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説青羅扶瘦皮猴回家,剛剛坐穩,猛然間聽到門外第一對頭龍不二山響般捶門。
“哈哈,有生意上門,”卻聽得那瘦皮猴臉喜道,他對青羅説,“在這等我。”一聳身鑽出門外。
青羅趴在窗後,大氣也不敢出,只怕又被龍不二抓住。卻聽得龍不二粗豪的聲音在外面喝問:“咦,辛不棄,你的臉怎麼啦?”
“撞牆上了。”
“撞牆能撞成這樣?”龍不二的口氣裏明顯地充滿懷疑。
“不是,是先撞在地上,後來又撞在個雞籠子上,然後又撞樹上,最後又撞在牆上了……”辛不棄充滿辛酸地回憶説。
“我可不管這許多,告訴你,羽大人有令,要你去偷一樣東西……可不許張揚。”龍不二大聲道。
“不許張揚?大人,那你能不能小聲點説?”
“我已經很小聲了!”龍不二怒火萬丈地吼道。
“喂,”遠處有人喊,“半夜三更的吵什麼呢,有沒有公德心,人家明天還要上班的啊。”
“我他媽殺了你。”龍不二朝遠處放聲大喝,他中氣十足,這一喝登時風揚沙飛,四周一片寂靜,無人敢再吭聲。
龍不二滿意地回頭,對辛不棄轟隆隆地説:“上個鳥班,到棺材鋪去上吧。我們説到哪兒了?哦,羽大人要你去偷個叫啥‘聾犀’的石頭。”
“在……在哪?”
“莫銅,一個死河絡,聽説過這名字沒有?”
“什麼?”辛不棄一聽這名字,登時幾幅各種角度各種慘烈景象的圖片咔咔咔地閃過腦海,頭髮又炸了起來。
“怎麼?有問題嗎?放機靈點,夥計。”龍不二低下頭威嚇地瞪着辛不棄。
辛不棄連忙答道:“沒,沒有。”
龍不二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一根令箭扔了過來:“我可是特意在羽鶴亭大人面前保舉你的,辛爺號稱厭火城神偷第三手,想來不會給我丟臉吧?”
辛不棄連忙連連搖頭:“不會不會。”他把‘聾犀’這名字在嘴裏叨咕了兩聲,忍不住又問:“這個,龍爺,這石頭是什麼樣的,幹嗎使的?”
龍不二怒瞪了他一眼,怒火熊熊地燃燒起來(因為他也不知道),他憤怒地吼叫道:“不該知道的事情就別問,這點道上的規矩還要我教你嗎?機靈點兒!”
“是是是。”辛不棄機靈地向後退去,連連點頭。
龍不二看了看低頭躬腰的辛不棄,口氣緩和了點:“好了,有點眉目了沒有?”
辛不棄吞了口口水,咬了咬牙道:“不瞞您説,這老頭家我熟悉,羽大人要的東西,定然寶貴異常,我猜那老河絡定是把這石頭藏在一個紅匣子裏。”
龍不二大喜:“知道在哪就好,兩天內將那紅匣子拿來,就算你大功告成。”
辛不棄期期艾艾地道:“龍爺,這個,有啥花紅沒?”
龍不二虎軀一震,渾身散發出王霸之氣,冷冷地道:“留你一命,算不算?”
辛不放連忙又後退了十來步,小雞啄米般點頭:“算算算。”
龍不二看着畏畏縮縮的辛不棄,轉着眼珠想,也不能把這些社會棟樑壓榨得太厲害了,厭火城還要依靠這些人來建設呢,於是又説:“這樣吧,其他偷到的東西,都算你的。我就不分一份了。這總行了吧。”
辛不棄連忙陪笑道:“這是龍爺賞臉。”
龍不二大步流星地走出十來步,又回頭道:“機靈點。還有,千萬別張揚。”
他的聲音轟隆隆地傳過夜空,嚇得四五隻夜鳥慌張張地從樹上飛起來,竄入黑漆漆的空中。
辛不棄對了這幾句話,只覺得汗濕重衣。他吁了口氣,回到屋子裏,轉了兩圈,又挺起胸脯來,得意洋洋地對青羅道:“怎麼樣,聽到了吧?我的名聲都傳到城主大人的耳朵裏了。這一票就照顧你這菜鳥,跟我一起幹怎麼樣?”
“去偷東西嗎?我不幹。”青羅搖了搖頭説。
辛不棄臉色一沉,把令箭給他看:“什麼偷東西?你知道剛才來的這人是誰嗎?他是厭火城城主羽鶴亭的心腹大人。他讓咱去偷東西,那就不叫偷,那是執行公務,是為城市建設做貢獻啊。”
青羅使勁搖了搖頭:“反正我不去,我們草原人不做這種事。”
辛不棄大怒,撲上去揪住青羅的衣襟喝道:“那你賠我的車子,還有,賠我的毛豆!”
風行雲被那名印池術士抓住胳膊,如同被一把鐵鉗樣緊緊夾着,他試圖掙扎,但那個骨瘦如柴的青袍人好像力大無窮,手指成圈陷入他胳膊的肉中。不知道那術士手上還帶了什麼法術,風行雲只覺得全身僵硬,又麻又辣,喘不上氣來,更是動彈不得。
那術士將風行雲挾在肋下,邁開長腿,大步跑過那些狹窄盤曲的暗巷,似乎對這城裏的路極其熟悉。他拐了許多個彎後,突然出現在那天下午青羅曾經去過的府兵駐處。
那青袍人從懷裏掏出一塊象牙腰牌給看門的兵丁看:“我乃茶鑰天龍軍階前冗從僕射龍印妄,你們家龍大人可在?”
那府兵有氣沒力地看了看牌子,道:“龍將軍被羽大人召去了。”
龍印妄提着風行雲大剌剌地往裏走去:“我們是多年未見的表兄弟了。這裏有個人犯,借間牢房一用。”
那府兵也不知道他什麼來頭,驗了他牌子,將風行雲提去,搜了身上器物,扔入間小牢房裏,就自個瞌睡去。
風行雲被扔在地板上,半天依舊是動彈不得。關他的牢房是府兵大院最背後的一排廂房,落在高高的石砌根基上,比外面的街面要高出三尺多。他的臉貼着冰冷的石板地,正好能透過牆腳上一個小小透氣孔,看到外面的厭火街道,看到遠遠的天空裏浮動的白色上城。他在地上趴了半天,身上的麻辣感才逐漸消退下去,剛喘過一口氣,突然看到羽裳的臉在外面一晃而過。他還看見那個叫綠珠的小姑娘,正帶着她噼裏啪啦地往上城的方向跑去。
風行雲剛要喊出來,卻聽得柵門一響,龍印妄走了進來,一隻手裏是一杯清茶,另一隻手裏搖晃着一條鞭子。
“厭火的夜晚要來臨了。”他説,四處看了看,皺了皺眉,小心地將茶放在搖搖欲墜的唯一一張破椅子上,然後慢悠悠地轉過身來,“下午我本可立個大功,你卻壞了我大事——夜晚很長,我們可以慢慢聊聊。你和南藥的那小妞什麼關係,幹嗎要護着她?”
四之乙
“想不到羽大人居然追上門來了。”露陌説。
“好端端的為什麼離開上城呢。”羽鶴亭意態庸懶,斜倚在靠几上,看她換妝。
此刻他們已不在會見茶鑰公子和小四的房間裏,而是換了一間鋪着烏木的寬敞房間,沒有椅子,只有蒲團和供客人倚靠的矮几。屋子裏四周都是白色的山茶和芍藥花,顯然是剛從門口的花園裏摘下的,插在瓷瓶中,依然嬌嫩欲滴。
露陌一邊解耳墜一邊説:“上城我可呆不慣。”
她把摘下來的明珠璫放在一個梳妝小台上。台子上手邊就有一隻蘭青花白菊蝴蝶瓶,插着十來枝茉莉,散發着淡淡的香氣。
露陌解下發簪,搖了搖肩膀,厭火的城主就讚歎着看着那烏黑髮亮的長髮瀑布一樣垂到地上。每一股長髮的末端,都系掛着一顆細小的鈴鐺,隨着露陌的動作發出細密的悦耳聲音。露陌轉過身來,登時明豔的容光照亮了小樓。
她身上帶着股清淡的氣質,就如梳妝枱上的茉莉,能讓人不知不覺陷入到花香的魅力中。
露陌的眼睛很大,注滿不適合她年齡的天真,她的面色蒼白,一頭烏黑的秀髮更襯托得它如白玉一樣透明。羽鶴亭總覺得要屏住呼吸,否則就要將這個纖柔的人兒吹跑。羽大人心中不解,這麼弱小的一個小人兒,就怎麼能在四周都是虎狼強盜的下城活下去呢。
他説:“你是靠跳舞為生嗎?那好,你就跳給我看吧。”
露陌歪着頭看了看兩人,見鬼臉自始至終,都坐在一側一動不動。她微微一笑:“羽大人就算上歌樓看跳舞,也要帶着護衞嗎?”
羽鶴亭:“外面不比上城,鬼臉總是跟着我的。二十年了,早就習慣如此。你就當他不在好了。”
露陌用指甲在長窗上垂下的一排銀線上撥了撥,那些銀線上懸着一顆顆的黃銅小珠子,就自己在夜空裏搖擺撞擊起來,發出一陣陣沁人心脾的銅音。四周點着的紅燭不知道怎地,彷彿突然同時被一股暖和的風往外一吹,燈花一搖,露陌的長髮就在那些紅光裏旋轉起來。
那些細鈴搖曳起來的聲音,如天風灑落,若有若無,偶有兩隻細鈴撞在一起,冰冷徹骨的碰擊聲就如最寒冷的冬夜裏兩片雪花的碰撞聲。她在這股令人迷醉的風裏跳了起來。一些綠色的草葉,宛如天然而成的天鵝,從她的衣裙上四散飛起,撒落在空中。
一陣像是有生命的風從露陌的指頭、從她柔軟的胳膊、從她的裙下流淌而出。“風舞狂”本是殺人的法術,但露陌在這紅燈下用起來,卻霏迷妖豔,不帶一絲殺氣,那些草紮成的天鵝被風吹起,如同有生命一般宛轉盤旋在室內。
露陌的舞姿柔弱無力,她就像一隻風中的天鵝,腰肢纖細得可以一手握住。她在從自己身體中流淌而出的風中飛舞,踏在那些飛舞的草天鵝上,輕飄飄的不見一點重量。
為什麼她的容貌和談吐如此乾淨,不惹塵埃,她的舞姿卻又如此妖媚,一股在其內熊熊燃燒的火焰,把他燒得迷混不清。羽鶴亭使勁地搖了搖頭想。
想要保護她的慾望就在他胸口蓬勃而起,他能聽到它蓬蓬地撞擊胸骨的聲音,這聲音甚至蓋過了銀線上飛起飛落的銅珠發出的清脆聲響。它們此起彼落,飛起,落下,幅度逐漸變小,聲音也逐漸渺茫不可聞,彷彿萬隻飛鳥終究解羽在濃霧籠罩的平原上。
淡淡的香風又一次席捲滿屋,四周搖擺的紅燭“噗”的一聲,全都熄滅了。只剩下羽、鬼二人端坐在黑暗寂靜中而已。
沉默良久,羽鶴亭才鼓了鼓掌。他的嗓子裏帶着一絲痛苦的氣息:“露陌,為什麼要留在這裏?何必總跟這些賤民混在一起呢?”
露陌點起一盞小燈,轉過身去收妝,一面説:“我是個廢翼之人,永遠也飛不起來了,羽人看我反倒是異類。再説,我喜歡跳舞,在這裏我可以自由自在地跳舞。無人過問,才是我的福分。”
“你不能呆在這裏了。”
“你是要強拉我回上城嗎?”
“有我在邊上,誰敢斜着眼睛看你?誰敢漠視你的尊嚴?”羽鶴亭説。
她再次簡短地回答:“我不喜歡上城。”
“為什麼?”
露陌歪着頭,想了想。
“它太堅固了,看上去彷彿會永恆地矗立下去似的,這是我所以討厭它的地方啊。”
“哦?”羽鶴亭有幾分驚訝,帶着詢問將下巴探向空中。
露陌面無表情地説:“我恨永恆的東西。我喜歡的是轉瞬即逝的美。舞蹈、音樂,它們被造就出來,只會在空氣中展露停留短暫的片刻,就宛如擁有蜉蝣似短命的生物——夏天的花、螢火蟲、流星,當然啦,還有花兒。”她把臉轉向了梳妝枱上的花,“你看這些花,它們很快就會枯萎,這才讓它們的美麗顯得如此珍貴。”
羽鶴亭冷笑着説:“等它們死了,不就變成一大團腐泥污物嗎?我可以輕易地砍斷琴絃,也可以砍下那些舞者的頭顱,它們太脆弱了,脆弱得不值一提。”
“你殺死的不過是它們的形體,”露陌嘴角邊的冷笑,讓這個柔弱的女子看上去彷彿石頭像一般冷酷,“你砍斷琴絃,但它曾經彈出來的音樂已經存在過了;你殺死那些舞者,但他們跳出的舞已經印存在你的記憶中了——除非你殺死自己,否則真正的美麗是無法抹殺的。”
“建築、文字、詩詞、權力,還有那些石頭砌成的東西,看似永恆,實際上太執着於形體了啊,所以我憎恨它們。”露陌説着,看似無意地將梳妝枱上的蝴蝶花瓶向外推去,那花瓶掉落在地,登時摔成了無數碎片。
羽鶴亭吃了一驚,默默地搖了搖頭。他見露陌收拾乾淨,又將頭髮盤起,嘆了口氣問道:“你今日不留我?”
露陌挽袖給羽鶴亭斟了一杯酒,道:“大人若要飲酒宵夜,天香閣的珍珠膾魚羹最是有名。如果要過夜……”她嫣然一笑,“除非你飛不起來,也是個廢翼之人,否則還是自便吧,露陌告退了。”
羽鶴亭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帶着幾分兇狠地問:“我在路上看到你的馬車,你總不會是從長生路回來的罷?你要是和鐵爺有來往,我就殺了你!”
露陌掙脱他的手,低頭道:“大人自重。”自顧閉上門扉,退入內室去了。
一陣風橫越過夜色下的厭火城,伸到窗前的花枝噼裏啪啦地敲打起窗紙來。
鬼臉只是沉默不語地跪坐在當地。他看上去不比一尊銅像更有生氣。
送菜上來的是一名吊眉斜眼的胖大廚師,看上去倒也乾淨利索。他跪在地上,將雙手託着的膾魚羹舉過頭頂奉上前來。另一名伶俐清秀的小童快手快腳地上前替羽大人收拾茶几,擺上一樽朱漆蓋的燙酒壺,換上新盞,倒好清酒。羽鶴亭看去,這年輕小童正是他們在門口曾碰到的那位茶倌。
他剛要將酒放到嘴邊,一直不説不動的鬼臉突然説了聲:“且慢。”
羽鶴亭一愣,鬼臉的手已經放在了刀上,燭光下閃亮耀眼,如同在屋裏打了一個閃,白亮亮地滑過眼睫,眾人都覺得喉頭一涼,已經聽到刀“錚”的一聲收回鞘中。那名兀自端着盤子的胖大廚師咽喉裏突然噴出血來,他向後倒去,兩眼大睜,手上現出把精光霍霍的短刀。
端着酒壺的少年吃了一驚,手一鬆,酒壺落地,竟然倏地燃起一團藍色的火。
羽鶴亭一愣,將手裏的酒杯甩在地上。
鬼臉又已飛起一刀,將蠟燭斫滅。他收刀的時候胳膊難以察覺地閃了閃,咕咚一聲,黑暗裏只聽到那少年倒地的聲音。
四之丙
數百名黑衫廬人衞木頭人一樣,在天香閣外沿街站成兩排。這些人都是無翼民出身,對下城的許多貓膩是一清二楚,他們不走,南山路上許多明明暗暗的生意都沒法成交。遠近站着的閒人們都急得跳腳暗地裏亂罵:“娘希匹的,這老頭子還不走,今晚上的生意沒法做了。”賣油條的那倆小子更是眼淚汪汪地蹲在一旁看着自己倒在地上的油鍋,賣皮靴子的人收拾起東西要走,賣烤鴨的人卻勸他再等等,大家鬧哄哄的莫衷一是。
這時天香閣邊上的巷子裏突然吱吱呀呀推出一輛水車,拐上畫橋,朝大路上推去。三兩個駝背躬腰的黑影在車後用力,彷彿沒看到車子前面的路已經被那些橫眉怒目的黑衫人封住了。
沒等邊上站着的人提醒他們,那些廬人衞早發作起來:“奶奶的,什麼玩意,找死嗎?”三兩名大漢提着帶鞘的刀,上前就打。
推車的兩人驚慌失措地“哎呀”了一聲,往後就躲,慌亂間竟然把車子拉倒,咕咚兩聲,車上那個水桶順着斜坡跳跳蹦蹦地向街道衝去,撞到街沿上“嗵”的一聲裂開,裏面突然冒出一大股黑煙來。
那煙看上去如同有形有質的東西,從桶中瀰漫出來,也不四散,在空中翻卷成龍形,隨着風張牙舞爪地順街朝着那些黑衫人撲去。離得近的人被煙帶到,無不立時倒地,全身化為黑色。
“是黑蜃霧毒。”有識貨的嚷道。
那黑蜃霧毒,如同實體一般有形有質,又如霧氣一樣空虛變幻,廬人衞士兵空有屠龍之技,刀砍在毒煙之上,只落得一個空。那些黑衣的廬人衞登時大亂,前面的人捏着鼻子往後竄,後面的人卻大呼:“襲警了!”掣起兵器要往前衝,在街上擠成一團。
他們畢竟訓練有素,知道這是有人躲在暗處施用法術,大變當前,護主為先,數十個人拔出刀來就要向天香閣裏衝。
那黑蜃霧毒張牙舞爪地擋在當前,用刀槍無法對付,廬人衞隊中又無術士,大受困窘,但他們畢竟經驗豐富,倒也知道些應急的法門,有人在路邊店裏搶了幾個盆,從河裏舀了水就往黑霧上潑去。
那些水潑上黑霧,突然一亮,竟然燒了起來,如同無數燃燒着的小油滴散在空中。那條黑蜃翻卷得更見猛烈,就如一條熊熊的火龍朝黑衣人撲去,但傾瀉而上的水柱多了,黑霧也漸漸淡去。
就在其時,賣烤鴨的一聲呼哨,從街尾聚着看熱鬧的南山路閒人當中,殺出來幾十個人,當頭一名小販手舞雙刀,一條大漢揮起鐵錘,神勇異常,賣油條的小子操起地上的大鍋,就如一面巨盾,護住了側背。還有三四個人就從閣裏殺將出來,卻是原先坐在堂裏喝酒的客人。這些人雖然高矮胖瘦各不相同,手底下卻都硬得很,齊心協力守住了大門。
廬人衞人多,雖然未帶長槍和句兵(注:句讀gōu,即“勾”字,“句兵”指戈、戟等用於鈎殺的兵器),使的都不是趁手兵刃,但他們訓練有素,肩並肩地站在一起,如同戰陣攻城一樣往裏衝去。
他們正在那裏咋呼,突然聽到高處有人低低地喝了一聲:“我身無形!”一條四丈來長的長鞭從天而降,如靈蛇一樣吊住一人的脖子,將他甩了起來。他的鞭子又細又長,彷彿自己有意識般在空中翻滾飛舞,如同利刃一樣鋒利,捲住胳膊,就切斷胳膊,捲住脖子,就切斷脖子。
同時兩側的屋檐上噌噌噌地冒出數十條黑影,就地揭起瓦來,將這不要錢的暗器噼裏啪啦地照下面排頭打去。
“是影子!”幾名廬人衞的士兵驚恐地喊了出來。
影子,也就是影者,它的出現最早可追溯到古老的八荒王統治寧州的年代,厭火城數百年間彙集起來的無賴漢,在社會極底層討生活,要應對流血不斷的生活,還要面對對無翼民心存仇視的羽人貴族追殺,朝不保夕,那些殘留下來的無翼民中也有許多流浪的武士和落魄的術士,逐漸發展起無數驚人藝技。他們擅長使用短刀、匕首、鐵鈎等便於隱藏的短兵器,還有飛鏢;他們能飛檐走壁,穿牆越壁,不發出一點聲響;他們能在一呼吸間打開設計精妙的鎖和鐐銬;他們擅長使用各種毒藥和迷藥。在面對面的攻擊中,他們的招數極其兇殘,幾乎招招致命。這是下層人從搏命的打鬥中發展起來的,快速,迅捷,有效。不好看但沒有一點花架子。
剛開始,這些技藝只在少數盜匪之間相互流傳,後來鐵爺開始有意識地選拔和訓練這些影子,將數百年來精煉出的密術再行改進和推廣,組織嚴密的影者才在厭火城真正出現。他們在鐵爺手下,將“影子”的説法發展到了一個極致,不論是籬笆、鐵柵欄、厚牆,或是高高的壁壘,都不成為他們穿越的障礙,據説他們能在擠滿了人、車馬的街道上飛奔,也能在佈滿利刃、槍尖的軍陣中風一樣穿行,卻能讓人難以注意到他們的存在。最可怕的還是傳説中他們的隱身術,據説影子們無影無形,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和地方突然出現,這是影子們最令人恐懼的力量所在。他們是鐵爺無所不在的眼睛,是鐵爺無所不在的力量象徵。其實影子的真諦無外乎是用另一個身份掩護自己,他們可以數十年躲藏在那個軀殼下,如普通人一樣過着庸碌的生活。一旦爆發,那就是將性命交託給鐵爺的時候了。
這時在天香閣後的小樓中,鬼臉一手持刀,一手按在羽鶴亭肩膀上,站在黑暗裏一聲也不言語。羽鶴亭也盡沉得住氣。他們屏息靜聽外面人聲嘈雜,殺聲一片,身處的小樓卻是安靜異常,連個蟲叫聲都沒有。
在這樣的寂靜裏,殺氣瀰漫。外面的花樹枝條被風吹着,不斷打在白窗紙上,窗子上的那些鋼弦,也禁不住微微作響。
鬼臉心裏瞭然,四面的風聲裏早混雜進了影者的呼吸。
鬼臉將軍那紅黑兩色的臉譜在窗外漏進來的微弱月光下一搖一晃,更顯猙獰,刻畫着他的兇殘之名。
他突然放開羽鶴亭,倏地橫跨一步,跪在地上,雙手拔出長刀,向樓板下扎去。那柄長刀直至沒柄,拔出刀來時,一股血泉“哧”的一聲直衝上來。
他還沒來得及將長刀完全拔出,樓板巨震,“嗵”的一聲,另一處破了一個大洞,木屑紛飛中,一條隱隱約約的黑影從洞裏飛旋而起,飛在半空中,旋出了急速的氣流。那黑影用的正是風舞狂之技。
只是這和露陌表演的舞蹈不同,從那影子身上發出的急速氣流就如同無數把飛刀激射而出,他不用介質,只以氣流作刀,剎那間充斥滿樓間。
鬼臉依舊跪在地上,舞了個刀花,只聽得那些風刀撞擊在他刀上發出叮叮噹噹的金鐵交鳴之聲。
從樓板裂縫中飛起來的人腳步飄忽不定,就如暗淡的月光漂浮在水波上。
而鬼臉的雙腳則如鐵釘一樣固定在地板上,依舊是一動也不動。
這兩人臉對着臉,緊握手中武器,氣勢就像張張滿的弓,瞬間就要爆發。
就在這時,一聲狂喝震得眾人耳膜嗡嗡作響,一團巨大的黑影破門而入,正是在樓梯口守衞的光頭大漢。他大喝一聲,已經橫身攔在羽鶴亭面前。
黑影如一片輕飄飄的葉子落在地上,他的身形在門外漏進來的光裏如影子一樣暗淡,看不甚清楚。只聽得他壓低嗓子喝道:“鐵昆奴,這事與你無關,快退下了。”
光頭大漢鐵昆奴見了那影子不由一愣,仍是橫棍擋在羽鶴亭和鬼臉面前,喝道:“到這裏交了錢的人,就都是鐵爺的客人。我替鐵爺看場子,你即便是影子,也休想動客人分毫。”
他手持一根粗如兒臂的鐵棍,用過多年,磨得光溜溜的,有半人多長,雖然無鋒,往地上輕輕一放的時候,卻如鋭利的槍頭一樣,深深地刺入木板中。
黑影猶豫了一下,只聽得外面連串樓梯聲響,卻是大批廬人衞終於殺開血路,強行闖了進來。
他嘆了口氣,倏地發出一聲尖利的口哨,一手張開,彷彿向後撒了一把什麼。
鬼臉的刀光又閃了幾閃,只聽到幾聲細弱的叮噹聲。當先跟進門來的幾名廬人衞士都雙手捂住眼睛,慘叫着倒地。
黑影連人撞出窗外,飛下樓去。
隨後跟進門來的十來名廬人衞士,一點也不猶疑,跟着越窗而出,卻聽得“哎呀哎呀”幾聲慘叫,原來他們落在滿地的鐵蒺藜上。接着四下裏都有人踩着屋頂噼裏啪啦逃走的聲音,黑暗中他們無處可追。
雖然門外鬧出瞭如許大的連串動靜,露陌的房門卻始終閉得緊緊的,彷彿那個女人對這些殺戮和血腥毫不在意。
天香閣的老闆崔諸峯卻已經聞亂從外面趕了回來,他平時在厭火城裏也是個有頭有臉的角色,此時嚇得臉都白了,跪在羽鶴亭前連連磕頭,指着樓裏地面上躺着的兩個死人説:“這這這,這兩個都不是我們閣裏的人……”
鬼臉指了指露陌的房門問:“大人,要不要將她帶走?”
羽鶴亭一手捂住肩膀,一道暗色的血柱正從他的手下流出,大約是被剛剛的氣刀給傷了。他嘿嘿冷笑了幾聲,對周圍説:“不要驚動她了。”
那數百名廬人衞士又齊聲答了一聲:“是!”聲如暴雷海潮。崔諸峯腿一軟,癱坐在地。
羽鶴亭也不理他,對鬼臉説:“我們走。”
他踏出天香閣門的時候,踩在一腳血水裏,地上躺卧了七八個人,有廬人衞也有影者。
羽鶴亭一腳跨在門檻外,看着街道邊那些街坊迎上來的一張張驚懼的臉。他冷笑一聲,嚴厲地喝道:“有人要殺我,你們都看到了。照會鐵爺一聲,不找出這些人,大家就都別想過上好日子!”
他對手下大聲下令道:“傳我的令,把整個厭火城都翻過來罷!”
三百名廬人衞齊刷刷地喊道:“是!”
四之丁
羽人看不起其他粗陋種族,管他們叫“無翼人”和“棄民”,但又需要他們來做粗雜役、苦工和力氣活;而大多數無翼民也憎恨他們、仇視他們,暗地裏稱呼他們“扁毛”、“鳥人”或者別的什麼。這種仇恨是赤裸裸的,又是被遮擋着的,它就如一股潛藏的洶湧暗流,奔騰在羽人之國、飛翔之域的潛層下。
無翼民也分為自由人和奴隸。那些奴隸都是羽人在歷次戰爭中掠奪來的俘虜後代,在寧州已經有數代的歷史,屬於他們各自主人的私人財產。這其中蠻族人最多,其次是華族,夸父和河絡寥寥無幾。簽入名冊的奴隸絕對不允許逃亡,對逃奴的懲罰是極嚴厲的。而厭火城裏的無翼民多半是自由人。
大多數的寧州城市裏,絕不存在如此多的自由無翼民。造成這種情形是厭火城的特殊形勢和長期積累的結果。
厭火是座自由港,寧州的唯一貿易出海口,比之東陸各國那些兵火連結的港口要穩定得多。那時候東陸十六國紛紛亂亂,各國之間連橫合縱,盟約百變,今天可能還是盟國的船,第二天就變成了被追捕和沒收的敵國資產,這麼一來,厭火這座城市就成了各地殷商躲避戰亂的世外良港,何況它有最好的遠洋大船和最好的水手。這裏的混亂和勃勃活力也吸引另有所圖的冒險者,來來去去的船隻在這裏卸下了貨物,也留下了無數的水手、破產商人和浪遊者。
這些人給寧州帶來了財富,也帶來了許多社會問題,所以歷代寧州統治者都嚴禁厭火的無翼民流向其他城池。他們地位低下,不受任何羽人律法的保護,總是受到翼民的強烈壓榨,這些人來歷形形色色,絕非逆來順受的無翼民奴隸可比,他們用唾液回覆蔑視,用拳頭回復斥罵,用刀槍來回復刀槍,逐漸演變成了寧州一大動盪因素。
鐵問舟年輕時,無翼民和厭火當地的羽人衝突極其尖鋭。針對無翼民的賦税和法律都極苛刻,嚴酷的壓榨導致了無數次騷亂。鐵問舟十來歲的時候,厭火城接連爆發了幾次大騷亂,每次都是大火連亙下城區數月,將港口燒成一片白地,致使厭火的船運和税收大受影響。
當時無翼民想出人頭地有兩個出路,一個是賣身給船主當水手,雖然要歷經風浪和飄蕩、艱難的生活,但終究擁有自由;還有一個就是混入廬人衞,成為人人羨慕的厭火親衞軍。混入廬人衞並不容易,只有在府兵裏當差滿五年且經歷過數次戰役、戰鬥勇敢者才能被選拔入廬人衞。況且,這意味着為羽人賣命,充當對付無翼民的打手。
鐵問舟出生在下城碼頭區,勉強算是名自由人。根據他的姓氏,可以猜知他是蠻族後裔,但他的祖先是在什麼時候流落到寧州來的,那就不得而知了。鐵問舟的父母在厭火的騷亂中死去,他從小在碼頭區的流氓堆里長大,耳濡目染,長大了也只能做些走私販運、盜竊搶劫、上船偷貨包之類的事情。
在厭火當盜賊那時並不容易,除了要應付事主的保鏢、路護的抵抗外,還要被厭火到處充斥的軍混混收錢。八角街的府兵和廬人衞都會對這些盜賊敲詐勒索,每月收取例錢,不夠數的就受到府兵鞭撻毒打。
鐵問舟那時候年少氣盛,不堪勒索,和一撥年輕人殺了府兵頭目羽人都尉,闖下了彌天大禍。厭火黑幫被羽人官方重壓,也要捉拿他,但他憑藉自己的堅忍狡詐,闖過無數重暗殺、陷阱、埋伏和火併,一點一點地創立了自己的影者幫,並將厭火城的各色爭權奪勢的團伙彙集起來。那時候在厭火城勢力洶洶的幾大團伙有流浪水手組成的海鈎子、破產農民的好漢幫、在南山路抽收紅利的鐵君子,這些幫夥最後都歸屬到鐵問舟的手下。他的生意逐漸做大,厭火城或明或暗的每一筆生意,都有鐵爺的影子存在。但他依舊是盜匪,被羽人官方畫影圖形,四處緝拿。
他的第一次時來運轉,就是三十年前的蠻羽之戰。那時候羽人大軍接連敗退,羽鶴亭的精鋭天龍軍又被糾纏在寧西的崇山峻嶺之中,救援不及。蠻族人順着勾弋山滅雲關打開的缺口,四萬鐵騎猛撲厭火城。厭火城的府兵對付刁民還好,對上蠻族精兵,卻是一觸即潰,鐵問舟那時候振臂而起,以厭火的無翼民幫夥組成的烏合之眾,倚據上城的城牆,居然頂住了四萬蠻族大軍的輪番進攻。
戰後,羽人便默許了鐵爺在厭火城的權威。雖説還是府兵派遣專職官吏及士兵管理城門,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在鐵爺掌握下。鐵問舟以他的威嚴和實力,將原本多方勢力相互傾軋的厭火下城治理得井井有條。下城有無翼民自己組成的巡查和消防隊,配備報警器具,在城中每一條街上都設立街鼓。在碼頭上,對過往貨物抽取一定的税收,就保護他們人貨的安全。
厭火羽人對無翼民的壓榨,也放鬆了三分。一般情況下,捕吏夜間也不可隨便入下城的私舍,要抓捕盜賊或是緝拿案犯,掌管府兵的都尉只要將名刺送入鐵府,前去拜會,講清事情緣由,鐵爺自然也會給一個交代。這也是羽鶴亭要龍不二找人替他拿石頭的原因之一——老河絡既然住在鐵爺的地盤上,雖然羽鶴亭和他手上的天龍軍還牢牢控制着上城,實力不容小覷,但厭火城的居民都心裏明白,鐵問舟是厭火城真正的無冕之王,至高無上的君主。
四之戊
那天下午,登天道上冰牙客棧的老闆苦龍和虎頭被鐵問舟招到城裏。
他們沒有被引到城東長生路的鐵府,而是被帶到城南的雷池去。雷池是一個方方整整的天然池子,即使在大白天看,池水也因為深邃而發黑,它長約有六百步,寬有兩百步。池子中心有一個圓形的小島嶼,名叫天心丘,面積不大,正好放下一座臨水小閣,一株花樹而已。
那株花樹是有名的金枝珊,樹幹如珊瑚一般殷紅,白日繁花滿樹,到了夜裏,花葉全謝,只有光禿禿的樹幹樹杈放出幽幽的毫光。
這兒是鐵問舟避暑的雲天水閣所在,一進夏季,除非得到鐵爺的同意,就沒有人可以靠近雷池周圍。天心丘又無橋無路,只能靠一葉小船擺渡進去,整座雷池上,也就這一隻小船而已。
苦龍和虎頭跳上小船,那划船的水鬼精幹皮實,扎着黑色水靠,裹着紅頭巾,在黑夜裏就如一團火在燒着。他坐在船上,帶着那種御前侍衞的驕傲神氣。苦龍和他相熟,知道他是海鈎子中一等一的高手。虎頭歷來討厭坐船,尤其是這種小扁舟,這時候苦着臉往上一跳,轟隆一聲砸起萬頃水花。那水鬼啞聲一笑,一點竹篙,小船筆直地向池心蕩去。
虎頭緊緊地抓住了兩邊船幫,知道要是落入水中,那怕自己身軀龐大,要不了一時三刻,就會被水中的成羣的突齒虎刺魚撕咬得剩下一堆骸骨。
不一刻盪到天心丘的岸邊,鐵問舟早在花樹下一領席子上盤腿而坐,等着他們了。岸上再無他人,甚至連僕人也沒有一個。
苦龍對此並不奇怪,這兒的警備外鬆內緊,不説雷池邊布有暗崗明哨,只要有池水裏的突齒虎刺魚,只要控制了這條船,雷池就難跨越一步。
第一次見到鐵問舟的人都會吃上一驚,他看上去只是一個已過中年的無翼人。平心而論,他的頭顱巨大,富有魅力,一頭濃密、灰白的頭髮像獅子那樣蜷曲着,披散在他粗大的脖子背後。在這獅子一樣的頭顱下,卻是一套縫製簡單的粗布服裝,鐵問舟手裏拿着只煙筒,除此之外身無長物,腰帶上最簡單的掛飾都沒有,穿着打扮都是一個真正的農民。他身形已經發福了不少,甚至胖得騎不了馬。誰也不會相信這樣的一個人手下掌管着上萬的厭火幫眾,不會相信他曾經被以十萬金銖的價格懸賞捉拿過二十年之久,不會相信他就是厭火的主人。
苦龍和虎頭不會有這樣的感受,他們低垂下腦袋,等他發言。
而鐵問舟神態和藹,語氣舒緩,彷彿路上相見的農人,在問另一個人吃過飯了沒有。他問:“聽説你在城外拿了茶鑰公子手下的一把刀。”
“拿了。”苦龍哈哈一笑,“靠,有吃白食不給錢的嗎?”
鐵問舟唔了一聲,點了點頭:“茶鑰家畢竟是官家的人,時大珩的人當日就把帖子送到我的府上了。你這把刀,就給了我吧,我叫人送一萬錢到你的客棧去。”
苦龍説:“不用了,也就圖個樂子而已。鐵爺喜歡,拿去就是。”
“錢,是時大珩讓我轉交的,”鐵爺緩緩地説,“該收的你就收下,也算是給他個教訓,一萬錢自然不夠,你就當是賤賣給我的吧。”
“鐵爺,您太客氣了。”苦龍抱了抱拳,他説話雖然帶着無翼人的粗俗和豪爽,神態卻始終是恭敬的,“您老聯合起三幫五會前,無翼民哪有一點地位,總是被人欺負,就算掙的錢再多,終究都是低人一等的奴僕。一把刀值得了什麼。”
鐵問舟微笑起來。他這一笑,頓時拂拭去身上那股庸懶的農人形象,這就如同背後的花樹,雖然暗淡之光不足以全現其妖嬈,卻可讓人想到白天時的絢爛之姿。他面色温和,滿意地微笑,説:“叫你來,是還有其他事。”
“是上城那邊的事嗎?”
“如今情形多變,誰也吃不準。青都和鶴鳥兒爭權奪利,本來不關我們的事,”鐵問舟的面上露出蕭索之色,“厭火已經許多日子沒動過刀兵了,對老百姓來説,能躲一天是一天——但有許多事情,又是躲不過去的。”
鐵問舟的猶疑讓苦龍有點奇怪,這可是他從未見過的。這個始終笑容滿面的矮胖掌櫃為難地搔了搔下巴。虎頭早轟隆隆地拍了胸脯喊出來:“我們厭火城的好漢,可從來沒怕過別人。鐵爺,我們早做準備,水來土掩,兵來將擋。”
鐵問舟點了點頭,説:“我不擔心打戰的事,只是目前寧州各方勢力糾纏交錯,沙陀、翼動天、鶴鳥兒,還有其他七鎮,要是站錯了一步,對下城人來説,就是大難啊。”
他轉頭對苦龍説:“鐵君子、好漢幫和海鈎子的各幫首領,我都知會到了,要大家多小心,但白影刀,就只能靠你去聯絡了。”
“知道了。”苦龍肅然道,“影者各堂,現在是由誰統領?”
“白影刀不在了,就暫由黑影刀統領着。晚上我也會找他談一次。”
苦龍小心翼翼地提醒他説:“影者是鐵爺的近衞部隊,鐵爺不可放權太過,得收着點用。”
“這個我知道,”鐵問舟有點心不在焉地説,“我會把他們放在刀刃上的。有我在,影者自然就不會有二心。你不用擔心這個。”
等苦龍和他的大塊頭夥伴走後,鐵問舟把銅煙嘴塞到嘴裏,沉思起來。戰爭的危險已經迫在眉睫了。一直有密報説他的人裏有人在和羽鶴亭接觸,但卻不知道具體是誰。在所有這些幫派之中,他可以信任誰呢?
戰爭其實早就開始了,只是沒有人知道在哪兒打,也不知道怎麼打。它在每個人的腦後窺視,喘着粗氣,吐露獠牙和紅色的信子;戰一打起來,那就鋪天蓋地,水銀一樣滲透到每一個角落裏,城市中的每個人都陷身戰場,無人可以倖免。
那一夜註定是多事之夜。苦龍走後不久,羽裳按照胖掌櫃的指點,也來到了雷池邊上。她撮起嘴唇,吹了三聲口哨。樹後面果然轉出來一個人。那年輕人面目和善,黑衣紅頭巾,若不是自己現身出來,隱藏在黑暗裏,還真是讓人注意不到。
他看了羽裳手裏的名刺,微微笑了起來:“原來是苦龍的朋友。你先在此等等,正有客人坐小船過去。等他談完了事,我就帶你去見鐵爺。”
羽裳舒了一口,心想能見到這個神通廣大的鐵爺,事情就大大有望了。她朝池心看去,果然看到一隻扁舟,正悠悠地朝池心的天心丘蕩去。天心丘上燈火明亮,隱約能看到一個白衣的胖子,正盤腿踞坐在岸邊花樹下,意態悠閒。
“那就是鐵爺嗎?”羽裳驚訝地問道。
那紅頭巾的小夥子唇角微微一翹,也不回答。
羽裳看到那一葉扁舟上孤立船頭的背影。她想起什麼來,不由得皺起眉頭,問:“剛才進去的那人是誰啊?”
那人也不隱瞞,道:“那是鐵爺的心腹影刀啊。”
黑影刀跳上岸,先以專業眼光挑剔地四處看了看,才對鐵爺行了禮。他皺了皺眉,説:“戰事已近,這兒不太安全,鐵爺還是該換個地方。”
鐵問舟嚴厲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晚上是怎麼回事?”
黑影刀也不躲避鐵爺犀利如刀的目光,直挺挺地站着説:“是我的錯。我本已盤算周密,非要了鶴鳥兒的腦袋不可。沒想到功虧一簣,鐵爺要罰我,我無話説。”
“我罰你,不是罰你失敗,是罰你處事不明,擅自行動。此刻下城的府兵、上城的厭火軍、廬人衞全面出動,沿街搜拿刺客,砸了上百個攤子店鋪,抓了數百名無辜百姓,就是要逼我交人。你説我該怎麼辦?”鐵爺將寒冰一樣的目光掃向黑影刀,頓了頓,繼續道,“按例要給你説話的機會。你説吧。”
“不錯,我要説。”影刀梗着脖子説,他的雙目炯炯有光,就如釘子般鋭利,鐵爺的責難就像鐵錘,越砸它就越是堅挺,刺入人心也就越深,“影刀行動,歷來都是白影刀拿主意,黑影刀策劃執行,未必每次都經過鐵爺你同意。”
鐵問舟“唔”了一聲,對這話不置可否。
黑影刀向前走了一步,有些激動地説:“有些話,不知當講不當講。鐵爺這兩年呆在家裏的時間多了,管的事少了。白影刀可是十年前就死了,這十年來,都是我代理全掌影者各堂,厭火全城二百八十條大街小巷是理得順順帖帖,下面的情形我瞭解得清清楚楚,整個寧州不論是八鎮還是青都,只要有風吹草動,立刻報到我的耳邊。這兩年來,厭火的生意是日見作大,鶴鳥兒對我們卻是步步進逼,廬人衞不斷擴充,府兵駐處也增加到四個,全紮在我們的地盤上。這豈能容忍。
“鐵爺,我跟着你打拼了二十多年了,手底下殺的扁毛,不到一千也有八百了吧——早把這班騎在無翼人脖子喝血的鳥人們看透了。他們的牙比毒蛇的牙還要刁,一旦咬進脖子,就絕不會鬆開。我們後退一步,他們就逼前一步,總之是要把刀頂在我們的咽喉上。我們打打殺殺了這麼多年,不能到老了,眼看着大好江山都落入到別人的手裏啊。”
鐵問舟嘆一口氣説:“影刀,你忠心耿耿,為了兄弟們盡力打拼,耗了不少心力,我是知道的。這十年來辛苦你了。只是你小事把握得穩,大事就嫌急躁,我看還得有個白影刀來控一控你啊。”
黑影刀低了頭,沉默半晌,彷彿有點泄氣,對鐵爺説:“那麼誰合適呢?黃臉虎還是賈三?”
鐵爺微微一笑,搖了搖頭:“白影刀留了傳人。”
黑影刀彷彿有點吃驚,很快又平靜下來:“白影刀有後人,那是再好不過。為什麼不早點讓他出來呢?”
“我要在火上燒他三遍,在水裏淬他三遍,把他煉成一把快刀,這才該承繼他的位置。
“你剛才説的不錯,我們一起廝拼了這麼多年,流的血鋪滿了厭火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死了許多的好兄弟,圖的是什麼呢?我鐵問舟求的從來不是權勢,跟着我打拼的老百姓也不會求權勢,他們無外乎指望能過上個安穩日子——只要能有一線和的希望,我就不想挑起戰爭。”
“鐵爺,”黑影刀着急地説,“寧州飄搖,欲置身事外,豈可得乎?只有投身其中,成為真正的當權者,讓權力説話,才能保住這安穩的日子啊。”
他咬牙切齒地説:“和羽鶴亭攤牌吧,只要正式開戰,我有把握在三天內拿下羽鶴亭的腦袋。用殺人來表明立場,這就是厭火的説話方式。大人,就放手讓我去做吧。”他那急切的眼中放出的火光,幾乎要把整座島嶼點燃,但鐵問舟卻顯得無動於衷。
“我會考慮的。”鐵問舟説,但他的語氣裏毫無熱情。
黑影刀眼睛裏的光芒黯淡了下去。他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彷彿做一個艱難的抉擇。“好,那就照此辦吧。”他説。
“不要被他們的挑撥惹怒。你出去躲幾個月,我會想辦法跟羽鶴亭解釋的。影者那邊,我也會交代清楚。”
黑影刀凝視耀眼生輝的花樹下的鐵爺,鐵爺的眼圈是灰暗的,他的臉頰因為多肉而起皺了,他覺得叱吒風雲三十年的鐵爺,果然有些老了。
“我走了。鐵爺自己保重,若羽鶴亭有異動,必然要首先對付你。”他對鐵問舟説。
“這裏四面都有人守着,你不用擔心。”鐵問舟朝他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離去。
黑影刀環顧四周的黑暗,暗想這些黑漆漆的幕布下,不知道有多少眼睛在緊盯着這座小島。他告別鐵問舟,上了小船,朝岸邊划來。
眼看着那葉小船離岸邊越來越近,羽裳的心卻如墜寒冰中,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緊張情緒,如同瀰漫開的夜霧,將她重重包裹在其中。突然天空中傳來一聲怪叫,她抬頭仰望,看到一隻黑色的貓頭鷹從厭火城的暗夜中掠過,在點點星空上留下一道黑痕。
她望向天心丘,望着那個唯一可以幫她找到風行雲的白衣人,猛然間眼睛一花,卻看見他身後又多了一人。那人影影綽綽地站在花樹後面,個子不高,行動卻輕飄飄地,如同鬼魅一樣。她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卻聽到身邊的年輕人也“咦”了一聲。
隔得如此遙遠,他們也能看到那人在鐵爺背後起舞般拔劍的動作。他們從來都沒聽到過如此悠長好聽的拔劍聲,如同冬日裏躍然而出的太陽,一點殺氣也沒有,只讓人覺得懶洋洋的。那人刺出去的一劍同樣地輕捷飄逸,如蝴蝶展開翅膀一樣幽雅。羽裳彷彿覺得他那一劍刺得極慢,時間被無限放大,但偏偏又不能做任何動作,甚至連喊一聲都喊不出來。
天心丘上傳來了鐵問舟驚詫的怒喝,那是獅子突然落入陷阱的咆哮。只是電石火花般地一閃,這個身軀龐大魁梧的大漢,這個厭火城的無冕之王,甚至沒有做反抗和躲閃的動作,就倒在了地上。
羽裳看到那個蝴蝶一樣輕盈的身影猶疑了一下,在鐵問舟軀體上俯身向下,似乎在確認鐵問舟死了沒有,然後一轉身,踏着黑漆漆的水面,橫穿雷池,向外跑去。他每跨一大步,就如同蜻蜓點水一樣,落在水面上輕沾即起,只濺起很小的一點水花。
真有人能登萍渡水,從雷池上跑過嗎?
四下裏響起了憤怒的蘆哨聲,有三五枝羽箭朝那名殺手的背影射去,落入到溶溶的夜色裏,連回聲也不發出一聲。
雷池上擺渡的小船已經快到岸邊了,羽裳看着船頭上矗立着的影刀轉過身來,不由得心頭冰涼。她看得清楚,那黑影刀雖然衣服換了,模樣變了,甚至連臉都不同了,但眼睛流露出來的冷酷無情,那付將一切把握在掌中的驕傲神態,確然就是她在上城的城門洞前遇到的和羽鶴亭密談的褐衣人啊。
羽裳看到了他如電般瞪過來的目光,她知道他也明白自己已經將他認了出來。
她轉身飛也似的逃離渡口,拼命地朝黑暗中逃去。
紅頭巾的海鈎子無暇顧及這個小女孩。四周的葦哨如同成羣的蚊子,被嗜血的仇恨所吸引,朝那殺手的影子消失的方向圍去。它們彙集成一片尖利的噪音,滿藴着憤怒。居然有人當着他們的面,刺殺了鐵爺!他們的榮耀,他們的光彩,他們每一個人存在的意義,就全在這一瞬間裏化為烏有。
一夜之間,竟然兩大勢力首領同時遇刺,眼看着這厭火城,就要陷入到可怕的腥風血雨之中。
四之己
卻説青羅從辛不棄家中出來,只聽得外面的街道上雞飛狗跳,人喊豬叫。原本隨着夜深逐漸冷清的街道突然全是人,也不知道是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出來的,都扛着亂七八糟的傢什在那裏狼奔豕突。
“奇怪,”青羅嘀咕説,“難道厭火城的人習慣半夜裏出門逛街的麼?”他冷眼旁觀,看見奔跑的人羣裏卻混雜着明晃晃的鎧甲,原來尚有不少官兵。
那些官兵舉着火把,將沿街商鋪的門挨個踢開,把店裏的東西拖出來扔在地上,看不順眼的東西就乾脆砸掉。要是從屋子裏拖出來了人,看上去是低眉垂目的順民,就噼裏啪啦地一頓拳腳,然後讓他們雙手抱頭蹲在路旁溝裏;看上去是獐頭鼠目凶神惡煞之輩或者彆着兇器的,就一索子捆了帶走。
可是那些閒人混混可不是乖乖束手就範的主兒。他們一旦被官兵發現,就利索地從躲藏的地方竄出來,光着腳板跑得飛快。更可惡的是,官兵要是沒留神,抽冷子就被四處牆角里飛出來的暗器、飛石、板磚砸得頭破血流。三兩個官兵落了單,乾脆就被拖到黑院子裏胖揍一頓。
這時候通常還有人喊好。
“打得好!”
“該死的城管,把他們空降到瀚州去!”
“我頂!”
隻言片語不斷從角落裏如冷箭般飛出,氣得帶隊的府兵頭目發瘋。沒有他們連夜加班工作,能保證這整潔乾淨的市容嗎?這些不理解他工作的人,一定都是壞人。一聽到有人聚在一起亂喝彩,他就氣吼吼地帶着人殺過去,只是那兒的人登時又作鳥獸散,只能看到幾個閃閃的背影。他一轉頭,正看到青羅大張着嘴站在那裏,立刻大喝一聲:“站住。”他朝左右喝道:“這裏有個刺客。給我拿下了。”
青羅早學乖了,知道和這座城裏的人糾纏不清,也不等那些人過來拿他,抹頭就跑。
他跑着跑着,快到一個拐角時突然聽到對面傳來的紛亂腳步聲,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就和一個温軟輕小的身子猛地撞在了一起。他踉蹌着退了一步,那個嬌小的身子卻飛到了路邊。青羅不好意思,連忙上前將她拉起,原來是個羽人小姑娘。
青羅剛要道歉,卻聽到那小姑娘跑過來的巷子裏又是一陣腳步聲響,三兩條大漢追了過來,只是不是官兵,衣着打扮看上去倒似小商販,這時候手裏都提着刀子,凶神惡煞的模樣正是前面街道上那些官兵的打擊對象。青羅看時,只見當先一人是個穿青布衫的白鬍子老頭,揣着一付雙刀,一個滿臉愁苦的矮個子,手上提着個黑傢伙,猛地裏看是個秤砣,其實卻是個流星錘……這兩人似乎有點眼熟。
“救命!”那羽人小姑娘正是羽裳,她拖着他的袖子説,“我不認識他們。大哥,幫幫我。”
青羅愣了愣。這話聽起來極熟悉,他不由得問自己:“這次,你還相信嗎?”
只聽得跑過來的一個像是賣肉屠夫打扮的人喊道:“君何妨以有換無?”
“什麼?”青羅説,“我身上確實是什麼都沒有了。”
“是個外地人。”提秤砣的矮個子啞着嗓子説,“小子,別管閒事。”
“唉,”青羅重重地嘆了口氣,他看了看在牆角縮成一團的羽裳,摸了摸額頭,上前問道:“能不能單挑?”
那幾個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剛要衝上來羣毆,猛然間街道拐角處火光晃動,腳步聲響,一大羣黑衣服的官兵舉着火把衝了過來,朝這邊喊道:“哎,那邊的幾個,都不許動,舉手投降!”
這邊的幾個人一起作鳥獸散。青羅抹轉頭穿入一個小衚衕,在黑暗中沒頭沒腦地亂跑,突然發現地上的影子多了一個。
他站住腳步,嘆着氣説:“別跟着我,我也迷路了。”
“哦。對不起……”羽裳收住腳步,看了他一眼,低聲説,“多謝你救我。”她轉過身,順着另一條巷子走了。她的腳步有點瘸,大概是剛才跟青羅撞在一起受了傷。
青羅看着她的背影獨自走開,想起剛才她抬頭謝他時含淚欲下,又拼命忍住的神情,豪氣頓如雨季來臨時草原上大團的雲一樣升起。他朝羽裳的背影喊道:“喂,你是不是碰到什麼麻煩事了?”
話説辛不棄好不容易接了單大生意,可以圓他多年來成為一個優秀小偷的夢想。但他思來想去,卻覺得棘手異常,如果沒有幫手,委實沒有把握。
他在屋子裏揹着手轉來轉去,一忽兒想棄單潛逃,一忽兒又幻想大功告成後,被萬千小偷盜賊無限景仰的情形,突然聽得外面鬧哄哄的,似乎有無數的人跑來跑去,接着連周圍的街坊也開始逃命了。
有人跑過來敲他的門:“辛老二,你不跟着一起跑嗎?羽鶴亭發狠了,到處抓人呢。”
“不是隻抓壞人嗎?”辛不棄不屑地説。
“我們這有好人嗎?我上次盜賣府兵庫的事要是被知道……”
“切,”辛不棄摸了摸懷裏的令箭,得意地大聲喊道,“老子現在已經是官家的人了。你自個逃命去吧,恕不遠送。”
那軍火街坊剛走,又有人敲門。
“我靠,煩不煩。”辛不棄衝過去開門,卻發現是青羅站在面前。他大喜道:“你想通了,肯回來幫忙?”一扭頭,又驚問道:“咦,這小女孩是誰?”
在屋裏坐下,把大致情況説了後,青羅期期艾艾地問:“那個,辛大哥,你人頭熟,又是官家的人了,和城主也有關係,能不能幫忙説幾句好話,把這小朋友給放出來?”
“放出來?你開玩笑吧?哪有這樣的事情,抓了人還能輕易放出來嗎?”辛不棄眼珠一轉,“不過,既然羽大人着急要這東西。我回頭和他談談,沒準能成。不過,要偷到這寶貝,非得你幫忙不可。”
“這可不成,”青羅搖了搖頭説,“我們草原上的人,從來不偷東西。看上什麼了,就算是搶過來也好過偷的。”
“不幹就算了,那小傢伙一定會被送到昌平去搬磚,那活兒苦,去一個死一個。”辛不棄威脅他説。
青羅咬了咬牙,轉頭看了看羽裳,畢竟救人比自己名譽事大:“好,我跟你去。我們今夜就出發。不過……”
“又不過什麼?”
“你能不能借我一點錢,買把刀子?去偷東西,總得帶點什麼防身吧。”青羅現在總算對厭火有了點基本的瞭解,知道不論出去幹個什麼活,都不會是件輕鬆的事。
辛不棄哈哈一笑,從牀底下拖出了一個巨大的百寶箱。他打開來時,嚇了青羅一跳。那箱子裏的東西耀眼生花,琳琅滿目,什麼想得到和想不到的古怪器械都有。
青羅正彎腰到那個大鐵箱子裏找趁手的兵刃,一抬頭又看到了孤零零的羽裳,她呆坐在坑上,睜着黑漆漆的眼珠子無助地望着他們。
他捅了捅辛不棄的後腰:“我剛才聽那些兵丁説,他們要搜索整個片區。”
“那又怎麼樣?”
“我們走了,她怎麼辦?不能把她單獨留在這吧。”
“我可不想帶個累贅去偷東西——”辛不棄怒吼道,他看了看青羅的臉色,眼珠子轉了又轉,突然換了付温柔口氣説,“那好,反正天色未黑,我們還有時間。小姑娘跟我來吧,讓我找個漂亮地方把她藏起來。喂,小姑娘,快收拾一下,跟我走吧,你相信我辛大叔吧?”
羽裳看着辛不棄那張顴骨支稜在外的臉,看着他眯縫着眼睛嘿嘿嘿地傻笑,那付笑臉後面藏着別的東西。她根本就不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