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皎月西沉,已是三更天了。
溫玄醉眼迷離、心不在焉地望著眼前這個男人,但心中依然閃爍著聆月舫淡月姑娘那雖然清冷卻更讓人迷醉的神情。
真是美麗呀,那臘雪寒梅般的孤芳自賞,那風輕雲淡般的恬然,那不經意間飄蕩過來欲語還休的眼波。
作為襄陽溫家的直系子弟,不但有揮灑不盡的銀錢,還有一張相當惹人喜歡的俊俏面孔。以這樣的條件,在脂粉場中自然是無往不勝,再漂亮的美女也是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
但是今夜卻有所不同,儘管他在席間竭力討好淡月姑娘,極盡挑逗之能事,詩詞歌賦、琴棋書畫萬般武藝全都賣弄出來,就差用懷中的銀子來砸眼前的冰山美人了,可令人沮喪的是,淡月似乎連正眼也未瞧他一眼。
唉,這樣眼高於頂的女人……有性格!我喜歡。
能夠見到這樣的女人,就是花再多的錢,也是值得的。所以,當一夜盡歡,準備和眾人一起離去時,突然受到聆月舫舫主林思若之邀留下夜談,他幾乎沒有經過半絲猶豫便答應了。只是為了一個理由,希望能再睹淡月姑娘的芳容。
化名林思若,只是隨意地在唇上、頜下粘貼了幾縷黑色鬍鬚的鷹刀,微笑地看著對面的溫玄魂不守舍的模樣,開心得幾乎想要高聲唱歌。
古往今來,男人們最難過的一關就是美人關了。這一次花費巨資引進聆月舫和淡月,想要得到的就是這個妙不可言的效果。果然,事實證明了鷹刀使用美人計策略是非常正確的。
鷹刀並沒有專門研究過化妝易容的技巧,所以儘管他已經作出很大的努力,也無法將自己的體型面貌來個翻天覆地的變化。相信對鷹刀較為熟悉的人還是可以輕易地將他認出來。
對於這一點,鷹刀在無可奈何之餘,卻也沒有其他的辦法可想。好在“浪子鷹刀”之名雖然響徹大江南北,可真正見過他真實面目的人並不會很多,只要不明目張膽地將大夏龍雀刀這塊活招牌背到身上,應該不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鷹刀咳嗽一聲,將溫玄從夢遊中拉回現實。他舉起矮几上的酒壺斟滿溫玄面前的酒杯,笑道:“溫二公子丰神俊美、風流倜儻、風姿綽約、風華絕代……鄙人對公子的欽敬有若黃河之水滔滔不絕、奔湧澎湃……”
無法承受鷹刀蹩腳無比的馬屁,溫玄眉頭微皺,打斷道:“林老闆,有什麼話就直說吧!”
鷹刀呵呵一笑,道:“溫二公子果然是個爽快人。其實,鄙人特意將公子留下,為的只是想和公子,或者說想和溫家做一筆買賣。”
做買賣?和這個拉皮條的?
如果不是怕和這個男人翻臉,以後就無法見到淡月姑娘,溫玄幾乎有一拳將鷹刀鼻子打歪的衝動。掌握著整條長江航運的襄陽溫家和一個拉皮條的合作做生意,這件事如果傳揚出去,豈不教所有的人都笑歪了嘴巴?
臉色明顯變得難看,但溫玄究竟是世家子弟,知道和一個拉皮條的計較只是降低自己的身價。他冷冷一笑,道:“林老闆客氣了。我們溫家向來對青樓的生意不感興趣,還請林老闆另請高明。”說著,拂袖站起,便欲離去。
鷹刀並不阻攔,只是端起酒杯輕啜一口,淡淡道:“聽說,令兄溫恆溫大公子雖然是庶出,但是他精明能幹,長於經濟之道,深得令尊的喜愛……溫二公子,你若是依然流連於青樓妓寨,貪圖於安逸享樂,不另出奇計圖之,嘿嘿……只怕襄陽溫家的家主之位終究要落在令兄的手上。”
這些天來,鷹刀混跡於襄陽的茶肆酒館,蒐集了大量關於襄陽溫家的情報,做足了準備功夫。他知道,凡是如溫家這等大富之家,必定會存在著爭權奪利兄弟鬩牆的現象,於是他蒐集情報時專門針對著這一方面。
果不其然,並沒有花費多大手腳,就被他挖掘到這一非常有用的情報。是以,他料定自己這一番話說出來,就是用八匹馬來拉溫玄走,溫玄也是不會走的。
聽到鷹刀一語戳中自己的痛處,一抹陰狠之色在溫玄的眼中一閃而過。他站在當地,雙眼緊盯著鷹刀森然道:“林老闆……你莫要忘記襄陽是我溫家的地盤,你若是再胡言亂語,我敢保證你不會再有機會看見明天的太陽……”
鷹刀哈哈一笑,也站起身來,雙眼回視著溫玄的眼神並不畏懼。他淡然道:“鄙人本是有心為公子出謀效力……既然公子並不願意接受在下的好意,就當我什麼也沒說過好了。公子慢走,恕不遠送。”
望著鷹刀胸有成竹充滿自信的眼神,溫玄一陣躊躇。難道這個拉皮條的真有什麼妙計不成?也罷,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且先聽他說些什麼,若是不中聽,到時再收拾他不遲。
他略一猶豫,終於哈哈一笑,伸手從矮几上拿起酒杯遞到鷹刀的手中,微笑道:“小弟今夜一時高興,多喝了幾杯,若是言語有什麼衝撞之處,還請林兄多多諒解……”他有求於人之下,連稱呼也變得客氣了。
鷹刀微微一笑,接過酒杯。他表面不露聲色,心中卻第一次對溫玄有了警惕之心。喜怒表情轉換如此之快,不但說明了溫玄有著極深的城府,更說明了他能屈能伸的堅忍性格。這個人呀,並不是表面看上去的這麼簡單啊!
鷹刀走到窗前,望著月朗星稀的夜空和襄水間星星點點的漁火,用自認為最誠懇的語氣說道:“傳嫡不傳庶一直是古往今來被遵循的一個傳統,也是傳宗立法的一個基礎。公子的優勢是身為嫡子,而令兄溫恆的優勢是長於經濟善於理財。令尊若是為了家族生意考慮,最佳的選擇莫過於傳位令兄,但若是受制於家族宗法的壓力,便要傳位於公子,這正是令尊兩難之處。”
說到這裡,鷹刀回頭望了溫玄一眼,見他全神在聽自己說話,便知道自己所說不錯,切中要害。於是,他將杯中酒一口飲盡,繼續道:“令兄自他出世第一天起,便再也無法更改他‘庶出’的出身,這是他致命所在。而公子則不然,只要公子暫且杜絕風月享樂,專攻經濟,且能在經濟之道上略有成就,讓令尊有所滿意,那麼,在家族宗法制度的壓力下,令尊非將家主之位傳給公子不可……”
聽到這裡,溫玄眉毛一挺,動容道:“林兄所言極是!”心內倒是頗為惋惜。這個拉皮條的見識不凡,分析時勢條理清晰一語中的,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卻不知為何會淪落至與歌姬為伍的悽慘境地……若是此人能為己所用,何愁大事不成?感慨萬千之下,竟使他動了惜才之念。
至此為止,溫玄方完全被鷹刀打動,一改先前對鷹刀的鄙視,誠心請教道:“既然林兄說到這一步,小弟也就不瞞林兄了。說句實話,小弟對經濟之道一竅不通,如想在這方面有所成就,實在是萬般勉強……林兄大才,必有奇計教我……”
鷹刀微微一笑,心內暗道:“如果不是知道你根本不懂經營之道,我又何必找你?只有利用你,我才有進入溫家權力核心的機會啊……”
鷹刀心中得意非凡,口中卻道:“襄陽東城碼頭佔地百畝,實是連接大江南北的水陸交通樞紐所在。光是這一個碼頭,它帶給你們溫家的利益便不會少於二十萬兩銀錢……公子,你可覺得這個碼頭的佈局有什麼不合理之處嗎?”
他這一番話說得甚是突兀,讓人不知所云。溫玄的心內不禁有著一種高深莫測的感覺,只覺鷹刀的身形在自己眼中驀然高大了許多,令人不可逼視。
溫玄小心翼翼道:“林兄的意思是……”
鷹刀笑道:“東城碼頭是荊襄一帶最大的貨物集散地,無論是南上抑或北下,都要在東城碼頭中轉。貴府憑藉在碼頭上設立龐大船隊,幫助南來北往的客商旅人運送貨物,便可以賺個盤滿缽滿了。但是,據我這些天來的觀察所見,發覺東城碼頭的地利優勢還可以繼續挖掘,可以讓溫家賺得更多……”
溫玄心中一震。自己之所以令父親不喜,就是因為自己在家族生意上毫無建樹,無法如大哥那樣成為父親生意場上的好幫手。如果,眼前這個拉皮條的能夠幫助自己在商業上有所作為,打破自己在父親眼中一貫來“遊手好閒”的形象,那麼與大哥爭奪家主之位的繼承權無疑會大有勝算。
鷹刀繼續道:“襄陽是大江南北最重要的交通紐帶,令尊在這裡設立碼頭經營水路運輸,可說是極具戰略眼光。然而,依我的意思,若是在碼頭北側一帶設立一處馬車行,專營陸路運輸……”
溫玄眼睛一亮,興奮道:“那麼由水路運來的貨物就可以直接由我們溫家的馬車行運送到西面的漢中、北面的洛陽等水路無法運到的地方。”
鷹刀哈哈一笑,道:“正所謂‘南船北馬’,貴府既然有了‘南船’之利,為何偏偏要放過‘北馬’?”
溫玄大喜之下,不禁抱拳對鷹刀一揖,口中連聲道:“林兄一語驚醒小弟,令小弟受益匪淺,若有所求,小弟定當竭盡全力以圖報答。”
鷹刀搖了搖頭,微笑著轉身回到矮几前坐下,重新給自己和溫玄的酒杯斟滿酒,方緩緩說道:“溫二公子此言差矣。我要的不是公子對我的報答,而是希望能和公子做一筆生意。”
溫玄望著鷹刀閃耀著智慧光芒的眼神,心中竟然毫無來由地一陣顫抖。這個人,他真的只是一個混跡青樓的皮條客嗎?
鷹刀長嘆一聲,道:“我知道在公子的眼中,鄙人只不過是一個醜陋可笑的龜公,若在平日,你恐怕連一句話也不會跟我多說……但是,如果不是生活所迫,誰天生願意操此受盡人間白眼的賤業?這幾年來,鄙人強顏歡笑,依靠著舍妹淡月的幾分薄色,總算是積攢下一點積蓄……”
溫玄仔細望著鷹刀削瘦的臉龐,不禁疑道:“淡月姑娘是林兄的妹妹?”
鷹刀咳嗽一聲,用不容置疑的堅定眼神回望著溫玄,道:“舍妹長得像家母,而鄙人卻像家父,所以我們兩人的面貌上有一點點差距。不過,淡月的的確確是我的親妹子,這一點是毋庸懷疑的。”
儘管還是有點懷疑,但溫玄也只有“哦”的一聲,繼續聽鷹刀說下去。他當然不會知道,鷹刀在蒙綵衣的薰陶下,說謊騙人的本領早已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莫說騙他淡月是自己的親妹子,就是騙他淡月是自己的親孃,鷹刀也照樣天花亂墜,由不得他不信。
鷹刀摸了摸鼻子,繼續道:“如今,我積攢下的銀兩也夠我們兄妹像常人一樣好好的過下半輩子了,而我妹子年歲已長,以我妹子的才情相貌,我自然希望她能有一個好歸宿。然而,有哪個正經人家願意娶一個青樓女子為妻?所以,我的想法是,先將這艘聆月舫賣了,然後再找一個處所安定下來,慢慢幫淡月物色一個好人家。”
溫玄驚道:“賣掉聆月舫?這就是你要和我談的生意?”
鷹刀笑道:“正是。溫家經營水運,將聆月舫略微改裝一下便能當作載客的商船,這筆生意對於公子來說也不算太吃虧。”
溫玄猶豫半晌,終於道:“買下聆月舫不成問題,但是林兄就這樣結束聆月舫的生意,豈不是太可惜了?”他可惜的倒不是鷹刀放棄這日進斗金的大好生意,而是再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見到淡月了。
鷹刀搖頭道:“對於我來說,淡月的終生幸福才是最重要的。”
溫玄見鷹刀心意已決,只得長嘆一聲:“如此,小弟回去考慮一下,明日再來與林兄商討聆月舫的買賣事宜。”
說罷,定下具體時間告辭離去。在離開之前,他的目光匆匆掠過船艙後那道厚重的幕簾,希望能再次一見淡月婀娜的身姿,眼中依依不捨之情溢於言表。
送走溫玄後,鷹刀回到艙內,心中想著心事,在矮几前自飲獨酌。
自半月前逃出岳陽,他立刻潛入襄陽城。經過一番調查之後,根據溫玄喜好風月的毛病定下這條美人計,期望從溫玄這裡打破缺口,進入溫家。有了從拓拔舞手中弄來的十萬兩銀子作後盾,計劃進行得甚是順利。然而,真正令鷹刀擔心的卻是蒙綵衣這一方面。
襄陽城有習促易五萬神武軍鎮守,任何武林幫派若是想依靠武力進入襄陽奪取襄陽溫家,那隻能是痴人說夢。所以,蒙綵衣若是想順利拿到溫家的控制權,也一定如自己一樣,依靠一些小偷小摸的手段來達到她的目的。
說起玩陰謀耍手段,兩個自己也不是蒙綵衣的對手,而蒙綵衣身後又有巨大的人力物力支援,自己卻僅僅依靠自己一個人的力量。這場實力相差極為懸殊的較量,幾乎還沒有開始,自己便已經輸了一大半。
自己唯一的優勢是蒙綵衣並不知道自己會在暗中搞鬼,破壞她的計劃。或許憑藉這一點,還有萬分之一的機會和她周旋……
正在鷹刀沉思間,一縷清雅悠遠的箏音響起。鷹刀抬頭望去,卻見卸去濃妝,換過一身鵝黃素衣的淡月正端坐在古箏前,纖纖素手靈動地撥弄著琴絃,盈盈含笑地望著自己。
真……真的好像靈兒啊,她的笑容。
鷹刀痴痴地望著淡月唇邊那一抹梨渦淺笑,心中卻浮現出楚靈的身影。淡月本身雖然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女,可和楚靈絕世的容貌比較起來,卻要略遜一籌。然而,當鷹刀第一次在江陵城的天香樓見到淡月時,被她酷似楚靈的神態舉止所震驚,幾乎沒有經過半點猶豫,便花費三萬兩巨資替淡月贖身。
雖說淡月只是他打入溫家計劃中一顆極為重要的棋子,可每次看著淡月時,他還是忍不住將淡月當作楚靈的替身。
靈兒、靈兒……我傷得你這麼重,你再也不會原諒我了吧?
兩人分手前那令人肝腸寸斷的一幕再度出現在眼前。“……我不要再留在這裡了……我不要再見到他了……”靈兒傷心哭泣的聲音不停地在鷹刀的耳中炸響。
她每一個悽怨的眼神,每一滴傷心的眼淚,都如同一枝枝利箭,深深地刺入鷹刀的心臟。就像是一個永遠無法躲避的惡夢,只要一閉上眼,內疚、自責和心痛就會如期而至。
這樣令人討厭的自己,根本就不值得靈兒你愛呀!
鷹刀微笑著聆聽著動人的旋律,手執酒壺大口大口的喝酒,不一會兒,便酩酊大醉倒臥在地上,沉沉睡去。
淡月輕輕從後艙取來一床錦被溫柔地蓋在鷹刀的身體上。這十多天來,她早已習慣這麼做了。幾乎是每一個夜晚,眼前這個男人總是默默無言地看著自己,喝著酒,並在自己的琴音中大醉睡去。
但是,從他眼底那一抹黯然中,自己卻分明感受到他有著一段令人傷心的往事。
“你知道嗎?每當你那樣看著我的時候,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才覺得自己指下的琴聲跳動著的是生命的韻律。現在的我,是為你的目光而活啊……”淡月抱膝坐在鷹刀的身旁,輕輕地說道。
她雙眼泛動著動人的光芒,痴痴望著鷹刀沉睡中的臉龐,心底竟然湧現出一種奇異的喜樂。
“靈兒,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傷害你的……”睡夢中的鷹刀突然發出一聲痛苦的囈語,在他糾結的眉頭下,兩行淚水順著臉龐滑落下來。
這是第幾次看見他在睡夢中流淚了?記得自己第一次見到這種情形時,心中的震撼簡直無法形容。也許就是從那一刻起,自己便開始去在意這個男人,去關心這個男人吧!
淡月嘆息一聲,輕輕掀起被子的一角鑽了進去,將鷹刀的身體緊緊摟在自己懷中。
如果你的心是寒冷而孤寂的,那麼,就用我火熱的軀體去溫暖它吧!
淡月在腦中吶喊著,一種幸福的暈眩感,充斥著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