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寒冷的冬天飲上一杯熱茶,坐看窗外雪花飛舞,美景如畫,無疑是一件很愜意的事。
茶已上。對面的南宮漸雪美人如玉,笑顏如花。
茶是上好的西湖龍井,杯是景德鎮官窯出產的藍釉白瓷。碧綠的茶葉一片片地在水中緩緩舒展、浮沉,馥郁清新的茶香撲鼻而來,沁人肺腑。
飲茶的處所是襄陽城西一處名喚“廬隱”的茶肆。這間廬隱茶肆看來似乎極為簡陋,只是一間結構簡單、佔地不廣、二進二出的草堂,但是草堂前卻有一座範圍頗大的梅園。
楊四在剛跨進廬隱時,心中便是一動:“在這城西鬧市中,居然花巨資構建一座毫無經濟價值的梅園,這廬隱茶肆的主人其情趣固然高雅,卓然不凡,但是他果真只是一個簡單的茶肆主人嗎?如果純粹賣茶來維持生計,五十年也收不回本錢吧?”
不管楊四在心中如何猜想,但在這大雪不歇之時,皚皚白雪覆蓋在草堂瓦頂,堂前無數朵臘雪寒梅爭奇奪豔,在風雪中挺拔勃發,的確頗有一番情趣,令人有飄然出世之感。坐在這等草堂中飲茶賞雪,實在無法去理會塵世中的煩囂俗事,足可清心寡慾修身養性。
然則,這世間能懂得這一份真趣的人何其少也?偌大一個草堂中除了楊四和南宮漸雪外,竟無一人。紅塵俗世,人人皆為名利二字熙來攘往,又有誰願意在這風雪中聽梅?
楊四胖胖的手指默默感受着茶水的温暖,口中低聲嘆道:“且不論這間廬隱的主人建此茶肆是何居心,但坐在此間,手握一杯熱茶,遠觀窗外紅塵十丈風雲變幻,不由得塵心頓去啊……”
南宮漸雪微微一笑,道:“先生果然高明,一眼便瞧破此間廬隱不是一座簡單的茶肆。實不相瞞,這間茶肆乃是我南宮家的產業。”
堂堂江北八閥之一,以販運私鹽獲取供利富可敵國的淮陰南宮世家居然會在襄陽設立一座無法盈利的茶肆,這種事若是傳揚出去,一定無人肯相信。
然而,楊四聽了卻沒有露出半絲驚異之色,只是淡淡道:“茶肆乃販夫走卒歇息時海闊天空的最佳處所,貴閥於襄陽城西設立此間廬隱,想來是用來蒐集情報所用。但是,這間廬隱的佈置情趣高雅,一般走卒一見便會望而卻步,又焉敢靠近廬隱半步?實在是有些失策啊!”
南宮漸雪笑道:“這倒不是失策,而是負責這間廬隱的堅叔素有潔癖,不喜與生人結交,故而寧願多費資金另派人手去搜集情報,也不願凡夫俗子叨擾他的清淨。不過這樣也好,至少我們可以有這麼一個清雅之地,可以不受他人打擾地好好聊上幾句。”
楊四舉杯喝了口茶,口中譏刺道:“既然廬隱主人是貴閥設立在襄陽的情報機構的主管,卻只顧自己閒雲野鶴逍遙自在,而不親自參與情報蒐集工作,這是否説明了南宮閥主在任人上的失誤呢?”
早在南宮漸雪奉上蒙綵衣八百戰士潛伏在襄陽附近這一寶貴情報時,楊四便知南宮世家有與自己這一方合作的意圖,剩下的,就只是雙方在利益分割上的談判罷了。
而談判的要訣之一,便是在談判正式展開之前全力打擊對方的氣焰,在戰略上藐視對方。所以,楊四在廬隱的問題上借題發揮,言語中極盡挑逗之能事,只需引得對方心浮氣躁,到時談起條件來便會好辦的多了。
誰知南宮漸雪竟然並不受激,依然淺笑自若毫不介懷:“先生之所以如此説,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襄陽温家的勢力範圍與我南宮家接壤,襄陽更是大江南北的交通樞紐。要在如此重要的戰略要地蒐集情報,我家閥主就算再愚魯不明,也決計不會派一個不知深淺的人前來此地。堅叔之所以能當此大任,實是因為他是我南宮家最好的情報破譯、分析高手,無論敵方隱藏得如何巧妙,他都能從蛛絲馬跡和種種不被常人注意的細微末節中窺見敵人全貌。”
説着,她略頓了頓,似乎漫不經心地瞟了楊四一眼,眼中充滿了調笑的意味,接着道:“蒙綵衣八百戰士潛伏在襄陽左近一事便是堅叔他一手調查出來的,不知先生對此有何感想?”
楊四一陣語塞。他雖然智計天下無雙,卻只是長於策劃、組織和分析,一般都是隱藏在幕後,並不善於在口舌上與人爭雄。若是鷹刀遇上這等場面,必然可以大耍無賴,毫不要臉地與南宮漸雪強辯,一直説到南宮漸雪頭昏腦脹氣得跳樓為止。
可是楊四謙謙君子,嘴巴上的功夫與鷹刀相差了不知有幾個等級,臉皮更是薄了幾分,哪裏會那種下流功夫?無奈之下,只得通紅着臉頰默然不語,手中的茶水拚命往口中灌去。
看見楊四受窘,南宮漸雪噗哧一笑,道:“小女子言語無狀,得罪之處還請先生莫怪。我們言歸正題。先生是個聰明人,有很多話想來不用我多説。一句話,若是此次我南宮家不計前嫌與温家合作,温家能給我們什麼好處?”
楊四很快便調整好心態,搖頭笑道:“姑娘此言差矣!貴閥與温家互為毗鄰,可説是唇亡齒寒,若是温家被花溪劍派吞掉,那麼下一個遭殃的人必是你們淮陰南宮。所以,幫助温家對抗花溪劍派就是幫助你們自己……正所謂合則力聚分則力散,只要我們兩家能精誠團結,共抗外侮,拒花溪劍派在長江以南,你南宮家能好好的做你們的私鹽生意,我温家也照常做我們水運生意,大家各賺各的,這便是最大的好處了。”
楊四這一番話巧妙地點出南宮世家此次主動來襄陽與温家謀求合作乃是勢在必行的最佳自救措施,兩家合作對抗花溪劍派的入侵對於雙方來説,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如果南宮漸雪為此向温家索取好處,那未免有些蠻不講理了。
但是,楊四萬萬沒有料到,對面這個一直斯斯文文的少女居然就是一個完全不講道理的人。而一個女人若是不講理起來,沒有一個男人會不喊頭痛的。
卻見南宮漸雪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杯淺啜一口,緩緩道:“既然如此,那我們就沒什麼好説的了。我寧願日後獨力對抗花溪劍派,也不願在無利可圖的情況下白白出力幫助温家……那麼,先生請走好,恕不遠送。”
楊四一怔。南宮漸雪這一招擺明了是在趁火打劫,她看準温家外憂內患,正是急需外援的時候,不愁自己不答應她的要求。面對南宮漸雪這幾近強行勒索的行為,氣得楊四幾度欲拂袖離去,但畢竟心有不甘。
過了許久,楊四方苦笑道:“姑娘好生厲害!楊某甘拜下風。然則,有賣方有買,既然你想要得到我温家的好處,也須拿出點實質上的東西給我瞧瞧,看是否真正值得我們温家用自己的利益去交換。否則的話,我也無法在温師仲面前説項,促成此次合作。”
南宮漸雪得意一笑,道:“這個自然。我南宮家三百精英子弟早已佯裝成客旅商人沿淮河逆流而上,在離襄陽百里的棗陽城集結待命,若是此次合作意向談妥,不但這三百弟子可以進入襄陽共抗花溪劍派,我南宮家的諸多人力物力的後援均可沿淮河源源不斷而來,聽任先生差遣。最重要的是,鑑於温家情報機構的無能表現,我還可以將廬隱和堅叔暫時借給先生使用。”
説到這裏,她大有深意地看了楊四一眼,道:“據堅叔呈給我的情報,瀾濤雅軒和縱意山城兩閥的動向頗為可疑,一面給關中温家下了大批鐵器訂單,另一面卻集結兵力向關中方向移動……先生智計天下無雙,不用我提醒也可猜透其中玄機吧?”
楊四聞言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叫道:“瀾濤、縱意兩閥要藉機對關中用兵!而時機配合的如此之巧,恐怕他們已與花溪劍派達成合作意向!”他説完這句話,只覺口中又苦又澀,不知是何滋味。如此驚人的情報温家居然毫無所覺,若不是南宮漸雪告知,只怕等到關中被滅了,襄陽這裏還是懵然不知吧?
唉,蒙綵衣八百戰士潛伏在襄陽附近沒能察覺,南宮世家三百戰士逆淮河而上集結於棗陽沒能察覺,瀾濤、縱意兩閥偷偷出兵關中還是沒能察覺……這樣的温家情報機構簡直是形同虛設,白白花費了許多的人力物力,卻沒有半點成效,也難怪被南宮漸雪恥笑。
相對於被南宮漸雪恥笑温家情報機構的無能,瀾濤、縱意兩閥出兵關中這一消息更令楊四坐立難安。原本楊四和温師仲、鷹刀商量好的策略是拱手將長江航運的控制權讓給花溪劍派,暫時作戰略性後退,保存己身實力以圖捲土重來。
但是,瀾濤、縱意兩閥出兵關中無異於斷去了己方與關中的聯繫,後路已斷的襄陽温家就像沒有根的浮萍一樣,天下雖大,卻也找不到片瓦之地可以棲身,最後的命運只有很悲慘地被蒙綵衣殲滅在荊襄一帶。
原來制訂下的策略已經行不通了,只有正面對抗外敵才是唯一可行的道路。然而,僅僅憑藉温家一方的實力,無論如何也無法應付花溪劍派、縱意山城和縱意山城三方夾攻,這是一件顯而易見的事。而南宮漸雪正是明白到這一點,才有恃無恐地要挾己方。
肉在砧板上的温家根本無法拒絕南宮漸雪的無理要挾啊!
經過權衡利弊,楊四幾乎是沮喪地向南宮漸雪低頭妥協:“姑娘顯然是有備而來,不愁我不答應,那麼還是請痛快地開出條件吧?”
望着窗外梅樹枝頭那一朵朵初綻花蕾的傲雪紅梅,南宮漸雪不期然地露出一抹温柔的笑容。儘管,楊四的妥協是在她意料之中的事,可事情進展地如此順利還是令她有一種意外之喜。
如果談判的對象換過是温師仲那倔強的老頭,事情恐怕就不會進行地這麼順利了吧?
“我要一本書冊。一本名喚《割鹿玄典》的書冊。”
南宮漸雪默默沉吟半晌,終於悠悠地嘆了口氣,似乎是極為輕描淡寫地提出了她的要求。
楊四曾經設想過無數種南宮漸雪可能要提出的條件,可偏偏無法猜出她居然會提出要一本書這麼簡單。有那麼一瞬間楊四幾乎以為他自己聽錯了,但是很快他便意識到那本名喚《割鹿玄典》的書冊絕不會是普通的書籍……
楊四雖然不敢自誇是個萬事通,卻也不是什麼孤陋寡聞之輩,中原武林各大門派秘不外宣的武功秘笈之類的書冊,他少説也比尋常武林人士多知道那麼二三十種,因為天魔宮專門有一個機構是負責收羅各大門派的武學之秘的,而他又恰巧是這個機構的負責人之一。然而儘管如此,他卻連聽都沒聽説過温家有這麼一本書冊存在。
楊四不由疑惑道:“《割鹿玄典》?那是什麼東西?”
南宮漸雪瞥了楊四一眼,清澈的眼神中竟浮出一層霧氣,如夢幻一般,那是一種極度渴望的神情,説出來的話語也充滿着崇慕,心馳神往不已:“……古人有云: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昔年秦政暴虐民心大失,引起天下諸侯紛紛趁勢而起,欲取秦而代之,爭霸中原,被喻為‘逐鹿’。而《割鹿玄典》既名‘割鹿’……你説,那會是什麼東西?”
南宮漸雪的這一番話説得楊四既感震驚,又覺得可笑。從她的語氣中可以聽得出來,所謂的《割鹿玄典》竟然是一本可以倚之爭霸天下的寶典。
可是,這可能嗎?欲要成就一番王圖霸業,非但本身要具有可以橫掃天下的超強實力,更需要天下時勢的配合,是為天時,又或者用流行一點的説法叫“天命所歸”。
至於其他的如政治、經濟、軍事等許許多多、極為複雜的要素就更不用説了。如果説手裏捧着一本《割鹿玄典》就可以做皇帝的話,那除非是在做白日夢。
林子大了,真是什麼鳥都有!
人心慾望的極度膨脹是很容易造就瘋子出現的,特別是那些有錢有閒有權有勢的人。跟為了使自己第二天早餐有着落而忙忙碌碌的窮人們不同,那些喝慣了美酒、看慣了美女、實在是窮極無聊的富人們,他們剩下的唯一理想也就是想嚐嚐做皇帝的滋味了。
有些人也不過就是在腦海中想想而已,過一過乾癮;而有些人卻躲在被窩裏越想越是心癢癢,簡直難以成寐,發展到最後,就會覺得任何事都無趣乏味,唯有當皇帝才是最有趣的事,於是,他也就不顧一切地去幹了。
但是,怎樣才能順利地當上皇帝呢?這種事一般人也沒法教你呀!這時,不知哪位有心人手眷一冊《割鹿玄典》作為皇帝速成的指導書應運而生……
這種事情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瘋子指引着一羣瘋子去做一件極為瘋狂的事……讓人可悲、可嘆、又可笑。
想到這裏,楊四幾乎有一種想要爆笑出聲的念頭。南宮蒼穹啊南宮蒼穹,身為淮陰南宮世家閥主的你莫非也有這種瘋狂的想法嗎?
胖胖的臉頰綻開一絲譏笑,楊四道:“割鹿割鹿,顧名思義這本所謂的《割鹿玄典》必然是爭霸天下的利器了……好!反正我楊四什麼夢都做過,就是沒做過皇帝夢,類似於《割鹿玄典》這種東西對於我來説簡直和垃圾差不多。這件事就這麼定了,你們南宮世家只要出兵幫助我們渡過此次難關,我楊四就將這本《割鹿玄典》弄來給你。當然,前提必須是温家有這本書冊……”
説到這裏,他不由頓了頓,疑問道:“你真的肯定温家有《割鹿玄典》嗎?”
雖然聽出了楊四口中的嘲諷,南宮漸雪沒有生氣。夏蟲不可語冰,燕雀安知鴻鵠志?對《割鹿玄典》一無所知的楊四,又怎麼可能瞭解它對南宮世家的重要?
南宮漸雪淡然一笑道:“聽説昨夜有鐵甲蝙蝠在温家內院殺人?”
楊四眉頭一皺,對南宮漸雪突然轉換話題很不適應,可他還是答道:“你的消息果然靈通,廬隱的情報工作堪稱一流。”
南宮漸雪心細如髮,自然看出楊四對自己轉換話題的不滿,便解釋道:“不要以為我是在轉換話題,其實我想説的是,那鐵甲蝙蝠身上所穿的蝠甲戰衣,它的設計圖正是出自《割鹿玄典》!”
楊四聞言一愕,心內大為震驚。他曾聽鷹刀詳細描述過鐵甲蝙蝠戰鬥力的強大、防禦性的堅實和攻擊技巧的詭異,心中實在欽羨不已。一直以來,他都誤以為蝠甲戰衣的設計出自荀家之手,卻萬萬沒有想到竟然是出自《割鹿玄典》。
南宮漸雪悠然道:“這下,你或許會明白到《割鹿玄典》並不是你想像中的那麼簡單了吧?蝠甲戰衣的設計圖只是《割鹿玄典》這瑰麗寶庫的冰山一角,其真正的精華部分更是我等凡夫俗子無法想像的。無論誰手中握有《割鹿玄典》,只要用得其所,當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爭霸天下,將不再只是一個遙遠的夢想!”
楊四不由聽得瞠目結舌,心動神搖。看來,這《割鹿玄典》果然不只是一本皇帝速成指導書那麼簡單,自己之前想的實在是有失偏頗啊!
過了半晌,他方問道:“還是那句話。你憑什麼認為温家有《割鹿玄典》?鐵甲蝙蝠在温家內院殺人並不表示温家擁有《割鹿玄典》……”
南宮漸雪搖頭道:“你以為荀途驚大老遠的從山東跑到襄陽來幹什麼?他親近温婉兒的真正目的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割鹿玄典》啊!而這恐怕就是他死亡的原因了。”
楊四腦袋“嗡”的一聲,幾乎要**出聲來。一直想不通荀途驚的死因,現在想來,必然是荀途驚謀奪《割鹿玄典》的野心無意中暴露了,温家的人為了掩蓋《割鹿玄典》的消息,只好殺人滅口。
但是,殺荀途驚滅口這件事究竟又是誰在背後操縱?温玄、温恆還是温師仲?鐵甲蝙蝠殺人事件背後的真相真的只是温玄、温恆爭權內鬥那麼簡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