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人生在世,想不留下什麼資料,太難了。
在皮皮生活的國度裏,一個人的檔案記錄是從小學開始的。檔案裏會有升學考試的成績,會有老師和學校的鑑定,會有文憑的證明、獎勵證書、體檢表格、入團入黨的申請,以及轉移組織關係的紀錄。如果你不幸犯了嚴重的錯誤,頁碼則會翻倍:會有事由和訴狀,會有證人口供,會有單位或法院的結論、處理意見、本人的申訴、檢查,等等,等等。
所以關皮皮就不明白了。
為什麼擅長寫調查報告的衞青檀竟然弄不到一份關於賀蘭靜霆的像樣資料。
文件夾裏只有幾份從過期報紙和考古雜誌上覆印下來採訪,關於宋屺的。只有一次專訪談到了賀蘭靜霆,看前後文的暗示,還是因為那年賀蘭靜霆成功地識別出一批即將當作仿製品出境的國家一級文物,成為當年文物界的頭條新聞。可賀蘭靜霆固執地拒絕採訪,為了給新聞界一個交待,宋屺才破例多提了他幾句。
正是這多提的幾句,給了皮皮一些蛛絲馬跡。
原來賀蘭靜霆從小跟着宋屺生活在琉璃廠,後來又跟他進了故宮博物院,幫他整理玉器,最後又跟着他住進北大,名為弟子實為養子。被國家表彰為“人民鑑賞家”的宋屺竟是個虔誠的居士,終身未婚,只收過兩個學生。大弟子早年車禍故去,二弟子倒是學業有成,可是分配工作不到一年,卻因“作風問題”被退了回來。那個年代,作風問題是大事兒。於是,二弟子揹着處分被分配到一個窮鄉僻壤的中學教書,從此默默無聞直至鬱鬱而終。此事雖與宋屺無關,宋屺卻受了刺激,固執地認為弟子不教師之過也,愧為人師,發誓從此不再收任何學生。賀蘭靜霆便成了他唯一的衣缽傳人。
看完所有的資料後,皮皮終於明白為什麼賀蘭靜霆的資料那麼少。
他沒有上過學,一天也沒有。
C城並不很大,C城博物館也並不那麼有名,專業背景如此顯赫的賀蘭靜霆卻悄悄地選擇了在這裏定居,是韜晦之計嗎?
關皮皮靈機一動,撥了一個電話。
那邊,一個嬌滴滴的聲音:“皮皮呀。”
“佩佩,”難得天下第一忙的張小姐有空,皮皮趕緊長話短説,“你認得市博物館的人嗎?”
“等等,好像認得一個,我給你查查看。”不過五秒鐘,佩佩報了一個號碼,“你找他吧,就説是我叫你來的。他在保安室,叫馮新華。”
“嗯嗯,記下了,謝謝。”
“沒時間聊天,我正在採訪。再見。”
“哎——”
那邊的人風風火火地掛斷了電話。
皮皮拔通了那個號碼,是手機。
“喂,哪位?”
皮皮報了佩佩的名字,那人口氣明顯熱情了:“您找我有事嗎?”
“是這樣,您認識賀蘭靜霆先生嗎?”
“認識,不過不熟。他是顧問,白天很少來上班。”
“他通常是什麼時候在博物館?”
“晚上七點之後。”
“怎麼,你們這裏還有夜班啊?”
“嗯,博物館的很多藏品白天都在展覽,想做研究就只好晚上來咯。這裏好些研究員都是晚上上班的。”
“能介紹我和他認識嗎?”
“您是新聞單位的吧?”那人果然敏感。
“C城晚報。”
“沒戲,他從不接待記者。”
“馮大哥,你幫幫我,好不好?”皮皮嗲聲了。這一招她是從衞青檀那裏學來的。別看衞青檀人高馬大,聲如宏鍾,發起嗲來照樣能膩死人。
那人沉吟片刻,説:“這樣吧,今晚七點半你過來,我告訴你他在哪裏,你自己想辦法認識他吧。千萬別説是報社的,説了絕對沒戲了。”
“好的好的!謝謝大哥!”
放下電話,皮皮把上午堆積下來的例行工作趕緊做完,下了班,到樓下便利店買了一箱八寶粥,扛着它氣喘吁吁地坐地鐵、轉公汽、坐輪渡、再轉公汽,來到陶家麟的寢室。在全體男生愕然的目光中,皮皮像碼頭工人一樣將八寶粥從肩上御下來,掏出書放到桌上,揮汗四顧,對着微微發窘的家麟燦然一笑:
“家麟,書在這兒,我有事,得馬上走了。”
“吃了飯再走吧,什麼事那麼急?”
“我有采訪任務。可能已經晚了,得七點半以前趕到博物館。”皮皮把這話説得很響亮,故意讓全寢室的男生都聽見。私下裏,她總覺得像家麟那樣家世好、學業優秀的男生作了她這個走讀大專女生的男朋友,有點虧了。在外人眼裏,她再怎麼努力也是個T湖大學的,跟C城大學不般配。豈知宿舍裏的男生根本不在乎這個,大家都在搶着喝八寶粥。
“需要我幫什麼忙嗎?”家麟問,拾起桌上的自行車鑰匙,“我送你去車站。”
“不用不用,你好好學習,我過幾天再來找你。”皮皮連連擺手,急匆匆地要走。
家麟還是執意送皮皮上了汽車。
兩人在車站裏等了十分鐘,家麟忽然問:“皮皮,為什麼每次你來,都走得那麼急?”
“呃——”
皮皮啞然了。
這大約是第N次找藉口逃離C大了。總之,每次一到校門口,看見那個球狀的巨型石雕,再看着上面幾個隸書大字:“團結、進取、嚴謹、求實”,森森然就有了恐懼感。好像這不是她該來的地方,好像這裏不歡迎她。還有,和家麟熟識的人總是問她是哪個系的,她總得解釋,她不是C大的,是T大的。然後她就儘量不提T大。著名的野雞大學嘛,誰提誰恥辱。
皮皮覺得自己比較慘:她畢業於C城一中,排名第一的省重點。可是她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成績差。到了T湖大學,她成績好了,又沒什麼可驕傲的,因為T湖大學太差。畢業到了人人羨慕的C城晚報,還驕傲不起來,因為她不是記者,只是行政人員。
總之,她到哪裏都沒做過正牌。正牌是什麼感覺,她一次也沒體會過。
這種怨念家麟是不會理解的。
就像她和家麟的人生,開始都是一樣的,漸漸就千差萬別了。
從幼兒園一直到初中,皮皮家與家麟家同住一個宿舍樓、門對門,住房面積與家庭收入幾乎完全相等。皮皮爸是優秀工人、先進工作者。皮皮媽在幼兒園裏當保育員。家麟爸在是廠裏的技術員,媽媽是出納。
後來,家麟的父母因為都有大學文憑,漸漸升職。爸爸變成了廠長,媽媽跳槽進了審計局,不幾年功夫,就被提拔成處長。他們搬到與皮皮家一街之隔的“幹部樓”裏。住房面積頓時比他們大了四倍。皮皮家還在用蹲坑和淋浴的時候,家麟的家裏已經開始用抽水馬桶和浴缸了。皮皮和奶奶同睡一張破舊的棚子牀;家麟則有自己專門的房間,睡席夢思,牀單被套每週換兩次。再往後,家麟爸調到工業廳當廳長;皮皮爸卻下了崗,不得不每天四點半鐘起牀,扛着一個大包,徒步到兩站路外的一條街上搶位置擺地攤賣雜誌和盜版書。賣的雜誌都不敢拿回來給皮皮看。
可是,兩家的交情還是很好。逢年過節,陶家會打發家麟過來給“關叔叔”拜年、送年貨。關家也會打發皮皮送一大籃子肉丸子、滷牛肉和豆瓣醬回去。家麟的全家都愛吃關奶奶親手做的豆瓣醬,年復一年,樂此不疲。有一年家麟爸去俄羅斯考察三個月,知道那裏除了魚罐頭和土豆就沒什麼可吃的了,還特地來央求關奶奶做一瓶豆瓣醬帶去。關奶奶因此便一門心思地想用自己的豆瓣醬為皮皮開路,將她送到家麟家做媳婦。皮皮高中一畢業,奶奶就成日地在她耳邊嘮叨:“家麟這孩子多好啊。性情好,又知禮,能善待女孩子。皮皮呀,你若是做了他的妻子,以後可有享不完福哪!”
皮皮當然喜歡家麟。十幾年中,她只和家麟伴過幾次嘴,連一場像樣的架都沒吵過。她們之間沒有起伏、沒有眼淚、沒有分離、沒有守候、沒有痴迷、也沒有激情——一切都是淡淡的。
可是,皮皮覺得,她與家麟的戀愛從三歲合夥偷餅乾時就開始了。每次過家家他們都是夫妻。十歲的時候他們甚至討論過要生幾個小孩、看完《射鵰》他們又認定在水裏淹死是最美的死法。家麟還向皮皮保證,雖然他動不動就挨媽媽的打,這輩子他絕不碰皮皮和他們的孩子一個手指。
四歲時的一天,家麟第一次把皮皮弄哭了。
原來過年的時候他收到很多壓歲錢,便向皮皮炫耀。皮皮一分錢也沒有,就哭了。為了安慰她,家麟只好把自己的壓歲錢交給她。
他還保證以後把每年的壓歲錢都交給她。
説話算話,壓歲錢一直交到皮皮二十一歲。皮皮不要家麟還不樂意,硬要她拿着,説這是傳統。
皮皮憎恨考試。尤其憎恨高考。
因為高考終於將他們分開了。
家麟以本校最高分進了C城大學國際貿易系。一向被認為是考不上大學的皮皮也考出了高於自己估計的成績,夠上三類本科。可是,那年頭想上大學的人擠破腦袋了。在C城這個中學密集、競爭激烈的城市裏,卡在線上的人多了去了,分數夠了,進不進得了大學就全要靠關係。用本地的話説,要找人“遞條子”。
皮皮度過了有生以來最為焦慮的一個夏天。
為了能遞上條子,父母把所有的親戚、親戚的朋友、三姑六婆、七爺八舅的門路都找過了。全家砸鍋賣鐵地買禮物,一家一家地求,一家一家地送——也就是些水果和煙酒,不名貴,人家也不當回事,點了頭,都説不能保證。忙碌了一整個夏天,爸媽的臉全都黑瘦了,一條路也沒走通,一張條子也沒遞到。皮皮的檔案還是被三類大學踢了出來,進了專科。早知如此,何必忙碌?皮皮的成績遠高於專科,這回皮皮爸死活也不答應讓皮皮讀她喜歡的新聞系,逼着她選了看似更實惠、更好找工作的行政管理。皮皮於是進了T湖大學。
T湖大學與C城大學,一個是人人皆知的“野雞大學”,一個是全國著名的重點大學;一個在城北,一個在城南。一趟車坐下來,要兩個半小時。知道錄取消息的那天晚上,皮皮獨自傷心了一夜,知道自己和家麟不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見面了。
開學那天,皮皮報完道,提着行李沒精打采地往寢室的方向走。走着走着,面前一道陰影。她的肩膀忽然一輕,有人替她提起了雙肩包。
抬頭一看,是家麟。
皮皮呆住了。
那是一個炎熱的秋季,梧桐樹上蟬聲咶噪。熱氣一波一波的散發着。家麟揹着光站在她面前,一手插着短褲的荷包,一手拎着沉重無比的雙肩包。修長的身影帶給她一陣短暫的清涼。
見皮皮半天不説話,家麟“嗨”了一聲,説:“皮皮,上次那個故事,你還沒講完哪。”
那一刻,家麟真是帥呆了。
4
皮皮一次也沒去過C城博物館,雖然她從小就在這個城市裏長大,倒是上學時候天天路過它。也不知道是什麼派的設計風格,整個博物館看上去就像一具棺材,狹長的方形,死氣沉沉的銀灰色。報紙上説,博物館曾經過數次翻修,裏面的裝飾和設施都極其考究,成了C城主要的對外窗口和文化標誌。
可是,小時候,皮皮的爸媽卻寧肯帶她去公園也不去博物館。還嚇唬她説,博物館裏什麼也沒有,就有幾具古代的棺材。後來他們又坦白説不去博物館的主要原因是那裏廁所不好。清一色的坐式馬桶,很不習慣。
他們説得不錯。
C城博物館引以為傲的藏品正是戰國墓葬和漢代古屍。此外,還有豐富的青銅器和玉器。
天已經完全黑了。輕雪無聲,悄悄灑落。皮皮從汽車上下來,狠狠地用圍巾將脖子又繞了一圈,看了看手錶,八點整。馮新華正在門口的保安值班室裏等她。
進了大門,迎面撲來一團暖氣,一看旁邊的温度計,二十六度。皮皮頓時覺得熱了,趕緊脱下圍巾和大衣。
不知是為了創收還是為了活躍地方文化,博物館在晚間開了很多少兒學習班:美術班、陶藝班、書法班、朗誦班、圍棋班等等、等等,各種層次的都有。孩子們從另一道門出入,嘻嘻哈哈、人來人往,加上一旁等候着的家長,十分熱鬧。
越過這道門便是博物管的行政區和庫區。幽長的走廊頓時安靜下來,淡黃的燈光灑在錚亮的地板上,足音跫跫,帶着回聲。在路上,馮新華介紹説:
“我們正在走向博物館的庫區。我是保安,希望你以人品擔保你不會亂碰館內的東西。”他指了指路邊擺放的一尊佛像説:“別看它沒放在展廳裏,這個東西是宋代的。”
那是一個殘破的頭像,鼻子已經不見了,驀然擺放在紅木支架上,有股罕見的滄桑。
“想當年,紅衞兵真是幹了不少的壞事呢。”馮新華説道。
走廊上有幾間辦公室的門是虛掩的,明亮的燈光從裏面射出來。馮新華説得不錯,這裏果然有夜間上班的研究人員。
過了一會兒,馮新華忽然站住,説道:“我已經替你打聽過了。最近A省博物館和我們交換展出一批藏品,是明清時期的玉器。賀蘭先生這一週都在庫房裏做研究。——庫房馬上就到了,進去之後和他怎麼説,想好了嗎?”
“嗯……我就説我是您的表妹,對古玉非常感興趣,想請教他幾個關於古玉方面的問題。行不?”
“嗯,這個主意不錯。”
皮皮接下來的打算是,她以T湖大學中文系學生會的名義邀請賀蘭靜霆去作一個古玉知識的講座。由於博物館與地方文化教育部門有着密切的合作關係,一般不拒絕學校方面來的邀請。講座結束之後,她會趁機對賀蘭靜霆説校報想對做一個簡單的採訪。校報發行量只有幾百份,相信賀蘭靜霆不會介意。至於這個採訪會不會“不慎”被外報轉載,那就不好説了。
經過幾道煩瑣的安全檢查,馮新華帶着皮皮進了庫房。
隔着一排巨大的收藏櫃,他指了指不遠處的一道人影,低聲説:“他就在那裏,去吧。”
不知為什麼,皮皮突然有點緊張。她沒有馬上移步,而是躲在櫃子後面觀察了一下。
從背影上看,賀蘭靜霆是個年輕人。外面那麼冷,他只穿着件質料很薄的亞麻襯衫,露出白皙的皮膚。個子有點瘦,卻不纖弱。他比皮皮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乾淨,好像一塊被人摩挲多年的羊脂白玉那樣一塵不染。
庫房由一組一組的藏櫃組成的。空間很大,當中空出一大塊地方,擺着古式的方桌和圈椅。四周散放着幾組式樣典雅、做工考究的螭紋沙發。賀蘭靜霆坐在一張靠窗的椅子上,手拿鉛筆,對着紅木茶几上的一隻雕花玉杯,在素描本上輕輕地勾勒着。茶几上除了玉杯,還放着一隻小號放大鏡和一隻雪茄煙大小的聚光電筒。
驀然間,皮皮又聞到了早上那股深山木蕨的氣味。她怔了怔,發現賀蘭靜霆的脊背忽地一凜,迅速從口袋裏拿出一隻墨鏡戴在眼上,轉過身來,看着皮皮。
不等他開口,皮皮趕緊説:
“晚上好,賀蘭先生。今天的雪真大啊!是不?只怕是這裏百年以來最大的一場雪了!想不到會在這裏看見您。忘了介紹我自己,我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學生,您的仰慕者,對古玉非常着迷。”
話説得太急,皮皮只覺唇乾舌燥,不禁看了看賀蘭靜霆的反應。
賀蘭靜霆毫無反應。
關皮皮暗暗地想,如果這人摘掉墨鏡,一定很好看,一定不會像現在這個樣子,詭異而陰騭,嘴角微微一勾,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半是挖苦,半是嘲弄。
她覺得,她很難把這個人與本年度的“文化十大好新聞”聯繫起來。至少從採訪的角度來説,難度係數成幾何狀攀升,且不説這人究竟值不值得采訪。
可是,皮皮的夢想不能這麼快就破碎了!
她雙眸一轉,俯身去看那隻玉杯:“啊!這隻玉杯真精緻!是漢代的嗎?瞧這圖案,是雲雷紋吧?有這樣手柄的玉杯真不多見呢!猛然一看,倒像是愛爾蘭的啤酒杯。賀蘭先生,我能請教您幾個問題嗎?現在有點晚,不是很打擾吧?您能給我詳細地解釋一下什麼是新山玉,什麼是老山玉嗎?還有,怎麼確定一件玉器是古董而不是贗品?哦——您這放大鏡真小巧,多少倍的?可以收縮嗎?”
雖是熱熱鬧鬧的一頓開場白,皮皮卻被自己拙劣的演技嚇到了,有點懷疑是否真的能當好一個記者。
賀蘭靜霆半天不發話,過了一會兒,才慢吞吞地問:“你是——”
“我叫關皮皮,T湖大學畢業生。”她熱情地和他握手,“認識您很高興,請多多關照!”
他們的手剛剛握上,關皮皮猛覺一陣噁心,見旁邊正好有隻痰盂,便對着那隻痰盂嘔吐起來。一面吐,一面道歉:“對不起,我想我是吃壞了東西……”
賀蘭靜霆默默地看着她吐完,二話不説,忽然快步將她拽出庫房,一直拽到自己的辦公室。
然後遞給她一杯水。
“……最近胃有點不舒服。”關皮皮的臉都吐白了,為了完成任務,對着賀蘭靜霆強笑。
“現在好些了?”他不笑,不為所動。
“好,好些了。”
“你一年掙多少工資?”
“呃?工資?”
“我們得談談賠償的問題。”
“賠償?”關皮皮莫名其妙,“什麼賠償?”
“你剛才是不是吐了?”
“是啊。”
“你吐哪兒了?”
“一隻痰盂。”
“第一,那不是痰盂。第二,就算是痰盂,也是商代的痰盂。”賀蘭靜霆冷笑,“你知道人的胃液對青銅器的腐蝕力嗎?”
“哦……”皮皮機零零地打了一個冷顫。可是她還是覺得反胃,便又低下頭來,四處尋找痰盂。果然又從桌旁的地上找到一個,正要吐,見那痰盂是鏤花的,底座閃閃發光,兩端還刻着兩條龍,好像是純金的,便生生將反胃的東西又咽了回去:“……請問,這個痰盂是什麼年代的?”
“唐代的。”
“這……這個呢?”她指着一個青瓷花瓶。
“元代的。”
然後她看見辦公桌上有個大碗,大約是洗筆用的,形式樸素,估計不貴,便一把抱在手中。不料一秒之內,那碗又被賀蘭靜霆奪了回去:“別動這個,這也是唐代的。”
皮皮真的急了,跺跺腳,不顧三七二十一地對他叫道:“賀蘭先生!我要吐了。您得找個東西讓我吐!”
賀蘭靜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説:“你為什麼不直接吐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