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過去,夜色擁來,哪怕是華燈初上時候,河陽城中也是熱鬧非凡,不過隨着時間過去,終究還是漸漸歸於平靜。這動靜之間,光陰流轉,彷彿千百年來認識滄桑,都是這樣過去的。
枯井一側,三個年輕人還在耐心等待着。他們年紀太輕,還不曉得人間滄桑,只是看着那熱鬧繁華漸漸散去,那萬家燈火亮起又復熄滅,總也有些感慨在心頭,卻又不知怎麼表達出來。
王宗景抬頭看了看天,只見這時已是滿天星光,一輪明月光芒四射,正掛在蒼穹之中,將如水月光灑落入小城中,在他們身後拉出了一條細細小小的影子。
夜風吹來,枯井邊上仍是用各種大大小小的瓷碗裝的供品,將那枯井圍得嚴嚴實實,而周圍許是夜深人靜,早已沒了人影。因為白日有了那樣的繁華喧囂,此刻的寂靜看起來,便分外地多了一份淒涼。
王宗景看了看旁邊,仇雕泗默然站在一側,怔怔出神,不知在想着什麼,而蘇文清則是找了塊石頭墊在身下,許是累了,就那麼坐着,臉上神情依舊安靜,並沒有什麼焦慮之色。不過王宗景心裏多少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畢竟這事開始與蘇文清並無干係,眼下在河陽城中拖了這麼遲,只怕要連累她明日一同受罰了。
想到此處,王宗景便有些惱怒起來,恨恨道:“臭小鬼,還真會躲,到現在還不出來。”
旁邊仇雕泗轉頭看了他一眼,沒有説話,反是蘇文清微微一笑,道:“怎麼,等急了麼?”
王宗景嘆了口氣,道:“蘇姑娘,這事本來和你沒關係的,現在卻是連累你了。”
蘇文清淡然一笑,月光之下,她輕拂衣裳站了起來,微笑道:“沒什麼的。不過眼下都快亥時三刻了罷,怎麼小鼎還未出來,該不會是這小傢伙自己跑回青雲別院去了罷?”
“咦?”不説還好,這話蘇文清一説出口,那邊王宗景與仇雕泗登時都是露出狐疑之色,連帶着蘇文清自己也是怔了一下,三人從一開始都是以為小鼎必定是要等在這裏看枯井的,卻似乎從沒想過其他的可能。這要是果然小傢伙自己無聲無息先回去了,王宗景這三個人一直守候於此,便顯得滑稽可笑。
“不會吧”開口的是仇雕泗,但是那聲音中夾帶的一絲忐忑,誰都聽得出來。王宗景來回走了兩步,斷然道:
“這臭小鬼真是不讓人省心,這樣罷,我們再等一會,待子時過了小鼎要是還沒出現,多半便是回去了,我們也不等了,可好?”
蘇文清點了點頭,仇雕泗猶豫了一下,也同意了這個説法。王宗景乾笑一聲,心想搞不好今晚還真是被這小鬼給捉弄了,真是人小鬼大,只是這話當然就不能明説了,當下隨便挑了個話頭,對他們二人道:“你們之前有聽過這枯井入水的傳説麼?”
仇雕泗搖了搖頭,蘇文清卻是想了一下,道:“這事倒也並非絕無僅有,我看過幾本古書札記上,偶爾也有這樣的記載。”
王宗景倒是沒想到蘇文清居然知道這些事,當下多了幾分好奇,道:“居然還有這樣的事,蘇姑娘,左右無事,你給我們説説唄。”
蘇文清點了點頭,道:“其實類似於此枯井復生的異象並不少,我看那些書卷上的記載,往往都是在水鄉澤國,又或是如河陽城一般,不遠處便有河川經過,水脈豐富之地。古人多以為這種事乃是神異,不過也有前人筆記説,或許這不過是地下深處有河川暗流,流淌而過,機緣巧合中河水倒灌而入枯井,自然而成,並無什麼怪異之處。”
仇雕泗一抬眼,愕然道:“難道説,咱們腳底下的某處地方,便有一條大河不成?”
蘇文清掩嘴輕笑,卻是微微搖頭道:“這個我可就不曉得了,那些書上的説法各不相同,誰又明白哪個是真,哪個是假?”
王宗景目光向枯井那邊看了一眼,見那月光之下,枯井幽幽深不見底,周圍供品如山,搖了搖頭道:“我倒是寧可相信井下有暗流什麼的,不過這些供品是怎麼給河神的,就放在這裏還是等明日丟到井中去?”
旁邊仇雕泗道:“好像並非如此,前頭我尋找小鼎的時候,有聽見城中百姓説到,這枯井入水時便是河神顯靈,神明自現,自己便將這所有供品取走了。只是城中風俗向來不可打擾神明,所以一到晚上這枯井周圍便沒人了。”
“嗯?”王宗景與蘇文清都是一怔,再看向那座枯井時,目光便有些不同以往了。此刻長街寂寂,果然除了他們三人之外,偌大一個城池竟然沒有一人出現,夜風習習,從不知名遠處吹拂過長街,讓人身上有些發冷。
蘇文清臉色似有幾分微白,但仍然可以保持鎮定,只是強笑了一聲,道:“沒這麼回事罷?”
王宗景也是皺眉,心裏有幾分不安,但是看到蘇文清略有幾分緊張的模樣,反而生出了幾分豪氣,對她笑了笑,道:“沒事的。”説着,他抬頭看了看夜色,道:“眼看就子時了,再不來我們就走”
話音未落,忽地他眉頭一皺,像是突然啞了一般,凝神傾聽起來。旁邊蘇文清與仇雕泗看他模樣,都是一驚,齊聲問道:
“怎麼了?”
王宗景“噓”了一聲,示意他們噤聲,仍然保持着一個側耳傾聽的姿勢,並且隨着時間過去,臉上的表情開始變得難看起來。蘇文清與仇雕泗開始還不明所以,但是很快的,他們也漸漸聽到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隱隱約約,若隱若現,聲響雖然不算大,但隱含的氣勢卻是猶若奔雷,從四面八方同時響起,彷彿讓人置身於巨海波濤之下,連帶着腳下的土地,似乎都在微微地顫抖。
而那聲音的來處,赫然便是從腳下土地的深處發出的。
那一刻,三人都是同時變色,不約而同地轉頭向那座枯井看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忽然蘇文清驚叫一聲,手指前方,道:“看,那不是小鼎麼?”
王宗景與仇雕泗同時看去,果然只見小鼎咧嘴哈哈大笑,圓圓的腦袋在月光照耀之下錚亮錚亮的,帶着大黃小灰從某個黑暗角落裏竄了出來,一溜煙就向那座枯井跑去。而這時腳下的地面已然開始顫動,那座枯井裏似也有幾道白色的微光透了出來,顯得十分詭異。
王宗景嚇了一跳,沒有多想就向小鼎衝去,口中喝道:“小鼎別過去,小心”
蘇文清與仇雕泗看他衝上,一時也沒多想,下意識也跟了過去,但是小鼎雖然年小腿短,速度卻是不比他們慢多少,幾步便跑到了枯井邊上,一路踏翻無數裝着供品的瓷碗,扶住井沿便是向下看去:
“哪呢,哪呢,河神在哪呢,長什麼樣?”
眾人只聽到那小鬼大聲叫嚷的聲音,都是一陣無語,這小孩子膽子也太大了罷。便在此刻,忽地腳下地面狠狠震動了一下,伴隨着一聲低沉如雷鳴的轟鳴,“嘩啦”一聲如巨浪拍下,枯井之中瞬間騰起一股水霧,片刻之後水聲如雷,一條水柱猶如水龍一般沖天而起,從枯井中衝了出來,登時就把呆在井邊的小鼎還有大黃小灰淋得全身透濕。
與此同時,這直徑幾達五尺左右的大水柱,還在不停旋轉着沖天而起,伴隨而來的便是井沿周圍突然響起了叮叮噹噹的聲音,王宗景怔了一下,目光向下一瞄,卻只見那些供品瓷碗不知何時都在顫抖,互相碰撞,同時慢慢向井口移動而去。
剎那間他心頭掠過一個可怕的想法,一時間真是毛骨悚然,下意識地就大聲喊了出來:“小鼎,快跑,快離開那井邊!”
小鼎正有些惱怒地拍打着身上濕透的衣服,旁邊大黃小灰則是一個勁地抖着身子甩着水珠,三貨都是一個德行,聽到王宗景的叫聲小鼎還沒反應過來,愕然抬頭,還不等他説話,忽然間眾人便看到小鼎臉色一變,整個身子突然間歪了一下,竟是向井口那邊倒了下去。
王宗景大吃一驚,來不及多想,便向小鼎撲了過去,只是這一切都發生在倉促之間,只聽小鼎一聲尖叫,居然就被一股無形的吸力給吸到了那枯井之中,旁邊的大黃小灰彷彿也是怔了一下,隨即立刻都是雙雙躍起,跳了下去。
王宗景撲到井沿仍是慢了一步,眼睜睜看着小鼎掉入枯井中,一時臉上失色,身後蘇文清與仇雕泗趕了過來,看到這枯井異象,一時也是面目變色,蘇文清反應最快,忽地想到什麼,一把拉住王宗景,叫道:“走,我們也不能聽在這”
一個“裏”字還未説出口,只聽那枯井中似巨獸咆哮,水龍低吟,一股沛不可當的力量彷彿是被壓抑了千年萬年,猛然從井中噴薄而出,瞬間形成一個飛速旋轉的漩渦,一下子將所有的井口邊緣的供品盡數吸入枯井中,而那股強大的吸力幾非人力所能抵擋,王宗景等三人踉蹌掙扎幾下,赫然也是被那股可怕的力量給吸入了那一口深深不可見底的枯井之中。
這水龍沖天而起,持續了小一會後,力量逐漸散去,水聲也漸漸低落,終於又落了下去,盡數收回到那口枯井之中,周圍一切,重又安靜下來。
長街依然寂寂,月色依舊明亮,這枯井周圍一片清淨,所有的供品人影,都消失的一乾二淨,除了井口邊緣那些被打濕的地方顯示着這裏曾經有過異樣外,那夜色深沉,彷彿吞沒了所有。
枯井幽幽,隱約傳來深深的水聲,輕輕迴盪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