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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頓作天眉一掠驚

    聲音寧如止水。

    孫玉叔望去,吃了一驚!

    只見四面修竹森森,處處綠筱幽篁,淡青瀰漫。他不由便有些恍惚,還道高樓失腳,跌進了一片竹林子裏。

    前方几棵竹下鋪着一案,坐着一人。麻衣道履高髻黃簪,雪敷的素顏玉質的冰骨,冷眸瑰姿,叫人不敢迎視,又不敢輒離,坐在那處竹光一襯,三分出塵,七分入畫,頓然軟紅失色,香土無芳。

    這一整層樓似乎都是竹子,無屋無室,直彷彿一個温室竹園。不過足下仍舊白冷冷的一片銅地,不知這些竹子憑何生根。

    孫玉叔的坐處,竟然是一張金雕玉砌的龍牀,十分錦繡,萬種輝煌。他雖是遽然跌坐,然而墮猶不衰,身姿依舊巍然,氣質尚且偉然,坐在這裏直似這張龍牀本來就是他的,危樓逆境,莫敢褫奪。

    於是孫玉叔便昂胸端坐,泰然道:好,金陵之珏,今日總算做了佳會。客至矣,主人不可輸禮,便是無酒,總須一杯清茗待客才好。言暢語寬,時才重重險惡種種殺機便全不在腦中,直若主賓相揖一般氣定神閒。

    玉鏡遲把美目望了他幾眼,信手一拂,案頭上一盅茶盞平平而起,飄然而去。

    孫玉叔只用手指一勾,茶盞便立在指尖,不搖不顫,穩如在案。接者漫然,拂者信手,恍如茶樓送盞樣地輕易,竟是平分了秋色,無分了伯仲。

    孫玉叔竟也不怕有毒,品了口茶,讚道:好茶,莫不是湖底霞?

    他説湖底霞,卻是洞庭山尖的茶芽,和以湖心十丈之水,三滾一沸而成。飲之如湖底觀霞,色在水間,卻得雲外之味,芳不在齒,而在心脾。端的是仙茗,怕也只有神仙才曉得其中三味。

    孫玉叔笑道:如此聖品,怕只宮裏頭才得偶嘗,大賈之姿,果然非比尋常。

    玉鏡遲淡淡地道:這茶,本就只為今日待客之用,我平素三文之水足矣。所謂三文之水,乃是當時爛大街的劣茶,供販夫走卒消渴之用,已經入不得茶品了,只好叫三文之水。

    孫玉叔微愕,心道:她果然慳吝,竟如此待己,不過又以仙品待客,也不知是慳錢還是不慳錢。

    他又品了口茶,驀地目光如電,射向她身後:那兩位佳客,莫非是聶鬥、荊醜奴?

    原來玉鏡遲身後還坐着兩人,一左一右,一僧一俗,僧者面目晦暗、光頭幽青,本正入定,聞聲雙目微張,立時如有針鋒激射出來,與孫玉叔目中電光撞了幾撞。俗者卻似睡了過去,懷中摟着一柄長可及人、烏如鐵棒的長劍,如美人在懷,酣香無聞。

    孫玉叔道:這兩位佳賓錯邁了門檻,只怕要終生有悔。

    玉鏡遲道:那是我僭越了,不過主隨客便,我也不好閉門不納。

    孫玉叔哈哈大笑:説得好,主隨客便,我這客,可便要喧一喧賓,奪一奪主。我且問你,同在一山,同飲一水,如何要護着外人,幫襯鍾謨那個奸賊?今日總歸要把話説得清楚、擺得明晰,也好不叫外人看金陵雙玉的笑話。

    玉鏡遲道:不錯,今日等你來,便是要把話説得清晰、擺得透徹。聽她言意,竟似早知孫玉叔要來一般,卻也不錯,不然怎會備好了仙茗待客。

    孫玉叔凝聲道:鍾謨叛國在先,通敵在後;賣友求榮,諂媚敵寇。我盛唐兩百餘英烈葬送他手,鳳公的靈骨,可還在江北哭訴其罪!我勸你莫要為利迷眼,須知這一失足便要粉身碎骨。我念在金陵雙玉的名分上,方與你好言相對,若是執泥,可再無青天可見!

    這段話説得正氣十足,竟有兩人同聲喝彩:大叔説得好!天道滄桑,大義猶先,正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孫玉叔一愕,轉過頭去向竹林子裏尋了半天,方見一圈修竹之間,坐着兩人,吊着一人。這一看去極是奇怪,坐着的正襟危坐,吊着的危乎懸墮,便似那廂乃是囚牢,兩個看守正欲給牢犯上刑。

    吊着的那人青頭嫩面,雙目緊閉,不是別個,竟然是段無邪!也不知是生是死,秋蟬似的瑟瑟吊掛在一枝竹梢上。

    孫玉叔登時駭然!時才兵分兩路,段無邪那一路原是去破壞樞紐的陽魚,竟然會被吊在此間,可見必定也有大遭遇!不過看看坐着的那兩人,他又不禁面露喜色,忙道:兩位原都安然!孫某這幾日肝膽俱碎,不想還能相見,真是萬幸!

    原來是蜻蜓劍客,盤膝上還各橫着一柄劍,一青一藍,正是他們的青切兒與藍煙翅,只不知為何呆坐着,任憑段無邪吊掛也不肯解救。

    孫玉叔尋思片刻,漸而恍然,他倆當是被玉鏡遲制了穴道,那日擅闖訣去樓,必是在此間吃足了苦頭。於是向玉鏡遲道:此間事,孫某一人承擔便好,若能請走幾位義士,孫某感激不盡。

    西門青登時漲紅了臉,呼道:死便死了!大叔不可自貶身份去求敵人,我兄弟不濟原是死不足惜。

    玉鏡遲凝視孫玉叔,無由地一嘆:好一段大義凜然,凜然大義。只是我留他倆在此,原是要做個證人的。

    東郭亭啐道:給誰作證?給你麼?我兄弟便是死也不會做那求全之事。

    原來他倆那日挫在荊醜奴手中,憤懣之下駕舟入湖,隻身犯險欲雪前恥。倘不成功那便成仁,也好全了名節,不負一生的剛烈。怎奈還是落在玉鏡遲手裏,偏生又不殺兩人,只將他們囚禁,這更是奇恥大辱,早沒了生念,此時恨不能激怒了玉鏡遲,來殺了兩人才好。

    玉鏡遲竟似看穿兩人心思,淡淡道:死都不怕,還怕活嗎?可見死是容易得緊,活着卻須莫大勇氣。兩位若是害怕,大可咬舌自盡,不必做這個證人。

    蜻蜓劍客本還真存着這個念頭,大不了把舌頭當作砒霜,嚼而服之。她這一説反而絕了此念,雙雙脖子一梗:誰怕了?活便活!

    玉鏡遲微微點頭:好,這方是東一刀西一劍的後人,沒辱沒了門户。

    西門青一愕,原來兩人的祖父與外祖一姓東郭,一姓西門,一個刀法絕世,一個絕世好劍,原是號稱東刀西劍。兩人緣此一個隨了母姓,一個隨了父姓沒想到玉鏡遲竟然知得清晰。

    孫玉叔依舊安坐龍牀,他已看出這片竹林絕非尋常,應該便是訣去樓中的一重機關個個竹。只是當着玉鏡遲之面,不好把機關經略圖拿出來對照,於是他龍睛子閃了幾閃,道:我且問你,你把飛飛怎麼樣了?

    玉鏡遲依然寧若止水,道:我能把她怎麼樣。

    孫玉叔直是凝眉,錚聲道:你好歹也是金陵雙玉之一,如果把飛飛當作人質,孫某算是錯看了你。

    玉鏡遲道:你只管放心,飛飛好得很,該見的時候必定讓你見到。

    孫玉叔凝視了她半天,緩緩頷首道:好,我信你。那幾位義士也請你放他們離去。

    玉鏡遲忽地將眸光流轉過來,漾了漾,道:今日這裏的人,誰都可以離去,唯獨兩人不行,一個是他遙指段無邪,若不弔他三天三夜,那是決計不肯放他走!説到這裏,話音竟都凌厲了起來。

    孫玉叔不由大訝,只不明段無邪怎生得罪了她,只聽她又道:他欺負了我的人,吊他幾日夜,已是大大便宜了他。

    孫玉叔哪裏知道,段無邪那晚在豕守塢天真未遂之事。雖然訝異,不過他龍睛子閃爍來去,也再未多問,於是冷笑道:那另外一人又是誰,也不肯放他走麼?

    玉鏡遲淡淡地道:這個人,我精心為他準備了龍牀,他就是想走,恐怕也捨不得。

    孫玉叔登時鏘聲大笑:好得很!其實你又怎知這個人,原本就沒打算要走。

    他坐在這龍牀許久,早把周遭看得一清二楚。這張龍牀看着金碧輝煌、奢華精美,然而在這滿腹機關的樓裏,那便大有文章了。且龍牀四周,佇着一株株碧油油的老竹,皆碗口粗細,鐵柵似的把龍牀團在當中。她既然説精心準備,那這個個竹裏暗含的殺機,只怕要比這龍牀還要凌人了。

    孫玉叔何等樣人,是以端坐如常,多一寸的地方他也決不觸碰,仍然恍若無事地道:這般説來,那是沒法再主賓歡敍了?

    第十章頓作天眉一掠驚

    玉鏡遲道:一早就沒打算歡敍,不過有人刻意為歡罷了。

    孫玉叔聽了,仍舊不動聲色,緩緩點頭道:金陵雙玉,今日算是改了名號。主賓一場,我也不好失了禮數這杯茶,先還給你。

    那盞湖底霞,便穿過竹叢,悠悠飄向玉鏡遲,穩穩平飛,不急不徐。

    玉鏡遲也是不動聲色,待茶盞距案頭尺許,適才伸手去接這杯湖底殘霞素手極白,茶盞卻是青的,青近白之間、盞入掌之際,孫玉叔驀地一聲大喝:送客!

    聲宛如雷。

    蜻蜓劍客以為這盞茶,是孫玉叔的一杯罰酒。然而一聲戛金撞玉的聲音響過,杯還是好好的杯,還好好地立在玉鏡遲的掌心。她平端着素手,託着茶盞,另一隻手也伸了出去,手上還有物,物上還有手,是一隻白芒森森、宛似生滿銀針的手。

    孫玉叔大喝的時候,玉鏡遲身後閃過一條急影,極急,極疾。那人本如月後之星,全無光華地在玉鏡遲身後坐着,卻在一聲雷動時跳脱而出,眨眼綻出了光來。

    這人蜻蜓劍客已是見了數次,還曾品評過他的針。只是兩人怎也沒有想到,這個五台山反出山門的和尚、五絕中的針神聶鬥,竟會向玉鏡遲出了手!如此佳客,果然是佳得不能再佳了。

    聶鬥進身一掌,原是照準玉鏡遲的後心拍去。這一掌樸實無華,古拙不巧,無任何變化,無任何虛招,便只一個目的一擊必中,要了她的命!

    一掌擊出,眼前居然一花,繼而他發現這一掌,沒落在後心,沒落在掌心,竟然擊在了一面硬物之上。這一瞬他便不知是自己失了手,還是玉鏡遲移了位。

    再看那物,卻是玉鏡遲手中的一面圓盤,盤如冰輪,寒若金雪,便是他也不禁冰了一抖,吃了一驚!可又不甘這般撤掌,發勁提氣,怎地也要迫她縮回了手去,方不負了這醖釀多時的一掌、厚積薄發的一擊。

    只見那面青月似的盤上,嘶嘶響着,生出了絲絲的雪氣來,千絲萬縷,恍如聶鬥手掌的毛孔中射出了真氣。

    立時蜻蜓劍客駭了一跳,那日河邊論武,便曾臆想過這般情景,誰料今日竟然成真!當下連氣也不敢喘,心中暗暗打鼓,不知聶鬥以針氣為矛,能否破了玉鏡遲這面兩生歡的盾。

    玉鏡遲也是面色凝重,矛盾相較,一時有些僵持。突聽孫玉叔又是一聲大喝:這時還講什麼江湖規矩!你不出手,更待何時?

    蜻蜓劍客這才想起,玉鏡遲身後原還有一位易水寒荊醜奴。只見他便立在玉鏡遲身後,相距不及一丈,且左腳已是邁出一步,那條翟烏重劍業已提起,臉色卻有些猶疑,似乎自恃身份,不願與聶鬥夾擊一人。

    蜻蜓劍客面色一變,似切齒,又有幾分無奈。荊醜奴重劍之威,他倆那日早有領教,現在想來猶自膽寒肝痛。只是萬沒料到他與聶鬥原來是曲線報國,不由暗歎:大叔運籌帷幄,竟然早安插了兩支生力軍殺進敵人榻側!

    玉鏡遲與聶鬥比鬥內力正是膠着,荊醜奴與她不足一劍之距,那般驚鬼泣神的重劍只須輕輕遞出,便是不要了她的命,也要叫她傷在聶鬥掌下。

    不過,荊醜奴只是猶疑,便是孫玉叔發號似也無聞。

    孫玉叔不由又喝道:非常之時,行霹靂手段!豈可有婦人之仁?你還猶豫什麼!激怒之下直欲一縱而去,親自將玉鏡遲斃於掌下!然而終究忌憚龍牀,才沒有妄動。

    他忽然心頭一跳:荊醜奴只是不肯動手,莫非被玉鏡遲制住了穴道?可是見他身姿又不似穴道被制之狀,便想:以玉鏡遲的武功,便是反應迅敏能擋下那一掌,但若還想隔空點穴,是決計不可能辦到。

    這般思來想去,他腦中突地閃過一片雪光,直視荊醜奴身後喝道:動靈子!何不出來與孫某一見!

    這時間,比拼內力的兩人忽起了變化,只見玉鏡遲另一隻素手上,那盞湖底霞忽然白氣升騰,直似盞下有火,茶水被煮沸了一般。

    瞬即只聽鏘的一聲脆響!聶斗的手掌與玉鏡遲的圓盤驀地分了開去聶鬥倏然而退,玉鏡遲也飄然起身,看去平分秋色。也不知此一較,究竟是矛損了盾,還是盾折了矛。

    玉鏡遲素手一翻,盞中咣噹一聲,一物跌墜案頭。卻是一坨碧綠綠的物事,周遭白霧不斷,好似茶水凝凍成的一塊茶冰。

    蜻蜓劍客這才恍然,剛剛那原不是沸氣,而是凍霧,不過更是駭然,不知怎會有此一變。

    孫玉叔在龍牀上也不由吸了口涼氣。方才大好時機,便這般錯過,竟然叫玉鏡遲毫髮未損。須知聶鬥與荊醜奴這兩枚奇兵他謀算久矣,便是要待今日這樣的時機,來個石破天驚!焉知人算不如天算,竟會落了空!

    他睛中電光急閃,忽道:素聞三一道人是位絕世高人,卻原來是藏頭畏尾之輩,這等名高實低的矮人,還是不見也罷,見了也是白見。

    原來孫玉叔已是想到,荊醜奴這般情狀必是有高人暗中作梗,投鼠忌器不敢出手。他早便猜測六月雪的主人是動靈子,而且就在樓中,也便只有那般高手才能挾制住荊醜奴。因此打定主意要激他露面,只須荊醜奴脱了身,那這盤棋還有得下。

    這一激果然見了奇效,荊醜奴身後的竹林子裏,有一人吃吃笑道:老猴子沒有,小猴子倒有一堆,你要見哪個?須知老爺我,可不是猴子。

    窸窸窣窣,一人自林中露出了臉來,蹺起一隻拇指,指着自己鼻尖道:看見了麼,不行老爺再近些,也好叫你看得更清晰些?

    説話間,一溜金風閃出了竹林果然不是猴子,是元寶。

    元寶離開荊醜奴的身邊時,荊醜奴不由大舒了口氣,似乎身上去了一座山、頸後去了一柄刀。

    那柄離他而去的刀便在元寶手裏提着,金光奪目,像是把老大的金鑰匙,他悠悠哉哉地提在掌中,恍如剛開完竹林子裏藏寶洞的門。

    孫玉叔的心頭砰的一聲,仿似真有一枚元寶砸落胸膛,翻覆了他的棋枰。他的面目有一點僵,又有幾分白,還有幾分抽痛好大一片飛砂裹石的六月雪!

    元寶向孫玉叔道:咦?大叔怎麼面相不好,口歪眼斜莫不是發了頭風?老爺這有一副二氣丹,專門祛風散痛,舒血活瘀,包叫你一吃就好,不吃準死二十萬兩銀子一副,咱們這般交情,銀子就免了,二十萬兩金子老爺便送你一副。

    一面説,金錯刀不停地在掌上閃轉,圓溜溜的瞳子更是活絡得要命。荊醜奴便在後面睛光如劍地盯着他的頸子,他似也不知,彷彿孫玉叔非要掏空腰包來買他的二氣丹不可。

    許久之後的許久,孫玉叔方咬牙強笑道:好交情果然是好交情原來絕句的生意經,就是這般念法!

    元寶哈哈一笑:生意是生意,交情歸交情,老爺一邊和你談生意,一邊和你論交情,只是這銀子分文不能少,若少了一文,非但生意做不了,連交情也沒了。

    孫玉叔胸中怒火已是燃到極熾,幾要飛出掌去,親手把這枚元寶化成金水!面上卻愈發不動聲色,驀地仰首大笑:好!不論交情,只談生意,孫某便和你做一宗天大的生意,你敢不敢接?

    聞聽天大的生意,元寶立時連金錯刀也不轉了,道:敢接,敢接!不知那天大倒是有多大?

    孫玉叔一陣沉吟,心中急思,他決沒料到林子裏跳出來的會是元寶,方還把臂登樓,轉眼竟然倒戈!

    雖然想破了頭也想不通究竟怎會生出這般急變,但想:説不得便是玉鏡遲用錢買了他,他那般愛財如命,倒個戈又有何難?既然是錢那就好辦,便是元寶已把命賣給了玉鏡遲,未嘗不可以再買回來。

    於是他不再猶豫,知道這一注須下得極大,方能令元寶做推磨鬼,為舵使風。他凝聲道:這單生意你只須接了,二十萬兩金子算什麼,孫某出一百萬兩金子,怎樣?

    這塊砝碼落得極沉,又極快,諸人聽了都是眉目一陣劇跳!聶鬥荊醜奴變了臉色不説,連蜻蜓兄弟也覺得喉頭髮緊,一百萬兩黃金是何樣概念?一兩金子已足夠當時的普通人家十年之用,百萬兩金子,那敵的便是國,也是天國佛國了!

    第十章頓作天眉一掠驚

    元寶直吞了吞口水,卻道: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孫玉叔忙道:怎麼不好,有什麼不好?

    元寶道:一百萬兩金子,只聽一聽就耳熱心跳得要命,要是看幾眼,還不得把老爺燒成了人乾兒了?萬萬使不得呀口上説使不得,兩粒瞳子卻已是變成了兩顆金元寶,一閃一閃地直要跌落在地。

    孫玉叔稍鬆口氣,趕忙把胸中翻覆的棋枰扶扶正,重新落子開局。眼前情勢,若元寶為玉鏡遲賣命,以他倆的武功外加這樓裏的機關,鹿死誰手未可料之。倘是買回來元寶,那便是三子夾一,必吃定了玉鏡遲這一枚孤棋。於是他指着玉鏡遲道:孫某一言九鼎,十六郎還怕天降富貴?你只須殺了她,那天大的富貴就算落了荷包了!

    只見元寶的臉色明來暗去,真彷彿一枚煉火中的金元寶。他立時心頭冷笑:你這般首鼠兩端,還不是要坐地起價?只怕玉鏡遲與他競價,忙喝道:還猶豫什麼?連錢都不敢接算什麼好漢!莫忘了孫某與你還簽着一單生意,做熟不做生,難道還要駁老主顧的面子嗎?

    這一説,元寶立時醒過味來:是呀!老爺還和你有生意沒成交哩你若是見了閻王,老爺問哪個要錢去?然而猶猶疑疑地又道,只是這般大的富貴老爺可作不了主,須得和家裏人商量商量才好,不然那可要挨鞭子

    孫玉叔凝眉道:十六郎糊塗!你家文武天師也好,李老大也好,還能見錢不收嗎?無須商量,速速決斷。

    元寶只是搖頭:不成不成,須得商量一面説,擰過了頭去,立時眉眼生花,賊兮兮地笑道,娘子,你説這單天大的生意,接還是不接?

    他賊兮兮對着笑的人,是玉鏡遲。

    砰的一聲!孫玉叔胸中這方棋枰,這回徹底被掉落的元寶砸了個稀碎!

    一瞬之間,他猶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上似驚非驚,只想:這個臭小子,竟還敢吃她的豆腐

    突聽啪的一聲脆響,哎呀一聲驚叫!只見元寶捂着臉,面色漲得通紅,破口大罵:混混圓的東西!幹嗎打我?

    玉鏡遲臉如冰雪,冷笑道:我卻想問你,你説這單生意,接是不接?她飄立依然,端麗依然,仿似剛剛那個大耳刮子並非出自她的素手。

    可憐元寶那張圓臉,便生生烙上了一個花名兒紅酥手。他捂着臉,強笑道:那那還用問,誰敢殺我的娘子,老我便和他拼命!嘿嘿,嘿嘿

    玉鏡遲兀自冷笑:我再問你,誰又是混圓的東西,不説明白,這臉便自己洗洗,再過來領打。

    元寶面紅耳赤,卻挑起拇指,指着自己鼻子尖道:娘子且看,這便是那圓的東西,如假包換,再無第二個更圓的。

    玉鏡遲的眸中,適才流出一絲笑意,如水乍動,如冰消融,竟然伸出素手,撫撫他的臉頰,道:痛麼?誰讓你整日口沒遮攔的,終有一日要叫你氣死了不可。

    元寶立時骨頭都酥了,臉也不覺得疼了,卻把刀遞了過去,嘻嘻笑道:不痛,不痛。娘子若還生氣,不妨再殺我幾刀,總之殺了我我也不痛!兩人竟這般旁若無人,膩起了温存。

    老半天,孫玉叔、蜻蜓劍客、聶鬥、荊醜奴包括這周圍的竹子誰都忘了動一動。幾將眼珠子瞪出了眶去又強吸了回來,蜻蜓劍客方心頭駭道:她她不是道士麼?怎、怎麼突然之間竟成了他的娘子?

    不由又重新打量元寶,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他哪裏像個郎君的樣子。又想:難道難道真叫我兄弟給説着了,他是花錢買來的夫人麼?卻覺忒也可笑,玉鏡遲那般天人,又是江南第一大賈,誰能買得起來當老婆?可偏生又和他這般親熱,思來想去,只覺得真真是李耳迎花轎老子也有媳婦兒,叫人掉了一地的牙齒

    孫玉叔的心裏更是驚得沒了邊兒。他與玉鏡遲比肩金陵雙玉這般久了,可從未聽説這位江南第一大賈還有夫君。以她這等身家、這等身姿,王孫公侯嫁了恐還嫌委屈,翩翩俠少更未必配得起她,卻居然居然叫絕句的十六郎擷得了芳心了?

    一時間什麼棋枰棋子皆拋去了丈外,只把龍睛子一會射電,一會放火,一會又覺得眼暈不由收回光來揉眼,猶是不相信眼前所見。

    心如亂草之際,忽聞西門青恍然驚道:原是這般!他、他倆果真是奸那個夫兩口子!

    東郭亭不由也驚道:兄弟怎麼這般説?

    西門青道:你我愚鈍,一直被矇在鼓裏,兄弟可還記得那一晚,豕守塢前的九州之鐵鑄一字嗎?

    東郭亭尋思了會子,不由想起那晚玉鏡遲施展永字八法,揮手之際叫那七個漢子鑄成大錯之事,點頭道:記是記得,不過那又怎麼了?

    西門青哼聲道:兄弟糊塗,這時還想不透麼,你再想想,她是如何出的手?

    東郭亭思忖片刻,道:也沒什麼好想,不就是被那幾個漢子觸怒了她便出了手麼?十六兄在旁阻攔,也未也未咦?

    自元寶那日救了他倆,他一直感恩在心,是以不自覺着十六兄便溜達出口,猛然間想起,假使十六兄是玉鏡遲的夫君,又怎會出手阻攔於她?倘若擱了自己,有人出言辱及愛妻,早一怒拔劍,殺了那人啦!

    西門青道:他那是救人麼?我看是要殺人才對。

    東郭亭一想,可不是麼,那晚兩人看似同時出手,實則卻是元寶出刀在先,玉鏡遲在後,世上哪有這般先動而發的攔法?只是當時瞬息事發,他們即使看着古怪,卻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層。

    這時間元寶啐了一口,嘎嘎笑道:呸!老爺那是殺人麼?分明是殺幾個畜生,只是只是礙着我娘子的面上,適才饒了那幾個畜生一命。

    玉鏡遲卻哼了一聲,道:我可沒那般大的面子。若不是我攔着你,你那一式九州之鐵鑄一字收得回去麼?幾個畜生還不打緊,可泄露了天機,那便是九州之鐵也不夠鑄的大錯!

    這一説,元寶立時沒了聲音,臉上忽兒紫,忽兒綠,也不知是個什麼顏色,直似要學那犯了錯的學童,低頭去捏衣角。

    蜻蜓劍客見了,沒的生出幾分同情,皆是暗歎,玉鏡遲這般家教,果然是好得很,好得緊,好得不能再好了。他們這才知道,那一晚原是乾坤顛了倒,實則是玉鏡遲出手阻擋元寶,兩人雖不知九州之鐵鑄一字是何樣刀法,但都恍然玉鏡遲那幾字原是替元寶所寫。

    説來她心機也真了得,一瞬之間揮手書字,非但挽回了夫君的馬腳還解了心頭之恨。武功就不消説了,只這一份急智已叫人欽佩!

    又想:孫玉叔暗插兵馬於敵側,玉鏡遲竟然還施彼身,金陵雙玉如此比肩之術,端的令人觀止。不由覺得這湖裏頭的水也忒深了些,伏波湧現之際,猶是看不清那湖底霞為何顏色

    孫玉叔雖未親眼見過那晚之事,但聽他倆這一説,腹中驀地騰起一蓬肝火!假使眼前所見,耳畔所聞,真是真真的真事兒那他這雙龍招子,算是真真兒的瞎了!

    他心頭裂痛,想起自己竟還把元寶當作一條臂膀,請他領兵去破訣去樓的樞紐難怪段無邪被吊在此間,八九不離十是這個賊小子所為!

    一時間幡然大悔,各般機密之事,籌謀之策,原來都是與虎謀皮!可笑自己自戳雙眼還不知道,猶問淚在何處!氣血焚胸之下,他厲聲大喝

    還不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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