,才言簡意賅地和這個小丫頭説了百年前的故事,西京正在後悔自己接下來的是如何難纏的生意,聽到那笙這句話忍不住跳了起來,色變,“你個丫頭,知道個鬼!有本事你從那裏跳下來給我看看?”
那笙沒料到西京反應那麼激烈,不由縮了縮頭,吐舌。
“我就知道那個蘇摩不是好人。”更加印證了她一開始的看法,苗人少女憤憤皺眉,“但是沒想到他從小就壞成那樣!如果鮫人都是他那樣、那真是活該被人……”
話沒説完,她猛然閉上了嘴,看着雅座打開的門。
炎汐顯然是清晨起來看望西京的,卻不料看到苗人少女也在室內。那笙忽然結巴起來,不敢看炎汐的眼睛,低下頭去:“我、我不是説所有鮫人……我只是説那個蘇摩……”
“那笙姑娘,你為何又回來了?”炎汐皺眉看着她,聲音冷淡,“少主説過了讓你走。”
那笙尷尬地笑了一下,然而聽到炎汐這樣的語氣,心裏感覺很是委屈——怎麼人都有兩張臉呢?不過一天之前、帶着她出生入死的炎汐如今哪裏去了?
“抱歉,是我讓她留下來的。”西京站起來,回答鮫人戰士,“我在等汀回來——等她一回來、我立刻帶着那笙姑娘和慕容公子離開如意賭坊,請稍微寬待一下。”
看到面前的劍客,炎汐眼神波動了一下,忽然低首行禮:“西京大人,昨晚匆促不及,所以在下一早過來向你致敬——百年前,若不是閣下極力阻攔、伽藍城的所有鮫人早就被空桑人報復屠殺乾淨了。這份謝意,炎汐在心裏已經保存了百年。”
有些意外,西京尷尬笑笑:“何必如此掛懷?當年我那些同僚被憤怒蒙了心,要做那種喪心病狂的屠殺。我又沒和他們一起瘋,當然要阻攔。”
“若是所有人都像閣下……”炎汐低聲嘆息,終究沒有説完。抬起頭來,眼神瞬間卻是恢復到了雪亮,聲音也冷了下去:“但即使如此,少主的命令也必須執行——那笙姑娘必須離開如意賭坊,否則在下不得不動手。”
“呃……動手?”西京沒有料到這個鮫人戰士如此死腦筋,倒氣急反笑,“你料想和我動手、能贏麼?”
“令不可違。”炎汐按劍站起,聲音平靜。
西京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冷鋭,從鼻子裏笑了一聲。
“喂,喂!大叔,別動手!”見識過西京的厲害,那笙大驚失色,跳了起來,連忙拉住西京的手,生怕他一怒之下就拔劍,忙不迭回答,“我出去,我出去!我先出去在街角等你——你等汀回來了,再一起出來找我好了。”
“呃?”西京本來也沒有要拔劍的意思,倒是有些詫異地看着她,“你怕我殺他?”
那笙微微有些不好意思,終於想起了一個理由:“他從風隼下面救過我的命。”
“哦。”西京狐疑地看了那笙一眼,總覺得那個理由有些牽強,但是看着炎汐,還是點了點頭,“復國軍的左權使——百年來聽聞你的大名,果然挺有種的嘛。”
劍客笑着扔掉了手裏的酒壺,拍拍手,看向窗外:“得了,也不讓你為難——那笙,你先出去避避吧……媽的,汀那個丫頭是怎麼了?不就是去城東買壺酒,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
説話間,他的臉色唰的變了,看向城東的方向。
黎明黯淡的天幕下,雨簾密密,忽然間、有一道藍色的焰火劃破天幕。
“糟了!是汀發的求救訊號!”西京驀然站起,忙亂地抓起光劍,“她出事了!”
炎汐同時看向東方天際,看到雨簾中黯淡模糊的盤旋着的影子,分辨出雨裏的尖嘯聲,戰士平靜的臉色也變了:“風隼!那邊有風隼!風隼發現了汀!”
那笙還沒有回過神來,只聽耳邊風聲一動,西京和炎汐居然都已經不在原地。
“啊……跑的好快。”看直了眼,那笙驚歎,喃喃,“現在沒人趕我出去了吧?——不過我還是自覺出去等着他們好了,免得炎汐看到我又要沉下臉來……”
然而,不等她走出門去,忽然間,後面廂房裏面傳來了呼喊聲:“師兄!師兄!”
太子妃姐姐?
那笙大吃一驚,猛然轉身:糟糕,蘇摩果然在欺負她!可是西京卻不在了!
黎明即將到來,庭前天馬感受到了晝夜交替的來臨,不安地揚蹄嘶喊,彷彿在提醒主人快些返回無色城。然而,白衣女子沒有回應它。天馬不可多等待,當下長嘶一聲,展開雙翅在黎明前飛上了天空,消失在雨簾。
“師兄!”急切,白瓔的聲音再度喚,“師兄,快過來!”
那笙跺了跺腳,雖然心裏害怕那個詭異的傀儡師,還是硬着頭皮衝了過去。
門緊閉着,她壯着膽子一把推開,闖了進去,隨即被滿室薰香憋得喘不過氣。
“師兄,快關門!我不能見光。”白瓔的聲音在重重帷幕後響起來,卻看不到人,急切,“你快過來看看——你看那個偶人!這、這真的是‘裂’嗎?”
那笙應聲關上門,眼前頓時昏暗一片,隱約只看到重重帷幕後的一點燭光。
“太子妃姐姐,”她忽然間有點怕,輕聲問,走過去,“我是那笙,西京他剛出去了。”
“那笙姑娘?”白瓔的聲音頓了頓,有些失望,嘆了口氣,“你別過來,要嚇到的。”
那笙其實隱約間覺得莫名的恐懼,然而不肯示弱,壯着膽子笑:“我才不怕。”
一語未畢,腳下忽然踩到什麼軟軟的東西,她一下子撲到了牀上,滿手黏黏的腥臭——等看清楚手上和腳下是什麼東西,苗人少女忍不住尖叫出聲。牀上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滿身是血、面目扭曲,已經死去多時。
一個偶人跌落在她眼前,四仰八叉,同樣滿身是血,面目痛苦扭曲。
那笙看到這個名叫阿諾的偶人,比看到屍體還恐懼,不由得向後踉蹌退出。
“蘇摩、蘇摩怎麼了?……他又殺人了是麼?”那笙結結巴巴,遠離那張牀,“太子妃,天都亮了,你是不是…是不是回不去了?天馬都自己回去了……”
“真的是‘裂’……天啊。”彷彿沒有聽她講什麼,白瓔喃喃自語,“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那笙好容易轉過了屏風,忽然怔住了,詫異的看着眼前的景象。
昏暗的燭火下,一襲白衣的太子妃俯身抱起昏迷不醒的傀儡師,為他擦去全身關節上滲出的血,然後小心地將斷了的絲線一根一根接回到戒指上去。那樣的神色,完全不似被欺負了的,反而有一種温柔。
“他、他怎麼了?”那笙吃驚地開口,看着似乎沒有知覺的人。
“天亮了,阿諾想殺我,不讓我回無色城。蘇摩就扯斷了‘它’身上的線。”白瓔低聲交代了一句便不説了,看着跌落一邊的偶人,眼色複雜。她的手指慢慢握緊,手心裏是方才黑暗中跌落的東西。
“呃?果然那個東西是活的!他們兩個吵起來了?阿諾居然比蘇摩還厲害麼?”大大出乎意外,那笙看了一眼阿諾,果然看到那個一直詭異微笑的偶人臉上有痛苦的神色,似乎受了傷。她不解,拿起那個偶人湊近燭火:“那個東西太壞了,我們把它燒了得了!”
“不要動!”白瓔大驚,厲叱,嚇了那笙一跳。
“絕對不可以動它……如果它被毀了,蘇摩就也毀了。”吐了一口氣,太子妃放緩了口氣,對那笙解釋,“你把它放下來。”
“怎麼會?”那笙更加詫異,反駁,“好多次我看到蘇摩都在折騰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呢!”
“是嗎?他原來對自己也不放過啊……”聽到那樣的話,白瓔的神色更加黯淡,低頭看着傀儡師沉睡過去的臉,眼睛裏有晶瑩的亮光,“怎麼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
那笙怔怔看着白瓔,看到她那樣的神色,忽然間,忍不住輕輕問:“太子妃,你、你不恨他麼?”
“嗯?你也知道?”抬頭看了少女一眼,白瓔微微笑了,搖頭,“不恨。”
“從那麼高的地方跳下來的時候、也不恨嗎?”終究覺得不可思議,那笙追問,“如果換了我,看到他現在這樣,一定立刻找把刀子殺了他!”
“哦?”白瓔還是微笑,沒有反駁面前異族少女的激烈提議,她的手覆上傀儡師的流着血的肩膀,微微搖頭,“那麼,你對他真是太仁慈了——去永遠的結束他的痛苦。”
“啊?”那笙不明白,看着空桑太子妃。
彷彿被她那一言提醒,白瓔的手微微顫抖,抬起,握緊光劍。
“如果我能如你所説就好了……可惜我做不到。”手腕終究無法轉動,去拔出劍,白瓔嘆了口氣,頹然垂手,“對他,我根本無能為力。”
“你做得到。”忽然間,有人回答,聲音沙啞低沉,“你要救他。”
剛開始一瞬間,白瓔還以為是那笙的話,然而轉瞬看到重重簾幕悄無聲息地掀起,華服的麗人不知何時進入內室,手裏捧着早點,臉色蒼白地看着昏暗燭火下的人。
“你是——?”白瓔詫異的抬頭,詢問地看着面前這位鮫人女子。
“我是如意夫人。”麗人看着面前的白衣女子,眼色複雜,“白瓔郡主。”
——在所有鮫人看來,這位空桑皇太子妃的地位都是複雜而微妙的。想起百年前為一個鮫人少年而拒絕嫁給空桑皇太子、縱身跳下萬丈高塔的少女,每個鮫人都不知道如何表達那種又愛又恨的情緒,伴隨着説不清的自傲和自厭。
白瓔顯然也能體會到如意夫人眼裏的那種情緒,微微笑了一下:“如意夫人,你快來看看蘇摩——他傷得很厲害,我剛幫他把引線接回去。請你們勸勸他,不要再用那個‘裂’的偶人了,簡直是在玩命啊。”
如意夫人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眼睛裏神色不停變幻。
原來……是這樣的女子。百年來,冰族人禁止流傳任何有關空桑的遺事,鮫人因為壽命十倍於人、大都經歷過那一段動亂,更加被嚴格管制。但是在私下,幾乎所有鮫人都猜測議論過那件事情。然而實際上,她是這樣的人啊……
“白瓔郡主,請你一定要救少主!”那個瞬間,終於拋下了在昔日仇家面前保持的尊嚴,如意夫人猛然跪下,匍匐在白衣女子面前,“沒人能救他了……請郡主一定要救他!”
“他是你們鮫人的少主?”白瓔愣了一下,連忙扶起她:“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已經死了……今日不過湊巧,回來看看故人罷了。”
如意夫人彷彿才想起來,猛地怔住,定定看着白瓔。
昏暗的燈火下,她一頭白髮如雪,整個人似乎隱隱透明——那是無色城裏的冥靈。
遲了,終究什麼都是遲了……淚水忽然從美婦的眼角滑落,化為珍珠,漸漸凝定。那笙第一次看到鮫人落淚化珠,瞠目結舌,幾乎驚訝的叫出聲來,但是感覺到氣氛凝重,終於生生忍住,只是暗自探手出去,撿了一顆拿在手裏。
“對不起,我一時情急,強人所難了。”如意夫人忍住淚,微微躬身,從白瓔手裏接過昏迷的傀儡師,低頭看了一眼,“很多事做錯了就永遠不能挽回——這個道理,我到了這個年紀才漸漸領悟到,如何能要求一個孩子當時就能懂?”
看着如意夫人勉力扶起蘇摩,轉身離去,白瓔忽然一震,臉色微微一變,嘴角動了動,似乎是想問什麼,卻生生忍住。
“如果捨身一躍,便能扯斷所有牽絆,那倒是輕鬆了。”如意夫人勉力扶着蘇摩,拂開一層層簾幕,淡淡説着,離去,“可如今無論如何都無法斬斷命運的絲線了。”
“難道……你説他是——”白瓔的手指慢慢握緊,脱口,然而猛然止住,不問。
如意夫人笑了笑,回頭:“白瓔郡主,你該猜到了的。”
“請不要叫我白瓔郡主。”那笙詫異的看到白衣女子的手指不做聲地握緊,手中彷彿抓着什麼東西。然而她的臉色平靜,直視着華服的麗人,靜靜道:“叫我太子妃。”
如意夫人臉色驀然變得複雜,不再説什麼,離去,只留下重重帷幕空空蕩蕩。
“啊?你們都説些什麼呢?”一頭霧水的那笙撿起方才如意夫人落下的珍珠,放在眼前看,驚喜,“你看,太子妃,鮫人的眼淚真的會變成珍珠呢!好奇妙啊——咦,你手裏也拿着一顆?”
那笙探過頭去看那一顆被白瓔緊緊握在手心的明珠,猛然間抬頭,看到太子妃的表情,大吃一驚:“怎麼了?太子妃姐姐,你怎麼了?”
天光透入水底之前,一道白光掠入。
然後,無色的水流迅速旋轉起來,巨大的漩渦漾開來,封閉了通道。
天馬輕輕躍入水底,長長的鬃毛飄曳如緞,然而馬背上空無一人。
本來開了水鏡一直觀察着水面上孤身出行的白王的行蹤,然而所有一切在她踏入蘇摩房間後便模糊一片,再也不可見。所有人都在焦急地等待,此刻看到單獨返回的天馬,大司命的臉色猛地變了,脱口:“太子妃沒回來!”
“糟糕!”不但諸王變色,連斷手都猛拍了一下金盤,頭顱脱口而出,“居然會碰上蘇摩那傢伙?那傢伙想做什麼?瘋了嗎?”
“皇太子殿下,請莫焦急。”看到真嵐變色,生怕那個率性的皇太子會做出什麼,大司命連忙勸阻,“如今白晝,大家都無法出行,待得入夜再讓藍夏他們去吧!”
“入夜?入夜還不知道事情變成啥樣!”真嵐眼神冷鋭,拍案,“白瓔被截留在那裏!——皇天的‘晝’對應后土的‘夜’,在白日裏她根本比氣泡還脆弱,出事怎麼辦?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你們就不擔心失去太子妃六星缺一、無法返回陽世?”
“殿下……”很少看到真嵐動氣發飆,大司命一時間倒是怔了一下,“可是目前諸王和冥靈戰士都無法出發——看來只有讓老朽去一趟了。”
“呃?”真嵐看了太傅一眼,笑了起來,倒是消了氣,“算了,老師,你準備拿書卷去敲蘇摩的頭麼?”
皇太子看了看諸人,斷臂忽然躍出,抓住了黑王玄羽的斗篷,嘩的一聲扯回來。斗篷憑空立了起來,從頭到腳嚴嚴密密,只露出一張臉來——
“誰説沒人能上去?難道我不行?”真嵐大笑,從斗篷中伸出右手拉緊帶子。
大司命和諸王大驚失色,齊齊跪下:“殿下,萬萬使不得!”
“誰説使不得?不會有事的,我做事你們放心好了!”斷手縮回,斗篷放下,真嵐的臉躲在頭套後,微微眨眼,根本不理睬眾人的勸告,“天黑前我就能帶白瓔回來——何況我還要上去處理一些事,看看能否和鮫人復國軍結盟。”
“……”百年來,也不是不知道皇太子我行我素的脾氣,眾人簡直無計可施。
“殿下,請帶上武器防身吧。”赤王紅鳶解下自己佩劍,呈上,“請千萬小心,殿下若有任何不測、空桑必將萬劫不復。”
“放心。”看到美麗的赤王那樣叮嚀,真嵐倒是不再説笑,正色,“我知道輕重緩急。”
他也不接佩劍,披着斗篷離去。斗篷及地,倒也看不出這個無腳的幽靈在飄動。
“唉,皇太子説話做事還是那麼……不拘禮節。”看到那一襲斗篷離去,紅鳶哭笑不得地和眾人一起站了起來,諸王一起苦笑。大司命忽然感覺蒼老的臉上有點發燒,慚愧地低頭,暗自恨自己無用、教了那麼久居然還改不過皇太子的脾氣。
“不過——‘就算我不介意頭頂綠油油’……哈哈哈,這句話真妙啊!”紅鳶捂着嘴,忽然忍不住銀鈴般地笑起來,身子亂顫,“殿下還是緊張白瓔的嘛——不過如今還能有什麼帽子可給他帶?她都是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