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有句顛撲不破的話,是叫作英雄兒女。如此看來,天下斷沒有舍掉性情,可以成事業的。這兒女兩字,範圍甚廣,凡倫理天性中不容已的事,都包在內,並不僅屬於纏綿歌泣。因有這片性情鼓動,所以才演出許多可歌可泣的俠烈事來。英雄作用,是個表面,其實骨子內,還是女兒醇誠,所以一身俠骨,歸根幾還是萬斛柔情。不然,便是大盜奸民,還有甚麼英雄可稱。
著者何以嚼這陣舌頭,只因往年津門大水,滿街坊上,洪水橫溢不止,灶下產蛙。著者那當兒正困居旅舍,出門望望,只見流民塞途,一個個鳩形鵠面,攜男抱女,便是戲園廟宇裡面,都此疆彼界的,劃域而居。那敝衣破褲,兒襁女舄,彷彿臨潼鬥寶一般,一件件堆列出來,熱風一吹,那一種人氣蒸鬱並諸般臭穢氣,和在一處,釀成一股微妙奇馨撲鼻兒貫來,著者趕忙跑開,一面走一面看那浩浩之水,向各弄中分頭注去,如水田溝洫一般,不由腐氣大發。暗想:這水之為物,苟善用之,其利最溥,如陝甘等處,很有些借黃河巨浸灌溉民田的,怎的畿輔水利,自有清某親王講求過一陣,終究不能成功呢?
一頭想,一頭拖泥帶水轉回,剛走到自己寓舍窗外,只聽得裡面有人咶咶而談。忙跨進一看,卻是靜海黃容伯與泉州杜少蘅,兩人都是著者文字朋友。見著者瞎撞得如泥母豬一般不由撫掌大笑。那當兒天色已暮,還加著瀟瀟細雨,一陣陣疏風吹入,透骨價涼。
少時茶房送過燈燭,泡上茶來,黃杜兩人,隨意品茗。著者直著腿子跑了一陣,卻乏極了,便拔腳登榻而臥,微吟道:最難風雨故人來。容伯笑道:快莫風呀雨啊的鬧,再落兩日雨,都要到水晶宮尋那敖廣(龍王名)老先生談天去了。幸虧這陣大水,是由牛欄山溢過來的,倘若海嘯起來,更不得了哩。少蘅道:我們閩中海嘯是常有的。著者聽到這裡,不由便將方才途中那段腐思想高談闊論起來。容伯道:這事兒不過作始甚難,半途廢掉罷了。我聞得老年人傳說便是我們天津這裡,還開過數百頃稻田,所以至今才有那七十二沽的遺蹟。聽說是康熙年間,一位藍鎮臺用標下兵丁開墾的營田。及至撫臣奏上,皇上甚為嘉獎,並賜這片地名藍田。這個武官兒也有意思的很。少蘅道:不錯不錯,說起來,此人還是我鄉親哩。他是漳浦縣人,單名一個理字,號義山。曾隨鎮海侯施琅平過臺灣,是名蓋天下的一員虎將。生平功績,人大半還都曉得,卻是他怎麼便有那等的英勇,那等的武功,人便不曉得所以然了。還有他兩個兄弟:一個名瑗,一個名珠,怎麼也都是驍捷絕人,大家更莫名其妙了。那知暗地裡,卻有個粉黛英雄,飛行女俠,略出餘技,便教成了藍氏三傑。她卻如神龍一般,始終隱在雲霧裡。你道此人是那個,便是藍理同胞女兄。細演起來,真是一段劍俠傳哩。說到這裡,忽傾耳聽聽,雨聲已住,便站起道:容伯,我們走罷。著者正聽得入神,那裡肯罷,便一骨碌爬起,拉住兩人道;豈有此理,這不是特地作弄我麼。人家聽到楊文廣被困,不曉得下回分解,便愁的生病。你冒操了一個頭兒走了,不消說,這夜覺兒我便不用睡了,快些談完,再去不遲。說著一迭聲喊進茶房,特地開了一瓶洞庭碧蘿春,泡好送上,索性移個座兒,靠近少蘅。容伯也欲知就裡,便助著者催少蘅述來,以下便全是少蘅的話了。
且說福建省漳浦地面,有一個小小聚落名叫懷珠塢,傍山臨溪,南接海港,居民數百家,大半以漁農為業,風俗淳樸,平常無事,連城市都不肯去,真個是出作入息,過起太古日月。不料有一年,居人忽聽得深山中隱隱的隆隆有聲,彷彿許多水磨兒旋動聲響,響卻不甚大。每到夜靜方才聞得。後來逐日響大,直有一年多光景,那聲音卻終日價如轟雷一般震心駭耳。居人聽得慣了,雖也駭怪,也便不以為意。
那曉得這年六月中旬,天氣熱得流金鑠石。忽然西北上湧起一塊非黑非黃的怪雲,奔馬一般,頃刻四布,登時日光沉晦,向空一望,變成一片深琥珀顏色。接著那風排山撼嶽價吹起,一陣緊一陣,飛沙走石。只見山麓村頭,一排排樹株卷舞,那雨點兒栗子大小,直打下來。落了一陣,忽的山坳裡震天一聲怪響,居人望去,只見白茫茫一條飛波,由山凹湧出,闊可兩丈餘,奔騰直下,便是頭大的頑石都輕如彈丸,滾滾相逐。登時所過之處,如斧劈劍削一般,界成一道深溝。其中卻有一青色長蛟,磨牙聳角,迅疾如風,直向海港奔去。後面水勢卻也奇怪,都壁立著如一線銀堤一般相隨而下,遠遠聞得,將海港衝擊得砰訇震耳。幸虧這怪物由村西二里餘過去,大家雖驚得要死,倖免漂溺。少時風雨也便收息,大家變貌變色,聚在一處紛紛相告。便有膽大的巡著水線,直到海港邊。只見海塘沙堤早被水沖塌數十丈遠近,其餘一段段崩缺的還有數十處,大家見了,登時愁顏相向沒作理會處。:
原來這近海居民最怕的是海波偶溢,看這沙堤十分重要。這堤名為鳴鳳,數百年來,歲時都要加修築理,存有常款的。當時大家議論一番,只苦的是鉅款難籌,便有人獻策,欲請官帑。坐中一位老翁,生得慈眉善眼,年可五十餘,慨然道;請官帑呢,固然是辦法,但先須出錢,打點本地士紳並衙署中諸色人等,那官兒跟前,更不消說。即便請得下來,官中先中飽一半,再搭著興工經手各事,都是官人,你們想他們再剝蝕一層,所剩還有幾何,便把來糊里糊塗塘塞了事,不多時壞掉,空費些手腳不算,還帶著連月價伺應官役人等,大家不得安生哩。(痛陳宮中之弊,語語中肯。)
一席話,說得大家一團高興減卻一半,都默默低頭不語。老翁道,依我看來,還是大家募集,再搭上常年修款,自己修理為妙。一人嗤的一笑道:這真是俗語說得好來,隔著斗笠親嘴,差得遠哩。那修款能有多少?便是募集些,也是耗子尾上生癤子,有膿也不多。那裡濟事。老翁道:這倒不難,且如此辦去。好在老漢還有碗粥吃,款兒不足,由我接墊便了。眾人聽了,登時喜悅,大家拍掌,少時各散。
原來這者翁姓藍,世居此村,妻子蘇氏,甚為賢德,在這村中,是有名富戶。膝下一女三男,小的方才週歲。女名沅華,時方垂髻,生得慧美伶俐,卻天然的好淘氣奔跳,身輕於燕。有時頑皮起來,你看他垂著個小髻幾,竄來進去,甚麼上樹探雀咧,登牆垛瓦咧,除非沒皮樹不會上去。這時沅華年方十歲。已許字東鄉岱嵩聚吳長者之子吳永年為室,三個兄弟:長名理,次名瑗,小者名珠,終日價嬉耍淘氣。那藍理年只八歲,生得且是異像。虎頭燕頷,劍眉海口,捏起小拳兒,鐵鑄也似酌。尋常四五百斤重的石碌碡,他只滾來滾去,如彈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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