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不二身上的鐵甲已經褪去,此刻只穿了件露肋直褂,寬寬的腰帶上卻還繫著把環首彎刀。他嘿了一聲,扭身就將那刀摘了下來,又驚又怒地用指頭點著青羅喊道:“追上門來了你……你還想怎麼樣?”
青羅很想說大叔其實我不想怎麼樣,龍柱尊卻不給他分辯的機會,紅了眼睛提著刀就撲了上來。青羅摸了把腰上,猛然發現自己身上空空,他所有的東西,衣物兵器金錢,卻都掛在白果皮背上了。青羅雖然淳樸,行路經驗少,也明白眼下不是硬拼的時候,大喝了一聲:“看暗器!”兩手往外一揚,龍柱尊大驚,身形一挫,往下一蹲。青羅抹頭就跑。
這時候,兩側圍廊乘涼的兵丁已經圍了上來看熱鬧。青羅返身衝入人堆中,大喝一聲,振臂揮拳,把四五個兵丁直拋了出去,眼看在人群中擠出了一條路,突然背心一痛,卻是被龍柱尊追上來蹬了一腳,登時從散開的人堆中飛了出去,直滾到門外。
他昏頭昏腦地在地上打了個滾,爬起來看時,不由得叫了聲苦。只見兩頭巷口都被帶著刀槍的兵丁堵了個嚴實,原來此處府邸並不是天香閣,而是城中府兵的駐紮營房。現下正是換哨時間,下了哨的兵丁三三兩兩,提著傢伙,到這兒來點卯,正看到一個人頭前腳後地飛出大門,不由得起了一聲哄,拖刀拽槍地趕過來看個究竟。
青羅長嘆了一聲,暗想:“不好,即擺要翹去(這個……青羅有點閩南口音)。”卻見一道黑光,橫衝直撞地衝入巷子口,那些堵在路上的兵丁還沒明白髮生了什麼,已經被撞了個人仰馬翻,滾了一地。
青羅咬著牙跳起身來,一個箭步躍上那物事——就像在草原上跳上裸背的野馬——兩手緊緊扣住一個突起物,轉眼間風馳電掣般衝出了巷子口去——一路上撞翻了十二個圍觀者,還從一個人身上跳了過去。
等青羅從脫險的喜悅中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身下的物事原來是輛怪車,那車子無廂無頂,無御無座,車底不過三尺見方,此刻他兩腳雖然落在車上,大半個身子卻都懸了空,要不是他雙手緊緊抓著……青羅抬起頭來,發現自己摳著的不是根柱子,卻是另一個人的鼻子。
那人直挺挺地蹲在車上,像是在戲臺上般穿了一身墨黑色的短打,面相瘦削,兩耳招風,鼻子突了出來,像巨大的鸚鵡吻一樣支稜在前面,頭髮被風吹得走了形,說是個人,倒更有幾分像猴子。
“啊呀,不好意思,大哥。”青羅連忙放開手,卻一個趔趄差點掉下去,只得又把手放回去,這回捂住的卻是嘴巴。
那人無暇理他,此刻兩眼血紅,嘴裡含含糊糊地叫著什麼,瞬也不瞬地緊盯著前方,手上扯著一根安設在車尾的木把,就像是船櫓,他把木把左掰右掰,那車子就驚心動魄地轉著向,擦著牆邊飛了過去。
再快的駿馬也沒跑得這麼快過。青羅看見車子的木頭骨架裡,一些設計精巧的齒輪和棉線不停地被吐出再吞回去,六個輪子在車底下起起落落,跳,旋轉,有時候甚至脫離車軸飛上半空,然後再落下來,叮噹一聲正好嵌在一個凹槽裡。它們帶著車子在青石板路上顛顛簸簸,上竄下跳,就像是狂風中舞動的一隻鳥。
青羅在車上東看西看,終於看準了一根木頭椽子,於是把那人的嘴鬆開,改扒著椽子不放。“對不起大哥,”他大聲喊道,“你嘴裡灌滿了風,我聽不清你在說什麼。”
車子猛地一震,大跳了一下,幾乎把青羅的腸胃都要顛了出來,他被那車子甩來甩去,暈頭轉向,簡直想要吐出來。再來幾下,我肯定就要掉下去了。他想。
他們轉眼跑出了十幾條巷子,越過了七八條溝壑,眼看著路上房屋稀少下來,人也少多了,青羅卻覺得耳邊呼呼風響,那車子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終於忍不住怯怯地道:“行了,大哥,多謝你救了我。他們沒追上來,我們可以停了吧?”
那漢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回過頭來瞪了他一眼,又以掩耳不及盜鈴之勢別過頭去緊盯前方道路,氣急敗壞地道:“我靠,我要是知道怎麼停,還用得著等你上來嗎?”
話音未了,車子猛地一歪,像是輪子別上了什麼石頭,頓時失去控制,歪歪扭扭地朝一堵高牆撞去。猴子臉眼見不妙,使勁猛掰車尾木把,將全身都壓了上去,車子一邊全翹了起來,六個輪子懸在空中猛轉,可還是逃不脫撞牆的危險。
青羅大驚,跳上前抓住木把一起使勁,只聽得“咔吧”一聲響,那木把斷成了三截。猴子臉搶了上半段,青羅拿了下半段,各自抱在手裡。他們只來得及愣了一瞬目的時間,就看到那堵斷牆的影子遮天蔽地地撲了上來。
轟然巨響中,青羅只覺得自己被拋在空中,然後猛撞在一個堅硬的平面上,翻滾了十來個回合後才停下來。他昏頭昏腦地爬起來,看到另一個人趴在滿地木頭碎片上,拱著屁股,死活不知。
他試探著上前捅了捅那人的屁股:“喂,你還好吧?”那人拱了拱,一頭爬將起來,口裡兀自絮叨:“本來我已經逐漸掌握了這車子的駕御方法,可你一上來重心就不對了……都怨你!”
也許是上衣太短腰帶勒得太高的緣故,這人一爬起來,顯得兩腿特長,但也精神抖擻,不容小覷。
青羅說:“大哥,我也是被人追殺,沒辦法……”
那漢子摸了摸頭上,一骨碌跳了起來:“我的髮型……賠錢!”
青羅沮喪地摸了摸口袋:“我沒錢。”
猴子臉懷疑地上下打量青羅:“好條大漢,能沒有錢?”
青羅解釋說:“我的錢都在駱駝上,可我的駱駝不見了……”
那漢子眼睛賊溜溜地大轉,奸笑一聲:“那就跟著我乾點活,掙錢賠我。”
青羅躑躅說:“不行啊,我還有事……”
“沒錢能辦什麼事,”那漢子斬釘截鐵地打斷他說,“跟大哥我幹活不會吃虧,還包你吃住,怎麼樣?”
“不行……”
“哎呀,我頭暈。”那黑衣漢子突然伸出一隻手去,在空氣裡瞎摸,然後原地轉了兩圈,摔倒在地。“兄弟,”他顫顫巍巍地用垂死的口吻說道,“我被撞壞了,你不能就這樣扔下我見死不救吧。”
青羅心地好,撞車又明顯有他的責任,自然不能丟下不管,只好上前將人扶起。
那傢伙爬起來時顯得精神頭挺好,就是歪歪倒倒地走不了路,青羅只好攙他回家。兩個人又上路了,步態是偷偷摸摸地,脖子是轉來轉去地,眼睛是滴溜溜地——一個是天性使然,一個是擔心哪邊又飛出個橫禍來落到頭上。他們在混亂昏暗亂麻也似的巷子裡穿了半天,直到天黑。青羅幾次覺得他們不過是從一個圈子兜到另一個圈子,但那瘦皮猴臉突然站住腳步,狡猾地東張西望了一回,突然縱身跳過一道矮籬笆,動作敏捷機靈,一掃剛才還倒在青羅胳膊裡的病懨懨模樣。他跳過去後,在那頭拼命朝青羅招手,青羅無奈,只得跟著跳過去。那邊是一條窄縫,擠在兩面牆中間,兩人擠得站不住腳,那漢子卻一伸手推開窄縫邊牆上一扇極小的門。
那扇門又矮又小,如果不是那人帶路,青羅怎麼也想不到這夾縫裡還另有天地。那人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根蠟燭點將起來,門裡頭居然是一間又寬敞又幹燥的屋子,屋裡堆滿木箱籠包,看上去材質各異,靠牆掛著一溜樣式怪誕的器械,青羅拼命眨眼,也就認出來幾個什麼飛虎抓、水蜘蛛之類的東西。屋內尚有一張大炕可躺三四個人,四面都是厚牆,只有炕頭上有很小一扇窗戶。
那人招呼青羅上了炕,盤起長腿對面坐下,又不知從哪端出一碟毛豆、一碟牛肉和一壺酒來,一面豪爽地請青羅吃,一面搶了大半牛肉塞到嘴裡。青羅這才發覺自己餓得咕嚕嚕,於是將大半碟毛豆連殼吃了個乾淨。
吃完後,他推心置腹地對這個好人說:“我本是來厭火城找人的,我現在不但要找人,還要找我的駱駝。”
那瘦皮猴漢子問:“找女人吧?被女人騙的吧?剛到厭火的吧?不是我說你,就你這傻樣,早晚被騙光銀子和衣裳。”那漢子的問話其實針針見血,但青羅冥頑不化,“我不是……”他搖頭說。
“還是跟我幹得了,”那漢子始終不忘誘惑他,“這樣吧,今晚你先住著,不收錢——放心,這麼機密的地方,沒有仇家找得到你。”
他話音未落,就聽到外面有人拿著根重物咚咚咚地砸門,一個大嗓門不耐煩地喊道:“屋裡的人,他孃的還沒死吧,快給我出來……”
青羅湊在門縫上往外一張,這一下嚇得渾身冒汗——原來找上門來的那粗壯大漢,不是別人,正是死對頭龍不二。
三之乙
日影透過搖動的樹葉間照射下來,彷彿無數金子打造的圓鏡在濯濯閃動,讓人什麼都看不見。可即便是這樣,千欄莫銅根本就不懷疑自己的話。
“還不現身?”
樹葉子嘩啦啦一動,露出一張瘦皮猴臉來。
“奇怪啊,”猴子臉蹲在樹叢中嘟囔著道,“我算過的,這個時候的陽光,風向,都是對我最有利的。你不可能發現我。”
“你每次來都蹲在那,我怎麼能不發現你。”老河絡說。
猴子臉在樹杈上挪了挪腿,找了個姿勢舒服地坐了下來。“老傢伙,算你狠。”他說,眼光賊溜溜地瞟著屋裡。
屋子不大,只有三開間,卻是中州式樣的木樑柱結構雙坡屋子,對著院子連著條長簷廊,木頭柱子用油漆刷得漆黑髮亮。窗戶高高長長,上面架著花格窗欞,讓室內始終光線暗淡。透過窗欞,猴子臉看到空空蕩蕩的屋子裡只擺著一張雕花大床,床頂上吊著只暗紅色的羊皮匣子,正在繩子末端上下晃盪著。
河絡終於找到了一小壺昨天夜裡剩下的水,他開始把水架到爐子上燒,好整以暇地道:“想要什麼,就自個去取好了,您是熟客,就不陪您了。”
猴子臉騎在樹杈上,把兩條腿掛下來,眨巴了兩下眼皮,用一種威脅性的語氣喊道:“我辛爺看上的東西,沒有拿不到手的。老頭,你最好想明白了——不如乖乖雙手把東西送上,免得大家傷了和氣。”
“換點新詞好不好,我聽你說這話不下十遍了。”河絡扇著爐子,頭也不抬地回答說。
猴子臉在樹上愣了愣:“我有來過這麼多次嗎?沒有吧?”既然露了相,他就索性蹲在樹上,從胳肢窩下掏出了支木匠炭筆,在一張皺巴巴的紙上開始又畫又算起來,嘴裡還發著狠,“等我下去了,看怎麼收拾你。”
老河絡舒舒服服地在樹影下打扇泡茶。日影一點一點地拖過院子。莫銅喝完了一壺茶,打了會兒盹,醒過來看了看日頭,說:“辛爺,你繼續忙乎,我可要吃飯了。”
因為沒有水,莫銅撓了會兒頭皮,決定吃烤肉。他就在樹下點起了堆炭火,不知道打哪掏出了幾根豚鼠肉串,架在火上就燒了起來。不一會兒香氣撲鼻,直飄上天去。
“喂喂喂,臭老頭,”猴子臉在樹上聞著那香味,不由得吞了口口水,“我在這蹲了多半宿了,連口水都沒得喝,你太壞了吧,這麼饞我。”他嘴上罵著,眼睛卻賊,看出老傢伙忙來忙去,在樹下一步也沒挪窩。
“你早準備好了是吧?哼哼,別以為我不知道,”他最後看了一眼,然後把那張畫滿了道道的紙一折,收了起來,“你這小院裡門道可不少,這麼會工夫就讓我看出了一十八個,有幾個是早已領教過了——老頭,你也忒懶了吧,這麼多天了也不換一換新的。今兒你辛爺要拿東西走人了。”他把炭筆在嘴裡舔了舔,也放在懷裡收好,慢條斯理地在樹上站直身子,他這一站,插科打諢的嘴臉一收,臉上全是毅然決然的神色,顯然已是準備放手一博。
老河絡望著樹上這人影,猶如在金燦燦的日光背景上的一面黑旗,也不免有些頭皮發緊。那團黑影突然跨了一步,往下就是一跳,在空中翻了一個跟斗,輕飄飄地飛向院中,不帶一點風聲。
“好!”河絡莫銅不由得讚了一聲。
那黑影在空中團成一團,突然伸出只長長的右腳來,往地上落去,兩人的目光都緊緊地盯著落腳的那一點。風彷彿凝固在河絡與盜賊之間。伸得直直的腿便如一杆標槍,扎向這個暗布風雷的院子中。
“撲”的一聲又輕又淡,彷彿一葉落地。那猴子臉瞄的第一點是地上淡淡的一個腳印,大概是莫銅早上出門時踩的——伸得長長的腿在腳印上輕輕一點,倏落倏起。猴子臉飛向空中。他在空中的第二步邁得又高又遠,腳尖輕輕一點那輛翻倒在地的車子腿,便如蜻蜓點水,輕巧靈妙,毫無拖泥帶水之勢。第三點是放在地上的銅臉盆。他一腳踏在臉盆邊沿上,另一腳一收,便金雞獨立,穩穩當當地停在了上面。他這三跳,一點機關也沒有觸動,離長廊卻只有一步之遙了。
“有進步。”河絡誇他說。
話音未落,只見猴子臉一個沒站穩,一個踉蹌從臉盆上摔了下來,眼看要摔個大馬趴,幸好身手靈活,用手在長廊的柱子上一撐,終於站了下來。
“媽的,”猴子臉氣哼哼地道,“你這是害人。盆裡怎麼能一點水都沒有呢?這哪站得穩?就算是亙白系的絕頂高手,使出凌虛微步來,他這一下也站不住。”
“那我管不著,反正你是摔倒了。”
“倒?爺爺我還沒倒哪,”猴子臉扶著柱子四處一望,得意洋洋地說,“好歹是到了廊子了,你院子裡這些花活好像白費勁了吧,現在看你怎麼攔我。”他連使了兩次勁,要站直嘍身子,卻發現自己動彈不得,原來扶著柱子的右手竟然被粘在上面了。
辛爺不怒反笑:“靠,雕蟲小技也敢拿出來現,沒想到吧,我戴著手套呢。”他右手上確實帶著付好手套,手套是小羊皮的,上面還帶著四根鋼爪,登牆上樹,都方便異常。
“是沒想到,”河絡老老實實地說,“上次收了你的左手套,我就惦記著你右邊這隻好配套,沒想到辛不棄辛爺您還真給送過來了。”他從腰桿裡掏出了一根菸杆,就著炭點著了火,吧唧吧唧地抽了起來。
辛不棄褪下手套,一個跟斗翻上石階,一隻手已經摸到了門扇上。
他斜了河絡一眼,那禿頂傢伙依舊蹲在樹下,不緊不慢地抽著菸斗,看他那付憊賴表情不像是假的,不由得心中一動。
他暗暗想道:“別以為我真是傻子,這還能不知道哇,門上肯定有機關。”
他回頭一張,看見十一扇窗子都掩著,只有一扇是半開著的。“哼,我就不信了,什麼都不碰,就能動得了機關嗎?”他眼珠轉了轉,耍了個心眼,突然手一揮,一把飛刀射向樹下坐著的河絡,隨後一個倒翻跟斗蹦到那扇開著的窗前。他不敢把手搭在窗沿上面,只是把頭往裡一探,聳肩提臀就要往裡跳去。沒想到只是這麼一探,轟隆一聲響,抬眼看時,一個黑咕隆咚的傢伙從上面直罩了下來。
辛不棄“哎呀”喊了一聲,脖子一縮,哪還來得及,直聽得嘎嘣一聲,一個雞籠子落下來,正套在他脖子上。那個雞籠子上大下小,口子上全是倒篾片,急切間難以摘下,辛不棄若要縮頭,那雞籠勢必會卡在兩扇窗間,只怕又會引發其它機關。此一刻他姿勢古怪,不得不併腿而立,翹臀探腰,兩手虛按,將脖子向前伸得長長的,以免雞籠碰到什麼物事。他僵在窗口上,斜著眼看到,那雞籠子竹皮青青,分明是剛編好放上去的。
“本來窗子想弄成斷頭臺的,大刀片子不夠了,單單就這扇窗子上放了個雞籠子——你小子最近怎麼越來越狡猾了呢。”莫銅在樹下拍著腿說。辛不棄忍不住動了動頭,老河絡被雞籠的篾眼切割成了花花的幾千個人像,辛不棄沒找著他扔出去的那把飛刀落到了什麼地方,想來也是沒扎到那可惡的老頭。此刻他頭上套著籠子,進退不得,不由得又怒又悲,想道:我可是上半晌剛梳的頭,這死老頭沒的搞壞了我的新發型。(又及:難不成我就這麼站上一天?)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捨不得媳婦抓不住流氓。那辛不棄號稱厭火神偷第三手,怎能不明白這一點,此刻牙一咬,不退反進,頂著籠子便往屋裡一滾。
雞籠撞到地上的時候發出嘎吱嘎吱的古怪聲音,辛不棄無暇顧及,一落地便雙手往外一分,已是兩把雪亮的短刀握在手中。他一落實地,便做好又蹦又跳又飛又滾的準備,以躲避手揮大斧的木頭人會吐火的魂獸四面射出的淬毒羽箭三萬噸的巨石直壓頭頂等等,但老河絡卻讓他失望得緊,除了兩塊方磚在他腳下一聲輕響,什麼驚心動魄的場面也沒有。
雖然辛不棄到過這院子好幾次,進得堂屋卻還是頭一遭。此刻他頭上依舊套著雞籠,好在籠上的篾眼甚多,倒是不阻擋視線,透過篾眼,只見這房子黑沉沉的,不知深淺。屋中有六根柱子,卻沒有一堵隔斷或屏風,地上滿鋪著方方的青磚,益發顯得廳堂的空蕩。此外便是一床一幾,一桌一凳而已。
風不時地從窗欞間鑽入,將床上的幔帳拋起,露出那懸掛在床架上的羊皮匣子的一抹紅色來。那紅色是少女等待出閨的羞怩,是桃花含苞待開的嬌豔,風情中滿蘊嬌豔欲滴之意。任誰怎麼也想象不出一名白髮如銀的乾癟河絡,是擁有這麼一隻小匣子的人物。
雖然來踩點多次,辛不棄始終沒搞明白這個匣子裡會藏著什麼貴重東西,但他知道越是維護嚴實的地方,就一定越有值得下手的東西;這個盒子越是神秘,就越是撩撥他那顆充滿責任感的神偷之心。
“古怪,古怪。”辛不棄喃喃地道,不敢就此上前。他試探著翻轉刀把敲了敲腳前的地面,那些方磚也沒有突然崩塌,露出下面插滿倒鉤的萬人坑來。他轉了轉頭,活動活動因為重負而發酸的脖子,無意間瞥了眼窗外,卻差點活活氣死——那名死河絡居然躺在樹下,鼓著肚皮呼呼大睡起來,隔得老遠也能望到翹著的下巴上面幾莖神氣的鬍鬚。
“太不拿大爺當回事了,”他發狠地想,“老子這次不偷點什麼回去還真對不起咱這張臉。”當下舞動雙刀,向前踩了一步,又是一步。
沒有絲毫動靜。
辛大爺心下嘀咕,他的經驗證明,外面院子裡是步步驚心,處處驚魂,哪料到一到屋內便如颶風眼一般靜穆,莫非那老頭虎頭蛇尾,做事顧頭不顧腚,只要有人進得了屋子便舉手投降?
他又再向前踏了五六步,手已經摸上了那羊皮小匣,辛不棄反手將右手刀插入腰間,剛要伸手去夠那匣子,眼睛一轉,看著匣子懸在空中是紋絲不動,那根系在匣子上的紅絲絛便如一根細血線般紅得耀眼,也不知有多少可怕機關盡在那一線相牽處。
辛不棄想了想,又從腰裡拿出一條軟索,鬆鬆地套了一個活結,挽在匣子上。他將繩子放長,後退五步,試了試腳下確實踏實了,剛要運勁拉繩,將那匣子拉過來,突地手上一頓,想想還是不塌實,害怕死老頭機關厲害,順著繩子扯動的方向飛過來找到他,於是又繞著兩根柱子各兜了半圈,讓繩子換了兩個方向,這才放心,看了看堂屋裡曲裡拐彎繃緊了的繩子,這一番水磨工夫雖然耽擱了時間,卻是保險得很。
辛不棄忍不住哼起了小調:“幸好我機靈躲得快,英俊的面貌才得以保存……”他抓緊繩子,手上用力一扯……
悄無聲息地,又快若閃瞬,整個屋子陷入到一團強烈的難以名狀的光亮中去,辛不棄的叫喊色聲迴盪在空屋子裡,圍繞著他的六根柱子脫離柱基開始旋轉,越來越快,快到成了一圈明亮的火焰。突然一剎那,辛不棄發覺自己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摸不著,整個人彷彿腳不著地,飛速地往一個深淵裡墜落下去。
他努力閉上眼睛,再睜開來,發現整個世界都突然倒轉了,他的腳下是青天,而眼前……是視野中越來越大的一棵樹。
可是屋子裡怎麼可能有一棵樹呢?
他發覺自己的感覺沒錯,確實是在往下掉落——他正高高地懸在院落之上一百尺的空中,在飛速地落往那個裝了一千個機關和躺了個死河絡胖子的可怕院子中去。
辛不棄在空中哽咽了一下,把委屈和撲面風引起的淚水咽入眼眶。犯規,他想道,這回不是機關了,河絡不僅僅用了自己最擅長的技能保護那個匣子,還在屋子裡施了一個極小範圍內的空間置換魔法,將物體移動一百尺。這並不困難,問題在於,移動生物是最難的,需要填盍和寰化系術士的雙重操作;而更更關鍵的問題在於,沒有哪個人有這麼大的能量施展這樣的魔法——只怕集整個寧州所有秘術師的力量,也難以將一個人移動這麼遠的距離;厭火這個城市中一個不起眼的小小破敗院落,居然蘊涵有這麼大的星辰力量——從來沒有人告訴過他,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他聽到下面傳來一陣陣的轟隆聲響。大地隆起,破裂。六個巨大的木頭傀儡從土中冒出,胳膊上各有一對巨大的鐵爪閃著寒光。
這不公平,辛不棄委屈地想道,院子裡所有的東西都會和他做對,按照規則,他已經過了這一關,卻現在卻又要落回去受盡非人折磨。看來只有使出最後一招了。
與院中那棵大樹邊擦身而過時,他硬生生地吸了一口氣,身子突然在空中打了個折,鐵一樣的五根指頭伸了出去,往一根看準了的粗樹枝上一扣。雖然身在空中,倉促突然,這一拿卻精準有效,端的是名家風範。辛不棄得意地想道:雖然今天沒搶到寶貝,可也沒讓河絡逮著,哈哈爺爺我走了!
就在得意之際,他卻發現手伸出去抓了個空——那粗樹枝無風自擺,居然讓了開去。
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連這棵樹,也是假的。
大罵聲中,辛不棄不由自主地直掉了下去,那六個木頭人仰著頭在等他。
“不要啊!”辛不棄喊道,聽得耳邊風呼呼作響。
在此之前,一切都在老河絡算中,可是其後就有了一點小改變。
在掉落過程中,辛不棄頭上套著的龐大雞籠子在樹杈上拌了一下,扯得這傢伙整個人往上轉了半圈,甩了開去,脖子扭了個幾乎不可能的形狀。辛不棄帶著他的漂亮髮型從籠子嘴裡脫了出來,這一蕩改變了他下墜的路線,屁股沒有落到等著他的木頭人的鐵胳膊上,卻“嘭”的一聲,砸到了院子一角那輛倒翻著的車上。這一撞,登時連人帶車飛了起來。
都說學武之人身手之敏捷更在頭腦之上,那辛不棄眼珠子不停眨巴,雖然還不明白出了什麼事,卻已經手腳利索地抱定了車上的一根把手。那車子他在樹上見過多次,雖然翻轉在地,輪子總是空轉不休。此刻連車帶人在地上翻了幾個跟斗,居然正了過來,四個輪子甫一著地,立時像瘋了一樣在地上飛馳開來。車子在院子中飛快地兜著圈,逾若奔馬。莫銅也是嚇了一跳,從躺椅上跳了起來,喊道:“哎哦,快下來!這東西不算,喂,你快下來。”
大樹,屋子,河絡,木頭巨人。然後又是大樹,屋子,河絡,木頭巨人。雞籠已經破成了碎片,對頭髮的荼毒卻似乎剛剛開始。辛不棄頭暈得要命,卻是還思路清晰。他努力抱著木樁,吞了口口水,道:“就不下來,打死我也不下。”他在院子裡兜了數十圈,發覺老河絡似乎也沒什麼主張,不由得囂張了起來,衝著老河絡揮舞起拳頭:“男子漢大丈夫,說不下就不下。”說話間,也不知道掰動了什麼,車子突然整個傾側過來,在地上劃出了條深溝,轟隆一聲撞開院門,順著狹窄的巷道飛一般地跑得不見影了。
莫銅呆了半晌,坐回樹下,用手抹了抹頭髮,望望撞壞的院門,再望望屋子中兀自在繩上晃悠的紅羊皮匣子,嘆了口氣:“這日子,怕是安穩不了咯。”
他這口氣尚未嘆完,巷道外突然席捲起一陣響亮的馬蹄聲,直衝到他的院門前驀地打住,便如驟雨急停。一個高亢的女聲在門外琅琅而道:“南藥城車右上護軍雲裴蟬,拜見莫司空。”
三之丙
時大珩帶著衛隊,護送茶鑰公子等人前往上城。小四一開始滿不在乎地高坐在他那匹尾巴甩來甩去的瘦馬上,悠閒自在地跟在後面,但他很快發現一路都有武裝巡邏的衛士,這些人不僅僅是下城街道上隨處可見的當地招募的府兵,更有許多衣甲鮮明的羽人弓手,肩甲上各有一束火紅色的羽織櫻花——這可是厭火城的精銳野戰軍。這些人混雜在衣著破破爛爛的居民和那些提著水火棍的府兵當中,就如珍珠落在沙礫堆上一般顯眼。越靠近上城,這樣精銳的羽人士兵就越多。他們毫不掩飾自己的緊張,都虎視眈眈地瞪著小四他們這些面生的人看。
在羽人士兵們的緊張神色裡,還夾帶著看不起四周的驕傲勁兒。他們不但看不起府兵,也看不起那些低著頭在塵土裡趕路的城民。他們個子高挑,每個人背上都揹著長長的銀弓,為他們的世代相傳的箭術驕傲,但也奇怪,厭火軍中最有戰鬥力的士兵,不是羽人箭手和騎兵,反倒是奴隸出身的厭火廬人衛。
羽人身體輕盈瘦弱,歷來不擅近戰,更無法披掛重甲上陣,因此廬人衛的鐵甲步兵可謂獨一無二。他們都是由異族的無翼民充當,不領青都軍餉,只是收取城主的少量津貼,起初只是軍中專管鑄造兵器的匠人奴僕,後來演變為上陣的步兵。建立這支部隊的本意,大約只是想做阻攔敵人騎兵的人肉盾牌,但卻逐漸發展成了一支以英勇善戰和忠心耿耿著稱的部隊。廬人衛起初創立時只有一千多人,在羽鶴亭手上發展壯大,因為不領青都餉銀,也不造軍冊,具體人數多少竟然無人知曉,但委實是支不可小覷的勁旅。雖說羽人都極端蔑視粗鄙的無翼民,但廬人衛在厭火城卻洗脫卑賤之氣,成了羽鶴亭最榮耀的貼身衛隊,地位尚且在尋常羽人之上。在這尊卑有別等級森嚴的寧州,這事頗不尋常。
小四此人確實天真爛漫,不諳世事,或者直白了說,有點二百五,但一個古怪的問題還是靜悄悄地鑽入他的腦袋:在王權勢微的寧州,各鎮城主擁兵自重,都是土皇帝一樣的角色;那麼堂堂一個厭火城的城主,卻在自己的領地上小心翼翼,他防備的又是誰呢?莫非是強盜?再不就是傳說中的悍匪?見鬼,只怕更有可能是恐怖的刺客。
此時天色已晚,已經可以看到上城那漂亮的白色城牆。時大珩剛鬆了一口氣,突然從斜刺的巷子中穿出一騎白馬,雖然道路窄小崎嶇,但那黑衣騎者御術高超,馬跑得又輕又快,碰到小障礙物就一躍而過,轉眼奔到眼前。
小四心裡一驚:莫非是那話兒來了?“管家管家。”他輕輕地叨咕了兩聲,就聽到對面馬上那人喊道:“時將軍嗎,主人叫我傳話,他此刻不在城裡,要我帶公子到天香閣去見他。”
時大珩不禁愕然,此時天色快要黑下來了,帶著貴客逗留下城中危險大增。但那人一身黑衣,正是羽鶴亭近身的廬人衛。他撥轉馬頭,只留下一句:“你們跟在後面就是了。”
時大珩乖乖地分出一半兵來,護送小四和公子等人的雜僕車馬繼續前去上城,卻喝令其他人馬護送公子車駕,轉向下城的南山路。
厭火城最著名的歌樓不在乾淨漂亮的上城,而是在下城南山路東段上。南山路可不是一條普通的路,它是厭火城最繁華最熱鬧的所在,一十二座畫橋頭尾相連,林立的客棧酒樓間,歌伎美酒並世無雙。誰若到寧州來,不到南山路上走一遭,那便算白來了一趟飛翔之土。
與白天熱鬧夜晚冷清的上城正相反,這條路越到夜暗,成串的紅燈籠越是將整條路照得耀眼分明,脂粉香氣越是飄蕩撲鼻,行走在此的女子也越是腰肢柔軟,容貌如花。據說東陸上紅粉香飄八十里的南淮,將城中色藝出眾的歌女舞伎分為上中下三品,尋常女子不入品,最好的就要稱為絕品了。著名的南淮十二樓中,可稱絕品的也不過六十四人,那是東陸最繁華的商城情形;但在寧州這座小小的厭火下城中,就在南山路這一條街竟是絲毫不輸給南淮啊。
厭火下城中,怕有二成的人都靠這條路吃飯:拉皮條的,小偷小摸的,起鬨的,架秧子的,賣酒引漿的,賭博擲骰子的……形形色色。蝦有蝦路,鱉有鱉道,這些男女平日裡井水不犯河水,各取所需,但今天卻隱約有一股不和諧的氣息瀰漫在南山路上,那些嗅覺敏銳的老江湖們都感覺到了,只是任他們抓耳撓腮,東張西望,也找不出這種不安的根源來。
厭火城最著名的歌樓,便是臨近街頭黃鸝畫橋的天香閣了。那是一座三層重簷飛閣的院落,門口高高地挑著三盞紅燈籠。此時,臨近院門的幾名藉著燈光賣掛爐烤鴨的、賣皮靴子的、賣古董玉的商販原本正在談天說笑,突然看到一名白鬍子老頭從街道盡頭的黑暗中浮出,悠悠地走到燈籠紅光罩著的一片亮裡。
那老者眉目平和,衣著卻是一領華貴的青羅紗,紗上繡著大朵的紫色牡丹。這人走得甚慢,一行一動都帶著股緩慢的優雅情調。從這種從容不迫的步調裡,那些老江湖們一眼就可認出這是名羽人貴族。羽人行動敏捷,日常生活中卻追求這種緩慢動作透露出的高雅。
只是,一名羽族貴人,怎麼可能半夜行在下城的街道上呢?
老者隨身帶著一名健僕打扮的漢子,那漢子長手長腳,身材瘦弱,就如一根鐵棍,最離奇的是臉上竟然戴著一個鐵面具,描畫著紅黑相間的眉眼,看上去猙獰異常。那些在厭火城廝混得久了的角色都想起一個傳聞,不由心中一跳。
看著這兩人走過來的城民們突然都懷疑自己的眼睛有點花,因為他們覺得那兩人身後的夜色隱隱約約地似在翻動,彷彿整個夜晚都因為這兩個人的出現而被攪動了。
他們剛在奇怪,卻發現翻動的夜色原來是上百名黑衫大漢正從街道兩側陰影裡靜悄悄地湧出,這些黑衣大漢,正是厭火軍中一貫最驍勇剽悍的廬人衛。而那個戴著鬼臉面具的人,也正是廬人衛的首領,刀術凌厲的鬼臉將軍,卻以毫無憐憫之心聞名遠近。
江湖上傳聞鬼臉是整個寧西最頂兒尖的高手。厭火城裡能和他比肩而立、當得其對手的,不過寥寥二三人。這二三人中,就包括黑幫鐵君子手下的勇士鐵昆奴、飄忽不定行蹤難覓的黑影刀、只在傳說中現過身的白影刀。許多人猜想,這幾個人之間,早晚會進行一場龍爭虎鬥,且看是誰當得“厭火城第一武士”這一稱號。
腿腳麻利的人都已經閃開了,但總有些不知事的愣頭青還在發呆,立刻被湧上來的黑衣廬人衛們給呼啦啦推到一邊,摔了幾個跟斗。兩個架著鍋起油條的小販躲閃得慢,被連油鍋一起打翻在地,發出巨鑼一樣的轟鳴。整條街頃刻間都安靜了下來,隨即天香閣前後兩百步內的場子被清個一空。
那名老者咳嗽一聲,緩步走入歌樓。
天香閣玄關之後的大堂裡,擺放著十來張酒桌,每張桌子都用半透明的簾幕圍繞著,影影綽綽地可以看到持觥的酒客和吹彈的歌女。酒客們看到老者進門的架勢,都悄悄地停下杯盞,不敢開聲。
迎面一個託著泥金茶盤的小茶倌兒站著發愣,被鬼臉人伸出一隻手在肩膀上一揮,登時平著飛出數尺,盤中茶盅居然一個也沒有打翻,他這下愣得更厲害了。
老者沒有理會堂裡呆坐的那些人,透過這些簾幕和整排的落地長窗,可以看到中庭裡那縱深極長的花園。老者似乎對天香閣的路徑很熟悉,徑直推開長窗,往花園深處走去,鬼臉人跟在後面。
這間花園兩側連著長長的迴廊,加上前廳後樓,四面都是長長的簷頂,坡向院子中心。這是東陸形制的建築方式,下雨天時,四面的雨水都會順著簷溝和三角形的瓦當滴水匯入庭院,寓著肥水不流外人田之意。
花園裡種著無數奇花異草,散發種種異香。木賊草、燕子飛、繡球、水仙、火紅色的美人蕉、還有極多的白色山茶、芍藥、水艾草。行在長廊上,就如同被透明的花香包圍了起來。
只見花園的盡頭是一排次第折角的小樓,這裡就是有名的南山六玉閣。有一道又長又陡的樓梯,獨獨通往最後那座樓。
樓梯頂上擺放著一張又長又寬的扶手椅,椅子上獨自坐著一條大漢。那大漢高有八尺,頭頂精滑溜圓,光著膀子,露出一身虯結的肌肉。遠遠只見他右耳垂上掛著一個碩大的金環,手上提著一根鐵棍,看見那老者和鬼臉走上樓梯,站起擋在了面前。
他這一站,就將樓梯堵了個嚴實,當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那光頭大漢虎視眈眈地瞪著兩人,也不說話。
鬼臉在面具後翻起白色的瞳仁,兩人對目一撞,旁人彷彿聽到銅豆落在銅鑼裡的脆響。
老者微微一笑,他的笑如春風拂面,讓繃得極緊的弦鬆了下來。
他對那光頭大漢說:“我這次來,只是喝酒,沒有別的事。天香閣難道還怕客人多嗎?”
那光頭大漢朝樓梯後努了努下巴,悶悶地開了口:“羽大人既然是客人,沒必要帶這麼多人上去吧?”
老者轉身看了看,彷彿剛注意到跟在他身後湧進園子裡的上百名黑衣人,驚訝地皺了皺眉,衝著樓梯下面道:“你們跟過來幹什麼,都出去。這是天香閣,掛著鐵爺的牌子,若有人敢鬧事,自然有鐵爺負責。”
他轉向那光頭大漢,用一根指頭點了點樓梯盡頭掛著的一塊玄鐵牌子,問道:“鐵昆奴,我說的是嗎?”
那塊鐵牌子六寸見方,烏沉沉的,上面刻“鐵浮圖記”四個大字。
那大漢將血紅的眼瞪過來:“羽鶴亭羽大人,你言重了。即便沒有鐵爺的牌子,這滿厭火城,也沒人敢碰你。”
老者打了個哈哈,朝後面擺了擺手:“你們都在外面等著吧。”
那上百名黑衫人暴雷般齊聲喝道:“是!”這一聲喊齊整異常,震得房梁抖動,顯出廬人衛的訓練有素。樓內樓外的那些閒人都聽得心裡發毛,蟊賊碰上正規軍,畢竟心中惴惴。不少酒客已經腳底抹油,開始往外溜去,卻也還有些不怕死的殺貨依舊不肯走,賴在這裡想看看熱鬧,畢竟城主大人隨駕的風采,不是等閒可以看到。
過不多時,茶鑰公子和小四將軍被時大珩帶到了天香閣小樓中。
有美女看了,小四興奮地想,推門而入,卻大所失望。原來這小樓還有一個前廳,他兩人只見到羽鶴亭正坐在空蕩蕩的幾前喝茶,一個鐵面人獨自站在身後,連個侍侯的丫鬟都沒有。
寒暄過後,雙方直吃了七八十盅茶,喝得肚子高高隆起,茶鑰公子始終不提正事。小四隻拿眼睛瞄看那個鐵臉人。
羽鶴亭微微一笑,說:“鬼臉將軍是我心腹。”
茶鑰公子又左右看了看,還是不說,只道:“這是那個什麼鐵爺的地方?我們尋思的事,這個……在這裡豈非……”
羽鶴亭哈哈大笑:“正是要在鐵問舟的地方談事,方保得萬無一失,公子不妨直說吧。”
“好,好,好,那我也就不掩瞞了。羽大人的事,家父已聯絡上了沙陀蠻。”
“哦。”羽鶴亭不動聲色地又給兩人添上茶,笑咪咪地說,“這是厭火臧楠山的初茶,自然比不上茶鑰的十八品,但也鮮嫩清香,別具一格。”
小四愁眉苦臉地接過茶杯,只可憐被一肚子水撐得半死,又餓得咕嚕嚕直叫,他只盼公子和這人趕緊談完事,好出去找幾個漂亮姑娘侍侯著,狂吃海喝一番。
羽鶴亭卻不著急問結果,又問:“茶鑰與沙陀交戰良久,他實力究竟如何?”
“當年風鐵騎飛奪滅雲關,寧州十萬蠻族大軍風流雲散,雖然被剿滅一部,但大半流竄鄉野,為匪為盜;現在寧州衰微,這些流寇重新聚集到沙陀麾下,帶甲武士三四萬,控弦之士五六萬,加起來就有十幾二十萬,實力著實不可小覷,不可小覷呀。”茶鑰公子揮著扇子連連搖著頭說。
羽鶴亭見他不肯直說,莞爾一笑。他自然知道茶鑰和沙陀幾次摩擦,卻接連敗戰的事情,若非茶鑰城主早與沙陀暗中來往,互通款曲,只怕輸得還要難看。
又問:“那麼南藥比之如何呢?”
“南藥?哈哈,南藥。”茶鑰公子先是大笑,後又冷笑。小四也連忙陪著先大笑後冷笑,不過比之公子慢了半拍,大笑聲和冷笑聲混在一起,未免有點古怪。
茶鑰公子拍著胸脯說:“城主如果能拿定主意,南藥不煩勞沙陀動手,就由我們來解決了。”
他代表父親前來談判,自然不能由著羽鶴亭問個不休,於是端起杯子狡猾地問:“城主的厭火軍實力雄厚,在八鎮中一貫排名在前,何必找沙陀幫忙呢?”
羽鶴亭哈哈大笑。他笑起來的時候,眯縫起眼睛,眼角上斜,看上去就如同一隻上百歲的白鬚狐狸:“不瞞你說,厭火要是隻圖自保,那是易如反掌啊,此刻我要藉助你們茶鑰的力量,自然不敢有絲毫隱瞞。”他斜眼看了一圈,開誠佈公地說:“我要對付的是風神和黑翼啊。”
“啊也,”茶鑰公子愣了愣,手上喝完的杯子忘了放下來,“羽大人要對這兩鎮下手?他們可是青都羽王的忠臣啊。”
羽鶴亭在談論這造反的大事時,臉上的笑意只有更濃。他道:“金山、白河反了這麼多年,以為能夠偏安一隅,但翼動天性情剛強,心多猜忌,他入主青都後,豈容臥榻之旁有人酣睡?這幾年來,別提金山和白河,我們其餘幾家的日子又何嘗好過。”
他臉上依舊帶笑,卻突然“喀嚓”一聲捏碎了手中的杯子,茶水流了一桌,那些銀針一樣的茶葉也散落一幾。
“如果不把他……”他微笑著說,“又怎能維持住當前局面呢?”
茶鑰公子“哦”了一聲,手裡的杯子依舊停在半空,以稱傲茶鑰的滔天謀略想了良久,臉色有點發白:“原來羽大人是想動青都?”
“不錯,”羽鶴亭點頭道,“要對付青都,我的厭火軍必然要先全力應對風神風鐵騎及黑翼風雲止,如果姓鐵的在背後搞我一下,那也是麻煩事一件。只要沙陀蠻願意幫我解決掉這肘腋之患,我就可與沙陀結盟,牛馬糧草金錢都不在話下,整個下城,”羽鶴亭舉起寬大的袖袍在空中劃了半個圈,“這等花花世界,也任由他劫掠。”
小四想著入城來一路看到的稠密房屋人群,還有街上的無數美麗女子,眼前這雕樑畫棟的小樓,如果全落到沙陀那不通風月的蠻子手裡,未免有點可惜,不由得“咕”的一聲吞下一口口水。
羽鶴亭彷彿看出他的心思,笑道:“我要的是整個寧州,小小一個厭火城,有什麼可惜。”他掉頭看著茶鑰公子,推心置腹地道:“若我大事成功,三寐河以西的三方寧州,都是你家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