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陽城。長春書屋。
長春書屋是朱大公子密議要事與平日靜讀之處,非大公子宣召,誰也不得入內。
但此時,長春書屋內,一男一女共坐在一張太師椅裏。
男的身材魁梧,身穿銀色長衫,碧帶珠冠,長眉入鬢,燕頷鳳目,三柳長髯,正是有九天神龍之稱的大內總管錢夢熊。
女的則雲鬟螺髻,身著粉衫,輕系玉帶,柳葉細眉,嫵媚杏眼,是一個雙十年華的女子。
那女子正坐在錢夢熊膝上,與錢夢熊同看一本書。
錢夢熊邊手捋長髯,邊又翻過了一頁。
“這白毫子是什麼人?他這部《兵壘》真有用麼?”
那女子眼波一動,問正看了一頁後陷入沉思的錢夢熊。
錢夢熊一笑:
“這部《兵壘》囊括兵家之精要,六韜七略,三十六計,孫吳兵法,全在其中矣!我若能精勇此書,日後將無往而不利矣!這書是當朝郢中人尹賓商先生寫的,皇帝還曾請這位尹先生講過兵法呢!”
“可惜皇帝只出自好奇聽聽而已,倘也像劉備拜諸葛一樣拜那尹賓商為相,則軍國大事定矣!哪用得着我與令兄去爭?”
“你昨日證果寺之舉,也是受了這兵書的啓發羅?”
“是!我今日是有意放石道人他們一馬的。”錢夢熊沉緩地道,“石道人武功奇高,我如全力以傾,贏了他,就無餘力對付他的弟子。鐵琴張之功力深厚,韓六奇之拳法精妙,周無缺與高峽浪聯手之威,實在堪慮!”
“何況,據我所知,威遠鏢局的總鏢頭,紫衫鏢王紫相伯與‘威遠四大鏢頭’的‘銅鍋鬥’‘銅鍋鐵桿’姜若拙等三人都來了。姜老頭的銅鍋鬥點穴打穴功夫,據朝陽城點穴名家評説,已到天下點穴第一的程度了。他們四人就藏身在秘魔巖巖下的石室之中。我如真發動起來,憑十六把神臂弓難以封得住他們!而丐幫兩大長老,更是武學大高手。一旦制他們不住,勢必引來丐幫的敵對。丐幫乃天下第一大幫,人多勢眾,實力雄厚。雖自宿松老人之後,分為南北兩支,但單擎天這老兒與白髮歐陽的武功非同小可,再加上‘神、鬼、聖、怪’四大護法長老,實不易對付!”
“——何況,這裏是天子腳下,京畿重地。這一動必令武林,朝廷俱生大警戒心,於我們之行大計不利。而如朝陽城也參與證果寺之戰,則必失天下武林之心。——如此種種,我只有放石道人一馬了。這樣也好,讓石道人小看我們,我們就能出奇制勝。”
“不知錢大人怎麼個出奇制勝法?”那女子飛子個青眼,問道,“難道應在誘捕來那兩人身上?”
錢夢熊輕輕擰了一下那女子的臉蛋笑道:“郡主天聰地明,哪會不知呢?”
被稱為郡主的女子聞言,睥睇笑道:“我真有這麼聰明麼?”這一笑倒也笑得如春花怒放!
但她隨即臉一陰,道:“不成!據我所知,‘幽冥王’用了‘搜魂大法’這樣的刑法,也沒讓那姓邱的屈服。那韓六奇更是一條漢子,怕也無法用刑降服他!”
錢夢熊微微一笑:“你們兄妹一樣,都只知以刑法讓人屈服!要讓人臣服,也並非得以刑拷為能事。善用兵者,不戰而屈敵之兵。對他們,我已有計謀。”説到這裏,他微眯着眼,邪邪地看着郡主,“‘英雄難過美人關’。那位姓邱的,還得靠你的功夫呢!”
郡主聞言,身子一弓,如受驚的貓從錢夢熊懷裏彈出去,蹦得遠遠的,然後回過頭來粉臉一沉,杏目圓睜,嗔道:
“錢夢熊,你把我朱引鳳看成什麼人了?”
錢夢熊不為所動,鎮靜恆如地看着郡主朱引鳳,過了一會,見朱引鳳略現尷尬之色地站在那裏,才緩緩地道:
“引鳳郡主如真要端身份,當初也就不必隨倚紅道姑習那道家‘奼女銷魂術’了。既入此門,又成了武林中人,行走於江湖,便得忘卻郡主這金枝玉葉的身份!所謂‘作江湖人,行江湖事’。他日如大業成功,我不管你作過什麼,總還看重你的。”
“所謂名節之類,那只是為凡夫俗子所設,又豈是用來拘束我輩的?‘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非常之人,必行非常之事,據野史載,呂后與劉邦失散於亂世,呂后曾與馬伕苟合偷歡,又因保命,生計事,委身匪人。然劉邦登基,依舊封之為正宮皇后!還如楊貴妃,淫亂宮闈,與安胖子有染,但玄宗李隆基,依舊恩愛不渝……”
朱引鳳聞言,飛了錢夢熊一眼,咬唇嬌嗔道,“你從哪裏看來的?盡是胡謅!”
錢夢熊從椅子裏站起身來,來到朱引鳳身後,貼在她耳邊道:“你助我成功大業,他日我定封你為正宮!如果我也如漢高祖一樣先你而去,你也可以像呂后與武則天一樣面南稱尊呢!到那時你該是何等顯赫、高貴、威風?你想想,武則天……”
不知他在朱引鳳耳邊最後説了些什麼,朱引鳳笑啐道:“你真不是個東西!”説這話時,已是春風滿臉,眉梢跟角,俱含蕩意了!
錢夢熊見了,豪笑一聲,把朱引鳳抱起旋舞了幾圈,然後在她玉腮上吻了一下,放下笑道:“好,等一下,就看你的了!”
錢夢熊説畢,離開朱引鳳,來到一幅畫前,一擰畫卷軸杆,畫後現出一道暗門,他進了暗門把畫放下,門合,一切恢復如舊。
朱引鳳呆呆地看了一會那幅後面藏有暗門的畫,那畫上寫的是貴妃醉酒的故事。然後,便把髮髻改成貴妃的那種鬆鬆的墜烏髻。又從書房一隻掛着的香囊中取出胭脂、香粉、撲粉、眉筆、唇膏與盛有蔻丹花汁的小瓶,就着書房便榻前的菱花鏡,細加妝扮起來。
妝扮完畢後,收起一應物事,剛剛坐好,書房外傳來一個沉雄的叫聲:
“郡主在麼?”
朱引鳳應道:“我在這裏,是哪一位?”邊説邊款款地起身,輕移蓮步,開了書房之門。
門口站着的是金衣披髮的獅面老人,“聲聞九天”金師子。
“啊唷,原來是金老,這位是——?”朱引鳳問道。
在金師子身後,兩名太陽穴高高隆起的老者夾着護衞着一個臉色蒼白、劍眉星目的青年文士。
大概是剛受過折磨之故,文士的眼睛雖冷傲英俊但又顯得狂躁,略帶些紅絲,並有種桀騖不馴與偏執的神情。
“這位就是郡主想見的青年劍士邱漱梅!”金師子指着青年文士沉聲道,然後又告訴青年文士,“這位便是朝陽王爺的掌上明珠,被冊立受封的郡主。”
“小女子朱引鳳,早存拜識邱公子之心了!”朱引鳳斂衽福了福,低眉柔聲道,“由於小女子得悉得遲,讓邱公子受委屈了。”
邱漱梅冷冷地哼了一聲。
朱引鳳微微一笑,軟語道:“公子自然是不把小女子放在眼裏的了,憑心而論,我如有邱公子這樣的文才武功與人品,也自不把什麼郡主放在眼中的。因為郡主之類,只是運氣好,出生在王爺之家而已!醜如嫫母、無鹽者有之,不學無術、四德俱劣者有之。如此,又何足為尊?”
邱漱梅依舊一言不發。
“邱公子是浙江湖州人吧?”朱引鳳妙目瞟向邱漱梅問道。
“是又如何?”邱漱梅冷冷道。
“邱公子必是湖州望族名門出身,當知十年前浙省思科鄉試中本為解元的湖州邱品貞其人吧?”
朱引鳳明眸註定邱漱梅臉上,柔聲道。
邱漱梅神情一呆,隨即道:“你打聽邱品貞幹嘛?”
朱引鳳目露傾慕之色:“十年前,我曾隨父王到杭州,適值八月大比,杭州主考官郝明經大人曾給父王帶來幾份五經魁的墨卷,那擬中解元的邱品貞的文章寫得精妙之極,我雖才學淺陋,也知這是好文章!那頭場的制藝時文之作,立論精要,首句破題,一矢中的,兩句承題,又為‘轉’‘合’伏筆。從文章中看得出那邱相公,對《四書》《五經》極為精熟的。但我最佩服的是他三場中的詩賦,那首詠《梅花》的詩‘我花開時百花殺’,有股雄英之氣,霸業之象!”
邱漱梅臉上陰寒之色俱去,目中閃過偶遇知音的喜色,但隨即故作平淡地道:
“邱品貞也沒什麼了不起,便是區區。”
朱引鳳眸光一閃,隨即“噯喲”一聲,一呆,道:
“邱相公,邱公子便是邱品貞?”
“品貞是我的名,漱梅是我的字。唉……”
邱漱梅説到這裏,觸動前塵舊事,不由嘆了一口氣!
朱引鳳轉過身去,斟以一杯美酒,奉上給邱漱梅:
“想不到素所敬慕的邱相公就在眼前,恕引鳳眼拙!邱相公,引鳳無以為敬,謹以杯酒相奉,萬望勿卻!”
邱漱梅略一沉吟,接過玉杯,一飲而盡,道:“多謝郡主!”
朱引鳳咭咭一笑:“相公何必多禮?請坐呀!”
邱漱梅望着笑靨如花的朱引鳳,不由有些發窘:“郡主在,哪有草民的座位!”
朱引鳳秋波一飛:
“邱相公邱公子,這就是你不對了!我敬你文章武功,視你為英雄,而你一口一個‘郡主’就瞧不起我了!”
邱漱梅又嘆口氣:“郡主説笑了,邱某又算什麼英雄?”
朱引鳳:“秘魔巖之戰,我也曾女扮男裝,易容與會的。邱公子劍術之高明,已見一斑!”
邱漱梅淡淡道:“但我敗在於長袖先生李雲水的袖中刀下。”
朱引鳳微微一笑:“邱公子雖自承落敗,但據我所知,邱公子最得意的武功還不是劍,而是寒玉尺!聽説邱公子的外號叫‘玉尺量天’,若無驚人之技,又豈能量天?”
朱引鳳説至此,目露狡黠之色,“還有,據我哥哥説,以你的武功,本可以有變招與李雲水鬥下去的,是令師以‘天遁傳音’令你詐敗的。因為令師很想伸量伸量九天神龍錢大總管的武功,怎麼樣,我説得不錯吧?”
邱漱梅默然不語,目光有些驚異地望着朱引鳳。
朱引鳳目光一轉,一捋鬢髮,嫣然道:
“邱公子是否以為我這人很怪?這也許是我和武林中人相處久了,沾上些江湖兒女的習氣了!在邱公子眼裏,這也許很看不慣的。”
邱漱梅望着雲鬟松髻,杏目顧盼,柳眉婉嫵,一張吹彈得破的玉臉,宜喜宜嗔的朱引鳳,不由心中一蕩,脱口道:“郡主,你真美!”
朱引鳳曼聲道:“是麼?”邊説邊移動蓮步,婀婀娜娜地走到邱漱梅跟前,提起衣裙以一雙妙目含笑望着邱漱梅:
“我真很美麼?邱公子,你別是笑我吧?”
邱漱梅望着逼近來的朱引鳳,只見朱引鳳玉臉生春,杏目含情,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眉眼間含有千媚百嬌的風情,那帶着挑逗的、滿含懷春女子媚意的目光,那櫻桃嘴兒,還有那霓裳羽衣內豐滿而高隆的雙峯……這一切使他心底那壓抑得很久的一股熱勃勃的慾望給喚了出來,一股熱意從丹田處湧上來,迅即流遍了全身!
他只覺心神俱迷,心猿意馬,難以牽繫,心跳加快,望着朱引鳳的目光變了,變得熱切起來,流露出一種慾望來!
“你怎麼不説話?你説呀……”朱引鳳更走近來,站在坐在椅子裏的他面前,用那纖纖玉指含笑點着他的額角,另一隻玉手則輕扶在他的肩上!
那種青春女子特有的氣息連同胭脂的、香水的香氣一起飄入他鼻孔,飄入他心裏,如給他本來悄悄的、微微燒着的慾望加了一股助燃劑!
“轟”,他只覺一股熱血衝上頭頂,心中一蕩,伸手一把抱住朱引鳳,將她緊摟入懷裏,發出獸一樣低沉而震顫人心的叫聲:“我要你!我要要你!”
接着是狂吻,暴雨般落在朱引鳳的香腮、朱唇與粉頸上,朱引鳳口説“不,不要”但她的玉臂不由摟緊了邱漱梅的虎腰,眉目間露出更濃郁的春情蕩意!她的身子在邱漱梅懷裏扭動着,她的衣裙忽從光滑雪白的秀肩上滑落……
邱漱梅抱起朱引鳳,抱到紫帷後的牙牀上,下了銷金羅帳。
書房內頓時被一種春意的氛圍籠罩。
牀內是男人粗重的喘息聲,女子的嬌喘聲與銷魂的呻吟聲……
邱漱梅再進入長春書房,是在翌日上午。
長春書房內端然坐着朝陽城大公子朱印陽與郡主朱引鳳。
而主座上就坐的,赫然是大內總管、九天神龍錢夢熊。
邱漱梅臉色蒼白,眼神不復凌厲,顯得有些虛虧與鬆緩。
錢夢熊臉沉如水:“邱公子,這怎麼説?”
邱漱梅一揚眉鋒:“事已至此,邱某大不了一死以謝!”
“一死以謝?”紅袍公子朱印陽怒容滿臉,“你玷污了舍妹的清白,豈是一死能謝的麼?”
朱引鳳本來以背對邱漱梅,聞言驀地回過頭來,望着邱漱梅。
朱引鳳臉上有着清晰可辨的五個指印,髮如飛蓬,眼中盡是楚楚戚容——
“邱公子,你倒好,求一死了之!叫我又怎麼做人?”
言罷,淚如斷線珍珠滾下。
邱漱梅不由低下了頭。
朱印陽冷冷地説:“父王知道了你與舍妹之事,氣得吐血!下令要凌遲處死你!是舍妹抱着父王的腿硬求求下你這條命的!為此,舍妹還讓父王給抽了一記耳光!父王氣極之下,手勁奇重,這掌若不是我在旁給拉了一下,怕把舍妹一掌打死了!而你,你現在竟然想以一死了之!你這樣,怎對得起舍妹?哼!你自命為英雄、‘玉尺量天’,氣概倒不小,其實,又何異於市井無賴?”
邱漱梅聞言,臉更形蒼白,額角有汗涔涔而出。
朱引鳳見狀,低低地喚了聲“邱公子……”一語未畢,又一行珠淚滾下玉腮,如雨中梨花,更形楚楚可憐。
錢夢熊嘆息一聲,語聲已見和緩:“邱公子,難為郡主對你用情頗深!我想,大公子也不願他唯一的愛妹作那傷心斷腸之人的。你若真對郡主有情,也未必沒有辦法令花好月圓,相偕魚水。”
邱漱梅聞言,不由抬起頭,目中露出一線希望,又含了三分疑惑。
錢夢熊手捋長髯,淡淡地望着邱漱梅:“只是不知邱公子有何打算?是願留在江湖,還是立身廟堂呢?”
他不待邱漱梅開口,便自接着説了下去:“如若留在江湖,作武林英雄,一方大豪,或名門大派的掌門人,這也未嘗不好!武林人物自有武林人物的威風、豪氣:鮮衣怒馬,快意恩仇,倒也痛快!做到像少林、武當的掌門人,更深得天下武林道的景仰,出門處處受人尊敬!如作風流大俠,千金買笑,一擲千金,豪飲放歌,仗劍任俠,更是逍遙天下!——不過要作到這一份上,就難得了!非但要武功高強,還要得人望!而且武林人自有武林人的生涯,刀頭舔血,恩怨無了,生死瞬間!要過平安日子怕不易!——但若立身廟堂,日子便好過多了!”
錢夢熊説到這裏,目中微露笑意:“以朝陽王爺的勢力,無論薦舉也好,捐納也好,放個外地的七品縣令,或到軍中做個遊擊、參將之類,都不在話下。不過,要做個提督軍門、封疆大員,則得靠自己在官場中掙前程,也不是全靠提攜的。聽説邱公子早年曾考過功名,想來對廟堂事業,更熱心些吧!”
邱漱梅聞言,目中疑惑之色漸減,多了幾分冷傲之色,冷冷道:“你這般説來,不由邱某不心動,但世上沒有這般便宜事,總得要我做些什麼吧?——不過我想不出,堂堂的大內總管與朝陽城朝陽王爺的大公子,還有什麼事做不到,而要假手區區的!”
朱印陽聞言,臉色一變,目中精光如電一閃,喝道:“你——!”
錢夢熊則高聲大笑,呵呵有聲:“好!好一個‘玉尺量天’的邱漱梅!”
錢夢熊説至此,略一頓,又朗聲道:“邱公子快人快語,果是豪俠作風!我們也便明人不説暗話了!我們想請你在石門做‘內應’!”
“做‘內應’?”邱漱梅愕然反問道,“你們難道想不利於石門?”
“不是我們,是皇上的意思。”錢夢熊平靜地道,“邱公子是熟讀史書的,應知我大明一代之史,洪武爺的出身與故事。歷代萬歲爺都很忌諱民間武林的。這也是‘朝陽城’得以成為‘朝陽城’的原因。‘朝陽城’實是各門各派人質集合之地,又是武林各門派向皇上表示盡忠的地方。‘以武林人治武林人’,這和九邊之地,‘以夷制夷’的方略同出一轍!這次,令師石道人糾集門人,上京釁事,私約內府要員,這使皇上很震怒,要以石門為試刀,彈壓、儆懲天下武林道。而這差事,就敲牢在朝陽王爺與在下的身上。”他説到此,微微一笑,“這也有皇上考察在下是否與令師有勾結的用意,並考驗大公子對皇上的忠誠與辦事才幹,以定廕襲冊封之事。因而,我們不得不多賣些氣力了!”
“哼,哼!”邱漱梅冷笑,眼睛斜睥向朱引鳳低下的螓首,“這便是你們用‘美人計’的用意?”
“放肆!”朱印陽臉皮泛紅,厲聲喝道:“對你又何須要用什麼‘美人計’?你真想自尋死路麼?!”
邱漱梅冷笑道:“只怕在下一死,你們這‘內應’之計就行不成了!”
錢夢熊拈髯笑道:“真的麼?”
邱漱梅望着錢夢熊的笑,心裏不由打了個突,但口頭兀自堅持道:
“哼!你們這又騙得了誰?否則,為什麼要……”
錢夢熊以長笑打斷了邱漱梅的話,笑畢後,淡淡地問道:“邱公子既在石門多年,當聽到過武林有不少忠貞不二的俠士吧?不知你以為武林中有哪些人的骨頭最硬,最有操守?”
朋軟梅:“武林中不怕死,難屈服的俠士多的是!即以川陝道武林而言,像前輩名俠:峨嵋高冠吾、青城石點頭、浣花溪柳穿魚,終南大俠呂不曲……”
錢夢熊問道:“像內江的飛龍門掌門人、飛龍拳派的鐵衣神拳蘆鶴鳴、成都青羊官的正義道人算不算硬骨頭,有操守的人?”
邱漱梅動容道:“飛龍門的蘆老師蘆老爺子,性若烈火,最是容不得邪惡之徒,嫉惡如仇,剛正不阿!青羊宮正義道人曾在當年被川中悍盜暗算,擒住後,施以酷刑,但焚其二指,也不答應從賊!後幸被柳穿魚大俠救出,從此以‘八指真人’出名!這兩人都可算得上硬骨頭、有操守的人了!而且,蘆老爺子練有‘鐵衣神功’與‘飛龍拳’、八指真人的‘大悲手’‘無為拳’,均獨步武林!這兩人也是家師甚敬重的人物!——難道,他們八年前失蹤,與你們有關?”
錢夢熊不答反問:“邱公子可認識這兩位吧?”
邱漱梅肯定地道:“這兩位前輩,我曾隨家師拜訪過,我當然認得!”
錢夢熊向朱印陽點了一點頭。
朱印陽輕輕一擊掌,房門口出現了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公子有何吩咐?”
朱印陽道:“把‘玄’字院內九號與十一號喊來。”
不一會兒,一道一俗兩個老人出現在書房內。
道裝老人,身高八尺,魁梧的身材,壯健如虎。方臉,兩道剛眉,一雙環眼,絡腮鬍,鼻子左邊的法令紋起處,長着一顆麥子粗的小疣痣。鼻直口方,臉寒如鐵,鬍子颳得鐵青,自有種不怒自威的威相。
俗家打扮老人,身披黑披風,十三個拳頭高的身材,臂長過膝,一對濃長的壽星眉,一雙灼灼光亮的眼睛,長方臉,薄嘴唇,下巴微向前突起。
他的頭髮與新長的胡茬,都呈灰白色,眉間有一道懸針紋。
這俗裝老人,便是飛龍拳派的掌門老爺子蘆鶴鳴。
道裝老人,便是正義道人——八指真人!
朱印陽向邱漱梅一笑:“這是不是蘆老拳師與八指真人?”
邱漱梅點頭稱是。
朱印陽起身來到蘆鶴鳴與八指真人面前,陡地立個騎馬步門户,一手指天,一手指地,雙手又倏地使了個手花,似在空中寫了“龍”“虎”二字草書,然後右手收招,左手捏了個天罡訣,沉聲問兩人:
“我是誰?”
蘆鶴鳴與八指真人俱恭聲道:“您是主人!”
朱印陽又問:“你們是誰?”
蘆鶴鳴:“屬下九號!”
八指真人:“屬下十一號!”
朱印陽:“九號,你殺了十一號!”
蘆鶴鳴聞言,望向八指真人,一怔之後,臉色頓變,變得暴戾、獰惡,只見他一擰濃眉,目中精光大盛,充滿殺氣。陡地一聲厲喝,“青龍出水”,一拳飛擊八指真人面門,拳風烈烈,一起手便是用十成真力攻出的致命殺招!
八指真人大驚,環眼圓睜,一擰腰,滑步竄出,縮頭弓背,雙手迎出,以“鐵閂手”封出。
蘆鶴鳴拳化為啄,改啄向八指真人喉結!
八指真人“鐵閂手”化為“柳絮飄飄”,沾向蘆鶴鳴的鶴啄手!
蘆鶴鳴陡地縮手,矮身進步,腿起無形,一腳閃電而出,“撩陰腿”!招術兇殘!毒辣!陰損!完全是不顧身份,一心要制人於死地的打法!
朱印陽陡地喝道:“住手!”
蘆鶴鳴身子一震,生生將一腳收回,隨即恢復平靜臉色,垂手聽示。
朱印陽揮手讓青年人帶走了蘆鶴鳴與八指真人。
便在這當兒,邱漱梅從蘆鶴鳴與八指真人的眼神與表情變化,看出了端倪:“你,你用了迷人心智的迷藥控制了他們!”
朱印陽淡淡一笑:“邱公子果然聰明!”他隨即淡淡加上一句,“你如不聽話,我也可以把你變成這樣的人。”
邱漱梅聞言,臉色一變,頓時呆住。
錢夢熊呵呵一笑,道:“邱公子現在當信我們不必用什麼‘美人計’也可使你就範吧?”
這時只聽嚶嚶低泣之聲。
邱漱梅不由抬頭望去,只見朱引鳳含淚的目光幽幽地向自己望來,怨恨地咬着嘴唇道:
“邱公子,你……你把我看成了什麼人!”
言畢,杏目一閉,珠淚成串落下,顯然是氣苦之極,下面的話再説不出來!
邱漱梅不由臉露愧怍之色,把頭低下。
朱印陽目光一張,註定邱漱梅:
“放下舍妹對你一片真情不説,你要想死,也容易!但你值得為石老兒死麼?”
邱漱梅不由大聲道:“為弟子者當忠於其師!武林中講究的是恩仇分明,師恩重於山,我便為師殉道,何嘗不可?”
錢夢熊哂然一笑:“邱公子只怕是言不由衷吧?説是殉道,怕是殉情吧?石道人的侄孫女是峨嵋派高弟,才技雙絕,貌美品端,也難怪公子為之痴情!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位石瑩瑩小姐喜歡的是羅公子而非尊駕!你要想殉情,怕也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邱漱梅陡地漲紅了臉皮,嗔目喝道:“胡説八道!”
錢夢熊淡然如故,臉含笑語:“若我説得不對,邱公子又何必動怒?而且據我所知,石道人對那位羅公子也青眼有加,常召他單獨授藝,怕也有攬他為侄孫女婿的意思。我想,石道人的‘玄素劍’與其他武技,怕羅公子知道的不會比你少,容或還比你多吧?”
邱漱梅臉頓又白了,訕訕道:“這,這是師父因人施教,未必是……”
朱印陽冷笑一聲:“邱公子,又何必再硬撐面子呢?現在恐怕你自己也相信石老兒對你確不如羅公子親近吧?你想與羅公子爭石瑩瑩,你怎爭得過他?須知他乃是不敗劍尊羅名尊的公子,他有的是名門大派有頭有面人物的伯伯、叔叔、舅舅為他撐腰,你拿什麼與他爭?其結果還不是弄個灰頭土腦?”他説到這裏,一頓,“但你若跟了我們,你就不同了,將來功成名就,還怕得不到美人心?——你若一定要忠師殉道,那我就成全你!”
朱印陽説着,從懷中掏出一個白瓷玉瓶,拋向邱漱梅:“這裏面是‘斷腸花’與‘七步斷魂草’合成的毒藥,你倒入嘴中便萬事大吉了!你的石師父説不定念在你一片忠義份上,為你立一塊‘忠’字碑的,你的瑩瑩師侄女,也説不定倚在羅公子懷裏,為你嘆一口氣,流兩顆淚的!”
白瓷玉瓶輕拋向邱漱梅,邱漱梅不由自主地接住了玉瓶。
朱引鳳一抹淚水,覷着邱漱梅冷笑:“邱公子,你吃啊!吃啊?吃下去好和那死妮子下輩兒結一對恩愛鴛鴦!”
邱漱梅手握玉瓶,不言不動,兩眼盯着玉瓶,臉色一陣白一陣紅,又一陣青,嘴唇微微顫抖,一會兒手也顫抖起來了!那眼神,變幻着陰晴,交織着羞愧,憤恚,怨毒,痛苦!最後,眼神歸於一片茫然、愧疚,喉結滾動了一下,象嚥下了什麼,手無力地垂下,玉瓶滑落,滾在地上,轉個了大弧形,滾到朱印陽腳邊。
邱漱梅臉色灰敗,長長地嘆一口氣,頭更低了!
“邱郎!我……”朱引鳳走過來,眼神露出温柔與歉意來,“我不是有意氣你的。”
她象撫摩一個做錯事的可憐的孩子一樣撫摩、梳理一下邱漱梅凌亂的頭髮,半偎依半扶攜地靠在邱漱梅身上,軟語道:
“你不用再想這些了!不管如何,我都要好好待你,像一個賢惠的妻子該做的那樣,服侍你……”
邱漱梅不由臉露感激之色,看了一眼嫵媚温順的朱引鳳。
朱印陽面帶春風,哈哈一笑,用半是埋怨半是讚賞的口氣道:“看舍妹這樣不懂事!——邱公子,從此後咱們便是一家人了!你先與舍妹去歇一會吧!那事兒,以後再説,我們終不致叫你心裏過不去的!只是想請你幫些小忙而已!”
錢夢熊也打個哈哈,走過來輕輕拍拍邱漱梅肩膀:“邱老弟,看開些!世事如白雲蒼狗,變幻無常,臨了,終是個‘空’字!忠孝節義,只為常人設的!男子漢大丈夫,能屈能伸,當隨機應變,審時度勢。能識時務者方為俊傑矣!他日立了大功,皇上封賞下來,自有榮華富貴等着享受呢!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才是正理兒!何必讓那些虛譽累了終身?”説着半是打諢半是浪謔地輕輕一推,將邱漱梅推入朱引鳳懷裏,又在朱引鳳的秀美圓潤的秀肩上輕捏了一把,鬆手大笑,“引鳳郡主,你可得好好待咱們文武全才的邱公子唷!嗯——?哈哈哈哈!”
朱引鳳以纖纖玉手,整了整雲髻,美目一閃,燦然一笑,媚聲道:“我會好好待他的!”
説完,半挽半拖地挽着邱漱梅向外走去。
邱漱梅神情木然,默默地任朱引鳳挽着臂,腳步沉重地走了出去。
待邱漱梅走後,錢夢熊、朱印陽相視大笑!
朱印陽笑道:“到底是錢大人手段高明!把個心高氣傲的邱漱梅,降得服服貼貼!”
錢夢熊捋髯笑道:“大公子你的話也接得好。”他明鋭的眼笑得眯成了一條線,“令妹引鳳郡主,更是啼笑由心,演技高明!”
朱印陽聞言,臉色略為一窘,微露不悦之色,隨即打個哈哈掩過去了,轉言道:“不知錢大人下一步該怎麼辦?對那病虎巨猿韓六奇,又如何處置?”
錢夢熊看了一下朱印陽,微微一笑,説出一番計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