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鑰公子眼睛一亮,三寐以西的三方寧州,乃是茶鑰、金山和南藥,實乃寧州的富庶之地。他暗暗盤算,羽鶴亭舉事,必然天下大亂,茶鑰要是藉助蠻人之力,軟硬兼施,拿下三方也不是沒有可能。雖然説羽鶴亭老奸巨滑,成事之後,只怕和翼動天沒什麼區別,也未必容他們茶鑰在卧榻旁舒服睡覺;但茶鑰家如果在寧西三方站穩腳跟,經營個十來年,再和羽鶴亭來爭奪這天下,那時候鹿死誰手,也未可知。
他大張着嘴,想象着成千上萬的大軍在他指揮下,螞蟻一樣衝入青都,一輛四匹白馬拉的車子,車頂上插着白天鵝尾羽,帶着他登上神木之巔的情形。
小四悄悄地捅了捅他的胳膊肘,茶鑰公子腦子熱度一消,猛然間想起羽鶴亭要訂的盟約主角卻不是茶鑰,而是沙陀。忙道:“城主這麼大方,盟約必然可成。不過我這次來,卻有沙陀王的口信,他説,一定要城主幫他在厭火城中找一樣東西,除非大人能將這東西讓我帶回去與他,方顯我們的誠意。”
“卻是古怪,”羽鶴亭沉吟起來,“他要找什麼一個東西呢?”
“龍之息。”茶鑰説出這個名字的時候,彷彿微微顫抖,“是塊叫‘龍之息’的石頭。沙陀王稱此石是蠻族失落已久的寶物,他打探出來,那石頭該是在一個叫莫銅的老河絡手上。”
“哦,這是什麼東西,又有什麼用呢?”羽鶴亭又問,他不動聲色地低頭看茶,又翻起眼皮看了看茶鑰公子和小四,見那兩人也是一臉茫然。
羽鶴亭陰沉着臉,捻了捻鬍鬚,又沉吟半晌,才説:“好。只是老河絡既住在下城,此刻我和鐵問舟之間尚未挑明,不好明着動手……”
他回頭對鬼臉説:“把龍柱尊叫來。”
府兵統領龍柱尊很快騰騰騰地大步走入房間,羽鶴亭看到他滿臉是包,皺了皺眉,也不多問,言語簡略地道:“找個人,到一個叫莫銅的老河絡手上拿個叫‘龍之息’的東西。找到後,交給這位茶鑰公子。”等龍不二轉身要走,他又補充道:“找個機靈點的。”
小四忍飢挨餓半天,見大事談成,不由大大鬆了口氣,臉上露出笑容,只等羽鶴亭叫人上菜上飯。
卻聽得門上剝啄兩聲,有人在門外低聲説:“大人,露陌回來了。”隨即聽到樓梯上輕輕的腳步聲,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了隔壁的內室。
羽鶴亭舉起手中杯子,團團一轉:“請茶。”
按羽人禮儀,這是送客的意思。
小四心中大怒,隨公子走出門後還在咕噥:“他奶奶的,這是什麼意思?自己泡妞,就放下我們不管了?”
卻見樓梯上時大珩迎上前來抱拳道:“這兒終究不太安全,羽大人不敢讓兩位貴客多留,車馬已經備好,這就請兩位到上城的北山路去,盡情遊樂。”
小四轉嗔為喜,大着嗓子道:“這還差不多。快快前頭領路,兵發北山路去者!”
在屋子裏,羽鶴亭卻不着急去見露陌,他轉頭對始終沉默不語的鬼臉問:“我讓你找的人怎麼樣了?”
“已經出發了。”
“此人如何?”
“若他今夜果然殺了那人,自然就可靠了。”鬼臉冷靜地説。
“沙陀要尋找這塊龍之息,大是古怪,你可打聽出什麼端倪來沒有?”
“沒有。”鬼臉簡要地回答説。他的聲音從面具後面傳出來,帶着沉甸甸的金屬聲。
他又説:“不過,有另一傳聞。聽説沙陀派來了一個秘密使者去見鐵爺,只怕也是為了這塊石頭。我擔心不論是誰幫他找到那塊石頭,他都會與之結盟。”
羽鶴亭臉上的笑容一下子都斂了起來,問:“哦,這使者什麼來歷?”
鬼臉像木頭一樣蹲坐在原地上不動,他平靜地回答:“不知道,只知道是個年輕人,帶着匹白駱駝,一個人來的。”
羽鶴亭又哼了一聲,説:“找到這個使者,滅掉他,想辦法推到姓鐵的身上,可別着痕跡。”
鬼臉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他的鐵面具在燭火下如同凶神的臉一樣猙獰可恐,整個厭火城也找不出幾個人,會願意面對這樣的一張臉。
三之丁
莫銅看着院外英姿颯爽的女將軍,不由得嘆了口氣:“沒想到,雲姑娘已經長這麼大了。”
雲裴蟬也是嘴角一翹,笑着説:“司空大人,果然在這裏找到了你。”
莫銅摸了摸沒剩幾根頭髮的禿頭,咧了咧嘴:“這個名字聽着真不習慣,你還是照小時候的習慣,叫我莫老叔吧。”
“叔叔就叔叔。”雲裴蟬説,一撩披風,身輕如燕地跳下馬來。四個伴當跟隨着她下馬,卻不進院子,就在外面拉着馬。雲裴蟬獨自進來,看了看滿院狼藉,還有那幾個站在樹下還仰望着天空發呆的木頭傀儡,不禁莞爾:“莫叔叔還在玩這些木頭東西嗎?我還記得小時候莫叔叔給我做的小車呢。”
莫銅難為情地搔了搔頭,提溜起地上摔碎的雞籠子扔到角落裏:“人老了,手藝也不精了,搞得亂七八糟的。”
雲裴蟬一身閃亮鎧甲,外罩一件火紅的斗篷,看着矯健敏捷,眉宇間卻有一抹揮之不去的憂慮。她從腰帶上解下一把短匕首,交到老河絡手裏説:“這是我爹爹送來給你的東西,他説你見了這東西,自然知道他要你做什麼。”
話雖這麼説,她頓了頓,還是補充道:“我父親,要你來拯救我們的城市。”
老河絡低頭撫摩着那柄短刀光滑的刀鞘。那刀鞘看上去顏色暗淡,灰濛濛的毫不起眼,拔出刀刃來卻看見上面水汽朦朧,在空氣中只停了一會兒,就彷彿有水要從上面滴下來一般。
老河絡慢悠悠地回憶説:“這把刀,是我三十年前送給你父親的。那時候你父親還可沒領到世襲爵位,我們一起在東陸游蕩,作了不少傻事和瘋狂事。後來他當了城主,一切就都變了……”
“我可不要聽你們以前的故事,”雲裴蟬説:“大部隊不好進城,人馬都在西門外一家客棧等着。莫叔叔,你帶上那東西,這就跟我們一起走吧。”
老河絡也不生氣,呵呵地笑着:“你從小就性子急,做什麼事都着急得很,喝水時總是被燙得吱吱亂叫,一生氣又把碗給砸了……”
“莫叔叔!”雲裴蟬跺了跺腳。
“彆着急,要走也沒那麼快,都進屋子坐吧。”老河絡雖然面帶笑容,口氣卻堅決,沒有反駁的餘地。
雲裴蟬雖然性子急,卻也瞭解這個矮小河絡的脾氣,無奈只得對手下説:“你們幾個,把馬拴下,都進來吧。”
老河絡一邊領他們往屋子裏走,一邊抱歉説:“不好意思,也沒好東西招待你們,連水都沒有。”不知道老河絡是怎麼控制的,院子裏原先風雷密佈,但如今他們六個人穿過空場,卻是波瀾不起。
“客氣什麼,我這帶了好酒來,莫叔叔一定會喜歡的。”雲裴蟬説,讓手下解開腰帶上的大牛皮囊來。
莫銅猛地抽了抽鼻子,喜出望外地道:“啊,這是最好的黑菰酒啊!”
雲裴蟬進了屋子,看着空蕩蕩的房間,發覺除了那張大牀和一張矮桌子,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不由得愣了愣。老河絡連忙搬出幾張蒲團,拍去上面的灰塵,讓大家盤腿坐下。羽人等級森嚴,講究禮儀,四名護衞都不肯坐,只是揹着手站在雲裴蟬後面。老河絡又找出許多粗瓷碗來,分給大家,四人依舊不接。
那酒倒在碗裏,色澤暗黑,隨着一圈圈的漣漪蕩起,香氣撲面而來。
莫銅猴急難耐,顧不上禮儀,搶先端起來喝了一大口,碗裏的酒幾乎下去了一半。
“哎呀,”他眯着眼慢慢地回味説,“越州南的黑菰酒,虧你們還能搞得到。多少年沒喝了,我幾乎把味道都給忘了呢。”
雲裴蟬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放下來時看見碗沿上幾個破口,不由得皺了皺眉,將碗放下。她説:“莫叔叔,你們在一起好好的,在南藥也過得很開心啊,為什麼要躲到這個鬼地方來?”
老河絡莫銅又是一大口,然後滿足地嘆着氣説:“躲藏了這麼多年,還不是為了這塊石頭。”
“多年前,我離開南藥的時候,對你父親曾有承諾——死也要保護好這塊星流石,南藥有難的時候,如果他派人把這把匕首送還給我,那麼我會帶着石頭再回去——這是以鑄造之神的名義作出的承諾,”老河絡臉色凝重地説,“可是,這次我要失約了。”
“哦?”雲裴蟬瞬了瞬大眼睛,她身後的幾名護衞也是臉色一變。
雲裴蟬問:“為什麼?是石頭不在了麼?”
莫銅咕咚咕咚地大口吞着酒,含含糊糊地回答:“怎麼會呢,就在那邊的紅盒子裏嘛。”
雲裴蟬的嘴角不易察覺地牽動了一下。
她看了看那盒子,然後回頭説:“沙陀蠻已經彙集起四萬人馬掃蕩寧西。我一路上過來,看到許多村莊都成了廢墟,許多人被綁在樹上活活燒死。這是些羅圈腿的殺人不眨眼的蠻子,他們把抓到的羽人放在火上烤,割他們的舌頭,斬他們的手指,剜他們的眼睛……這是最危急的時刻了,莫叔叔,南藥危急啊。”
莫銅低着頭又嘆了口氣:“沙陀蠻兇惡險詐,這個我早知道。”
“茶鑰同為羽人鎮,不但不阻攔沙陀蠻,還暗地裏和他們勾搭。”
“這個我也知道。”
雲裴蟬豎起黑黑的眉頭,大聲説:“莫叔叔,我們真的需要這塊石頭來對抗沙陀。”
老河絡喝乾了一碗,毫不客氣,又給自己添滿一碗。他滿面紅光地微微眯上眼,聞着黑菰酒飄散的香氣説:“你不是你父親派來的。”
雲裴蟬“啊”了一聲,滿臉通紅。她驚訝地看着這個貌不驚人的老傢伙:“你怎麼知道?”
“你不知道那塊星流石裏藴藏着什麼樣的力量,可你父親知道。”莫銅抬起眼皮看了看這個年輕、充滿火氣和陽光氣息的女孩。
“我知道!”雲裴蟬大聲説,“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喚烈火,用火焰席捲田野,將成堆的騎兵燒死;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喚大雨,讓平地吸滿水變成鬆軟的沼澤,將沙陀的騎兵陷入其中……只要有對應的術士,就可以喚醒它的力量;我知道有了它,就可以救南藥。”
“你知道,”老河絡用帶上了點醉意的朦朧眼睛看着她,“什麼是星流石嗎?
“我當然知道,”雲裴蟬不服氣地翹着下巴説,“星流石,是落到地上的星辰碎片。”
“對,它們也叫冰玦。我們九州上所有力量的源泉都來源於星辰。六大種族的傳説各不相同,但都一致承認是荒墟大戰中,散落大地四周的星辰碎片給了九州生命和勃勃生機。所有那些生命,所有那些人羽誇絡、魚鳥蟲獸、花草樹木……都在體內埋藏着細小如微塵的星辰碎片,所以它們才可以飛翔、游泳、爬行、跑跳、咆哮、爭鬥和繁衍後代。不同的種族和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星辰力量。”
雲裴蟬點了點頭。她是羽人,天然要去感受明月的力量。屬於明月的夜晚,羽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耳朵後面彷彿有根琴絃在跳動,當這根琴絃彈奏出羽人們心神領會的華彩樂章時,她們就能展翅飛上天空了。只有極少數的純黑翼羽人,會感受到影月更強大然而妖邪的力量。
所有的種族都害怕谷玄,那顆看不見的死亡之星。但對羽人來説,行經在天空中,最可怕的天體是纏繞在明月之旁的影月。影月的力量強大起來的時候,明月受到抑制,而那些黑翼羽人卻能擁有可怕的感應力,足夠去迷亂、災禍、蠱惑整個寧州。歷史上席捲寧州、擁有可怕的火和血的災禍,無不與影月力量的增強有關。
影月就是寧州的死敵。
“嗬!”雲裴蟬生氣地嚷道,“你説的這些,和龍之息有關係嗎?”
老河絡鄭重地説:“這顆石頭,就是來自於影月的碎片。”
房間裏沉默了片刻。外面的天空已經暗了下來,黑沉沉地壓在每個人眉頭上。
“哪裏有這麼可怕的?”雲裴蟬的眼睛亮閃閃的,如同猛獸,越是在黑處就越鋭利。她左手攥住腰間的刀鞘,右手突然在左手虎口上猛地一拍,鞘裏的刀猛然一聲呼嘯,跳出來半尺多,又鈧鋃一聲落了回去。
“刀子沒有好壞之分,只是看它掌握在誰的手裏。這石頭也是一樣——當年你和我父親不是用它以兩百人對抗過三千名蠻人騎兵嗎?”
老河絡臉上的肉抽動了一下,似乎想起了當年的情形。
“那一次我們確實是贏了,”他説,緊抓住酒碗,“但那兩百人當中,有一百多人沒看到勝利的一幕,他們都扭曲着身子倒在大火燒過的田野上,骨骼和血肉混在一起,彷彿破碎的面口袋。他們既不是被蠻族人殺死的,也不是被自己呼喚出的大火燒死的……”
莫銅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可怕的光,他緩緩地説:“他們是溢出而死。”
“不是隻有魅會溢出嗎?”雲裴蟬遲疑了片刻,才問道。
老河絡搖了搖頭:“人的溢出才叫可怕。肉體束縛不住靈力了,它們從身體的每一個毛孔裏向外噴湧而出。龍之息的力量太大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琢磨,可始終沒琢磨明白它的力量有多大,那不是我所能知曉的。南藥城也將束縛不住它的靈力,它也無法消化石頭的力量,所以我才把它帶走的啊。”
雲裴蟬知道,在河絡的眼裏,所有人造的物體,不論是兵器、建築、還是城市,都有自己的生命,而有生命的物體,也都會死亡。城市的溢出,那又會是什麼樣的情形呢?
“不要迷信石頭的力量,這是一碗毒酒,”老河絡説着,將自己碗裏的酒一仰而盡,“它救不了南藥,只會讓它死得更痛苦。不要去碰它,不要試着去感應它,那實在是太危險了。”
“你説了這麼多,都是講它怎麼怎麼恐怖,可你卻一個人藏了它這麼多年。”雲裴蟬垂下頭,散去火氣,突然換了付輕鬆温柔的語調説起話來,“我才不信呢。你已經丟了它。莫叔叔,這石頭,你早就把它丟了是吧?”
她身後站着的衞士聽到她的話,心裏頭都突地一跳,耳朵根子發熱。月亮雖然還未升起,但屋裏卻彷彿鋪滿明月的光華。他們知道她用了明月魅惑術,雖然術法粗淺,連他們都看得出端倪,那老河絡卻恍若不覺,他已經喝得兩頰發燙,就像個燒熱的銅酒壺。
“你肯定是怕了它,把它早丟了吧。”雲裴蟬繼續説,她的話音甜蜜如梔子花香,嫋嫋散開。
老河絡像小孩一樣做了個鬼臉,跳了起來。他迷迷瞪瞪地原地轉了兩個圈,才步履蹣跚地走到牀前,在那根細線前的空氣中比畫了幾下。他們彷彿看到一陣金子色的波紋在四周的空氣裏盪漾開來,莫銅一定是在解開一個符咒。他輕輕地解下紅盒子,將它拿了過來,在矮桌上放下。
“這就是龍之息。”莫銅昂起頭,驕傲地説。
其餘五個人都不説話,屏住呼吸看他手上的東西。
那是一塊晶瑩如玉的舌形透明物件,大如牛心,説是石頭,更像是一塊不化的寒冰,上面刻着“龍之息”三個古字。莫銅的手指按在上面的時候,他們居然看到按壓處有光紋一圈圈地向外盪漾,如同水的波紋。
“這麼大的星流石,再也沒人見過。從來沒有,”老河絡重複着説,“從來沒有。”他把沉重的盒蓋咔噠一聲合上,連盒子放在酒碗邊。
“我不能再喝了。”他咕噥着説,又端起碗來喝了幾口。
雲裴蟬勸他説:“莫叔叔,你又不太能喝,就少喝點吧。”
“這話怎麼説的,”莫銅最怕人家説他不會喝酒,瞪起紅眼珠子,又搶了只碗,給自己滿上了。現在他一手一隻碗,左邊喝一口,右邊喝一口。“我才不會醉呢。好多年沒喝過正宗的黑菰酒了。再説,看到了你,我也高興……”老河絡口齒不清地道,“天色已暗,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明月的影子裏,銅色是不是越來越紅了?影月正在接近最靠近大地的軌道啊。別去動它。這是一碗毒酒……”老河絡嘀咕着説,他眼中雲裴蟬的笑越來越模糊,舌頭大了起來,他甚至聽不到不知道自己在説什麼。“怎麼回事?”他迷糊地想,這死丫頭,酒裏有問題。
可是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已經太遲了。老河絡拼命掙扎着想再説點什麼,他嘟囔着:“星辰有自己的意識嗎?如果有,它們豈非和常人一樣有喜樂哀怒七情六慾?如果沒有,它們又怎麼影響世間的運轉,怎麼去影響地上那些人不可捉摸的命運呢?……”
不對,他使勁地搖了搖頭,這不是他要説的話,小丫頭要偷走石頭,而他還有很重要的話沒有説。“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他嘿嘿地笑着,豎起一根食指説,話音未落,突然頭一歪,趴在地上,一會兒鼾聲大作,那根指頭卻依舊豎着。
雲裴蟬微微一笑:“酒裏摻了這麼多青陽魂,這老酒鬼,能抗得住這麼幾碗,也算不容易了。莫司空也就這毛病了,酒量明明不行,卻還就是喜歡喝。”
“郡主,我們怎麼辦?”身後一名護衞問。那人腮邊一圈花白的鬍子,顯是已經跟隨了她很久了。
“當然是把星流石帶走。”雲裴蟬説。
她彎腰伸手去拿那塊龍之息。
“噓,別動。”那名花白鬍子的護衞突然輕輕地説。
雲裴蟬愣了愣,只覺得耳邊微微發涼。不知道什麼時候,盒子旁邊的桌子上,多了一隻長滿毛的八腳黑蜘蛛,擺動着三角形的頭,惡狠狠地用幾十個複眼瞪着他們。
“這是一隻毒跳蛛。”護衞慢騰騰地説,彷彿害怕聲音會驚醒它。這種蜘蛛的毒,要比五步蛇還要強上幾倍,而它出現得突然,距離雲裴蟬伸出去的裸露手臂只有半尺來遠,蜘蛛的頭向後昂着,八隻腳爪壓得緊緊的,隨時都會撲上來。
護衞慢慢地抽出了隨身帶的長劍,那黑蜘蛛機敏異常,感覺到動靜,猛彈起來三四分高,在空中張口向雲裴蟬手上噬去。雲裴蟬向後一躲,她的親衞手腕一抖,毒蛛乾淨利落地分成兩半,每邊四條腿,飄落在地。
“這鬼東西,莫非是藏在盒子裏的?”他們嘀咕着説。
雲裴蟬快手快腳地將那石頭拿起,用一塊皮子裹了,揣在懷裏。她看了看醉倒在桌子上的莫銅,還有扔在一旁的空盒子,心中一動,從旁邊地上揀起一塊碎磚,在上面刻了“雲氏”二字,塞進盒子,然後又將紅盒子重新掛回那根細線,讓它在那兒晃悠。
“讓他知道,是我帶走了石頭。”她説,“等殺退了沙陀,我再帶這塊石頭來向他賠罪。我們快走。”
她伸手去推屋門,一道若有若無的白光悄無聲息地在門外閃了一下,心急的雲裴蟬沒有注意到。他們一擁而出,站在屋前的走廊上,驚訝地發現——外面哪裏還有院子的存在?
三之戊
他們五人站在一處寬大的圓形石室內,拱頂上有淡淡的光灑落下來,四周是十二個石門交錯排列,每個石門上都刻着代表星辰的圖形。
他們已經陷入了老河絡的迷陣中。
那些石門中只可能有一個出口,但云裴蟬他們五人沒心思去尋找和琢磨,因為六個木頭傀儡——兩臂的末端都是尺來長閃閃的鋒利鐵鈎——排開戰鬥隊型,擋在面前。
雲裴蟬和手下的護衞們雖然吃驚,卻同時伸手掣出劍來,這些動作都只在一瞬間完成。
她手下兩名護衞一聲不吭,一左一右對沖而出,反將那些傀儡包夾在中間。
雲裴蟬帶到厭火城的這些手下,都是南藥城裏百裏挑一的勇士,訓練有素。這時見事有變,不等傀儡行動,已經搶先下手,要殺出一條路來。
兩名傀儡木人提起笨重的大鐵爪兜頭打下,它們雖然動作笨拙,這一擊卻帶着鋭利的風聲,顯得霸道十足。
羽人動作敏捷,卻吃虧在力量不足,近戰時一般都不以蠻力對抗。那兩名護衞更是身法輕捷,他們如穿花一樣,突然左右交叉換位,已經閃過那勢如排山倒海的一擊,雙劍起處,奪奪兩聲,已分別斫在兩名木頭人的頸上。如果這是戰陣交鋒,敵方對陣的兩員大將一定就此了帳,但那兩名傀儡脖子上中劍,卻恍若不覺——原來它們雖然身體粗笨,動作不靈,但都是用原生的鐵力木製成的,這種木頭質地極硬,羽人手中可以斬開鏈子甲的戰劍砍上去,也不過留下一道淺淺的白印。
這時候六個傀儡木人不論有沒有接上敵,已經一起舞起胳膊來,胳膊上的鐵爪寒光閃閃。傀儡人體形個頭與羽人大不相同,個子圓墩矮小,胳膊卻是奇長,使出來的招法也就離奇古怪,不可以常理度之。
兩名護衞抵擋不住,連連倒退。
雲裴蟬眼尖,看見木偶人背上都有個小機匣,一些細細的鋼絲線從中連出,在傀儡人身上的孔洞裏穿進穿出,發出難聽的摩擦聲,傀儡人的胳膊腿都隨之舞動。
她朝剩下兩名護衞示意。那兩人點了點頭,一起跳下場子,看似勇猛地朝當先站着的木頭人衝去,突然輕巧地一折,想繞到它後面去砍斷那些鋼絲。
這兩名護衞在台階上看得久了,看出那些傀儡其實並不能和人見招拆招,只是在那裏自顧自地打一套固定的招數,左三右四,上二下一;只是一旦陷入陣中,那十二條長胳膊瘋魔一樣亂揮亂舞,四面八方都是重重臂影,委實難以抵擋。
此時一名護衞正面擋住那傀儡人一爪,那名花白鬍子的護衞已經一低頭,從長木頭胳膊肘下滾到那傀儡人背後,跳起身來,剛要照它背上的匣子剁下,突聽得吱呀呀一聲響,那木頭傀儡人的脖子突然轉了一百八十度,劈面對着那護衞。
鬍子護衞見木頭人腦袋上用大斧鑿出粗獷的五官,兩個眼窩的位置各有一塊綠色的寶石,綠瑩瑩地瞪着自己,不由得嚇了一跳。猛聽得後腦風響,只見那木頭人雙手向後合抱,兩隻寒光閃閃的鐵爪朝自己抓下,空氣撕裂的聲音直刺入耳膜。
原來那些傀儡人每條胳膊上各有四個關節,可向各個方向彎曲,猛然間拐過彎來,角度真是匪夷所思。那護衞大駭,就地一個滾滾過傀儡的腳底,後背的衣服刷的一聲,被扯出兩道大縫。他滾出圈子,一身都是冷汗。
眼見招架不住,雲裴蟬喊道:“快退回去。”他們回到走廊上,後背一頂,已經推開門扉,快速退了回去,隨後七手八腳將門堵上,這才覺得不對。
和老河絡喝酒的那間屋子四面都是長窗,但此刻他們身處所在卻全是厚厚的灰磚牆,圍合成一個六角形,每面牆上各有三道窄門。他們五人就是從其中一面牆上的門中穿出來的。
“這又是什麼地方?”雲裴蟬奇道。
一名護衞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兩步,突然腳下踩到的地磚輕輕一響。那聲音在四面封閉的屋子裏格外清晰。他們都是心裏跟着一跳,果然三面牆上各有一道暗門一開,跳出那六名傀儡人來,挺着巨大的鐵鈎撲上前來。
“我靠。”五個人一起悲嘆了一聲,轉身撞開門再跑,卻見眼前景物又變,成了一條長長的拱頂甬道,兩側點着暗淡的油燈,曲裏拐彎地不知通往何方。
看來莫司空這麼多年躲藏在這裏,一天也沒閒着,圍繞着這寶貝,早已像鼴鼠一樣東掘西掘,佈下了許多陷阱和法術;而這老傢伙一醉倒,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這些機關一起發動起來了。
“我們走不出去了,”那老護衞嘆了口氣,垂下手上長劍,“莫大人的本事,我當年就領教過了,他外號千欄,機關術極其高明。二十年前,他曾經在南藥城外建了一個花園,用矮灌木和綠籬、亂石堆組成迷宮,只是三畝地大小的一個地方,讓三百名士兵在裏面兜了一天,一個人也沒走出來。要想逃出去,除非……”
“除非什麼?”
“除非有人從外面開一條路進來,否則我們就算在裏面大兜圈子,兜上十來天,也出不去。”
雲裴蟬咬着嘴唇,恨恨地説:“我只以為莫叔叔喜歡做做玩具、車馬,不知道他還有這種本事。”
一名護衞用劍柄敲了敲甬道側壁,説:“看情形,我們此刻是在地下。”
“我們自己從這裏掘上去就是了,”另一名年輕些的護衞不耐煩地説,“只要朝上挖,總能挖到地面。”
雲裴蟬心想,順着甬道行走,必然會落入越來越多的陷阱裏,越陷越深;如果跳出老河絡的機關體系,另外覓路上去,倒是有可能脱出。於是點了點頭。
那護衞用劍尖撬開甬道側壁上的灰磚,斜斜向上挖掘。灰磚之外果然是厚厚的黑土,他們輪番用長劍和匕首挖掘,三下五下就在泥地裏掏出一個大洞,一名護衞伸手掏土,突然大叫一聲,往後一倒。
雲裴蟬等人大驚,連忙扶起看時,卻發現那名護衞已經死了,而且頃刻間全身發黑,顯然是被毒死的。
他們又驚又怒,用長劍在土洞中探查,只見土中簌簌作響,接連爬出幾隻毒跳蛛來。尋常毒跳蛛不過指頭大小,但這些蜘蛛中,大的竟然有杏子大小,全身暗紅,背上布着白色波狀花紋,樣子恐怖。
那幾名護衞用靴子將幾隻蜘蛛搗成肉末,狠狠地道:“想不到這位莫司空還有這種狠毒招數。”
雲裴蟬又咬了咬嘴唇,她的嘴唇微有點厚,如同山茶花的花瓣。她説:“我看這和老河絡的機關沒關係。”她一伸手,將通道壁上一盞油燈打翻在地,油潑到倒地的衞士衣物上,火光熊熊而起,他們藉着光亮,看到甬道的青磚下,數百隻毒跳蛛成羣結隊地湧出,但它們對站在火光後面的羽人們沒有多大興趣,而是排成幾根黑線,向天頂上爬去。
看着它們忙亂和慌張的模樣,一名護衞張開嘴驚歎:“它們這是在……”
“沒錯,它們是在逃跑。”雲裴蟬寒着臉,肯定地説。
“十五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她掉轉頭,臉色蒼白地問那名花白鬍子的親衞。
那衞士變了臉色,説:“十五年前,南藥城裏發生了無數不祥的跡象,先是有無數的怪獸,一隻獨火蜃,從天上撲騰到城裏,燒燬了十來個民坊;後來又有上千上萬的毒沙蟻和毒蜂不知道從哪鑽出來,沾着就能把人麻翻;最可怕的是隨黑霧而來的瘟疫和大旱,黑霧裏有飛蟲從天而降,它們有四張翅膀,六隻腳爪暗紅,傳説那致命的黑霧就是它們引起的。城南城北死了很多人。”
“是嗎?那時候我還小,什麼都不記得了。”雲裴蟬點了點頭,只覺得懷裏的石頭一陣陣發燙,她將皮包裹從懷裏掏了出來,只見隔着那塊鹿皮,它發出來的光照亮了甬道,能看到光的波紋一圈圈地向外盪漾開來,頻率加快了不少,彷彿這塊龍之息在深呼吸一樣。它的力量正在膨脹,在復甦。
在南藥城的羽人們被困在地下時,老河絡莫銅在他們頭頂的地面上翻了個身子。他的意識在和青陽魂的酒勁做着殊死的搏鬥,一忽兒漂浮上水面,一忽兒又沉沒入水底。在稍稍清醒之時,他就會掙扎着嘀咕:“看着吧,魑魅魍魎都會來找它。千里之外的山精野怪,都會感受到這塊星流石甦醒的力量,以期凝聚成強大的魅。最受影月力量吸引的,那是一種叫朧遺的小蟲……現在影月逼近了,它也要醒了。要小心啊……可怕的朧之蟲,蜘蛛是它的前導——這酒還真給勁……”他咕噥着,再次昏睡了過去。
老河絡在夢裏並未意識到,無數四處亂爬的黑蜘蛛,此刻已經在他腳下三尺深的甬道壁上畫滿一幅斑斕的圖畫。許多毒蛛相疊,壘成倒掛的小塔。它們口中噴出的毒絲瞬時間佈滿雲裴蟬等人的頭頂,如同一片灰色絲綢織造的陰霾。
雲裴蟬等人屏息觀望,將兵刃緊抓在手中,突然一人悄無聲息地倒下去,剩下的三人大吃一驚,一起向後退去,在狹窄的甬道里擠成一堆,這些在登天道上面對死亡的雨之戟面不改色的衞士,居然在這個暗黑的甬道里嚇得亂了陣腳。雲裴蟬眼尖,在那名倒下的護衞靴子邊發現了一隻暗青色的蟲子,小如青蟬,昂起頭來卻可見一隻針管般尖利的喙。
站在最前面的年輕護衞雙手倒轉過來,肘尖向上,用劍尖去刺那蟲子,俄而卻猛一縮手。原來那蟲子動作快如閃電,竟然比行動敏捷的羽人還要快上幾分,它突然張開翅膀,彈起三尺來高,一口叼在那名護衞持劍的手背上。
護衞愣了一愣,鬆手撒劍,甩了甩手,那蟲子小小的身子卻懸吊在上面不動。雲裴蟬等人都吃了一驚,以為他定然不免中毒而死。但那護衞拂了兩下,那青蟲突然鬆口掉下地去,六肢蜷曲,已經死了。
那年輕護衞也是滿臉驚訝,轉過頭來説了聲:“沒事。”話音未落,他的臉色已經刷白如死人,從皮膚裏滲出一點一點的慘綠色毒斑。他的手指變長,垂了下來,如同榕樹長長的氣根,向下扎入土中;他的臉皮彷彿融化一樣,向下垂落;他的頭髮則如藤一樣抽出葉片和花苞,其中一朵大如蓮花的花苞從耳朵上垂下來。
他彷彿並不明瞭自己的變化,卻注意到了其他人望向他的驚恐目光。
他伸出一隻變了形的手,長長的鬚根朝他們彎曲着伸過來,已腫大如樹癭的喉嚨裏發出扭曲的聲音:“你們……為什麼……這樣看着我……”
雲裴蟬和僅存的鬍子護衞不約而同地後退了一步。
年輕護衞呼出的氣如寒冷的天氣裏呼出的白霧,在這些白色霧氣裏,頭頂上那些倒掛着的蜘蛛如同雨點般落下,在落到他的肩膀上前,已經八肢緊縮,死於非命。這個樹人掙扎着從泥土裏拔出腳來,帶起大團的泥塊,步履蹣跚,又朝雲裴蟬他們逼近了一步。他邁出的腳還沒有落地,猛地裏銀光閃耀,雲裴蟬的彎刀出鞘,帶着響亮的呼嘯,絞散空氣,斬斷根鬚,劈開僵直的胳膊,刺入樹人的心臟。刀鋒在切入軀體的一瞬間,交叉劃了個十字,從那兩道深深的裂縫裏,噴射出帶惡臭的綠色液汁。年輕護衞的身體,被斬成三段,滾落在地。
“當年南藥城的瘟疫,就是這種小蟲子挑起的……”鬍子護衞用顫抖的語音説。
“這是朧遺。”雲裴蟬咬緊了牙關説。她在古書中見過這種蟲子的記載,它們渾身覆蓋滿細弱的青羽,像冬眠的蛤蟆那樣潛伏在土中睡覺,等待影月力量的召喚。書上説它們蟄鳥獸則死,棲花木則枯。原來人被咬中後,情形卻更為可怕,不但變成模樣醜怪的樹人,而且呼出的每一口氣都是劇毒。
“難怪它被叫做‘龍之息’呢,這個‘龍’其實應該是‘朧’啊。”雲裴蟬恨恨地説。
這時候,懸掛在已經倒地護衞那亂糟糟頭髮上的花苞正在慢慢膨大。雲裴蟬好奇地用刀尖劃開一顆花苞,突然向後跳開,厭惡地一腳將它踩得稀爛。原來那花苞裏頭,有一些小小的軀體在掙扎扭動,竟然是無數尚未成形的小朧遺。
“它們怎麼能生長得這麼快?”雲裴蟬驚異地問道,但沒有人可以給她答案。
她飛速地連連跺腳,要把那些可惡的毒蟲碾死在胚胎之中,但終究還是有一隻桃紅色的花苞啪地盛開了,在雲裴蟬伸腳過去將它碾碎之前,一隻幼小的朧遺振翅而起,
雲裴蟬眼疾手快,一刀飛起,將那隻朧遺釘在牆上。她剛鬆了一口氣,突然覺得耳後微微發癢,微微偏頭一看,斜眼一瞥,站在她身旁的那位花白鬍子護衞,臉色竟然也變成了和死人一般蒼白,星星點點的斑紋正從毛孔深處冒出。竟然是不知什麼時候着了道兒。
雲裴蟬大吃一驚,剛要退開,卻看見那護衞猛然張口,噴出一口毒氣,白色的毒氣猶如一陣變幻的風雲,朝她臉上撲去。
在她的懷裏,那塊星流石,一股來自四萬裏高空上的力量正在輕輕地喚醒它。它體內積蓄了十五年的力量,正在掙扎扭動,要噴湧而出,要發作出來,要把周圍的一切燒為灰燼。
三之己
羽裳無意間發現了厭火城的大秘密。
風行雲跟着那個搶包的小姑娘跑走後,她在後面追了一小會兒,就在四面羊腸子一樣盤繞着的岔道前放棄了。她直覺地認為,往這樣的深巷子裏走進去,只會離她要找的人越來越遠。
她茫然地在陌生的街道上閒蕩了一會,覺得湛藍色的天空一下變得遙遠起來,傍晚的下城裏刮起來的海面風,順着骯髒的巷子四下裏撲去,讓她的心裏空蕩蕩的。
四周逐漸稠密起來的人羣略帶好奇和敵視的眼光讓她脊背發麻。這裏來來往往的羽人很少,多半是寧州底層受人輕視的無翼民。一個羽人小姑娘在下城裏獨自走來走去,確實太過引人注目。
羽裳只好聳着肩膀,蹲在一個小鋪子後面發呆。那是家刀具鋪,扁窄的剔骨刀、尖頭的屠刀、彎曲的剝皮刀、厚重的砍柴刀,明晃晃地掛滿四壁。賣刀的人面目兇惡,羽裳不敢多看,她把目光投向左面,那邊是一個剛擺出來的骯髒的烤羊肉攤,腥羶的味道招來了成羣的蒼蠅,攤主還在興高采烈地往羊肉串上塗抹看不出什麼材質的作料。羽裳知道自己沒有錢,於是又硬生生把頭別過去看着對面:一堵塗滿了亂七八糟符號和字句的白牆——如果一百年前曾經刷過石灰就叫白牆的話。
羽裳那時候無助地抱着自己的膝蓋,努力不去想該怎麼辦。她看着太陽慢慢地滑過天際,看着炊煙在各家屋頂上嫋嫋升起,雖然街道窄小,又被羊肉攤佔了一半,來往的人幾乎就會踩到她的足尖,但她卻覺得自己和這個城市裏發生的一切都距離遙遠。
她漠然地看着那些形形色色、高矮胖瘦的人從身前水一樣流過,那些人有的木木愣愣;有的眼珠子四處滾動一刻不安寧;有的鑽到以為別人看不到的地方撒上一泡尿,童心未泯地用尿跡在牆上畫一個圈;有的經過那道白牆,就隨手在上面用瓦片刻出幾道極具抽象藝術大師風範的線條,另一些人經過這裏的時候又無意中將它擦去。
這樣的情景反覆上演,羽裳起初視若無睹,但突然間福至心臨,看出了維繫這個古老城市運行的一個秘密。
羽裳開始明白過來,那些污跡和刻痕都不是無意間塗刻上去的。她看到一個又一個行者順着那些符號指引的方向走去。
其實經過的每一個人都在注意那道牆,都在上面尋找自己需要的訊息,不同階層的人關注不同的符號。發現了這個秘密讓她覺得一陣迷離的幸福,她使勁地分辨起那些花哨潦草的字跡:辦證133417……專業打孔……只生一個好……土豆到此一遊……她看不懂這些暗藏玄機的東西,而跟隨着其中的一個信息,也許就能穿越這無窮無盡的迷宮,找到風行雲。
賣羊肉串的小夥子其實早就注意到身邊這個坐着發呆的羽人小姑娘了。她抱着自己的腳踝,下巴沉重地壓在膝蓋上,不説也不動,只是大睜着懵懵懂懂的雙眼,彷彿一雙無底洞,將一切收入眼簾,卻沒有任何反饋出來。
他很想上去和這個看上去很柔弱的小姑娘搭訕,但輪不到他説話,他就發現她的黑眼睛裏火花一亮,原來是一個脖子上掛着綠珠子的小姑娘突然竄進視野。那個小姑娘快速瀏覽了白牆一番,跳跳蹦蹦地就想跑開,但一直髮呆的羽人女孩突然跳了起來,攔在了她面前。
綠珠“撲哧”一笑,對羽裳説:“是你啊。”
羽裳不説話,只是瞪大眼睛看着她,生怕又給她跑了。
綠珠説:“別跟着我。我把東西都還給他了。”
“那他現在在哪?”
“我不知道,我看到他被一個青袍術士抓走了。”小姑娘説,她轉了轉眼珠,從背後扯出一張弓來,“對了,這是他的斷弓。交給你吧。”
羽裳聽了綠珠對那名青袍人的形容,不由得臉色一變:“我知道了,是登天道上那個術士啊。”她拼命想忍住眼淚,卻發覺得天地之大,再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了,突然間淚珠就滾了出來。
綠珠看見她哭了,也有點不知所措,她嘆了口氣:“唉,姐姐,我真的不想這樣的,你要是怕他出事,我幫你一起找他吧。”
羽裳擦了擦臉,咬着嘴唇説:“不怪你。那個茶鑰家的術士是我們自己在城外惹上的。”
“茶鑰家的人?”綠珠轉了轉眼珠,“那是我們城主的客人,如果他們在一起的話,該到上城去了。”
羽裳問:“你怎麼知道?”
“哈哈,這上面都寫着呢,”綠珠指了指牆上。她像個小大人一樣摸着下巴,皺着眉頭打量羽裳,“事情是我起的,今天反正倒黴到底,趕不上正事了,就帶你過去吧。要趕緊,他們要關城門的。”
綠珠帶着羽裳在城裏飛快地跑着,她們順着翠渚原往上城的方向走,道路逐漸寬敞,兩邊的建築也慢慢變得嚴整、挺直起來。
太陽終於消失的時候,羽裳看到了白色的漂亮城牆。它立在高高的山坡上,用光潔的白色石塊砌築而成,在升起的月光下,如同銀子一樣閃閃發光。這才是真正羽人的城市。這付形象正是他們住在小鄉村裏時,無數次在夢裏看到過的厭火城模樣。
上城就像一個被下城的肌肉重重包圍的銀子心臟,它擁有三重平行的雄偉城樓,面朝下城的六座瘦長的城門,城門上方是如同月亮一樣漂亮的圓拱,城牆上則雉堞林立,還有無數凹陷下去的眼口和望樓。作為西陲重鎮,上千年來,它被歷代城主無數次地加固、修繕、裝飾、變成一塊潔白的壁壘,以羽族精巧堅固的建築技巧嘲笑着潮水一樣湧來但又拍碎在腳下的蠻族騎兵。它是不可攻克的標誌。
綠珠帶着羽裳趕到城門的時候,那些盔甲明亮、豎着漂亮白纓的士兵正要關城門。
“等一下,我要進城!”羽裳喊道。
“什麼人亂喊?”那些高大的羽人士兵問。
“哦,是個羽人小姑娘,還是個漂亮姑娘,”為首的一名軍士淫邪地笑了起來,他轉頭對同伴們喊,“你們來看,這姑娘莫非是天香閣那妞的妹妹。”
那些人湊上來看,嬉皮笑臉地鬨笑:“還真有點像,頭兒,你這麼惦記那丫頭,不是動了歪念頭了吧。”
“切,誰敢和城主大人搶女人,不要命了。”那軍士挺胸凸肚,又頗有自知之明地説。他打量了羽裳一眼:“你可以進去,不過你同伴不能進去。”
他扭轉頭瞪着綠珠,惡狠狠地加了一句:“這些該死的骯髒的棄民。”
“呸!”綠珠朝他吐了口唾液,“誰稀罕進去。”
羽人軍士衝她搖起了鞭子。
綠珠朝羽裳吐了吐舌頭:“我只能送你到這兒了。還要我幫忙的話,夜裏到碼頭找我吧。”她一閃身,刷地掉入黑暗中不見了。
羽裳望着她的背影呆了呆,這個女孩雖然年齡小,這短短一段路上,卻彷彿成了她的保護者。羽裳定了定神,一個人往城門裏走去。城門高聳,她在門腳下就如同一隻微小的螞蟻。上城的城牆如此漂亮,簡直像夢裏才會出現。它又堅固又漂亮,巍峨挺拔,彷彿一直上升到雲端裏一樣,在寧州素有“雲城”之稱,但它如今在羽裳的眼裏卻帶着另一種冰冷的表情。
城門洞只有十丈長,羽裳空蕩蕩的腳步迴響在其間。再有兩步,就能走進上城,可她不知道走進去後該怎麼辦?該往哪個方向去找那個男孩子——正是他一門心思要到厭火城裏來的,如今的形勢,定然和他在羽妖陡崖上所想的差別太大吧。她越走越慢,越走越是猶疑。
突然背後傳來了羽人的警哨聲,唏溜溜地滑過天空,城門洞內外的士兵都變了臉色,仰首看着黑漆漆的天空。
剛才那個軍士衝上來扯住她的胳膊,把她壓在了路旁。她剛要掙扎,卻發覺城門邊上的士兵都在路旁跪下,那軍士也在她身邊跪下,衝她厲聲説:“城主大人回府,快在路邊跪好了。”
“快閃開,快閃開。”數十名黑衣人喊道,騎着馬飛快地衝過城門,將塵土揚了他們一臉。
一頂小轎被另一些黑衣人抬着,飛快地往城裏衝去,堪堪衝過羽裳面前,突然後軍大譁,有人高叫:“又有刺客!”那些黑衣護衞頃刻間將轎子保衞了個水泄不通,另有一撥黑衣人抽出武器就要衝上前去。
“且慢,是自己人。”轎子裏一個低沉但威嚴的聲音説。羽裳這才發現那些黑衣人是些無翼民,倒是訓練有素,立刻束手靜悄悄地退下。只見城門外一個黑影空着雙手,慢悠悠地走了進來。走到近前,卻是一名相貌普通的褐衣中年人。卻看見轎簾中伸出一隻手來招了招,褐衣人湊上前去,相互低語了幾句。
轎簾裏伸出來的手又擺了擺,褐衣人剛要退下,突然抬頭看到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不由得一驚,朝羽裳看過來。
站在邊上的那些黑衣的護衞也發現了,大聲喝問道:“這兒還有什麼人?”
守門的軍士頭也不敢抬,回道:“是個過路的,不過是個羽人小姑娘。”
羽裳連忙低下頭去,不敢再看,只覺得那黑衣護衞的首領個子瘦高,臉上似乎黑沉沉的,不似常人的臉。
那護衞首領哼了一聲,喊:“趕緊把她扔出去。”
羽裳聽了大吃一驚,抗聲説:“我要進城去找……”
那位守門軍士哪聽她分辯,一手拖住她的胳膊就往外拉,一手捂住了她的嘴。
羽裳掙扎中恍惚看到轎簾拋起來一個角,城主大人似乎透過轎簾看了她一眼。而那名褐衣人也是朝她望過來,眼中精光四射,令人如被刀子指着一樣不寒而慄。
羽裳被軍士拖出來往城門外一推,高大的釘滿銅釘的城門就吱吱呀呀地衝着她的臉關上了。她傷心地從泥地上爬起,只看見高大冰冷的白色城牆在她面前閃着光。
羽裳又往來的方向走去,想到碼頭去找那位小姑娘,但空寂寂的街道很快讓她迷了路。她正在着急,突然眼睛一亮,看到一位熟人。
説來這也真巧,除了那個搶他們包裹的小姑娘,整個厭火城,羽裳大概也就認識這麼一位熟人了——那人不是別人,正是西門外冰牙客棧的老闆苦龍。只見他的胖身形在空曠的街道上悠悠而行,身邊一個高大如山的影子,是他店裏的夥計,夸父虎頭。
他們兩人剛從鐵府裏出來,此刻正在高談闊論。
“你不就想要那把刀嗎?為了它你可以坑蒙拐騙,無所不用,怎麼就不能跟鐵爺耍耍賴,把刀留下呢?”虎頭説。
“嗯,人總是有缺點的。”苦龍説,“你膽子大,剛才見了鐵爺的時候,他請你吃東西,你怎麼不敢吃啊?”
“你不是也説不吃嗎?”虎頭不服氣地説。
“那是因為鐵爺家的廚師我看不上,”苦龍大剌剌地説,“鐵爺什麼都好,就是在這吃上太不講究,一個人要是不講究吃,這哪還有生活的樂趣呢?”
“又要來了。”虎頭長嘆一聲,抱住了頭。
苦龍睜着一雙鬥雞眼,一邊説一邊流口水:“要説到吃,今晚這火熱天氣,就最適合來份炒牛奶,這東西極見炒工,炒出來温和鮮嫩;點心就上盤紅花龍蝨,龍蝨雖然小,抓多點炒上一小鍋,光聞那味道,就能醉死人;再來份燉豬雜,內臟一定得是温的,要現殺現,嗯,要不把鍋灶帶到胡屠户家裏去做……喂,虎頭,我請你去吃夜宵吧。”
“這麼些東西,能吃飽嗎?”
苦龍翻着白眼看他:“你就知道量多量少,白長了這麼大個子這麼肥的腸,和你在一起,真是丟我的品位。你就不想想,整個厭火城,能和我比較比較廚藝的,能有幾個?”
“我可不相信廚藝,”虎頭説,“我從來只相信廚具——確切地説,只相信菜刀和斧頭而已——話説回來,你今天那道菜做得不錯。”説到這裏,虎頭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過,真有‘白眼看天’這東西嗎?我給你打工這麼久,怎麼從來不知道你還能搞到豪魚眼呢?”
“狗屁豪魚眼,當然是唬他的了,那道菜不過是老豆腐加鹹魚幹而已。用這麼簡單的東西做出這麼好吃的菜餚,才顯得出我苦龍的手藝啊。”苦龍高興起來,大大地自誇自贊了一番。
“哦?”虎頭疑惑地看了苦龍一眼,“那麼那隻冰蠅是怎麼回事?我在殤州呆了二十年,沒看過冰蠅能在這麼熱的天氣裏活上兩個時辰的。”
“當然是真蒼蠅了,凍那袋子酒,不過使了個冰凍法術而已。”苦龍樂呵呵地説。
“呃,”虎頭一把掐住自己的脖子,“真蒼蠅?呃,你騙我吃了只真的蒼蠅,你個死胖子,我早晚要殺了你……”
“哎呀哎呀,”苦龍揮着短胖的手説,“和氣生財,和氣生財,大家都是朋友嘛,這一次呢你幫了忙,大不了老子以後為你兩肋插刀,回報你一次也就是了。”
“還等以後?我現在就想往你兩肋上各插一把刀。”虎頭瞪着他説。
他們兩人抬着槓,猛一抬頭,卻對面撞上了羽裳。苦龍説:“咦,你不是今天下午到我店裏來的那個小姑娘嗎?你的夥伴呢?上哪去了?”
羽裳聽他這一問,差點又哭了出來。不過她性子堅強,在鐵崖村裏的時候,可從來沒發生過一天裏哭兩次的事。她使勁咬了咬牙,將眼淚又咽了下去。
苦龍聽了她敍述了經過,不由得沉吟起來:“被茶鑰家的人帶走了,還帶到上城去了。”
他揹着手踱了兩圈,抬頭對羽裳説:“你也別瞎忙乎了,要從羽鶴亭手裏要人,整個厭火城,能幫你的只有鐵爺一個。”
“鐵爺?就是你下午和我説過的那個鐵爺嗎?”
“不錯,厭火城還能有幾個鐵爺。”苦龍微微一笑,“會吹口哨嗎?”
羽裳點了點頭。吹口哨雖然對羽人女孩來説不文雅,可以前在鐵崖村招呼小夥伴出去摸魚或者幹別的壞事的時候,她可沒少幹過。
苦龍從懷裏掏出一張紙遞給羽裳:“我和虎頭身有要事,不能陪你過去了。你順着這街道走到底,有片小林子,掛着兩盞青燈,過了林子,是厭火的雷池,鐵爺就在雷池邊夜宴。你在池子邊找一棵很大的槐樹,吹三聲口哨,有人會從樹後出來,給他看我的名刺,他會幫你見到鐵爺。”
“你放心,”這胖傢伙拍着面有戚色的羽裳肩膀説,“鐵爺沒有辦不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