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的時候,大角從夢中驚醒,鳥巢在風雨中東顛西搖,彷彿時刻都要倒塌下來。從透明的天窗網格中飄進的昏暗的光線中,他看見一個人影半躬著背,劇烈地晃動雙肩。她坐在空中的吊床上,彷彿飄浮在半明半暗的空氣中。
“媽媽,媽媽,你怎麼了?”大角驚慌地叫道。
媽媽沒有回答,她的雙手冰涼,嘔吐不止。一縷頭髮橫過她無神的雙眼,紋絲不動。
那天晚上,瘟疫在木葉城靜悄悄地流行,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枝幹,鑽進懸掛著的成千上萬搖擺的鳥巢中。這場瘟疫讓這座樹形城市陷入一個可怖的旋渦中,原本靜悄悄的走道里如今充滿了形狀各異的幽靈,死神和抬死屍的人川流不息。
大角不顧吊艙還在搖擺不止,費力地打開了艙室上方的孔洞。他鑽入彎彎曲曲的橫枝幹通道中,跑過密如迷宮的旋梯,跑過白蟻窩一樣的隧道。他趴在一個個的通道口上往下看,彷彿俯瞰著一間間透明的生活世界。一間小室就是一段生活,他們活動的影子倒映在透明的玻璃上,顯得那麼地模糊而虛幻。
大角窺視著一個又一個鳥巢,終於在一個細小分岔盡頭的吊艙裡找到了正在給病人放血的大夫。大夫是個半禿頂的男人,他的臉色在暗淡的光線下顯得蒼白和麻木。他的疲憊不堪與其說是過度勞累,還不如說是意識到自己在病魔之前的無能為力造成的。病人躺在吊床上,無神的雙眼瞪著天空,手臂上傷口中流出來的血是黑色的,又濃又稠,他的生命力也就隨著鮮血冒出的熱氣絲絲縷縷地散發在空氣中。
醫生終於注意到了他,他衝孩子點了點頭,心領神會。他疲憊地拎起藥箱,隨他前行。一路上他們默默無聲。
在大角的鳥巢裡,他機械地翻了翻媽媽的眼皮,摸了摸脈,搖了搖頭。他甚至連放血也不願意嘗試了。
“大夫,”大角低聲說道,他幾乎要哭出來了。“大夫,你有辦法吧,你有辦法的吧。”
“也許有……”大夫猶豫了起來,他擺了擺手,“啊,啊,但那是不可能辦到的。”他收拾起看病的器械,搖搖晃晃地穿過轉動的地板,想從天花板上的孔洞中爬離這個鳥巢。
但是大角揪住了大夫的衣角,“我只有一個媽媽了。大夫。”他說。他沒有直接請求醫生做什麼,而是用乞求的目光注視著他。有時候,孩子們的這種神情是可以原諒的。大角只是一個瘦弱、單薄、蒼白的孩子,頭髮是黑色的,又硬又直,眼睛很大,飽含著橙色的熱淚。不知道為什麼,即使是看過無數淒涼場景的大夫也覺得自己無法面對這孩子的目光。
大夫不知所措,但是和一個小孩總是沒得分辨的。再說,他作了一天的手術,又累又乏,只想回去睡個好覺。
“有一張方子,”他猶猶豫豫地說道,一邊悄悄地往後退去,“曾經有過一種萬應靈藥,我有一張方子記錄著它。”
“在過去的日子裡,”大夫沉思著說,“這些藥品應有盡有,所有的藥物、食品、奢侈品,應有盡有,可是後來貿易中斷了。那些曾經有過的雲集的大黑帆,充斥碼頭的身著奇異服裝的旅行家,裝滿貨物的馱馬——都不見了。而後來,只剩下了貪得無厭的黑鷹部落。現在我們什麼都沒有了。沒有了。”他那瘦長而優雅的手指,神經質地不停敲打著藥箱的皮蓋。“沒有了。”
“告訴我吧,我要去找什麼。”大角哀求說。
大夫嘆了口氣,他偷眼看著孩子,看他是否有退讓的打算:“要治好你媽媽的病,我們需要一份水銀,兩份黑磁鐵,一份罌粟碎末,三顆老皺了皮的鷹嘴豆,七顆恐怖森林裡的金花漿果——最後,你還需要一百份的好運氣才行。”
乘著大角被這些複雜的名詞弄得不知所措,大夫成功地往入口靠近了兩步,“這些東西只有到其他城市去才有可能找到,”大夫嘟囔著說,“到它們那兒去——或許他們那兒還會有吧。”
“其他城市?”大角驚叫起來。
“比如說,我知道蒸汽城裡——”大夫朝窗外看去。在遙遠的下面,很遠很遠的地方,一座黑沉沉的金屬城市正蠕動著橫過灰綠色的大陸。“那些野蠻人那兒,他們總會有些水銀吧——”
大夫告退了。臨走前,他再一次地告誡說:“要記住,大角,你只有七天的時間了。”
木葉城是一座人類城市,當然是在大進化之後的那種城市。在大進化期間,人類分散成了十幾支種族,誰也說不清是城市的出現導致了大進化還是大進化導致了各種城市的分化。他們在大陸上四散星布,各自艱難求生,雞犬之聲可相聞,卻老死不相往來。
木葉城就像一棵棵巨型的參天大樹。那些住滿人的小艙室,像是一串串透明的果實,懸吊在枝幹底下,靜悄悄地迎著陽光旋轉著。每一棵巨樹可以住下5000人。在最低的枝椏下面2、3百米處,就是覆蓋著整個盆地的大森林頂部。從上往下望去,那些粗大的樹冠隨風起伏,彷彿一片波瀾壯闊的綠色海洋。他們的高塔是空氣一樣透明的水晶塔,就藏在森林的最深處。森林是城市惟一的產業,森林幫助他們抵禦外敵,為他們提供食物、衣服以及無憂無慮的生活。他們像山林之神一樣愛著這片森林,享受它,庇護它,崇拜它。
“沒有森林的城市是多麼的可憐啊。”他們嘆息著說,高高在上地俯瞰著必須在那塊陸地上辛苦勞作以果溫飽的渺小城市們。如今大角卻要落下去,到那些黑色的地面上去,尋求那些野蠻人的幫助了。
大角蹲坐在他的透明飛行器那小小的艙室裡,隨風而下。其他的小孩在他的上空尖叫,嬉鬧,飄蕩,偶爾滑翔到森林的上層採摘可食用的漿果。他們是天空的孩子,即使瘟疫帶來的死亡陰影依舊籠罩在他們頭上,但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阻止他們快樂的飛翔。
有一個他認識的小孩在他上方滑翔迴旋,他叫道:“嘿,大角,你去哪兒?和我們去耶比樹林吧,今天我們要去耶比樹林,我們要去耶比樹林玩兒。”
“今天我沒空玩,我要去給媽媽找藥呢。”大角說。
“你要去找藥?”其他的孩子好奇地圍攏過來,他們嘰嘰喳喳地吵著說,“你找不到藥,你會被野獸抓住,你會被吃掉的。”這些吵鬧到後來演變成了一場合唱。孩子們開始一邊繞著大角的飛行器飛舞一邊唱著:“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大角要被吃掉了,嗨呦~”
大角沒有搭理他們,他讓飛行器繼續下降,高塔在他的右下方,發著柔和的光,像天空一樣明淨。搖曳的枝條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繼續下降著,其他孩子的歌聲小了,他們飛到更高的天空中去尋找陽光了。風小了。飛行器搖搖晃晃起來。他下降到了很少有人涉足的森林下層空間,看到了紇蔓糾纏的地面。那些密密麻麻的葛藤和針刺叢是保護木葉城的天然屏障,但在森林邊緣,這些屏障會少得多。
已經是秋天了。無數的落葉在林間飛舞。飛行器降落在林間空地上,彷彿一片樹葉飄然落地。
森林邊緣這一帶的林木稀疏,大角把飛行器藏在一片大葉子下,把手指伸進溫和的空氣中,林間吹來的風是暖暖的,風裡有一股細細的木頭的清香,細碎的陽光灑落在他的肩膀上。踏上堅實的大地的時候,他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戰抖了一下。他的背上有個小小的旅行袋,背袋裡裝著食物,還有一條毯子。他的腰帶上插著一把短短的小刀,刀子簡陋但是鋒利,那是媽媽送給他的生日禮物。城市裡的每個男孩都有這樣的一把刀子用來削砍荊棘,砍摘瓜果。大角爬起身來,猶豫著,順著小道往有陽光的方向走去。
稀疏的森林在一片丘陵前面結束了,堅實空曠的大地讓他頭暈。他想起媽媽以前講述過的童話故事,在那些故事裡,曾經有過生長在土地上的房子,它們從不搖動,也不會在地上爬行,那些小小的紅色尖屋頂鱗次節(木字邊)比,迷迭香瀰漫在小巷裡,風鈴在每一個窗口搖曳。如今那個年代一去不復返了。
還有7天的時間。
肉眼就能看見地平線上正在堆積起一朵朵的雲,由於它們攜帶的水汽而顯得沉重不堪。望著那些雲朵在山間低低地流動,大角彷彿看見時間象水流一樣在身邊飛奔盤旋而逝,而那些毒素在媽媽的體內慢慢地聚集,慢慢地侵蝕著胃腸心臟,慢慢地到達神經系統——最後是大腦。
“不要。”他拼命地大聲尖叫,使勁攪碎身遭的時間水流,向著地平線上緩慢前進的黑色城市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