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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50章

    CHAPTER35家麟回來了

    第二天下午六點,賀蘭靜霆帶著四千只狐狸準時離開了西安。

    皮皮花了一個上午和他一起採購了路上用的飼料。他們去水果市場買了五百jin新鮮的梨和蘋果,打成漿放入保鮮桶。又買了五百jin魚僱人剖淨放入一個巨大的保鮮車箱。賀蘭靜霆什麼也看不見,只能當監工。皮皮穿著套鞋,系得塑料圍裙,幫著幾個工人一起殺魚。忙了整整五個小時,將所有飼料運入車站存放妥當。

    去C市的飛機四點起飛。他們在飛機場上告別。

    賀蘭靜霆沒說很多的話,只是用力地摟了摟她,叮囑:“專心準備考試。”

    “嗯”

    “看書累了就去看看我種的花。”他說:“我在山頂開了個小小的苗圊,就在井口的旁邊,春天的時候風景會很美。”

    “好哦,一定去看。”

    過了安檢她回頭望,發現他還站在原處,依依不捨的樣子。

    她揮揮手,瀟灑地去了登機口。

    回到C城,一切如舊。考試臨近,賀蘭靜霆給了皮皮閒庭街宅子的鑰匙,讓她在那裡複習。那宅子的環境自然是又好又安靜,閒來還可以上上網。皮皮不喜歡,覺得屋子空曠,獨住太寂寞,寧願和奶奶擠在自家不到九平米的小屋裡,無電話無電視無網的干擾。且任何時候都可以喝到奶奶煮的紅豆湯。不過,每隔一週她會去一次閒庭街,替賀蘭靜霆收拾信件,打掃房間,順便看一眼他的花園。因有專僱的花匠打理,皮皮不用自己動手。那一年的冬季沒有雪,溫室裡開滿了鮮花,讀書累了,她會過來找把藤椅,捧杯茶,在溫室裡靜坐片刻,馳目騁懷,提前享受一下爛漫的春光。

    愛情對她來說,失去得很慘,得來的卻很容易。人們常說水到渠成,水到渠成,皮皮覺得,她和賀蘭靜霆的愛情,渠還沒有成,水已經洶湧了。幸福之神終於光顧了她……

    十天過去了,二十天過去了。

    生活變得充實,忙碌,充滿希望。

    每當想起與賀蘭在一起的日子,皮皮覺得很溫馨。這種溫馨就像是旅行歸來的一個熱水澡,或者工作疲倦之後的一次按摩,很放鬆很奢侈,沒有它也不是不可忍受。對於賀蘭,皮皮絕對沒有對家麟那樣敲骨吸髓,如飢似渴的想念。賀蘭是吸鐵石,出現了才會有磁場。家麟是地球,引力無所不在。

    又一個月過去了。

    月球駛離了地球,潮汐消失了。那份刻骨的陌生感又回來了。龐大的狐族就像個火星社會,越是瞭解,越變得不可思議。

    賀蘭常說,狐族之間的愛是從身體開始的,熟悉了身體再接近靈魂,身體比靈魂更有記性。而身體的愛又是從氣味開始的,那是一種最原始的誘惑,不依靠任何邏輯,也沒有判斷,就像一個人天生喜歡某種食物,喜歡就是喜歡,沒有原因。

    “你的味道好香。”夜半,賀蘭常拿著她的手指放在自己的鼻尖上嗅,“你一天干了什麼,我都能從你的手指上聞出來。”

    皮皮覺得新奇,覺得匪夷所思,又覺得很迷惑,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被“狐化”了。嫁給了狐狸,今後她可以像狐狸那樣思考嗎?或者用狐狸的方式生活嗎?

    可她畢竟不是狐狸啊。這就像有人將她推到舞臺上,命令她扮演一個完全不熟悉的角色。一時間,言談哭笑,舉手投足都不是自己的。木偶還有個提線的人,她連誰給她提線都不知道。

    在這個問題上糾結了很久,皮皮決定不再為難自己。她沒有狐狸思維,她是人,就像一個普通人那樣思考就好了。賀蘭靜霆優點很多呀:年少多金,英俊銷魂,情深似海,忠誠不移——大多數女人有了這樣的愛人都會覺得心滿意足,皮皮也不例外。至少他不像小菊介紹的那位出租車司機,一聽見自己考研就變了顏色。無論對未來有何打開,賀蘭都沒有半點反對。

    分開的頭一個月,賀蘭靜霆每天晚上給她打一個電話,非常準時。簡單的問候,談談狐狸的訓練的情況。十分鐘之內準時掛斷,不影響皮皮的複習。他的最後一個電話是在十二月初的某個下午,告訴皮皮他要離開大興安嶺去俄羅斯,坐火車穿越西伯利亞,最後從水路將最後一批狐狸放歸北極。

    “會有危險嗎?”

    “不會,這條線我每年都走的。”

    “那麼,修鷳會陪著你去嗎?”

    “不,我一個人去。”

    “可是……白天你行動不是很方便,有個人陪著幫幫忙也是好的啊。”

    她有點擔心。

    “一切都安排好了,沒問題的”他信心十足,“放心吧,你專心複習,好好考試,祝你成功。”

    “聽著賀蘭,平安回來,你欠我一個婚禮。”

    他在那頭笑了:“當然”

    然後,他們便失去了聯繫。

    夜裡皮皮一想起他,腦中就是一幅白皚皚的畫面:漫天大雪,一個披著風衣的人影帶著一大群狐狸在一望無垠的冰川上跨涉。就像電影裡的草原小姐妹。幾百年來,這就是他的工作,他的生活,他的責任,他的義務。祭司大人真不容易。這世界每年都要消耗幾百萬張狐皮,幾千裡狐狸真不過杯水車薪罷了。

    這麼一想,皮皮覺得賀蘭靜霆活著有點慘,像個悲劇人物。

    考研很順利。

    皮皮很擔心的新聞學理論也考得很順手。考前兩個禮拜她去見了朱教授。那時她的頭髮長度已超過了三釐米,又黑又細,微微地帶著卷兒。見她時,教授扔然抱著那隻波斯貓,老頭子沒有多說,臨走時問了一句:“你的英語準備得怎麼樣?”

    皮皮莞兒一笑:“準備好了。”

    這話給了她定心丸。她心領神會地認為老頭子覺得她的專業課不會有什麼問題了。

    冬天就這麼過去了。

    賀蘭靜霆還是沒有半點音訊。

    二月底皮皮就知道了自己考研的分數,她以總分第二的成績被通知複試。兩週之後,複試順利通過。大局已定,剩下來的時間,不過是體檢和等正式的錄取通知。

    原來考研並不是她想象的那麼難,咬咬,努努力就能做到。既然如此,大學的時候就應該開始準備。只可惜她終於奮鬥成了家麟的校友,家麟卻不在了。

    複試之後的那天晚上,皮皮給家麟發了一封E-mail,很簡單的幾個字:“嘿,家麟。我考上了C大新聞系的研究生,現在我終於是你的校友了。”

    她不知道為什麼時隔兩年,自己會主動給他發信。雖然平日只要一想到這個名字她就會隱隱心痛,茫然若失。

    也許這只是她多年的一個習慣,每當有了什麼好消息,考試過關或者找到工作,她總會在第一時間裡讓他知道。

    顯然家麟已經不大記得她了,她沒收到任何迴音。

    三月初的一天,皮皮和小菊一起約著逛商店。趁著大降價,皮皮買了一個多功能的電飯煲。她們一起去街邊吃了一頓火鍋,出來走在街上。小菊說:“皮皮,你不是跟家裡人一起住嗎?要個電飯煲幹什麼?”

    “電飯煲嗎?因為我自己要煮飯啊。”

    “你?自己煮飯?”

    皮皮窘了一下,說:“小菊,我告訴你一件事,不許你罵我。”

    “什麼事兒?”

    “我嫁人了。”

    “什麼?你說什麼?”小菊差點跳起來。

    “我嫁人了。”

    “你閃婚啊?什麼時候。”

    “只是和他登記了,我爸媽還不知道呢。我等他回來正式到我們家提親,結婚證的事兒我們就瞞住不報了。”

    小菊一把將她扯到路邊:“哥們你也太能瞞了吧?結婚這麼大的事兒你也不告訴我?也不找我參謀參謀?”

    “對不起,對不起。我們的決定挺匆忙的,誰也沒告訴。”皮皮不好意思地解釋。

    “那你爸媽會不會不同意?”

    “不會。”

    “這麼自信?”

    “有才有貌的鑽石王老五,看不出他們會反對哪一點。知道的話,只怕還會逼著我嫁給他呢。”她快活得笑出聲來。

    “哎呀,你怎麼運氣那麼好呢?快告訴我他是幹什麼的?是同學嗎?我見過嗎?皮皮,要不我們舉行集體婚禮吧,我和少波也打算今年結婚呢!”

    皮皮坐在路邊的花壇上,一五一十地向小菊介紹賀蘭靜霆,除了他是狐仙之外,全部坦白。話說到一半,小菊叫道:“哎,你口渴不?這麼好的消息怎麼能在路邊上消化呢?我要喝咖啡,焦糖碼奇朵,你請客!”

    焦糖碼奇朵就焦糖碼奇朵!一向節約的皮皮也不含糊:“沒問題!”

    她們拐進另一條街。皮皮記得那裡有個咖啡店,不貴,她和小菊以前來過。裡面的咖啡總有一股子嗆人的糊味。人家說,只有現磨的正宗的哥倫比亞咖啡才有這味道。皮皮不是很喜歡,倒是這一家的英式奶茶很不錯,也便宜。

    咖啡店旁邊是個水果攤。有兩個人在挑水果。

    其中一人的背影讓她覺得一股涼氣從腳跟一直躥到頭頂。

    她不知不覺地停住了。

    彷彿也察覺了她的存在,那人微微地轉過身,對她笑了笑,舉手打招呼:“嘿,皮皮,好久不見。”

    皮皮的心咚咚亂跳,一時間,不知道應該說什麼。有人拉了拉她的胳膊,她聽見小菊很大嗓門地說:“皮皮,咱們走,咱們和這種人沒什麼話說!”

    她就這麼懵裡懵懂地被小菊拉進了咖啡館。坐下來,要了咖啡,她又站起來:“小菊,等我一會兒,我要和他說幾句話!”

    小菊歪頭打量她,嘆了一口氣,恨鐵不成鋼地道:“真是稀泥糊不上牆,如果是我,非暴打他一頓不可——你去吧,記得站穩立場哦!”

    披上披肩,她將自己裹得很嚴。外面空氣清冷,她走過去,碰了碰那個人:“你好,家麟。”

    陪他買水果的是孟阿姨,家麟的媽媽。她結了帳,識趣地避開了。

    家麟沒什麼大的變化,只是臉瘦得厲害,原先豐滿的兩頰幾乎沒有什麼肉,使他看上去有點落拓。大約剛剛回國,他穿著件厚厚的yu絨服,圍一條深藍色的圍巾,顯得不合時宜。C城的冬季並不冷,今年一場雪也沒有。大多數人外出只穿一件毛衣外罩一件有夾層的外套就夠了。皮皮自己的短大衣下面只穿了一件尼料的短裙。加利福尼亞的陽光沒有把他曬黑,恰恰相反,家麟看上去竟比離開的時候還要白淨,甚至可以說是蒼白的。

    “嘿。”他揚了揚手裡的桔子,“吃桔子嗎?”

    “不吃,謝謝。”她問:“什麼時候回國的?”

    “有一段時間了。”

    “放寒假啊?”

    “嗯。你呢,你怎麼樣?”

    “你沒有收到我的郵件?”

    “E-mail。”

    “是發到我學校的地址了嗎?”

    “對。”

    “對不起,我忘記查了,有要緊的事?”

    “沒有,只是告訴你我考上了研究生,C大新聞系。”

    “哇!”他很真誠的笑了,“恭喜恭喜!還記不記得以前我老誇你作文好?我沒說錯吧,你就是挺有才的。”

    家麟總誇皮皮有才,從她講故事的那天開始他就說皮皮將來會是個大作家,而且堅信她會出書。皮皮寫的故事還有亂七八糟的詩歌散文什麼的,他都認真收藏起來,說是“手稿”。在C城一中這樣可怕的環境裡,皮皮那一點可憐的自尊和自信完全是靠著家麟鍥而不捨,喋喋不休的誇獎支撐下來的。

    “你呢?什麼時候畢業?國外的博士要讀很多年吧?”

    “好不容易回國休息一下,你幹嗎老問我學習的事兒?”他淡淡地說。

    她只好換了一個話題:“田欣呢?也跟你一起回來了?”

    “沒有。”

    懷孕了?生孩子了?考試緊張了?他沒解釋,皮皮也沒多問。

    “對了,謝謝你給我們家寄錢。”

    “謝什麼,你不是又給我寄回來了嗎?”

    “還是謝謝你。”

    他看了看手錶。皮皮知趣的說:“我還有朋友在咖啡館時等我,先告辭了。”

    “為什麼你的朋友我看著覺得很眼熟?”

    “是辛小菊,還記得她嗎?高二七班的,走路老提著一把大傘?”

    “對,對。瞧我這記性。”

    皮皮的手機忽然大響,她按鍵正要接聽,家麟的臉色卻變了變,忽然退了一步,腳不知為什麼沒站穩,踉蹌了一步:“對不起,我得坐下來。”

    皮皮莫名其妙的看著他。

    旁邊正好有個凳子,他坐下來,忽然抱住頭,吃力地喘氣。

    她從來沒見過家麟這種樣子,他像個垂死的病人那樣勾著腰,手捂著胸口,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著。

    “家麟!你怎麼啦?家麟?家麟!”

    她亂了分寸,拿起手機就要打急救。家麟的媽媽不知從哪裡衝過來,從雙肩包裡抽出一個透明的氧氣管,給他吸氧。

    “關掉手機!”孟阿姨大聲叫道:“請關掉手機!他身上關了心臟起博器,手機有電磁干擾。”

    皮皮嚇得趕緊摳掉電池。

    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怕,臉白得跟一張紙似的。

    皮皮叫來出租車,幫著孟阿姨把家麟送回了家。

    皮皮已有很多年沒去過家麟的家了。家麟出國後,聽奶奶說,他家又搬了一次,住在離C大不遠的靜湖小區。近兩百平米的複式樓,裝修得很豪華。幾年不見,皮皮覺得孟阿姨衰老得很快。她比皮皮媽媽還小兩歲,看上去卻顯出蹣跚老相:皮膚乾枯,眼圈發黑,不到五十歲,頭髮全白了,完全可以用雞皮鶴髮來形容。

    她們一起將家麟送到臥室,給他服了藥,他半躺著,昏沉沉地睡過去了。

    皮皮走到客廳,問道:“孟阿姨,家麟出了什麼?”

    事情一點一點地明晰。家麟去年在北美出了一次嚴重的車禍。肋骨斷了六根,最下面一節胸椎壓迫性骨折,癱瘓了三個月,留下了嚴重的胸部外傷綜合證。孟阿姨說了一大堆專業名詞,什麼張力血胸,什麼心包填塞加上二尖瓣撕裂,什麼ARDS……總之,後來雖然救回來了,但心臟和肺受損嚴重,得了心力衰竭。他不能有任何劇烈運動,嚴重的時候,走路吃飯都喘得厲害。萬般無奈之下只得辦退學手續,回國休養。

    “哦。”皮皮拿著孟阿姨倒的茶,手一直在發抖。她想了想,問道:“田欣呢?她沒有一起回來嗎?”

    孟阿姨的臉變了變,說:“他們離婚了,就在家麟最困難的時候。當然,他和田欣的夫妻關係也不怎麼好,國外學習壓力大,兩人都好強,常常吵架。開始田欣也沒提出離婚,還照顧了他半個多月。後來她爸去了一趟加州,親自和醫生談了話,知道從今往後家麟就等於是個廢人,狀態不會好轉只會惡化,就逼著田欣和他了斷。”

    皮皮忍不住說:“這種時候,她怎麼可以這樣做?”

    “是家麟主動提出來的,兩個人都在讀書,他不想耽誤了她的前途。可是田欣……那女人忙不迭地答應了,生怕他反悔,第二天就讓他籤文件。文件一簽完,立即辦轉學,逃了個無影無蹤。現在我連她在哪個大學讀書都不知道。家麟雖然口頭上沒說什麼,內心一定很難受。”她低聲說,“自殺過一次,幸虧我發現得快。”

    皮皮默默地聽著,心內欷覷,沒有說話。

    “哎……”孟阿姨長嘆一聲,眼淚滴出來,“皮皮,你和家麟從小就好。我知道你以前喜歡他。可惜我們家麟沒福氣,遇到田欣那無情無義的丫頭。想當初她來我們家玩的時候嘴可甜了,阿姨前叔叔後的,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還搶著幫我洗碗拖地。我們也是看走了眼……田欣也不想想,就憑她那個專業,當所若不是靠著家麟的全獎以家麟妻子的身份簽證,能出國嗎?”她握著皮皮的手,重淚:“皮皮,看在你和家麟從小一起長大的分上,阿姨能求你一件事嗎?”

    “阿姨,有什麼事您儘管說,家麟病成這樣,無論什麼忙我都願意幫的。”:皮皮認真地說。

    “你有空能常來看看家麟嗎就當是看看老朋友。他現在變了一個人似的,成天呆坐,一句話也不說,計算機不打開,電視不看,收音機也不聽,就連我和他爸爸也不怎麼理採。我今天是強行拖他出來走一走,想不到碰到了你。你看,他又說又笑一下子恢復了正常。皮皮,阿姨求求你,有空找他聊聊,開解開解他。他這病,醫生說治好是沒希望了。但讓他過個舒坦日子,慢慢地養身子,這錢我們是足夠的。我就這一個孩子……看他變成這樣……生不如死的,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

    皮皮的心空落落的,只得安慰了孟阿姨幾句。在家麟家坐了近一個小時,她去臥室看了看他,見他沉睡不醒便只得告辭了。

    出門的時候孟阿姨問道:“皮皮,你還在報社工作嗎?有男朋友了吧?”

    她想到孟阿姨和自己的媽媽,奶奶都很熟,怕和賀蘭靜霆登記的事兒傳了出去,便含糊地說:“我剛考上C大研究生,學業挺緊張的,暫時不想考慮個人的事情。”

    “C大?C大就在我們隔壁啊。你家離這裡遠,我這兒有好幾間空房子呢,要不上學後搬到我們這裡來住吧?床是現成的,有保姆給做飯,有洗衣機有計算機,比寢室方便,學習也安靜。”孟阿姨拉住皮皮的手,熱情地說。

    皮皮笑了笑,婉拒道:“謝謝您,不用了。寢室離圖書館近,我願意住學校。阿姨您放心,我會常來看家麟的。”

    皮皮的話,沒有半分虛情假意。

    第二天下午打工一結束她就去看了家麟。吸了一天的氧,家麟氣色好多了。但他的神情仍然抑鬱,說話總是保持著禮貌和節制。他帶著皮皮參觀了自己住的小區,告訴她去新聞系上課應當哪一路車,從哪個門下離大樓最近。

    “你可能會住在西二區的12號樓,女研究生都住那裡。”他指著遠處的一排紅頂高樓,“田欣以前住四樓412。有電梯,所以打開水不會累。”

    她愣了愣,有點詫異地聽到家麟提起田欣,居然沒帶半分怨氣。

    接著,他開始長篇大論地給她講上學的注意事項:英語儘快過六極;專業課儘早修完;論文早點開始,以便在畢業那年有足夠的時間找工作;暑假記得聯繫實習單位,簡歷上寫一筆很管用;研究生院有哪些獎學金,競爭情況如何,等等。

    “我不是新聞系的,專業課可能幫不上忙。不過如果你外語有困難,我可以輔導你。”

    他興致勃勃地向前走,但很快就累了,微微的有點喘氣。皮皮不自覺地挽住了他的胳膊。他身子僵硬了一下,既而又鬆懈了。

    “我沒事。”他說,一張臉蒼白得毫無血色。

    “坐下來休息一下。”她拉著他在小區的木椅上坐下來,“要喝水嗎?”

    “不,謝謝。”他說,“我不能喝太多的水”

    “哎……”皮皮突然說,“我們去看電影吧,我買了兩張票,國產搞笑片。”

    他揚起臉看她,有點詫異,猶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怎麼?以前我們不是還逃課看電影嗎?你不記得了?《泰坦尼克號》,《飛鷹行動》,《碟中碟》。”

    他微笑:“記得”

    “每次都是你買票,仔細算來我還欠著你人情哪!”皮皮呵呵地笑,“走吧,去電影院。就當考完試陪我休息一下,娛樂娛樂。”

    “皮皮,謝謝你來看我。我現在……需要回去休息了。”他禮貌地拒絕。

    她以為他真的不舒服,可那話聽起來卻是他在有意推辭。不由得輕輕問道:“你……你不想去看電影嗎?和我在一起不開心嗎?”

    “很開心,請你不要誤會。”他說,“謝謝你,開學那天請記得通知我。我可以帶你到學校仔細走一走,熟悉一下新環境。”

    現在三月初,皮皮掐指一算,離開學還有半年時間。陶家麟這話的含義她明白,半年之內都不要來找他了。

    “你……你一個人這麼悶,不想我來陪陪你嗎?反正我每天除了打工也沒什麼事兒。”皮皮一緊張,結巴了。

    “嗯……我不悶,也不需要人陪我,你有你自己的生活”他凝視著她的臉,淡淡地說:“不要擔心我,我會過得很好。”他幾乎是強行將她送到車站,“看你,打工那麼累下了班還轉幾趟公車來這裡看我,以後不要來了。”

    “那我明天再來。”她咬咬嘴唇,眼淚在眼圈裡打轉。

    “不用,真的不用。”

    “Shutup!”她罵了一句,抱住他,淚流滿面:“少來這一套!你得好好地活著,聽見沒?陶家麟!”

    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在他懷裡低聲嗚咽。

    他沒有順勢也擁抱她,只是拍了拍了她的背,嘆息:“皮皮你還是這樣的,什麼也沒變,動不動就感情用事。”

    “我以前一直很喜歡你。”她直直地說,這話她捂在心裡好多年,硬把家麟給捂到了美國,現在再不說,家麟就沒了。

    他苦笑:“我知道”

    “我要感謝你”

    “感謝我?”他愣了愣,“為什麼?”

    “因為從小到大你一直讓我感覺被愛,被尊重,被鼓勵。”她看著他,認真地說:“雖然這只是友愛,不是愛情,但它是我自尊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如果沒有你的愛,在高二七班那樣鬱悶的圈子裡,我可能會變成一個看不起自己的人。”

    他沉默。

    “家麟。”皮皮鼓起勇氣問了個在心底藏了很久的問題,:“那你以前究竟——嗯……喜歡過我嗎?”

    “你是指那種意義上的喜歡嗎?”他說

    “對,對”

    “沒有。”

    “那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她哭笑不得,“你耽誤我多少青春你知道嗎?”

    他看著她,也瞪了半天眼睛:“你又沒來問我。”

    “田欣來問過你了嗎?”

    “也沒認真問,就給我寫了幾百首詩……”

    皮皮翻了翻了白眼,差點昏過去。在心裡捶胸頓足地號叫,我也寫了啊!只是全給你封到箱子裡了呀!啊……嗚……

    見她一臉沮喪,家麟只得慢慢開導:“不要緊,吃一塹長一智。下次你若愛上一個人,一定要早點告訴他,明明白白地讓他知道。”

    從那天起,皮皮每天過來看家麟。家麟不情願,但她照樣來報到。

    皮皮的理由是,既然從上中學起他們就天天一起回家,現在這麼做不過是延續了一個老習慣。

    家麟的理由是,拒絕皮皮將會是個體力活兒,也就無可奈何了。

    於是乎短短一個月,皮皮過上了大學時代夢mei以求地生活:家麟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屬於過他。

    一下班她就坐車去鏡湖小區。陪家麟散步,陪他聊天,陪他看碟,看電影。若是發病不能出門,她就在床邊給他讀小說,或者講故事。有時候家麟吃了藥睡著了,她仍然靜悄悄地坐在那裡,在夜幕中陪著他,想著他可能不久於人世,不忍離去。

    有時候皮皮問自己,這是不是愛情。

    想了很久,答案是:不是。任何人在這種時候都不會拋棄一位曾經愛護過你的朋友,關皮皮更不是這種人。

    但有一點也很清楚:她幾乎忘記了賀蘭靜霆。

    可是家麟的病並沒有因為皮皮的到來而好轉。他只是心情很好,也很願意吃藥,也配合控制飲食。但他仍然不時地要去醫院,稍有不慎就心慌,氣喘,全身浮腫,腳經常腫得連家裡最大號的拖鞋都穿不進去。

    每天離開的時候,皮皮總能在客廳的一角看見雙眼通紅的孟阿姨和因過度傷心而提早謝頂的陶叔叔。他們不顧皮皮的反對,親自下廚給她熬湯做飯,然後賠著笑站在門口,目送皮皮下樓。皮皮知道家麟的身體每況愈下,不過是在捱日子。醫生說他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走掉。

    出了家麟家的大門,皮皮一定要到小賣部去喝瓶冰汽水。這個家的氣氛壓抑得令人喘不過氣,她需要很冷很冷的東西來冰鎮一下自己。

    賣汽水的是個十三歲的漂亮小女孩,女孩指了指她手腕上的紅珠,笑問:“姐姐,你戴的這是什麼?是佛珠嗎?”

    可樂的汽很足,皮皮打了一個嗝,然後很窘地看著她:“啊……這個……嗯,算是吧。”

    “真好看!真別緻!姐姐是哪個寺求的?我也想要一個。”

    “不知道……別人送的”

    她終於想起了賀蘭靜霆。

    從見到家麟那一天開始,皮皮再也沒去過閒庭街。有那麼一兩次她質疑過賀蘭的歸期。不是說順利地話要三個月嗎?現在都五個月過去了,還是沒有半點音訊。也許就是不大順利吧。路途那麼遠,還帶著幾千裡狐狸,到哪裡落腳都要有很多安排啊。皮皮想起自己做秘書時跟著張主任組織過一次地區性的記者交流會,五百人參加的大會,從策劃到落實,人仰馬翻地忙了足足半年多呢。可是皮皮覺得沒什麼可擔心的。正如賀蘭靜霆所說的,這不是他第一次,每年他都會這麼做。祭司大人法力無邊沒什麼應付不了的。就算真出了什麼事,皮皮除了奉獻肝臟,也幫不上任何忙。不像在鏡湖小區陪著家麟,他的笑容他的健康每一時每一刻都能觀察得到。看著他越來越少的發病,每日心態平靜,睡眠安心,皮皮覺得很有成就感。

    就這樣日子一晃,到了四月十五日,皮皮下了班照例去看家麟。這一日正值週末,電影院有皮皮一直想看的大片。家麟二話不說和她一起去看了電影,看到一半就嚷著要出來,可他堅持陪著皮皮看到結束。結果出大門時人擠人,他走得有點急,下了臺階就開始喘氣。所幸最近病情還算穩定,喘了一陣就平靜了。他站起來想繼續走,猛地一陣頭暈,過了好一會兒才能挪步。皮皮小心翼翼地扶著他,不敢走快,是陪著他沿街散步。

    “這條街咱們走過嗎?”皮皮說:“我聞到了羊肉串的香味了,真香啊!”

    “怎麼沒走過,這是近路。白天賣雜貨,晚上全是燒烤店。附近一帶學生多,生意可好了。以前我也常來吃的。還請過你一次,你大概不記得了。”

    “記得記得。樂來記,那店的名字叫‘樂來記’嘛。我們還為那個樂字怎麼發音爭了半天呢。後來去問老闆,老闆說他姓樂,所以叫樂來。”

    “對,對。這個我倒是不大記得了。”

    “當時我們一共吃了二十五根羊肉串,兩隻雞翅,一大堆烤豆腐,還喝了很多啤酒。我們吃光了身上所有的錢,連回家的車錢也吃掉了,是你騎車送我回去的。記不記得?十月初十,雙十節,桂子花開了一路?”

    家麟假裝看路,沒有答話。

    然後他說:“皮皮,你是個好姑娘。就算現在我死了,到了天堂也會保佑你的。”

    他的眼神冷清清地,目光恍如隔世。

    從小到大,皮皮喜歡家麟就是因為他待人和善,性子舒緩,淡淡地像杯綠茶。家麟從不說刻薄地話,不愛藏否人事,不亂髮脾氣,情緒上幾乎沒什麼大起大落。細想下來,家麟並不比皮皮幸運多少,他有個厲害的母親,性子暴燥,對分數孜孜以求,小時候也沒少捱打。但家麟身上怎麼也不看不到他母親的影子。

    這樣好性子的一個人,死神卻提前光顧了,而且,面對這樣的命運,他似已有了準備。

    “別這麼說!我求你別這麼說!”她卻難過得哭了起來,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他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見她不住地抽泣,便拍拍她的肩,嘆了一口氣:“太晚了,你還是早點回家吧。晚上廠區不安全,昨天看報紙你們那塊又鬥歐了。”

    皮皮擦了擦淚:“我先送你回去。”

    路過一棵槐樹,眼看就到了家門口,忽然從槐影裡走出一個人,擋住了她們的去路。

    皮皮驚呼了一聲,等她看清了來人,頓時出了一身冷汗。

    她不自學地後退了一步,差點被地上的枯枝絆倒。家麟下意識地拉了她一把,皮皮連忙抽開自己的手。見來者神情不善,家麟本能地將身子擋住了皮皮:

    “先生,有什麼事嗎?”

    那人眉間緊鎖,冰刀般地目光在他們的臉上掃來掃去,過了半晌,方一字一字地說道:“皮皮,告訴他是我是誰?”

    皮皮的臉刷的一下紅到了耳根,舔了舔嘴唇,強裝鎮定:“家麟,介紹一下,這位是……。”她吸了一口氣,聲音不自覺地哆嗦起來,“賀蘭靜霆先生。”

    家麟顯然對這四個字毫無感覺:“皮皮,你認識這位賀先生?”

    “是賀蘭先生。”她更正了一下,隨即點點頭,悄悄看了賀蘭一眼,剛想解釋,不料賀蘭靜霆冷笑地打斷了她:“陶先生,皮皮從來沒在你面前提起過我?”

    大約被他那副傲慢的態度激怒了,家麟不冷不熱地說:“如果您和她很熟的話,她會提起的——沒有,先生,您的大名我第一次耳聞。”

    賀蘭靜霆一把將皮皮從他身邊拉過來,佔有性地摟住了她的腰:“皮皮大約也忘了告訴你她已經嫁人了——我是她的丈夫。”

    十秒鐘的沉默。

    家麟的身子晃了晃,很快恢復了冷靜,好友地伸手過去:“對不起,賀蘭先生,我想你是誤會了。皮皮只是我的一位普通朋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病了,她來看看我,如此而已。忘了自我介紹,我姓陶,陶家麟。認識你很高興,賀蘭先生,恭喜你們!”

    那手空空地伸出來,賀蘭靜霆根本不理他。

    家麟也不介意,看了看手錶,對他們得體地一笑:“本來想請兩位到寒舍小坐,順便喝杯茶。不巧我約了醫生,先告辭一步。兩位慢走,恕不遠送。”

    他迅速轉身向樓道走去。皮皮忽然叫道:“等等!”

    出來的時候電梯壞了。家麟的心臟在這種情況下獨自上樓會有危險。

    她從賀蘭靜霆的懷抱裡掙脫出來,追了上去:“電梯壞了,我陪你上樓。”

    迎面而來的是家麟堅定的拒絕:“不要緊,我自己可以”

    說完,不知哪裡來的力氣,他將皮皮推出了門外,“當”的一聲,鐵門在他的身後關掉了。皮皮連忙從包裡掏出手機,接上電池,給家麟的媽媽打電話:“阿姨,我是皮皮。家麟回家了,電梯壞了。他要自己上樓,您快下來接他一下。是,我得回家了,再見。”

    交代完畢,她轉過身,賀蘭靜霆陰沉著臉彷彿隨時都要爆炸。她將手機往小包裡一扔,抱著胸而立,坦然而視:“你誤會了。家麟病了,我來看他,就是這樣。”

    “他是病了,我會幫他一把,讓他早點超生。”

    她神色一凜,獅子般跳起來,衝到他面前,一字一字地說道:“賀蘭靜霆,我警告你別碰陶家麟,聽見了嗎?祭司大人還不至於要把一條垂死的命放在眼裡。陶家麟若是因為你有個三長兩短,我關皮皮跟你沒完,上天入地也要把你的狐皮給揭下來!我說到做到!“

    他怔住,眼睛眯起來,大約被瘋狂的樣子嚇到了。

    想不到皮皮還不罷休,繼續衝他嚷:“賀蘭你和他比什麼?陶家麟比得過你嗎?他只能活幾個月,你卻可以活幾千年!“

    發洩完畢,她將手上的媚珠往他身上一扔,跳上一輛出租車,逃之夭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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