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與水相通,舟行去不窮。何人能縮地,有術可分風?宿露含深墨,朝曦浴嫩紅。四山千里遠,晴晦已難同。”這是宋人劉攽的詩句,詠誦巢湖四面環山,參差相映,風景優美,姿態萬千,然而其中另有玄機,此是後話。
此時,巢湖籠罩在漫天大雪中,天地之間一片迷濛。這日已是臘月初二,湖畔一座名“邊王”的村子卻是張燈結綵,爆竹之聲不絕於耳,顯然是有什麼高興之事。
雨雪天黑得早,傍晚時分燈光已經掌起,村中王員外家更是燈火輝煌。王員外年近五十,家中兄妹六人中排行老大,膝下四個女兒,早些年為求得子,跑遍方圓百里的各座廟宇,始終無法圓卻心願。隨着年歲漸高,盼子之心卻也漸淡,然而年初妻子王李氏意外身孕,於冬月初二產下一子。老來得子,王員外爬到村後的山上,面向巢湖時而曲膝恭手,時而昂首捶胸,早已老淚縱橫。
今日孩子滿月,王員外早早擺下三桌,村中各户當家的全都趕到,恭賀聲和鞭炮聲連綿不絕,比過年還要熱鬧。酒酣臉熱,王員外更是高興,端起酒杯高聲道:“各位鄉親,我兄妹六人,五男一女,人丁興旺。然而我們嗣後,女孩兒多男孩兒少,我更是直到今天才有了兒子,真是辱沒祖宗啊。”言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眾人也端起酒杯,有**聲回應:“員外,你在這鄰里鄉村德高望重,現在得了個大胖小子,確是大家盼望的。”
王員外哈龖哈一笑:“不敢當不敢當,只不過我了了這輩子心願,再也沒有別的想法。今天鄉親們抬愛,大家痛痛快快地一醉方休。”眾人鬨然相應。
“大哥,孩子準備叫什麼名字?”問話的是王員外三弟王所立,長得斯斯文文,清瘦卻很精神,是這村裏唯一的秀才。
“三弟,不瞞你説,名字我是想了很多個,只不過都不好聽,這起名字一事就交給三弟你這個秀才了。”
王所立放下酒杯:“大哥,這些天我也一直在想給孩子起什麼名字好,易經説,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大哥,孩子就取‘厚德’兩字中的厚字,叫王厚如何?”
“王厚……後,王家有後。好,就用這個名字!”
眾人多不懂什麼地勢坤,什麼厚德載物,但見王員外稱好,也都拍起手來。室內,眾人你來我往,頻頻舉杯暢飲,氣氛愈加歡快。室外,雪花舞得也歡,地面積雪沒足,在燈光的映照下熠熠發亮,似乎在向天地展示一個新生命的開始。
就在此時,門突然被“砰”地撞開,一陣寒風捲着雪花闖進室內。眾人都愕然停下杯箸凝目望去。只見門側內一人倒在地上,此人僅裹着破舊的棉襖,懷裏摟着一團包裹。
王員外上前細看不由得大吃一驚,只是包裹上角露出一嬰兒的臉面,藉着燈光可見那嬰兒臉色通紅,雙目緊閉。漢子側着身子,臉色發青,卻全力護住包裹。地上還落着一條形物件,長約三尺,用藍布條纏着,不知何物。
“救……孩子……”漢子動了動,呻吟一聲。
王員外趕忙招手示意眾人上前,有人抱起孩子,在燈光下仔細察看。嬰兒約七個月大小,呼吸微弱,所幸包着極厚的被子,貼身棉衣倒也未濕。有人扶起那漢子,將他攙靠在坐椅上,並將火爐緊緊貼近。
功夫不大,王所立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魚湯,小心地用筷子醮着喂那孩子,孩子似是很久未吃,本能地吮吸着,半晌後臉上紅色稍退,眾人才略略放下心來。只是漢子靠着椅子,緊貼火爐,任憑眾人如何動作,仍是雙目緊閉,似是昏了過去。
王所立蹙着眉頭注視着他,之後伸出右手二指在他手腕上把了片刻,説道:“大哥,這人或許是過於疲勞,讓他休息一夜,明天再説。”
邊王村倚山傍湖,位置偏遠,村子不大,僅有三十多户,平時少有外人。村裏住户半耕半漁,民風淳樸,今晚之事何曾遇過,都有些不知所措,聽了王所立的話語,眾人點頭稱是。
王員外道:“我後院裏的那間空房,大家幫着收拾收拾,將這人抬過去。孩子今晚就給三弟照看,天亮後再送過來。”
眾人紛紛動手,將那後院空房稍作收拾,安置好牀鋪被褥,將漢子連同火爐移了過去。此時已是亥時,那雪大如棉絮,下得密密麻麻,撲在臉上辣辣的疼。
雪不知什麼時候停了,陽光從東方透了出來。遠遠望去,只見羣山披着白雪,起伏延綿,湖面空無一帆,冰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着刺眼的光亮。村子中,地上、草垛和屋頂上都鋪着層層白雪,原本幾株光禿禿的刺槐樹,枝兒綴着的一束束白花被風一吹,簌簌落下,更有幾隻喜鵲兒喳喳地叫着,迎接新的一天來臨。
王家後院內,漢子躺在牀上仍舊未動,破舊的棉襖搭在椅背上,浸入棉襖的雪水被火爐蒸出絲絲熱氣。王員外和三弟坐在牀邊,一語不發地盯着漢子,良久,王所立輕聲叫喚:“兄弟,兄弟……”
漢子眼睛倏然一張:“平兒呢?這是哪裏……”王員外忙道:“兄弟,這是我的家,昨晚你昏過去了,孩子現在有人照看着。”漢子掙扎了一下,卻輕哼一聲,最終無力地閉上眼,又昏昏睡去。
王所立一直守在邊上,直到傍晚時分,漢子又醒了過來,睜開眼看着房頂,緩緩地環視四周,看到王所立後,愣了片刻,似是想起什麼,問道:“是恩公救了我?平兒呢?”
“孩子在那邊大屋裏,你不要擔心,我去叫大哥抱他過來。”
漢子動了動身體想要坐起,王所立輕輕按住:“你過於勞累,不要亂動,我一會就來。”功夫不大,王員外抱着孩子與三弟走了過來,孩子仍舊包裹着,卻加了層被子,眼睛好奇地轉動着,看到漢子“呀呀”地叫了起來。
漢子轉過臉來,盯着孩子一會,又轉過頭去,眼角流下淚來。
三天後,漢子已然能夠坐起,臉色也恢復正常,向王員外拱手稱謝:“多謝恩公救命之恩,我無法叩拜,請別怪罪。”
王員外連連搖手:“哪裏是什麼恩公,這裏的鄉親們都叫我大哥,兄弟你如果不嫌棄的話,也叫我王大哥罷。”原來,這漢子名叫朱志,河南固始朱家村人,一個月前,朱志遭仇家追殺,家裏三人喪命,自己拼命逃出,一路倉皇南下,可憐只有六個月大的兒子朱自平,被他摟在懷裏,也是一路顛簸,風餐露宿。
七天前,朱志在廬州最終擺脱仇家,站在巢湖邊上,望着茫茫湖水,一時竟不知該往何處。本想僱條船繼續南下,一來可以躲避仇家,二來也可以恢復傷勢,然而沿途卻看不到船隻,打聽之後方知道這裏根本就無南下的渡船。無奈之下覓得一處山洞,養傷兩日,待身體略有好轉,辨清方位後繼續沿湖畔埋頭南下。
沒料到連着幾日來,路上未見一户人家,前日更是下起了大雪,白茫茫的雪地更加辨不清方位。他身上的乾糧已經吃完,連孩子的羊奶瓶內也所剩無幾,貼身捂熱後,勉強讓自平少了啼哭。知道無法停留,朱志只能咬着牙前行,最終在精疲力竭的一刻倒在王員外的門口。
朱志言罷,躬着身子將頭埋在被子上,兩肩輕輕抽搐。王員外嗟嘆不已,勸道:“朱兄弟,你千萬別想不開,能逃出來就是福分。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你眼下要緊的是養好傷,養大孩子。”
王所立望着門外灰濛濛的天空,暗忖:“此人是何原因被仇家追殺?顯然,他沒有全部説出;而且那個條狀包裹現在還被他藏在枕下,裏面又是什麼?我那晚儘管不便打開,但是何物能令他那樣疲憊不堪仍不捨得丟棄?更主要的,他原本受傷極重,三日內也未服食藥物,可現在看起來雖是虛弱,卻已無大礙,這又是怎麼回事?”
轉眼到了除夕。上午,村中各户都忙着拜祭祖墳,村後的山坡上,不時傳來鞭炮聲。朱志站在院子中,抬頭望着遠方的山廓,在這鞭炮聲中愈發傷感不已。這時王員外走過來,輕聲問道:“朱兄弟,是不是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