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蜷在懷仞胸前,那個孩子也看到了那位不速之客,卻沒有絲毫的驚訝,漆黑的眼睛裏露出了歡喜的神情,拉拉懷仞的領子,奇異地笑了起來,“來了。”
“神,請稍息。”懷仞的眼角掃過那個黑衣少年,淡淡説了一句,小心翼翼地俯身將孩子放回到了白玉座椅上,回身將手按在劍柄上,冷冷看着來人。那個刺客有一雙冷而亮的金色眼睛,雖然滿身是血、卻依舊射出不服輸的光,手中的長劍滴滴答答的全是血。
是幽國人麼?看到那一雙眼睛的時候,懷仞冷定如巖的手震了一下。接着他的視線迅速落到刺客手中的劍上,在看到染血劍脊上那一道一模一樣的閃電狀痕跡時,他幾乎忍不住要脱口低呼。
“懷仞。”耳邊忽然傳來了聲音,叫他的名字。那個孩子坐在玉座上,看着闖入的黑衣少年,忽然輕笑,“眼睛。”
“……”聽到神的口諭,向來無條件服從的劍士卻破天荒的遲疑了一下,手已經按上了劍柄,卻沒有拔出,只是擋在玉座面前,看着這個幾十年來第二個闖入離天宮的刺客。
金色的眼睛……也是來自極北處幽國的人麼?劍身上那道銀白色的痕跡,是……?
“眼睛。”身後傳來是孩子毫無温度的聲音。
懷仞不能再想,薄唇一抿,手腕發力、一劍便刺破了空氣——他的目標不是刺客的心臟或者咽喉,卻是直取對方的雙目!
神説,要這個幽國刺客的眼睛。
顯然沒有料到從三千鐵甲中破圍衝出、這個離天宮最深處卻還有這樣的劍士,黑衣少年微微一驚,但身手畢竟矯健,在力戰之後還來得及迅速反應,身子陡然如同折斷般後仰、避開了那一劍,同時手中長劍直指懷仞的心口。
懷仞竟然不閃不避,第二劍依然刺向對方的雙眼,速度快過閃電。
刺客喘息着,略微有些吃驚,然而迅速作出了判斷——哪怕拼着毀了一雙眼睛,他也要擊敗面前這最後一道障礙,去到創世神面前!三百年了,天下蒼生如入火窟,有多少話想對神祈禱,有多少不平想讓神聽見啊!自從揹負幽國所有人的希望,孤注一擲地闖入離天宮開始,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
懷仞看到黑衣少年這般不顧一切的劍法,冷定的臉上陡然掠過一絲嘆息。彷彿對於少年的劍法洞若觀火,他根本躲也不躲,只是微微偏開了一下身子,手中薄而鋒利的劍輕輕一轉,剜向那雙冷光四射的金色眸子。
只是一個剎那,懷仞的劍刺破了刺客的眼瞼,而同時刺客的劍也刺破他的鐵甲,切入他的心口。然而正如懷仞計算的那樣,那一劍在後仰中刺來,在刺破鐵甲的剎那劍勢已盡。
看着疾刺而來的劍,黑衣刺客臉色蒼白——
“是你?是你?!”金色眼睛的少年看着剜向他眼睛的那把長劍,看着劍身上一模一樣的銀色閃電狀痕跡,目眥欲裂,“懷仞!是你!”
然而懷仞金色的眸子冷如閃電,手絲毫不緩,薄薄的劍尖刺入刺客的眼角,挑出。血從眼裏流出,劃過少年英挺的臉。“是你!”刺客直直看着離天宮最深處守護創世神的冰國劍士,忽然大笑起來,身子猛然直起,竟是將自己的眼睛往懷仞劍尖上送去,“拿去!”
將頭顱撞向長劍的剎那,刺客手裏的劍也同時刺出,不顧一切。
顯然也沒料到對方這樣瘋狂的舉動,懷仞剎那間竟然下意識地撤劍後退。一流的高手交鋒,氣勢稍餒便是敗局。刺客的劍轉瞬便從剛才鐵甲破口處透入,直刺入他心口。他來不及退,感覺心臟陡然一冷。就在那剎那,懷仞手裏的劍尖已經挑出了那顆金色的眼睛。
已然是兩敗俱傷的局面。
然而,在血從心口和眼眶流出的剎那,彷彿有一種無形力量逼迫,湧出的血珠居然轉瞬倒流回了傷口內!
性命相拼的兩人同時都想催加手上的力量,然而發現力量忽然間被奇蹟般地從身體裏抽空了。身體完全無法動彈,就彷彿連着這個雪白的空間一起、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凝定了。
眼角的餘光裏,懷仞看到了那隻蒼白纖細的小手正緩緩抬起,指住了他們。
“神。”不明白創世神的想法,懷仞在心底詫異地輕問了一聲。
女童笑了起來,那個表情在孩子臉上顯得有些奇怪,她忽然從玉座上消失,在下一個瞬間就出現在兩個執劍的人之間,漂浮在半空,低下頭,用漆黑的眼睛看着黑衣刺客——那樣全黑的眸子,讓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黑衣少年額上陡然冒出了細密的汗珠。
“眼睛。”創世神嘴裏忽然吐出了第三次低語,輕輕垂下手,用纖細的小手撫摸着刺客已經被刺瞎的眼睛。黑衣少年下意識地閉了閉眼睛,感覺冰冷的手觸摸在他的眼瞼上,尖利的指甲划着他被劍剛割出的傷口。
“神!”雖然無法開口,懷仞在看到神之右手覆蓋上刺客眸子的剎那,在心底驚呼。
“眼睛。”孩子的面容上陡然有不相稱的蕭瑟表情,創世神的手輕輕撫摩着那顆金色的眸子,將它放回破裂的眼眶——在那隻纖細的右手撫過的地方,剎那間肌膚復原,血流停止,那滴着血的金色眼珠,重新閃爍在少年蒼白的臉上。
懷仞忽然間不出聲地舒了口氣——他居然忘了……神之右手是沒有殺戮的力量的,最多隻能守護和創造。
“眼睛。”輕輕嘆了口氣,創世神瞬間回到了懷仞臂彎中,勾着他的脖子蜷在他胸前,回手按在心口上。被刺破的心臟陡然完好無損。
“感謝神。”懷仞按例低聲回答——他是這個雲荒上離神最近的人。離天宮裏,他從未想過自己的生命會有什麼危險。所以剛才對付這個刺客的時候,不知道是託大還是故意手下容情,他只是以純粹的劍術來對付這個闖入的黑衣少年,而沒有動用任何一種術法。
金色的瞳子裏映出女童空無的表情。然而那純黑的眼睛沒有一絲表情。
“創世神?……你、你是創世神?”被血污的視線重新清晰起來的時候,黑衣刺客看到了面前的孩童,震驚地脱口,“你就是創世神?”
“對神請使用‘您’的敬稱。”女童沒有回答,那個高大的劍士淡淡開口,一隻手抱着孩子,另一隻手卻始終握着那把銀色的劍,劍尖上刺客的血尚在緩緩滴落,流過劍脊上那道白色的閃電痕跡。
那道痕跡宛如真正的閃電一樣,刺入幽國黑衣少年的眼裏,他只覺有烈火在心底燃燒起來,熱血如沸——和所有遺民一樣,他對那個故事耳熟能詳。
五十年前,雲荒第十一代劍聖門下最出眾的弟子懷仞、衝入離天宮內去見創世神,為天下蒼生請命,結果一去不返。據説他殺入了九重門後的神殿,最終卻被六長老聯手截擊,力竭而死。他的家人也一夕之間消失於雲荒大地——和懷仞相關的一切都憑空消失了,留下的只有關於英雄的傳説,輾轉於六國遺民耳側,激勵着一代又一代青年遺民奮起抗爭。
然而他怎麼都沒有想到,在這個離天宮最深處的神殿裏,會遇到傳説中的英雄!這個被所有幽國人都認為是死在五十年前的第一劍士,居然成了冰國的走狗!
“呸!”一口啐在地上,刺客忽然輕蔑地看着面前的男子,冷笑起來,“叛徒。——你也配拿這把光之劍?”
握着劍的手不易覺察地一震,懷仞沒有回答,他懷裏那個女童也沒有説話,只是用純黑色的眼睛靜靜看着眼前這個黑衣刺客,又轉過頭看看懷仞,嘴角忽然微微浮出一絲笑意。
“你是劍聖門下?你把九重門外的守衞都殺了、才進入這裏的?”懷仞打量着這個渾身浴血、卻尚有餘力的刺客,微微有些吃驚——冰國守衞九重門的戰士個個都非泛泛之輩,無論武學還是術法尚都可獨當一面,當年他殺到第九重門前便已力竭。然而眼前這個同門劍術造詣顯然還不及當年的自己,卻一路殺入了離天宮、甚至尚有餘力?
“當然。”黑衣少年傲然抬頭,輕蔑地看了一眼懷仞。轉瞬屈膝對着創世神跪下,流着血的手重重拄到了地上,俯首大聲祈求:“第十三代劍聖門下弟子玄鋒拼死前來,為六國遺民求見創世神!請神出手、救天下蒼生於水火!”
女童的眼睛眨了一下,沒有表情。
“冰國凌虐遺民,魚肉百姓,禍害勝於破壞神當年——請神之右手解民於倒懸!”第一次的祈求沒有得到回應,刺客玄鋒心中陡然一怔,重複了一遍。他並不想看到這樣的局面——創世神,居然不回應遺民的請求?
難道正如遺民悲憤的傳言那樣:神早已遺棄了六國遺民,只被冰國極盡榮耀地供奉了起來?神只庇佑冰國麼?
創世神孩童的面貌上,依然沒有絲毫表情,漆黑的眼睛看着跪在地上的幽國劍士,隱約有猜不透的笑意和冷意。小小的左手勾着懷仞的脖子,右手卻藏在懷裏。
“玄鋒請求創世神展現神力、拯救六國流離的百姓!”黑衣少年重複了第三遍——那也是他心裏的底線。那個“破天”的行動一開始之時,他和那些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就約好:如果神之右手並不回應他們的祈求,那麼他便拼了一死,也要不顧一切地弒神!
就算殺不了神,也要牽制住六長老,讓前往空寂之山的戰士們贏得時間。
最後一遍祈求説完的剎那,玄鋒的手暗自握緊了長劍,吸了一口氣,長身欲起。
“人是不可能弒神的。”忽然之間,一個聲音清清楚楚地響起在空氣裏,女童微笑起來,漆黑的瞳子看着面前握劍的刺客——那是她説出的第一個完整句子,帶着奇異的語調,靜靜,“你們的人,已經去了空寂之山接我哥哥吧?”
一聽神吐出這樣的詰問,一直冷定的刺客臉色剎那間慘白。玄鋒踉蹌着後退了三步,幾乎握不住手裏的劍——神知道?神早就知道?
怎麼可能……他們六國遺民秘密籌劃了那麼久,才擬定了這個“破天”的計劃。
一方面作為劍聖門下的他、前來帝都拜見創世神,祈求神的保佑,同時也牽引住元老院六長老的視線和精力;另一方面,六國遺民中的精英戰士秘密集結、前往空寂之山的祭壇,準備打開封印、藉助魔之左手的力量來推翻冰國的鐵血統治。
那樣嚴密的計劃,本來該不會被人知曉——而創世神居然洞若觀火。
聽到“破壞神”三個字,連懷仞都大吃一驚,脱口:“你們瘋了!你們想釋放破壞神?”
“瘋子也比叛徒好。”玄鋒冷笑起來,即使他面對着神心裏是如何的敬畏與恐懼,然而看到這個同門的叛徒,少年心裏依然是滿滿的殺氣和鄙夷,“是冰國人逼我們的!與其忍受他們的苛政,還不如釋放破壞神!”
“破壞神釋放出來了,你們怎麼可能控制雲荒不陷入黑暗?”懷仞金色的眸子裏有冷電,厲聲,“你們妄圖和冰國一起毀滅麼?你們要毀掉這個雲荒?!”
“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叛徒!”玄鋒揚起頭,睥睨地看着這個五十年前的“英雄”——也許是因為留在神之右手身側的緣故,時間對懷仞沒有絲毫的影響,如今本該是老人的他依然保持着和衝入離天宮時一樣的外貌,年輕英武,和麪前比他小五十歲的黑衣同門幾乎一模一樣。
——唯一不同的,只是目光中不復有玄鋒那樣的熱血如沸。
“他當然有資格教訓你。”懷仞沒有回答,出乎意料的是女童開口了,神的嘴角泛起一絲冷笑,“如果不是懷仞,整個幽國和劍聖一門,五十年前早從雲荒大陸上徹底消失了。”
“什麼?”玄鋒愣了一下,脱口。
“神。”懷仞似乎不想説下去,微微抱緊了那個女童——他沒有想到一直寡言的神今日忽然如此多話,更沒想到刺客闖入到現在、外面的六長老居然沒有趕來。
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情?離天宮的守衞忽然間變得如此脆弱?
然而蒼白的小手撐住他胸前的鎧甲,創世神眼睛裏浮出幻彩般的光芒,對着那個桀驁驕傲的刺客繼續説下去,冷笑:“做英雄是要付出代價的……當年這個笨蛋只憑着一腔熱血衝入九重門,力竭被擒。在那時候,整個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就要有必死的覺悟。可當年懷仞失敗後、為何你們還能活得好好的?”
玄鋒忽然怔住。這個疑問幾十年來並不是沒有人提出過,然而始終沒有答案。
於是遺民們紛紛猜測是懷仞在自知無望的時候早已自刎、冰國人從而無從拷問。然而那分明是説不通的——懷仞的家人在一夕之間消失,冰國顯然已經查到了刺客的真正身份。
然而無論如何,那次轟轟烈烈的事終究沒有引起冰國的嚴厲追究,無論是幽國遺民還是劍聖門下,幾十年來依然在冰國的統治下平平安安地活着——境況雖然不可能變得更好,卻也沒有惡化得無法忍受。
“苟活也是要有代價的。”創世神漆黑的瞳子裏透出冷笑。
玄鋒猛悟,脱口低呼,看向懷仞——懷仞臉色也是蒼白,默不作聲地抱着女童握劍而立,淡淡看着幾十年後闖入離天宮的同門,眼神複雜。
那彷彿是面對着另一個自己的感覺,讓劍士在五十年後再一度陷入了恍惚。
“我免去了懷仞的罪,將他留在離天宮內——即使是六長老,也無法違抗神的意志。”創世神的眼睛是漆黑的,所以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女童的聲音卻是不相稱的威嚴和滄桑,“但是人世有人世自己的力量平衡規則——作為相應的對策,六長老將懷仞所有家人扣留,監視着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若懷仞有絲毫異動,血便要成片的流淌。”
“……”黑衣少年陡然説不出話來,訥訥看向同樣握着光之劍的懷仞,許久,終於開口問,“真的是這樣麼?前輩?”
——幽國遺民和劍聖一門,之所以能活到如今,便是因為那個最優秀的前輩多年前便以身事敵?
“我不過是在接受我應得的……”然而懷仞沒有承認,只是蒼白着臉漠然回答,似乎五十年後豪情熱血都以消磨殆盡,“我根本不是什麼英雄——那樣毫無計劃的莽撞只會給族人帶來災難。我不過是在為錯誤付出代價。”
“那不是錯誤!”玄鋒忍不住,衝口而出,“那就是英雄!”
“真的英雄,不會只憑着一腔熱血去做沒有把握的事情。”懷仞眉梢挑了一下,看向年輕的同門,“至少,該象你們這樣有了嚴密部署、才開始去赴死——我當年不過是一介莽夫,差點害死所有族人和師門。”
在黑衣少年回答之前,女童微笑起來了,她轉頭看着幾十年來陪伴左右的幽國劍士,輕輕點頭:“是的。當年的懷仞不過是一介莽夫,在此後的五十年裏,他才稱得上是英雄。能忍受在離天宮內陪伴我五十年,除了御風,沒有第二人做到。”
“神。”懷仞嘆了口氣,對於創世神第一次的讚許不知如何回答。
——那還是神第一次開口説這麼多的話。過去漫長的歲月裏,除了下棋、冥想、練劍和學習術法,他幾乎沒有多少機會和神説話,哪怕開口、聽到的也都是幾個字的回答。五十年了,陪伴在這樣沉默的奇怪孩子身邊,忍受着這樣變化無常的脾氣、種種匪夷所思的古怪癖好,換了其他人或許早已發瘋。
然而他卻在這個時光凝固的地方活了那麼多年,甚至得到神親自的指點、開始修習雲荒大地上連六長老都無法得到真傳的種種術法——他從來無法想象在那個孩童的軀體裏,無所不能的神在想一些什麼。
天意從來高難問,即使那麼多年的相伴、始終無法逾越人神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