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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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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場的噪音夠大,篝火也噼噼啪啪作響,卻不足以擋住這清晰的一喚。清晰到所有的男士都轉頭過來;所有的女士——雖然明白是誰的聲音——仍要回頭確認一下。還有一道不知從何方傳來的嘆息:“可憐的賀蘭——”

    真是眾目睽睽。

    皮皮趕緊低下頭,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旁邊有人捅了捅她,悄悄地問:“噯,皮皮,八卦一下,誰是家麟?”

    見皮皮一臉想要上吊的表情,吞聲了。

    過了好幾秒,皮皮才小心翼翼地伸出脖子,隔着人羣,偷偷觀察賀蘭靜霆的動靜。心裏悄悄地想,這下賀蘭可是糗大了,會不會暴怒之下,一口將她吞了?

    還好,還好。看不出很生氣的樣子。

    他很鎮定地擰開礦泉水的瓶蓋,一飲而盡。將空瓶往回收桶裏一扔,繼續上場打球,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可是,他一定心裏很不高興吧!

    所以,那場球皮皮也看得不自在,開始還知道哪一邊在換髮球,哪一邊得了多少分。看着看着,視線越過球場,停到遠處一望無際的湖面上。

    她想起了家麟更多的往事,無一不是甜蜜的,除了那個雪夜刺心的一幕。她仔細回憶每個細節,回憶家麟説過的每一句話,家麟從沒對不起她。恰恰相反,家麟對她太好了,好到讓她以為除了“天造地設、命中註定”沒別的解釋。而那一刻的羞辱、背叛、憤怒、傷心重現眼前,卻令她感覺萬分無力,就好像又回到了高中時代,同學們説的一切都應驗了,在她身上不可能有好運,她永遠得不了第一名,爸爸永遠也不會發財,家麟永遠不可能愛上她,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了的,她想發生的事,都不會成功,都不會如願。所有的結局都以不可更改的面目向她壓來,就像一道墓碑將她死死地釘在地下,除了接受,別無他路。是這樣嗎?永遠是這樣嗎?她就不能擺脱,也不能改變嗎?她腦中一團混亂,腮幫子咬得咯咯作響,就這樣無休無止地質問自己。直到球賽結束的哨聲響起,才驟然驚醒,忙隨着人羣用力鼓掌。

    有人搶着收拾餐桌,皮皮撿起地上散落的幾個空瓶和餐巾紙,將它們一一投入回收桶。觀眾漸漸散開了,只剩下賀蘭靜霆獨自留在場中摺疊球網。皮皮默默站在原地等着他。

    月光下的賀蘭是那麼地不真實,就像一道孤影,風一吹便會羽化登仙,變成滄海一粟。她怔怔地站着,那道孤影忽然折向她,她聽見賀蘭靜霆説:

    “怎麼樣?剛才的雞翅好吃嗎?”

    “挺好吃的,謝謝。”她咬了咬嘴唇,訕訕地道,“對不起,剛才我把你的名字叫錯了。真是不好意思。”

    賀蘭靜霆“嗯”了一聲,嘴角溜出一道譏諷的笑:“沒關係。其實我和家麟還挺有緣的。”

    “……”皮皮瞪大了眼睛,“有緣?”

    “你發現沒?家麟、靜霆,這四個字,又雙聲又疊韻,難怪你記錯。一次兩次不要緊,老這樣可不行,沒準以後你一提起靜霆就想起了家麟,那就更糟了。要不我乾脆改個名字吧?”

    呵呵,她在心裏苦笑,這狐狸挖苦起人來,還真是不動聲色。當下趕緊解釋:“真的只是口誤,你不要當真,好不好?何況剛才我拼命鼓掌替你喝彩,也算是將功補過了吧?”

    賀蘭靜霆很窩火地看了她一眼,想説什麼,終於忍住。

    過了一會,他嘆了一口氣:“我去篝火那裏彈吉它,你想來聽嗎?”

    皮皮連忙説:“好啊好啊!”

    到篝火邊坐下,李青青正好坐在左邊,附耳過來説:“皮皮,你和賀蘭有仇啊?”

    皮皮搖頭:“沒有哇!”

    “那他的球打輸了你還拼命鼓掌?”

    “啊???”

    皮皮窘出一腦門的汗。完了,這下完了,有她關皮皮來攪局,祭司大人在狐族幾百年的聲望今宵可算是毀於一旦了!

    人羣忽然安靜下來。

    賀蘭靜霆拿起吉它,拔弄了一陣,彈出一段悠揚的前奏,然後用很低沉的聲音唱道:

    離酒榷鬚眉長,

    見鬥茶掩鼻忙。

    數説朝市屈伸量,

    睨窺衣履皂白狀,

    撩撥左右浮沉望。

    鬻繒絹晨釣德生堂,

    沐白身宿歌甜水巷。

    他的嗓音非常動聽,低緩而富有情感,有一種難以捉摸的浪漫。這像是隻很古老的曲子,歌詞也令人費解。皮皮卻聽得心頭一震,不禁抬起頭來,久久凝視賀蘭靜霆,痴痴呆呆地,直到自己的臉上顏色頓失。

    然後她聽見很多人鼓掌,有人叫好,有人説再來一個,有人推了推她:“皮皮,大家都等着呢!你來唱個‘十索’吧!”

    皮皮忙問:“什麼是‘十索’?我不會啊?”

    那人説:“怎麼可能呢?是個女的都會啊!”

    皮皮心裏想,我還是別再繼續給賀蘭丟臉了。當下站了起來,走到賀蘭靜霆的身邊,大大方方的向四座拱了拱手,朗聲説道:“諸位盛情相邀,我關皮皮也有一道小技獻上,僅供取樂,希望大家不要見笑!”

    她這麼一大方,倒把在場的人愣住了,過了一秒,又齊刷刷地鼓掌:“關皮皮,來一個!關皮皮!來一個!”

    皮皮説:“我給大家表演一套二十六式七星螳螂拳吧!”

    當下也不囉嗦,抱拳揮掌,踢腿推背,一比一劃地打了起來。

    這還是皮皮在散打班時學的副產品。教散打的教練其實是位南派拳師,同時開着武術課。如果散打班因事取消,他會讓學生們去他的武術班補課。這套七星螳螂拳便是皮皮補課時學來的。有段時間早鍛鍊天天打,被幾位練*****的中年婦女看中了,要求跟她學,所以皮皮打得渾熟,幾乎是不假思索,一氣呵成。

    眾人看罷,嘩啦啦地鼓掌。音樂又起,大家喝酒的喝酒,猜拳的猜拳,不少人圍着篝火跳起了迪斯科。

    跳舞皮皮可不在行了,深知自己舞戲之狀,如同獼猴,便識趣地走到一邊的桌子,假裝要休息,給自己倒了一杯汽水。一轉身,正好碰上賀蘭靜霆。

    “皮皮,這七星蟑螂拳是從哪裏學的?打得還真不錯。”他説。

    皮皮差點把汽水嗆到肺裏:“不是蟑螂,是螳螂。”

    “你確信你學對了?”

    “確信。”她説,“我打得真那麼難看麼?”

    “不難看,就是不像螳螂,像蟑螂。”

    “噗——”皮皮噴了一地的水。

    過了一片刻,她忽然問:“你唱的那首歌是從哪裏聽來的?”

    賀蘭靜霆説:“是我自己寫的。怎麼啦?”

    “那你以前經常唱嗎?或者説,也像朱雀街那樣流行過?”

    “沒有。”他不解地看着她,“這是我第一次在公共場合上唱,絕對沒在外界流傳。”

    “不對,”皮皮輕輕地説,“這首歌我以前聽過。很小很小的時候。”

    “不可能。”

    “是真的。這首歌我從小就會。是我奶奶教給我的。”

    賀蘭靜霆愣了愣:“你奶奶?”

    皮皮點點頭:“我不大記得歌詞,但調子就是這樣的,絕對沒錯。我奶奶還説,這首歌的名字叫‘寄生草’。”

    “這是詞牌名。是叫寄生草。”賀蘭靜霆想了想,又問:“你確信是你奶奶教的你?而不是你教給你奶奶的?”

    皮皮笑了:“我怎麼可能教給我奶奶?這麼古老的歌,這麼怪的歌詞,就算你寫給我看,我也不明白。”

    賀蘭靜霆神情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繼而一言不發,低頭喝水,顯然想回避這個話題。

    皮皮偏要追問:“既然是你寫的,你能告訴我德生堂是哪裏?甜水巷又是哪裏嗎?我從沒聽説過這兩個地名。小時候還問過我奶奶呢,我奶奶説她也不知道。”

    “唔……我也不知道。”他説。

    “你知道,這曲子是你寫的。”

    “很多年前的事,我忘記了。”

    “你們狐族有強大的記性。”皮皮目不轉睛地看着他,“這話是你説的。”

    “好吧,我知道。”他説,“可我偏偏不告訴你。誰讓你剛才把我的名字叫錯了呢。”

    “你不告訴我,我就要去一個地方。”皮皮説。

    “去什麼地方……”

    她轉身向桑林跑去。

    身後傳來眾人狂喜的尖叫。

    她跑得飛快,賀蘭靜霆卻在桑林的邊際一把攔住了她,淡淡地説:“皮皮,咱們今天不去桑林。”

    “為什麼不去?”她甩開他的手,大步走向桑林的深處,“這裏多浪漫啊!”

    她走了一百多步,發現賀蘭靜霆一直跟着她,卻不肯和她靠近,而是有意保持一段距離。

    “啊!”她恍然大悟,“賀蘭靜霆,是不是一到了桑林,你就會變成原形?變成一位大狐狸?”

    “皮皮,跟我出去!”他厲聲喝道。

    “我不出去,”她説,“除非你告訴我什麼是德生堂,什麼是甜水巷,為什麼我會知道這首歌?難道你從小就盯上我了?賀蘭靜霆,你想要我的肝,由來已久,是嗎?”

    “如果我真的變成了狐狸,你怕嗎?”他冷笑。

    “我不怕!因為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誰!也根本不知道這是一羣什麼人!也許你不是狐狸,是狼,是蛇,是任何一動物,隨便你説,除非你在我面前顯現原形,別想讓我把你當然成一個人!或者狐狸!或者板凳!或者任何一樣東西!因為我不知道你的本質!”

    “本質!”賀蘭靜霆笑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怎麼?關皮皮同學,你被愛情嚇破了膽,終於關心起人的本質來了?告訴你,我可以騙你,可我從來不騙你!我是狐狸,這就是我的本質。我或者吃花,或者吃肝,這也是我的本質。好吧,皮皮,你這麼質問我,好像你的本質很充分似的。那麼你的本質是什麼?説來聽聽?”

    皮皮説:“你過來,我告訴你。”

    他走到她面前,發現她站在一個樹樁上,他們幾乎是同一個高度了。

    她説:“我是個衰人。”

    月光如雨,從樹縫間灑落,在他光滑的面頰上投下一道淡淡的光影。皮皮注意到他有一張十分性感的嘴唇,飽滿的唇峯,他的目光格外柔和純淨,混合着憐愛和期待。她伸出雙手,捧住他的臉,忽然吻了他。

    皮皮曾經想象過不止千次自己的初吻會是什麼樣子。有好幾次她和家麟也站得有這麼近,她也像這樣循循善誘地鼓動過他,都未成功。暗暗地想,這是她的初吻,功夫一定要做足。她把言情小説裏説的技巧都用上了,幾乎是侵略性地吻了他。可是賀蘭靜霆不是很配合,甚至有點想逃避。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將他的腦袋死死地按住。

    他的呼吸很急促,帶着芬芳的花氣。看得出他很渴望,卻不是很有技巧,他渾身發抖,比皮皮還緊張!皮皮在心裏悄悄地打賭,此時他的心跳絕對不止三下,三百下都不止。

    這一切發生的時間不過是數秒,她卻感到自己的身體已迅速地起了化學反應,她緊緊摟住他的脖子,整個人都幾乎跳到了他的身上。賀蘭靜霆的身子卻猛然一震,緊接着,便將她強行推開了。

    “皮皮,”他的眼神一片迷茫,似乎不相信剛剛發生的事,“剛才你,是不是……吻了我?”

    皮皮很大方地點點頭,覺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很滑稽:“嗯。你都幾百歲了,這總不會是第一次吧?”

    可是,聽了這話,他臉上的神情何止是震驚,簡直是恐懼了。

    他忽然拉住她的手,顫聲説:“皮皮,我們得馬上去一個地方!”

    緊接着,不由分説地拉着她就往林子外面跑,跑得飛快,皮皮幾乎跟不上。她一邊跑,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什麼事這麼急啊!我……我跑不動了!”

    他們已經跑出了桑林,賀蘭靜霆將她打橫一抱,繼續往前跑,一直跑到停車場,將她塞到車上,扣上安全帶,便發動了引擎。

    汽車飛快地出了公園,上了高速公路。賀蘭靜霆幾乎是一腳將油門踩到了底,當中有好幾個轉彎都沒有減速。皮皮緊張得將雙手緊緊扣住扶手,車窗大開,外面的樹影水波般地地向後倒,風在車門外呼嘯。她看了看儀表板,時速已超過了一百八十里。

    在這樣驚險的速度下,賀蘭靜霆居然只用一隻手握方向盤,另一隻,居然在撥手機!

    皮皮想提醒他,卻老實地閉住了嘴。這種時候,悄有閃失便是粉身碎骨,她只能相信開車的人是狐狸大仙了。

    手機響了幾下,似乎有人接了,皮皮聽見他説:“寬永,是我,賀蘭。”

    ——“我有麻煩。”

    ——“嗯。我正往你這兒趕。”

    ——“沒那麼嚴重。……不敢説。……只是一個吻。”

    ——“時間?”

    他回頭問皮皮:“我們吻了多少時間?”

    “……”皮皮瞪他,“你説什麼啊!你豬頭啊!幹這種事我會按秒錶麼!”

    他不理她,對電話裏的人説:“我覺得,可能超過了五秒。五秒到十秒之間。”

    ——“是的。”

    ——“好的。”

    賀蘭靜霆的神色很不鎮定,掛掉了這個號碼,又去撥另一個號碼。

    顯然那個號的主人不在。對方半天也沒有動靜,似乎留言機響了。皮皮聽見賀蘭靜霆説:“嗨,休閒。是我,賀蘭靜霆。起來接下電話,有急事找你。”

    他等了一下,那邊電話通了,皮皮聽見他説:“哦,寬永已經告訴你了。那我就不廢話了。你現在能馬上去醫院嗎?你們同時在我會比較放心。”

    ——“謝謝。等會兒見。”

    他將話機一放,一言不發,專心開車。

    皮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見他雙眉如蹙,似乎在咬牙切齒,便覺事態嚴重,忙問:“怎麼啦?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要去醫院?”

    他握住她的手,輕聲説:“皮皮,你有什麼地方感覺不舒服嗎?”

    她搖搖頭:“沒有啊。我感覺挺好的啊。”

    然後,她打了一個呵欠:“就是……有一點點犯困。”

    他拍拍她的臉,急切地説:“皮皮,你能向我保證一個事兒嗎?”

    “什麼事兒?”

    “無論你有多困,都不能閉眼睛。”

    “我只是有點困,但還不至於要睡覺呢。”她笑了,很輕鬆地向他眨眨眼。

    可是就在那一瞬間,她感到一陣胸悶,眼皮便開始打架:“奇怪,你不提還罷了,你一提,現在我想睡覺了。我先打個盹吧。”

    他把她的手拿到自己的嘴邊,狠狠地咬了一口。

    “噢!”皮皮吃痛,大叫了一聲。

    “叫你別閉眼睛,聽見了嗎?”他吼道。

    “我就是困了!”

    他又咬了她一口,是真地咬,她的手背不但有牙印,還出了血:“你若敢閉眼睛,我就繼續咬你。”

    皮皮也火了,叫道:“你神經啊!我招你惹你了?”

    “皮皮,你不可以隨便吻我。如果想吻我,得事先通知我。至少提前三天,我們得先做計劃。”

    “什麼?”皮皮傻掉了,這輩子只聽説了計劃生育,沒聽説過計劃接吻啊,“你説什麼?”

    可是,她好像立即就明白了:“是不是我吻了你,就會有……就會有生命危險?”

    對於這個問題,他沒有直接回答,只是説:“放心,我認識兩個很好的醫生。”

    她不敢再問下去了,因為賀蘭靜霆現在的車速已超過了兩百里,她不敢打擾他,便努力地和漸漸襲來的睡意做鬥爭。艱難地鬥爭了二十多分鐘,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渾身不斷地流汗,那感覺就好像虛脱了一樣,身子不禁一歪,頭靠在了賀蘭靜霆的肩膀上。

    “賀蘭靜霆,我……我是不是快要死了?”她忍不住抽泣起來,“為什麼我老是這麼倒黴?老是做錯事呢?”

    他握住她的手,柔聲説:“這不是你的錯。是我事先沒告訴你。相信我,你不會有事的!”

    “那你告訴我,趁我還活着,德生堂和甜水巷是怎麼一回事?”

    “我不告訴你。因為你肯定能活着。”他的話音忽然變冷了,緊接着,車速忽降,皮皮抬頭往窗外一看,汽車停在了一家醫院的入口處。

    可是,等她一看到醫院的牌子,腦袋又要炸掉了。

    “千美醫院”

    這是C市最大的一家整形專科醫院,據説無論是設備還是技術還是醫療團隊在全國都數一數二。不少知名的影視歌星都曾慕名到這裏來整容。就連張佩佩都曾帶着她的兩個表妹到這裏來拉過雙眼皮。

    皮皮覺得自己病得再怎麼厲害,也不需要整形。這一驚,非同小可,她緊緊抓住賀蘭靜霆的手,聲音都哆嗦了:“賀蘭靜霆,你該不是病急亂投醫吧?這是一家整形醫院!”

    “我知道。”他説。説罷,不由分説地將她抱下車。早有三個醫務人員推着一輛平車趕過來,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放到平車上,蓋上一張薄毯,再用皮帶捆好。

    為首的醫生三十出頭,身材頎長,白麪微須,儀容英俊,一臉鎮定的笑。他過來拍了拍賀蘭靜霆的肩,道:“阿西。”

    “寬永。”賀蘭鬆了一口氣。

    皮皮微微一怔,原來他還有別的名字,叫‘阿西’,似乎還是暱稱。

    寬永的樣子很和善,笑容更是迷人,他握了握皮皮的手,説:“你好,我是趙寬永,這裏的主治醫生,也是阿西的朋友。”

    見她一臉驚恐的樣子,他的語氣變得很安慰也很自信:“放心,阿西已經及時地將你送來了,你不會有事的。不過,我得先檢查一下。”

    他翻了翻皮皮的眼皮,又摸了摸她頸上的動脈,對手下的人説:“送她去手術室。”

    皮皮本已困不可及,頭一垂,發現了一件怪事。

    那個趙醫生穿着一塵不染的白大褂,渾身上下,無一處不潔淨,卻光着腳,穿着一雙和賀蘭靜霆一樣的沙灘涼鞋,露出一雙白淨的足。

    這是專業人員嗎?穿着這樣的鞋子能進手術室嗎?皮皮不覺頭皮一陣發麻。

    緊接着,她就發現一件更奇怪的事。

    那醫生的右踝上繫着一根黑色的絲帶,絲帶裏穿着一顆湛藍色的珠子。

    如果他是個十七八歲的叛逆青年,這樣的打扮當然不算太詭異。可是他看上去明明是個很成熟穩重的男人,而且也是個事業有成的專家,再穿這麼一雙不專業的鞋子,就實在太奇怪了。

    而且,那珠子的顏色和皮皮手腕上的那顆很不一樣,但形質和大小卻極類似。

    那是一顆媚珠。

    在手術室的門口她遇到了另外一個穿着黑色西裝的漂亮男人,面白似雪,神態高貴,有一頭絲緞般光滑的垂肩長髮。皮皮覺得,那人看上去比賀蘭靜霆還要好看,有一股陰森森的媚態。他更隨便,連涼鞋都不穿,穿着一雙拖鞋,左踝上也繫着一顆同樣顏色的媚珠。顯然他在醫院裏的地位很高。推車的護士看見他,立即停下來,向他致意。

    那人走到皮皮的面前,用一雙如夢如幻地眼睛打量她,半晌,輕蔑地哼了一聲,道:“怎麼又是你?”

    皮皮受不了他的語氣,眉頭一挑,問:“你認得我?”

    “當然。”

    皮皮説:“請問閣下您是——”

    “我姓休,叫休閒。”

    “休閒,”她也哼了一聲,“這名字有趣。”

    “不是休息的休,是修養的修。也不是悠閒的閒,是那個閒字再加一個鳥旁。”

    “也就是説,你是一隻閒鳥?”

    “對了。”

    他不再説話,因為推車已經進了手術室。皮皮看見他和那個白麪微須的人一起尾隨而至。然後,修鷳轉了一個身,打開抽屜,似乎要拿什麼器械。

    皮皮看了他的背影,又嚇了一跳。

    他西服的背面用白色的塗料畫着一隻鳥——

    作者注:凌天笑先生特邀為本章填寫《寄生草》一詞。天笑兄妙筆如花,不僅令定柔遠愧不如,亦令本章增色不少~~為此鄭重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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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皮皮的心中有數不清的疑問,可是,眼前的那隻白鳥忽然飄動起來,接着那件西裝也飄動起來了,好像變成了一面旗幟。旗幟越變越大,向她頭頂蓋去,她只覺一陣窒息,情急中想伸手向修鷳求救,可她全身發軟,根本抬不起一根指頭。就在頃刻間,她昏迷了過去。

    那是一種半夢半醒的昏迷,眼前一片黑暗,同時又是清醒的。她聽得見四周有模糊的話聲,話音在耳間迴響,好像進入了一個鬧哄哄的電影院。有人將她的上半身抱了起來,替她脱掉了衣服,將某種冰涼的液體塗在她的胸口上。有針頭刺入了她的手背,不知為什麼,很痛,針頭彷彿將她的整隻手都穿透了。緊接着,一股冰涼的液體輸入到她的體內,令她寒透肺腑。

    她徹底地失去了意識。

    醒來的時候,皮皮發現自己躺在另外一間房子裏,雪白的牆壁、雪白的牀單,屋子裏飄着一股淡淡地酒精味。她的手上掛着點滴,一整瓶藥水已快滴完了。窗外是黑色的,不見一點星光,大約是深夜的光景。

    頭頂的熒光很亮。她的眼對光線還不是很適應。等她看清了房中的一切,她發現賀蘭靜霆並不在她的身邊,坐在她身邊的還是那個叫修鷳的大夫。

    他正埋頭寫病歷,發現了牀上動靜,抬頭看了她一眼,飛快地寫了一行字,放下筆,來到她身邊,替她拔掉了手背上的針管。

    修鷳的身上也散發着一股神秘的香氣,他有一副比賀蘭靜霆更深的輪廓,濃眉深目,雙頰廋削,鼻子異常□,有點像外國人。他熟練地將點滴架移開,用聽診器聽了聽她的心臟和肺,然後又埋頭在病歷上寫開了。

    看樣子,他只是例行公事,並不怎麼想理睬牀上的病人。

    皮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請問,賀蘭靜霆在哪裏?”

    “在門外。”

    雖然賀蘭靜霆也不是很熟,聽見他在門外,皮皮還是鬆了一口氣。她的好奇心又來了:“為什麼你們叫他‘阿西’?你們很熟嗎?阿西是他的小名嗎?”

    “阿西是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難道不是賀蘭靜霆?”

    “他叫賀蘭西,靜霆是他的字。”

    “哪個西?西方的西?”

    修鷳抬起頭,臉上露出了神秘的笑:“不是。這樣吧,我給你十次機會,如果你猜中了他是哪個‘西’字,我輸你五百塊錢。”

    好玩哦,這個人。皮皮心裏想,你不知道我是學新聞的吧,新聞系和中文系靠得很近呢。十次機會我都猜不中,這個研究生我也不要考了。

    “你説話算話嗎?”

    “當然。”

    鑑於賀蘭比她年長八百歲,她決定從比較古雅的字猜起:

    “康熙的熙?”

    “不是。”

    “伏羲的羲

    “不是。”

    “晨曦的曦?”

    “不是。”

    她開始説簡單的字:“溪水的溪?”

    “不是。”

    “希望的希?”

    “不是。”

    “珍惜的惜?”

    “不是。”

    她開始説不大可能的字了:“歸去來兮的兮?”

    搖頭。

    “白晳的晳?”

    不對。

    “清晰的晰?”

    不是。

    “犀牛的犀?”

    “不是。再給你最後一個機會。”

    她想出來一個怪字,以前看古文時查過一次字典,只知道它讀作“西”,但不知道會和什麼詞一起用:“那個……月字旁的肸?”

    “你是指‘芬腹肸肸’的肸?”

    她不知道什麼是芬腹肸肸,顯然修鷳也很有學問:“那個肸是月字旁嗎?”

    “是的。”

    “那我猜對了?”

    “不是。”

    “好吧,”皮皮嘆了一口氣,很氣餒,“我放棄,你告訴我吧,究竟是哪個西字?”

    “不如你自己回去查字典吧。”他笑得很得意,“給你一個線索。他的西字,無論是在同音字還是在自己的那個偏旁裏,都是筆劃最多的。”

    兜了那麼大的一個圈子還沒有問到答案,皮皮覺得自己被戲弄了。頓時想找他的茬:“我昏迷的時候你沒在我身上幹什麼吧。如果你要替我手術,改變我身體的結構,需要徵得我的同意哦。”

    修鷳冷冷地盯了她一眼,怒了:“小姐,你就是這麼對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嗎?”

    皮皮面不改色心不跳:“怎麼就救命了?我不過是頭昏了一下,想睡覺而已。”

    緊接着她想坐起來,臉色突然變了。因為她想動一動手指頭,發現胳膊一點力氣也沒有,手指頭抬了一下就軟了下去。她又想抬抬腳,發現兩條腿像灌了鉛一樣,沉澱澱的,不能舉動。

    她的眼光頓時有些驚恐。

    修鷳端起手邊的一杯茶,懶洋洋地喝了一口,看着她徒勞無益地在牀上掙扎,輕輕一笑,道:“竟敢擅自親吻祭司大人,哼哼,不是找死是什麼?也就是這個朝代,若是擱到八百年前,在狐族,無論是你還是他,都是殺身之禍。”

    “自由戀愛,國家提倡、政府支持,你管得着嗎?”

    修鷳的手中忽然多了一把又細又薄的手術刀,他完美的臉上沒有半點表情,只是拿着那把刀在她的臉上來來去去地比劃,用一種夢囈般地聲音説道:“關小姐,既然來了一趟,不如我替你做個整形吧。就你這副臉配阿西,太寒磣了。”

    她一時無語,被他陰森森的神態嚇着了。

    那森然的目光在她的臉上掃來掃去,從各個角度研究着。然後,他伸出冰涼的手指,在她的臉上划着各種草圖:

    “怎麼説呢,你的眼睛不夠大,如果開個眼角,去掉內眥贅皮,會更有神采。嗯——鼻子也有點低。墊個鼻樑,再取自體耳軟骨隆隆鼻尖吧。放心,放心,手術會在鼻孔內切口,不會留下難看的疤痕。”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了正面又看側面:“嘴長得還行,就是下頜角太寬,下巴有點短,做個下頜角切除術吧。順便用取出來的骨頭墊墊下巴。”然後他掀開了毯子,眼睛繼續往下瞟,“身材也不怎麼樣,胸太小。不如把腰上的脂肪吸出來填充到胸部……

    皮皮反唇相譏:“難怪你的臉看上去那麼好,大概是做過一千次手術吧。就快趕上邁克爾-傑克遜了。”

    “沒有,我從沒做過手術。”他説,“我是天然美。”

    “我的臉蛋雖然不夠好看,也是天然的。我可不喜歡人工美。”

    修鷳看了她一眼,沒有接話,好象和女人搶白很讓他丟面子。

    沉默了半晌,皮皮忽然説:“我以前來過這裏,是嗎?”

    他拒絕回答。

    這個城市的很多人都知道,千美醫院的前身是一家著名的肝病專科醫院,解放之後才成立,不是什麼百年老店。

    他沒有回答,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説:“請你遠離阿西。”

    “為什麼?”

    “你早晚會害死他的。”

    她的心猛然一震,繼而咚咚地亂跳起來:“為什麼?我從來不害人!”

    “他不是人。”

    “我連一隻螞蟻都不會傷害!”

    “等會兒他進來,會要求帶你走。你要堅持留下來,留在這個醫院,十天。”他的眼光很奇怪,“我保證這十天你會受到很好的照顧,十天之後,身體完全康復。”

    這又是為什麼?她不能和賀蘭靜霆在一起嗎?

    皮皮的嗓子有點痛,她想讓自己儘量顯得很理智:“修醫生,你我初次相識,我為什麼要信任你,將我的健康交到你的手裏?”

    “因為我是醫生,而且,我救了你的命。”

    “你以為我真地相信親吻了一下賀蘭我就會死掉?”她躺在牀上,挑釁地説道,“你以為我是傻子,無論你告訴我什麼故事我都會相信?”

    修鷳淡淡地説:“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傻子,那就是賀蘭靜霆。所有的人都比他聰明。”

    他還想説什麼,很快地閉住了嘴。因為門開了,賀蘭靜霆進來了。

    修鷳很自覺地站起身來,向他點了一個頭。

    賀蘭靜霆説:“我需要和她單獨呆一下。”他的神色凝重,卻是充滿權威的。修鷳無聲無息地退出了病房。

    皮皮抬眼看他,發現他的臉色有些憔悴,下巴冒出了很多鬍子茬。他還穿着那件白襯衣,卻皺得很厲害,領口不對稱地耷拉着,好像在哪個不舒服的地方和衣躺了一夜似的。牀邊明明有張椅子,他沒有坐,而是握住她的手,將它拿到唇邊輕輕吻了一下,然後屈膝半跪在地板上。

    “你覺得好些了嗎?”

    皮皮迷惑了,虛弱地哼了一聲音,她一輩子也沒聽見過這麼温柔的聲音。

    “挺好的,就是渾身發軟,沒力氣。”她輕輕地説道。

    説話的時候,賀蘭靜霆一直默默地看着她,從那雙深情的眼睛裏流露出來的憐惜幾乎要將她吞沒了。他摸了摸她的臉,問道:“皮皮,你信任我嗎?”

    她覺得莫名其妙,不過還是很爽快地點了點頭。

    “從現在開始,十天之內,請你完全信任我,就像信任你的家人一樣,可以嗎?”他誠懇地問道,神色非常鄭重,目光堅定不移地停留在她的臉上。

    皮皮覺得,被這種目光審視,自己的靈魂都無法遁形。

    “出了什麼事嗎?”她嚇到了,“我……我會死掉嗎?”

    “不會。”他的聲音很安慰,幾乎是在對小孩子説話,“你只是不能動,需要我照顧你。”

    皮皮小心翼翼地説出了自己的猜測:“是不是……我吻了你,你就……就自動地吸掉了我的元氣?”

    他遲疑了片刻,點點頭:“原理很複雜,不過簡單的説,就是這樣。”

    “那你……那你能把我的元氣……還給我嗎?”皮皮急忙懇求,“我倒不是吝惜我的元氣,只是我最近正在準備考試,我很需要元氣的!”

    他笑了,嘴角並沒有動,是那種淺淺的笑意,埋在眼光裏:“你的元氣一旦進了我的身體,就變成了我的。我沒法還給你,不過我會用我自己的元氣替你療傷。會有些麻煩,所以需要十天。”

    皮皮覺得,十天並不是很長。因為以前她得肺炎住院,都住了兩個月。但她迅速想了修鷳的話,連忙説:“如果很麻煩的話,不如我就住在醫院裏吧,也不要動用你的元氣了。修醫生説他能治好我。”

    她儘量讓自己的話音顯得很堅決。

    “小丫頭,你是在擔心我嗎?”他的眼光一晃,摸了摸她的鼻子。

    “不是……你是祭司大人,元氣一定很多,只是……只是……”大約是昏迷的時間太久了,皮皮覺得自己的腦子不是很好使,平時她看上去很木訥,一到關鍵時刻就變得寸土必爭,伶牙俐齒。現在,她想找個理由都找不出。

    他的眼光沉澱澱的,見她支吾了半天也沒支吾出一個整句子來,終於説:“皮皮,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為了救你,他們給你輸了一種藥,會有很大的副作用。”

    一聽這話,皮皮立即覺得頭皮發麻,喘不過氣來了:“什麼……什麼副作用?”

    “你會掉頭髮。”

    她鬆了一口氣:“不要緊,我天天都掉頭髮,掉一點沒關係,我頭髮多着哪。”

    “是會掉光的。”

    “什麼?什麼?”她大叫了起來,“這是什麼藥啊?早知道我會掉頭髮,你也不攔着點?知道頭髮對女人有多麼重要嗎?”

    賀蘭靜霆輕輕掩住了她的口:“如果你跟着我,十天之後,頭髮會漸漸地長回來。如果你跟着修醫生,頭髮就長不回來了。你究竟是跟我,還是跟他?”

    Tobe,ornottobe.這還有挑的嗎?

    皮皮看着他,怔了半天,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她問:“他們叫你阿西,你的名字是賀蘭西,對嗎?”

    他點點頭:“我有名,也有字。靜霆是我字。”

    “是哪個西?”

    他掏出原子筆,在她的手心上寫了一個很大的字。

    很大,是因為那個字的筆劃很多,真的很多,而且皮皮從來也沒見過這個字:

    “賀蘭觿。”

    她一向自詡學問淵博,這下可有點窘,只好問:“這個字是什麼意思?”

    “這是古代人用來解結的椎子,有用骨頭做的,也有用玉做的。”

    然後,她就看見了他頸子上吊着的那塊玉,一頭尖,一頭圓:“就是這個東西嗎?”

    “是的。”

    “為什麼叫這個名字?”

    “是我父親起的。”

    皮皮看着他的臉,神情很古怪:“你……你還有父親?”

    “我不是孫悟空,不是從石頭裏生出來的。”

    “那你……父親還健在嗎?”

    皮皮悄悄地想,賀蘭靜霆都八百多歲了,那他父親會有多少歲呢?

    賀蘭靜霆遲疑了一下,説:“他大概還健在吧。”

    “你不知道你父親健在不健在?”

    “嗯。”

    “你從來……不和你父親聯繫?”

    “我不大知道他的事。”他臉上的表情十分勉強,似乎極不願意談論這個話題。

    “那你……母親呢?”

    “很早就去世了。”

    “你不是説你是狐仙嗎?狐仙是長生不老的,對吧?”

    “如果我們一直都有元氣的話。”他果斷的中斷了這個話題:“你別問個不停了,還是多休息一下吧。”

    “最後一個問題,”皮皮鍥而不捨,“賀蘭觿——”

    “我喜歡你叫我靜霆或者賀蘭。再説,以前你……”他忽然意識到自己説錯了什麼,連忙改口,“你一向喜歡簡單的東西。什麼東西一複雜,你就糊塗了。”

    皮皮是喜歡簡單,所以討厭數學。她喜歡簡單的顏色、簡單的式樣、味道簡單而濃烈的菜、甚至人與人之間,一旦變得複雜,變得充滿陰謀,她就覺得不可理解。

    “這麼説來,賀蘭,我們……以前認識?”

    他笑了笑,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臉:“不認識。如果認識,你怎麼會不記得我?”

    “那麼,告訴我,那兩位醫生是不是你的朋友?”

    這個問題他顯然很樂意回答:“是的。”

    “你和他們……誰的年紀更大?”

    “嗯……我比他們大。”

    “可是,為什麼昨天他們沒有去那個party?”

    “是前天。小姑娘,你睡了一整天了。”

    “哦……是嗎?”皮皮繼續問,“那他們為什麼不去party呢?”

    “首先,他們不是在這裏出生的。修鷳來自意大利,寬永來自英國。有人將他們從國外帶了過來,因為他們是種狐。換句話説,他們有非常優良的血統。有人希望他們的加入能改善本族的基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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