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醒來的時候,人已在馬車上,下面墊着毯子,只是渾身乏力,睜眼一看,鈎子坐在旁邊微笑注視着他,手中還拿着水壺。“小王,你好好休息,耍不要喝口水?”小王感激地點點頭,抬起頭來讓鈎子喂水。鈎子笑道:“覺得怎麼樣?”小王道:“頭暈。”“不礙事,再休息兩天,進點補品就好了。”小王衰弱地道:“我躺了多久啦?”“三日三夜,還吃掉我二粒少林大補丸。”小王又問道:“苟二爺呢?”鈎子笑道,“他在外面探路,我怕武財神對你不利。”提起武財神,小王立刻想起了艾梅影,當時迷迷糊糊,骰子出手,只想逃命,此刻回想起來,渾身血液立刻凝結。——那天難道已經殺了她?我真的殺了她?他倏然感到心如絞割,眼神空洞得像失去了魂魄。這當然逃不過鈎子的觀察,急急問道:“小兄弟,你怎麼啦?”小王喃喃道;“我殺了她……我殺了她……”鈎子一怔,輕輕問道:“殺了誰?”“梅影……是梅影……”鈎子也愣住了,倏然輕輕一嘆,道:“你並不是故意的,是不是?”小王依然失神地道:“……我不知道是她……我沒料到是她……”他空洞的眼眶中,倏然滾出兩粒淚珠。鈎子一驚道:“傷情最傷身,你要好好休息,一切等養好了身體再説。”小王倏然迴轉神來,道:“現在去什麼地方?”鈎子道;“京城。”“不!”小王大叫道:“我不去京城,我要回家,我要看我娘……”鈎子忙道:“好,好,好,回家就回家,立刻回頭去玉門關。”説完,鈎子用力一戳,就點了小王的昏穴。這邊剛讓小王好好休息,狗子卻在車後出現了。他攀進車廂,道,“他怎麼樣?”鈎子嘆道:“聽説他誤殺了財神的女兒,情緒不太穩定,我剛點了他的昏穴,讓他多睡一會兒。”狗子嘆道:“情字無刃刀,愛是慾火苗,燒得皮肉焦,化成荒煙飄。”鈎子笑斥道:“你少來唸經,但是他要回玉門關看老孃……”“也好。”狗子立刻大聲招呼道:“車老大,迴轉馬頭上玉門關,車錢加倍。”“行。”車伕勒住了奔馬,調頭而馳。鈎子一怔,道:“我只是問問你意思,你怎麼説調頭就調頭,不打個商量。”狗子沉聲道:“前面不安靜,有人踹下來,我聽到他們向路邊行人打聽咱們這輛馬車的消息,苗頭有點不對。”鈎子皺眉道:“真的?”“狗子辦事,從來不唬人,一是一,二是二。”“有沒有看清是什麼來路?何種人物?”狗子邊想邊道:“氣派架勢蠻大的,有點兒官腔官調,衣着也蠻講究。”鈎子道:“莫非是駝子的朋友?”“我搞不清楚,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他們的身份。”狗子道:“不過我看清他們身上都有同樣的東西。”“什麼東西?”狗子道:“腰帶頭上都繡着一隻金色的老鷹。”鈎子臉色頓變,急急道:“距離咱們多遠?”狗子道:“像這種速度走,最多半炷香,就會趕上咱們。”鈎子突然大聲道:“車老大,快馬加鞭,給我趕一程,車資再加倍。”“行。”車伕把馬鞭抽得呼呼作響,蹄聲雷動,馬車絕塵而馳,顛簸也劇烈起來。狗子皺着一張狗臉,道:“老哥,你怕他們?”“不是怕,是不方便照面。”鈎子説到這裏,又問道:“這樣速度,他們會不會趕上?”“會,但可能拖延到二炷香時間。”“好,我不能待在這兒,趁這片刻空檔,我要告訴你兩件事。”狗子道:“慢點,你要去哪兒?”“我要避開他們,只能在暗中跟着。”狗子笑道:“用不着這麼麻煩,我有妙計。”鈎子一怔,狗子就附在他耳邊低聲道:“用金蟬脱殼之計,咱們一齊抄捷徑,一樣甩得掉他們。”鈎子笑道:“好主意,這種點子,你比我行,你把小王放在我背上,留下銀子立刻離開。”於是狗子悄悄抱起昏睡的小王,放在鈎子的背上。鈎子身形立刻掠出馬車,狗子留下五十兩銀子,跟着鈎子留下車飛奔,車伕還矇在鼓裏。他們離開大道,越過高粱田野飛奔,直到見着村落,才停了下來。第二天,又僱了一輛馬車,直奔玉門關。經過這麼一陣折騰,狗子忍不住問了:“老哥,江湖上的忌諱,我清楚,以前同在紅姑娘屋檐下面,橋歸橋,路歸路,我不便問,可是現在……”鈎子微微一笑,道:“你想知道是不是?”狗子道:“同在一條船上,你能説就説,不能説就當我沒問。”鈎子嘆道:“可以告訴你,只是我説了,你就捲進了旋渦,我跟駝子也是好意,不想你們瞠這場險惡的渾水。”狗子冷冷道:“就憑你們對紅姑娘那份心意,還怕我狗子不肯為朋友兩肋插刀?”鈎子嘆道:“老哥,你的忠義,咱們早已知道,所以請你別誤會。”狗子道:“那你説個大概吧!我當作聽故事。”鈎子低聲地説出一番話來,聽得狗子不禁心驚神搖。“……當今朝廷最得皇上寵愛的,就是太監總管魏公公,魏公公還兼掌了秘書監,這個機構,執掌朝廷百官的生殺大權。但有當今太子英明,看不慣魏公公的跋扈,想設法除掉他,礙於魏公公是皇上的寵信之臣,只能等機會找把柄,卻想不到找到了他謀反的線索,更想不到他在江湖上廣納羽翼,武財神就是他一條主線!現在就想掌握他的證據,呈報皇上……”故事很簡單,説到這裏,鈎子就立刻打住。狗子道:“這是朝廷大事,跟你老哥與駝子又有什麼關係?”鈎子沉重地道:“我與駝子都是東宮的御前一等護衞,並承太子賞識,結為心腹,那批有老鷹標幟的傢伙,就是魏公公的走狗,號稱飛鷹隊,專司偵伺行動之職,所以我不能跟他們照面,一碰頭,他們認得出我,我的身份一暴露,魏公公會懷疑到太子採取對他不利的行動,他也會對太子不利。”狗子這才完全明白,難怪駝子能進皇宮,鈎子能在一個時辰內傳遞消息,原來是利用官方的驛站快遞。想透這一點,狗子更加憂心忡忡了:“老哥,我還有一點不懂,魏公公的飛鷹隊怎麼會衝着小王找過來,難道也要殺小王?”“不會。”鈎子有把握地回答:“當時救小王,我是以八百里加緊軍報,送到駝子手中的,駝子一定利用魏公公的關係,要武財神放人,魏公公正希望他的乾女兒能當東宮太子妃,一定會賣太子一個交情,所以小王才能逃出財神府。可憐小王還矇在鼓裏,以為財神的女兒救了他,以致愧咎不安。”狗子嘆道:“原來其中有這麼多的曲折,不經你説明,我腦袋瓜子真的轉不過彎來,看來做官的,腦袋比我這種粗人靈活得多,簡直是九轉十八拐。”鈎子笑道:“你少拐着彎子挖苦人,還有什麼地方不明白,我一併告訴你,以後還要借你的長才出把力。”狗子道:“正有一點不明白?”“説。”“財神府在潞州,你們窩在紅姑娘賭場裏當清客,又是幹啥?”鈎子道:“監視馬武,他是財神爺的狗腿子,專門跟關外的回紇部落搭線。”“原來如此。”狗子道:“最後一個問題,讓不讓小王知道這件機密?”鈎子沉思片刻道:“我得看情形,先要知道飛鷹隊找小王的原因是什麼,再做決定。”“好,就這麼辦。”狗子跳下車道:“我得去看看前後左右的情況。”小王終於漸漸恢復了體力,但是精神—上卻憂鬱重重,頹唐不振。鈎子看在心裏,也不説破,他知道,心結難解,要解小王的心結,只能靠他自己的力量,任何人都幫不上忙。望着飛馳倒逝的景色,小王除了下車打尖,喝水吃飯外,難得開口説話。那種憂鬱的沉默,落落寡歡的孤獨,任何人看了都會嘆息。於是他漸漸酗酒,酒是忘憂藥,酒是消愁鈎,喝得整天進入醉鄉,有時大哭,有時狂笑。大哭時猶如嬰兒,狂笑時會問鈎子為什麼不笑,鈎子只能陪着哈哈苦笑。鈎子知道,只有儘量讓他發泄,慢慢解開他的苦悶。車外的景色,日出日落,亙古不變。小王有時呆呆望着天空,三年的歲月倏然消逝,彷彿又回到與艾梅影聯袂逃亡那一段雖苦卻甜的時光。艾梅影訴説着憧憬的未來,希望有一個牧場,與小王過着田園的生活,生兩個白白胖胖的兒子。小王覺得這並不難,笑着答應了她。他何嘗不是這樣夢想,也讓老孃含貽弄孫,頤養天年。可是現在呢?回憶又拉回到現實,同樣的馬車,同樣的景色,卻已天人永隔,而且她竟死在自己手中。自己真該死!小王又傷心地掉下了眼淚。馬車已快到玉門關了,一路上沒有發現追蹤者。鈎子忍不住對小王道:“快到家了,你傷心苦悶不要緊,讓你老孃也傷心,就罪過大了。”小王一怔,微微苦笑。就這樣,小王不再喝酒,他好像懂得自我抑制,情緒也慢慢恢復正常。兩天後,玉門關遙遙在望,狗子倏然跳上了車。“鈎子哥,聽説小王家裏有特別的客人。”鈎子神色一變,道。“是那票飛鷹?”“可能。”狗子回答。鈎子道:“我要閃了,狗子,你裝做小兄弟的跟班,明天夜裏,在老地方見面再談。”“好。”鈎子對小王匆匆道:“好好聽狗子的話。”話聲中人已掠出車外,瞬眼不見。小王愣住了,問狗子道:“苟二爺,這是怎麼回事?”狗子道:“一時也説不清楚,有時間再告訴你。”小王如墜五里霧中,卻見狗子又道:“以後當着人面,別叫我二爺,就叫狗子。”小王傻傻地問道:“為什麼?”狗子嘆道:“少問為什麼行不行?你信不信得過我?”小王嘆道:“我這條命是你們幫忙撿回來的,講這話豈不是傷我的心。”“好,你腦袋瓜子還清醒。”狗子半諷半笑地道:“那就聽我一次,任何事都要看我眼色行事,否則就有生命危險。”小王吃驚道:“這麼嚴重?”“我狗子從沒唬過你,你只要記住就是。”狗子的神態一本正經,好像三家村的老夫子。小王不多問了,因為他知道必有緣故。馬車過了玉門關,停在山腳,小王與狗子上了山。這本是艾梅影匿居的地方,三間竹屋,半畝院落,當艾梅影與他同赴財神府前,曾帶他來過一次,拜別老孃與周大嬸。現在小工懷着無窮的感慨回來了,可是在山腰剛望見竹屋的影子,已見竹籬笆的大門口,站着幾名彪悍的漢子,個個身穿紅色大披風,腰掛厚背刀,衣彩鮮明地屹立着,像在站衞兵,又像在監視竹屋。小王吃了一驚,躊躇不前。狗子在後面低聲道:“別怕,當沒事兒走過去,表面要客氣,手裏別忘了捏把骰子。”小王衣袖一甩,骰子已在手中,他放慢了腳步,向前走去,果見為首的一名漢子大喝道:“什麼人?”狗子咋咋呼呼道:“是王公子回家了,各位爺們是誰?以前沒見過嘛!”那漢子突然向前二步,單膝一跪,垂首道:“小的魏公公駕下,飛鷹領班黃老四,謁見王公子。”竟然如此客氣,行起大禮,不但小王意外,狗子也感到意外。“快請起,快請起。”小王的頭腦開始活動了:“請問是哪一位魏公公?”黃老四站起來,依然恭謹地垂首回答道:“當今皇上太監統領,兼掌秘書監就是魏公公。”在邊關能聽到這麼大頭銜的高官,還真稀罕,小王的確有點兒受寵若驚,卻聽到竹屋裏已有人在招呼,走了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小王的老孃,後面的是周大嬸。可是兩位長輩的衣着卻完全變了樣子,以往是土布大褂,至少有七八個補釘,現在卻是織錦貂襖,變成了富家老太太,這是怎麼回事?二三個月不見,好像一切都變了。小王叫了一聲娘,招呼了周大嬸,怔怔望着兩人,滿面狐疑。王母卻笑道:“兒子,你不知道,喜從天降啊!周大嬸熬出頭噦!連帶咱們也沾了光。”小王怔怔問道:“喜從何來?”王母道:“寶蓮已當上了太子妃,周大嬸現在已被皇上封為一品夫人,連你都有了官兒啦!”“我?”小王有點驚慌失措。突見黃老四大聲道,“王孫公子接旨。”小王轉身呆呆望着黃老四,只見他威風凜凜,掏出一幅龍鳳卷幅,雙手拉開。狗子連忙低聲道:“跪下,跪下聽旨。”小王像呆頭鵝一樣的跪在地上,黃老四已大聲道:“當今秘書監尚書令,轉達東宮太子旨意,念該王孫為太子妃鄉人,素忠於朝廷,特命為四品鎮撫副司,發在魏公公駕前效力,務期毋負皇恩,即刻進宮晉見,欽此。”還是在紅寶石俱樂部。深夜裏,賭場中依舊一片喧譁,自從豔紅走後,大權交給了呂總管,經營得與往常一樣,熱鬧風光。此刻在後院,昔日懸為禁地的屋裏,燈火搖曳,狗子與鈎子兩個人在閉門秘商。聽完狗子的話,鈎子重重一拍桌子道:“好極了,叫小王上京。”—狗子苦笑道:“小王沒興趣做官,他根本不接詔。”鈎子道,“你怎麼不勸他?”狗子道:“我嘴都説破啦!嘿嘿,他牛脾氣一犯,誰也沒轍。”鈎子從袖裏鈎出一封信來,交給狗子道:“這是宮裏的一封信,駝子剛才派專差送來的,你拿去給小王,看他怎麼説。”“小王哥:世事多變,從關外到深宮,我仍不太習慣,心裏老掛念着娘,老惦念着你。當駝子護衞説你落在壞人手中,我聽到消息,實在急壞了,立刻請我那位太子老公找魏公公設法救人,我也天天在菩薩面前上香。太子老公要你上京,你就快隨我娘一齊來吧!我老公整天憂心重重,聽説魏公公時時想害他,我嚇得心都碎了。你我雖沒夫妻緣份,總是好鄉里,好朋友,所以我求你來幫幫我太子老公,有一天他做皇帝,我請他封你為大將軍,希望你以後長保平安,永遠如意。你青梅竹馬好朋友.寶蓮上。”這封信哪像東宮太子妃的口氣,簡直象鄉下姑娘的情書,但其中表露的真誠情意,卻比一封死板板的詔書,強過千百倍。當小王看完,不禁暗暗一嘆,望着窗外星明月朗的夜色,感到許多無奈。他何嘗希望做什麼將軍,梅影一死,他的心也死了,只求隱於田園,好好跟老孃相依為命,為什麼偏偏有這麼多事找上身來。狗子一直在注視他,禁不住開口道:“信上説些什麼?”小王雙手一搓,把信搓得粉碎,道:“是太子妃來的問候信。”“哦!那你要不要回信?”“不必。”狗子笑道:“切莫忘了來而不往非禮也。”小王道:“我人要去,何必再寫信。”狗子高興地道:“原來你改變了主意,好極了,這年頭有官做為啥不做,我跟在你身邊,也沾點官氣,能耍耍官威,免得老挨別人的火腿。”小王道:“可是我卻不懂,東宮太子既與魏公公是冤家,叫我去為太子效力,那白天那封詔書,怎麼又説在魏公公下面做事?”狗子道:“鈎子説這是魏太監的移花接木之計,不過鈎子回信叫駝子轉告太子,不必説破,將計就計,反正你悶着頭幹就對了。”小王皺眉道:“你們葫蘆裏到底賣的什麼藥?”狗子道:“鈎子説過,你最好不問。”小王沉着臉,冷冷道:“你去告訴他,我小王能為朋友兩肋插刀,但絕不做傀儡,要我死可以,要我讓人擺佈,門兒都沒有。”狗子只有苦笑,道:“鈎子説,你若堅持,他也可以告訴你。”“就説,別給我支支吾吾的賣關子,最近我實在沒心情,搞火了我,天王老子來了也沒用,我就請他吃我一粒骰子。”狗子急急道:“好,好,好,我叫你小祖宗,有話慢慢説,別惱火嘛!”小王一哼,道:“究竟要我幹什麼?還不快説。”狗子吐出兩個字:“死間。”小王心頭一震,人頓時傻住了。狗子道:“鈎子爺説,此去有死無生,有去無還,老孃有人奉養,朝廷安危,全在你身上,你知道了不去,就有三個人會立刻死。”小王神色一變,道:“哪三個?”“鈎子與駝子,還有豔紅姑娘,不過豔紅姑娘若死,我狗子也不願苟活世上,所以應該是四個。”京城長安的繁華,與邊關大不相同。出了紫禁門的一條長街,大大小小的衙門櫛比鱗次,這就是長安人俗稱的官衙街。在這條街上走的人,縱然是七十老翁,三歲稚子,千萬不要小看了,説不定就是一品相國,龍子龍孫,只要他們鬍子一翹,小眼一瞪,不死也會脱層皮。在官衙街,氣勢最盛的就算秘書監了,光看他的衙門房子,就比別的衙門高一層,其他的都不用提了。就連一晶宰相中書令,走過秘書監衙門時,也會低着頭,生怕撞見了那位魏公公。現在魏公公正坐在內廳裏,一身團龍獅子袍,頭髮已全白,紅通通的臉,圓得象富家翁,雙目開闔間,神色如電,無論忠奸好壞,貴人的確有貴相。唯一可惜的,他沒有鬍子,説話的聲音,有點象老鷹叫,因為他是去了勢的太監。在旁邊坐着的,令人想不到,竟是武財神。他此刻正低着頭,在向魏公公報告上京的目的。別看他在江湖上,威風八面,可是在魏公公面前,一樣低聲下氣,就象奴才看到了主子。魏公公聽完了武財神的報告,神色上似乎不很愉快,聲如老鷹在叫,道:“你這趟上京,就是為了女兒的事?”武財神低頭道:“我只此一女,死得太慘,不殺那小子,此恨難消。”魏公公皺眉道:“但本座也有難處,他是東宮太子的人,現在已封為四品鎮撫副司,人還沒上任,本座也不能無緣無故殺了他。”武財神倏然抬頭,奸笑道:“公公殺人還要理由?”魏公公呆了一呆,他似乎覺得武財神也不好對付,不過他依然沉下臉來道:“你敢對本座這樣説話?”武財神臉色不變,不亢不卑地道:“在下仗着是公公親信,才來求公公伸冤,若公公不管,還有誰來管我心中冤情。”魏公公一哼,道:“本座需要時間。”“多久?”“一個月內,包你看到王孫的人頭。”武財神起身一禮,道:“多謝公公。”正在這時,只見一名小太監匆匆走入,道:“啓稟公公,新任四品鎮撫副司王大人,到任遞牌子求見。”,魏公公看了武財神一眼,道:“你倒是來得湊巧,莫非是打聽了他的行程來的?”武財神微微一笑道:“江湖上的行動,財神府不會漏掉一點一滴,否則怎能擔當公公託付的大任。”魏公公大笑道:“好,好。”武財神道:“若非有公公的飛鷹班一路保護,老朽早已派人下手了,他豈能到得了京城。”魏公公神色一變,道:“天子腳下,你可別亂來。”“公公既已承諾一個月,在下何敢多事,就此告退。”武財神行禮告辭。魏公公這才對小太監道:“通知下去,公堂接見,擺下龍虎陣,設下風火爐。”“喳。”小太監退下了,轉身還伸了伸舌頭,因為他感到大事不妙。小王與老孃一到京城,母子就分開,這是駝子的安排,藉着東宮太子接周大嬸的名義,把他老孃一齊接去。小王卻叫狗子落了店,這才隨着飛鷹班,到了鎮撫司衙門外面的接待室,聽候謁見。初次到京城,還沒看到京城的繁華,已進入這座天下掌權最重的衙門,頓時感到森嚴懾人。那種氣勢,任何人進來,都會雙腿彈琵琶。遠遠望去,大堂門口的兩座鐵狴犴,那猙獰的獸相,張開了血盆大口,彷彿要擇人而噬。那魏公公會用什麼樣的態度接見自己呢?小王停了停神廣正在問心揣測,外面小太監倏高聲叫道:“魏大人命新任鎮撫副司晉見。”小王這時已換了一套新衣裳,寶藍長袍,錦緞高靴,彷彿濁世佳公子,聽到唱喝聲,立刻走出候見室,走過箭場,直奔高聳的公堂。腳一跨進門檻,小王心頭一震,他不但被深邃而森嚴的公堂懾住了,而且那種逼人的殺氣,使他情不自禁的一栗,輕輕一揮,手中已捏着兩粒骰子。這完全是因緊張產生的下意識動作。因為門中左右各站着八名橫目怒視的官差。左邊八人個個黃色緊身虎斑裝,長刀出鞘,高高舉起。右邊八人一式青龍裝,也是長劍出鞘,與右邊八人的長刀架成了一座刀門。過了刀門,一座高大的鼎爐,烈火正熊熊燒着,一名大漢,赤裸上身,肌肉虯結,拚命往爐里加柴。再遠遠望去,公案之後,太師椅上,空空如也,哪裏有魏公公的影子。這算是哪門子的接見?彷彿到了森羅殿中,接受刑訊嘛!小王正在頭皮發麻,佇立不前,門檻外面的小太監已在催促道:“大人請到堂中,魏公公快要出來了。”要到堂中,非要經過刀門,小王心想,莫非要看看我的膽識?倒不能讓他小覷了我!他一壯膽氣,昂然跨步,哪知剛入刀門,金風劈面,一劍一刀摟頭砍了下來。小王大吃一驚,全身血液為之凝結,雙手一揮,左右分弓,兩粒骰子已經分開兩邊飛出。兩聲驚叫,一刀一劍竟飛了出去,奪地一聲,插入梁—卜,刀衣劍穗還在抖動,刀門的前兩人抱着手腕,咬牙而退,兩粒骰子正嵌進腕脈,痛得兩人臉色都變了。小王此刻已退到原地,目光一掃,朗聲道:“各位若是相試,到此為止,若再以刀劍相加,王某的飛骰出手,就不會這麼客氣了,到時休怪我出手無情,飛骰奪命。”一名黃衣大漢厲聲道:“這是魏公公的大堂之上……”小王冷笑道:“就是皇帝老子的太極殿,也是一樣,王某是粗人,不懂這一套,此來心中只有魏公公,不知道有其他人。”這套説詞是鈎子告訴了狗子,狗子再教他的。所以小王説完,立刻昂首大步的走進刀門。後面的七支劍七柄刀果然不敢再動,大家臉上皆有凜色,眼睛都在看小王的手,似乎怕他再“揮手無情”奪人之命。剛走出刀陣,突聽到公案旁的門户,紅影一閃,響起一聲老鷹般的笑聲,道:“好身手,好膽識,難怪江湖上最近轟傳‘揮手無情’的消息,本座算開了眼界。”出來的人,高大魁梧,白髮之上,官帽高聳,正是魏公公。小王走過熾熱的鼎爐,抱拳道:“屬下王孫,參見魏大人。”“好,好,賜座。”一名隨侍的太監,立刻端了一張椅子上來,無巧不巧,正擺在距離火爐四尺前。小王只能坐。卻感到背後熾熱如火,烤得他立刻渾身冒汗,幾乎想跳起來。但是他依然忍住了。卻見魏公公高踞公案之後,官架端得十足,道:“今日新官上任,怎麼不穿公服?”小王道:“我可以為公公效力,卻不想當官,雖蒙賜官服,正準備奉還。”魏公公冷冷道:“這個位置,鑽營的人,不知有多少,雖是四品,卻像監察御史,見官大一級,你真不想做?”小王笑道:“我的脾氣,向來認人不認官,官再大,對我來説,毫無意義,誰敢犯我,我就賞他一粒骰子,若我要錢,賭場中隨手可取,但得大人賞識,於願已足,談什麼官不官,聽了心煩。”魏公公見過不少人,有江湖高手,有朝廷顯要,還沒見到像小王這種二愣子,頓時感到十分新鮮,若不是為了武財神,他倒真的喜歡上這個年輕人。他哈哈一笑,道:“本座的官位也不是隨便給的,你既然願為本座效力,可敢接受本座的考驗?”“願意。”小王覺得背後愈來愈熱,好像火已燒到了屁股,他巴不得趕快了結這段晉見儀式,早早離開。哪知耳中突然聽到呼呼扇風之聲,一股熱浪夾背而來,鼻子上已經聞到自己頭髮的焦味。原來燒火的大漢,正拿着一把巨大的苞蕉扇,對着火焰猛扇,熊熊火苗被扇得往小王的背後直飄。這正是魏公公想出的名堂,叫“風火烤小鳥”,凡是刑審,或是新進人員,都要經過這一關,過不了關的,不知烤死了多少人。小王可不是聽任擺佈“烤小鳥”的人。那大漢的芭蕉扇,也扇起了他心中怒火,他反手一揮,只聽到那漢子大叫一聲,仰天翻倒,咽喉中血箭急射,竟已氣絕。熱的程度立刻減輕了,小王穩坐不動,魏公公臉色變了一變,哈哈笑道:“果然名不虛傳,真壯士也,但這並非是考驗。”小王道:“還有什麼考驗?”魏公公道:“你且靜待本座通知,來人啊!帶王大人到官舍。”官舍三進院落,一共有兩座花園,大得令小王直皺眉頭。在京城中,像這樣的官邸,比比皆是,但對小王來説,這麼大的宅第,只住他與狗子兩個人,未免太大了些,大得使人感到空洞,感到孤獨。這座官舍自然還有其他人,魏公公在這座官舍中,同時配置了四名門房聽差,兩名廚師,六名雜役,還有六名年輕貌美的侍女。可是小王並不覺得榮耀,並不感覺到舒坦,只感到一種無形的威脅,彷彿有十六對眼睛,隨時在旁監視自己的一言—行,這種地方,待久了會令人發瘋。小王坐在大廳上,等這些人一一上來見過禮,不勝其煩的揮揮手,命他們退下,然後轉目望着一直侍立在旁的狗子,道:“你怎麼不説話?”狗子一直保持着緘默,此刻才嘆口氣道:“我現在是奴才的身份,怎能隨便開口,今後一切,都要靠你自己的智慧能力。”小王只有苦笑,道:“我娘還好吧?”狗子道:“東宮太子妃已把周夫人與令堂大人一齊安置在宮中,駝子哥要你放心,這是最安全的處理方式,使你沒有後顧之憂。”説到這裏,問道:“你與魏公公見面的情形怎麼樣?”小王道:“這太監陰險得很,説明了要考驗我,我看他八成沒安好心。”狗子問道:“這是必然的,他有沒有説要怎樣考驗你?”“他要我等待通知。”狗子喃喃道:“這考驗一定極危險,我已經預感到不祥的預兆,不過説不定只是我杞人憂天。”小王嘆道:“要抓魏公公的證據談何容易,我看駝子的希望一定會落空,有空你告訴他,不要對我期望太大。”狗子笑道:“這種事急不得,眼前的睡覺問題卻要解決,地方這麼大,屋子有五六幢,你要住在哪一間?”小王想了一想,道:“剛剛匆匆逛了一圈,覺得最後靠着梅林的小樓作為起居住處,最為幽靜合適,你看怎麼樣?”狗子道:“好雖好,只怕你看見滿園的梅樹,又想起艾姑娘,傷神傷身,那就不太好了。”小王仰頭吐出一口氣,喃喃道:“此情只待成追憶,我會時常想她,卻不會傷神……”狗子笑道:“我只在提醒你,人要看將來,不能只想過去,假如你能忘記那段不愉快的往事,就再好不過,翻牆出門,人不知鬼不覺,對我來説,與駝子聯絡也方便容易,走,咱們到小樓上看看,再叫人佈置安頓一下。”——掃描藍衫神龍OCR獨家連載轉載時請保留此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