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承的一生一直在為自己不幸的婚姻而感到懊喪,這種懊喪在那個陰鬱的清晨達到了頂峯。當時他正夢見小銘,他在凝翠樓的老相好。小銘坐在牀邊,風情萬種的解着衣釦,這本來是姬承最喜歡的一種夢,可惜小銘的衣釦剛解開兩顆,他就聽到自己耳邊傳來炸雷也似的一聲怒吼:“姬承!姓姬的!快醒醒!!”姬承在迷迷糊糊中嘟噥着:“別吵!等會兒!”隨即他感覺自己的身體被人整個兒拎了起來,這種老鷹叼小雞的姿勢他已經與老婆演練多年,默契到幾乎成為身體的本能。
懸在半空中,他聽到了下一句話。這句話令他從夢境的温暖中陡然清醒過來,並且立即渾身冷汗直冒。
老婆恨不能把心和肺都一塊兒吼出來:“姬承!虎牙槍丟了!”姬承後來回憶起那個歷史性的早晨,總是唏噓不已。他的生命之舟因為老婆的這一聲吼而偏離了正常航道,開始駛入一條無法回頭的湍急河流。這條河流的起點指向姬家的祠堂,那裏供奉着姬承最顯赫的祖先——曇花一現的大燮王朝開國之君、燮羽烈王姬野的牌位。除此之外還有一柄槍,長七尺七寸,槍刺長達九寸,曾經在姬家先祖們的手中飽飲過無數敵人的鮮血。這柄槍有一個響亮的名字:猛虎嘯牙槍。
當然,這柄槍是假的,是老婆在城西柳鐵匠那裏訂做的,僅供參觀用。真的被藏在姬家的地窖裏。
但是現在真槍丟了。
地窖裏的那個暗格裏,如今是空的。象徵着沒落的姬家全部榮光的虎牙槍,已經不翼而飛。倒是那柄假槍還在祠堂裏閃着微光,隨着清晨的風發出若有若無的嘆息聲。
僕人們都嚇得躲了出去,老婆在身邊號哭,捶胸頓足歇斯底里。虎牙槍丟了,怎麼辦呀?完了完了,天塌了!姬承並沒有覺得天塌了。在最初的驚慌之後,他甚至有一絲快慰。丟了好,他想,這樣老婆每天嘮叨的內容會少一項。
“丟了就丟了罷,”姬承説,“做一個假的放在那兒,別人還不是一樣掏錢來看。管他真槍假槍,能生銀子的就是好槍。”很快他就認識到了自己這種想法是多麼的單純和幼稚。老婆的哭喊聲織成了一張密密的網羅,將他籠罩在其中。姬承你這個廢物!三十歲了一事無成,還得靠老婆來養活你!姬承你這個廢物!你還配説自己是姬家的子孫嗎?姬家的後代靠賣老祖宗的門票吃飯,説出去誰信?姬承你這個廢物!……久經考驗的姬承慢慢從老婆紛亂的咒罵中理出了頭緒。在他終日飲酒作樂、完全不理家事的時候,南淮城已經悄然出現了至少三個姬野的後代,一個個揚着厚厚的家譜,自稱自己是昔年曾橫掃九州大地的燮羽烈王的唯一傳人。據説衙門已經關注此事,説是要禁止打着歷史名人的旗號騙人斂財,將會對這些姬野後人的真偽進行鑑別。
姬承本來是不必畏懼這樣的鑑別的,他手裏有貨真價實的虎牙槍。然而槍丟了,一切都變得不可信了。雖然姬承的確是真正的姬家後代,但他的真人,似乎並不比一杆槍更有説服力。所以,現在的姬家,無比迫切的需要那杆真的虎牙槍。
他一下子想起了老婆罵他的話:“你身上流着的姬家的血,還不如醬油值錢!”一個月後的某一天,姬承已經站在殤陽關黯淡的夕陽下,眼看着夜的潮水被高高的關隘推動着慢慢捲過大地。天邊的雲不斷變換姿態,在漸漸黑下去的天幕中收攏着自己的軀體。天空高闊,遠方的山巒犬牙交錯的起伏着,除了偶爾掠過的一兩隻飛鳥,毫無生氣。而此時此刻,南淮城內應該是華燈初上、炊煙裊裊了。
“你在想什麼?”身邊的雲湛問他。
“我在想我老婆以前説的話。”“她説什麼了?”“她説:我身上流着的姬家的血,還不如醬油值錢。”“哇,她真的那麼直白?”“她不過是在説實話而已。”燮羽烈王的後人輕鬆的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