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喜歡說,某一座城市處於生死關頭、某一座城市處在危急之中雲雲,其實這種說法相當不確切。城市很難死亡,死的都是人。
南淮城就走到了生死關頭,一部分人等著上戰場送死,一部分人等著接受亡國奴的命運。鑑於九州陷入令人昏昏欲睡的和平狀態已經好幾百年了,人們對於改朝換代這種事情還缺乏點心理準備。在此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內,他們將不得不學會去習慣。
石秋瞳全副戎裝的騎在馬上,立於城外。南淮剩下的家底都在這兒了。她想,再過一會兒,自己就會變成一具屍體,掩護自己的父親逃亡,同時也為王族留下一點顏面。大概過上許多年,在那些關於王族的頌歌中——假如存在的話——自己會成為一個被世代傳誦的女英雄呢。想到這裡,石秋瞳有些悽苦的歪著嘴角一笑。
“想到什麼好事兒了?一個人在那兒傻樂,”身邊傳來一個懶洋洋的聲音,居然是雲湛。
“你走錯地方了,”石秋瞳說,“一會兒這是主戰場,在這地方保命可不容易。”“我是來送命的,”雲湛信手撥了撥弓弦,好似在彈棉花,“我突然覺得世界太灰暗了,人生太蒼茫了,活著真沒意思,還不如死了一了百了。”石秋瞳不作聲,過了一會兒說:“你現在走,還來得及。”“我不會走的,”雲湛依然嬉皮笑臉,“我死志已決,當以此有為之身多拉幾個墊背的,殺他個嗚呼哀哉不亦樂乎……”石秋瞳聽著他胡扯,眼裡令人不易察覺的亮了一下:“你又何苦為了這座城市送命?你既非生於斯,也非長於斯,做一個遊俠,去哪兒找飯吃不是一樣?”雲湛側過臉,很難得的直視她的眼睛,自從少年時代分手之後,每有相遇,他的目光都是躲躲閃閃。
“以前姬承也問過我類似的問題,”他說,“我告訴他,因為這座城裡有一個人。有時候,我想到離她如此之近,心裡會稍微覺得有些安慰。”石秋瞳低下頭去,許久沒有言語。香豬的惡臭正從遠處飄來,用死亡的陰霾將這支軍隊包圍起來,她卻隱隱嗅到一絲鮮花的芬芳。
唐溫柔自從全面接管姬家的大小事務之後,再也沒有餘暇去弄刀弄槍了,而這本來是她少女時代的一大愛好。此時她重新拿起那根銀鞭,一種陌生的感覺從心頭湧起。
鼻青臉腫的姬承無奈的坐在一旁,看著老婆披掛停當。此時他無比的希望老婆是在衝著自己發威,捱打也好,下跪也好,餓飯也好,什麼都行,就是不要替自己去打仗。但是老婆仍然以一家之主的威嚴毫不鬆口。
“這個家裡誰說了算?”她問。
“你,”姬承回答。
“那你就閉嘴別廢話!”“不。”老婆大怒,抬起手裡的銀鞭就想抽下去,想起這鞭子的威力,忍了忍又放下了。她抬頭看看天,時候不早了,第一絲若有若無的晨光已經掛在了窗頭。過一會兒,天亮之後,這一條街上的男丁將會在街西口匯合,在保正的帶領下,去往城頭協助守城。至於能回來多少,那就不知道了。
老婆一幅若無其事的表情,眼看就要出門,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又轉了回來。
“少喝點酒,天冷了記得多加衣服,”老婆說,“花錢僱個賬房先生替你管賬,別總是稀裡糊塗的過日子。”“我要是死了,你就再娶一個,”老婆說,“其實我也知道,你們姬家也算是名門,沒有後代的話,怎麼也不好向列祖列宗交代。我以前老是吃醋,不許你納妾,你別放在心上。”姬承遲鈍的點著頭,似乎完全沒有聽清老婆說了些什麼,也沒有看清老婆眼睛裡閃動的晶瑩。他只是指了指老婆腳底,疲乏的說:“老婆,釦子掉了。”老婆低頭一看,地上還真有顆釦子。她剛彎下腰去拾,頭上突然捱了重重一下,腦袋裡嗡的一下,暈過去之前只來得及反應兩個字:“糟糕!”姬承扔掉手裡用厚布裹住頂端的木棒,重重的喘了口氣。生平第一遭,他居然也打了老婆,而且這第一次就動用了兇器,與其說他是在歉疚,不如說是惶恐。
“不會打壞吧……”他一面嘟噥著,一面笨手笨腳的用繩子把老婆捆起來,“我包得挺厚的,你最多也就是躺一會兒就沒事了。”老婆很快成了粽子,姬承看看覺得不妥,又把繩子鬆了鬆,在手腕等部位墊上布片。
“老婆,你可別記恨我,”他絮絮叨叨著,“我這輩子被你整治得夠嗆,臨到死了,還你一棒子,捆你一次,也算讓我找點平衡對不?”唐溫柔陷在昏迷中,沒有回答。姬承仔細端詳著她的面容,他不無心酸的發現,老婆真的老了許多。這些年來,當姬承浪跡於青樓與酒樓中時,她一個人默默的操持著沒落的姬家,默默擦拭著沉寂已久的虎牙。作為代價,那些眼角細密的皺紋,頭上些微的白髮,把當年美麗靈動的少女變成了如今毫無神采的婦人。在離別的這一刻,姬承才恍然覺得,自己的一生虛度了太多,荒廢了太多,最對不起的就是自己的老婆。
真是可笑,姬承想,人總是要到失去的時候才會去後悔、離別的時候才會去珍惜。而時間總在不知不覺中流逝了那麼多,讓人連後悔和珍惜的機會都不夠。許多年來,他已經習慣和老婆之間貓與鼠的關係,像這樣安安靜靜的呆在一起,實在是少之又少,但這或許已經是最後一次了。
“老婆,”他輕聲說,“其實我已經被你收拾得有心理陰影了。所以,有你這麼一個老婆已經夠了,足夠了,還納什麼妾呢?”他伸手替老婆理了理頭髮,去往地窖中,取出了真的虎牙槍。然後他來到姬家祠堂外,拄著槍站在那裡,讓路人以為他是街頭賣藝的。
當陽光在槍尖上閃耀出刺眼的光芒時,宇文非姍姍而至。他的神情看上去頗為憂慮。
“姬先生,在下必須重申,”他說,“冰玦對人體的損害甚巨,尤其你已經使用過一次,二次使用,傷害更增。倘若再用的話……你將有可能大大的折壽。”姬承悠然一笑:“再長的壽命,往你脖子上拉一刀也一氣折光了,怕什麼?請你務必幫我這個忙。”他一下子想起了什麼,小聲自言自語:“食言而肥啊……還說再也不用這麼沒品的招了呢。”宇文非仍然遲疑未決:“還有一件事仍需再次申明,在下只是理論上懂得怎樣用冰玦激發人體的潛能,從來沒有實踐過。因此,在下並不能保證……”“行了行了,”姬承不耐煩地揮揮手,“怎麼比我老婆還囉嗦?什麼事不試試怎麼知道,打老婆還有第一次呢!快動手吧!”這一天清晨頗有些寒意,該片街區的保正縮著脖子等待著人員的湊齊。按照道理,他應該帶上十多個如狼似虎的兵丁,挨家挨戶的把所有漏網之魚都揪出來。但現在城中已經沒有富餘兵力可供所有的保正來幹這件事了,他也只能在那兒站著,不時有氣無力的喊上一嗓子“男丁集中咧”,然後看著面前寥寥無幾的幾個老弱病殘發呆。
然後他就看到了姬家的男主人、那個經常被街坊用來教育小孩“莫要學姬叔叔的模樣”的姬承。姬承手裡提著那柄看上去很威猛的虎牙槍——據小道消息說是假的——騎在一匹病怏怏的瘦馬上,正從長街上跑過。保正大叫:“姬承!停下來!”對方卻毫不理睬,從他身邊呼嘯著掠過。
“媽的,送死還那麼著急!”保正氣憤的罵了一句。
此時石秋瞳和雲湛正在等著送死。南淮城最後剩餘的精銳部隊都在他們身後,準備用自己的生命保衛國主撤離。這樣一支部隊差不多可以抵擋比自己多出一半數量的敵人,前提是對方沒有香豬。但這個前提不存在,所以勝利的機會看來也不存在。
石秋瞳抬起頭,看著灰濛濛的天空和無精打采的太陽,突然說:“我們剛認識的時候,也是一起躺在房頂上看日出呢,不過那時候的太陽比現在漂亮多了。”“因為南淮是個烏煙瘴氣的地方,”雲湛說,“天空沒有那麼幹淨罷了。再說了鳥之將亡其鳴也哀,現在要是你把別人圍著,保不準你還得讚美兩句壯麗的朝陽什麼的。”石秋瞳噗嗤一樂:“你這個人雖然一肚子壞水,但是臨死之前有你陪著,倒還真不寂寞。”雲湛心裡一動,正想說些什麼,卻看見遠處一片塵煙滾滾。他表面上不動聲色,握著弓的手卻抓緊了。
石秋瞳已經發出號令,士兵們迅速擺好陣型,準備迎接香豬的衝擊。但等了許久,都不見有敵人衝上來。倒是遠處的動靜越鬧越大,不久還放起了顯然是秘術師製造出來的晴天霹靂。
“不過來打我們,在自己的陣地上胡鬧放電,這幫人幹什麼呢?”雲湛喃喃地說。
很快斥候帶回來了令人吃驚的消息:“香豬!香豬都發瘋了,正在攻擊敵軍!”雲湛和石秋瞳面面相覷。這個喜訊來的過於詭異而突然,他們反而有些茫然無措。
“難道是大書袋調配的藥有什麼副作用?”雲湛猜測。
“要不是養豬的搞了什麼鬼?”“別管了,趕緊把所有步兵調上去撿便宜!這下子活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