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蘇碧瓊回到正氣府的時候,已是子夜時分。府中宴終人散,燈火盡熄,整個正氣府沉浸在一片肅穆的黑暗之中。站在府門前,蘇碧瓊心想:“谷正夫接掌正氣府多年,府中家丁多半都成為他的爪牙。我這般行跡匆匆,若被他們看到,定然犯疑。”於是,她不走正門,依然從後花園的小角門進得府來,避開打更尋夜之人,三繞兩拐,來到府東側的一個小院落。這裏是老府主蘇春秋的寢宅,以往傅英圖每次來到正氣府,必與蘇春秋烹茶擺棋、秉燭夜聊,幾十年一貫如此,從未變過。院門沒鎖,蘇碧瓊輕輕走進院中,見院西的書房中亮著燈,暗道:“他們果然都在。”反手將院門掩上,往房門走去。院中靜悄悄的,蘇碧瓊走著走著,心中無端地一緊,想起玲煙的話,谷正夫就是在這間房中對爹爹下的毒手,腦中隨即閃現出一幅血淋淋的畫面,不由得毛骨悚然。她打了一個寒戰,不敢再想,緊走兩步,來到房門前,推門而進。哪知,她的腳才跨過屋門,耳畔驀地吹過一陣寒風,桌上的燭光一閃,霎時間熄了。頓時,屋中變得一片漆黑。蘇碧瓊心旌一跳,站在門口,輕聲喚道:“傅老伯?爹爹?是我……我來了。”等了一小會兒,屋中沒有人回答,心中暗奇:“難道他們出去了?可是這麼晚了,他們會去哪裏?”一邊想,一邊摸索著走去,尋思先把蠟燭點亮。她為防止撞到屋中的桌椅,右手伸在身前,只走了四五步,突然右手指尖碰到一件軟綿綿之物,似乎是個人體。蘇碧瓊大吃一驚,不及細想,揮手往外推出,不想驚駭之下,雙腕無力,非但未將那人推開,那人反合身倒將下來,把蘇碧瓊壓在身下。蘇碧瓊嚇得魂飛魄散,卻陡然生出一股力量,將那人翻開,觸手之處,一片僵硬冰冷,那人竟是氣絕已久。她借著些微光亮,凝目往那人臉上瞧去,隱隱約約之間,竟覺這具死屍便是傅英圖一般。她驚惶之下,也顧不得害怕了,拖著屍體向外走了幾步,光亮漸強,看得清清楚楚,卻不是傅英圖是誰?只見他雙目圓瞪,充滿震驚與悲憤,怒然不瞑。一道刀口,自他的眉心劃過得鼻尖、人中、嘴唇、咽喉,鮮血凝在臉上,越發顯得怕人。蘇碧瓊又驚又悲,一時之間竟自呆了,隔了一會兒,才發出一聲悽慘的尖叫。隨著蘇碧瓊的叫聲,屋中的角落也傳出一聲低沉的嘆息,跟著人影一閃,一個玄衣人由牆角展身形縱出,躍入院中,腳尖微一點地,便欲翻上屋檐。這時,蘇碧瓊也搶身出門,撕心裂肺般大叫一聲:“站住,你不要走!”那人的身形已經展動,聞聲後猛一收力,又站回到院中,背對著蘇碧瓊,似乎怕她認出自己。蘇碧瓊雙目流淚,哽咽道:“是你,是你,是你乾的!”聲音微微顫抖,充滿了悲苦與憤怒之情。那人嘆了口氣,低聲道:“不錯,你看出來了。是我乾的!”蘇碧瓊張口還想説什麼,卻一個字都説不出來,一陣急火攻心,眼前一黑,喉間發甜,將一口鮮血噴在門上。那人一見,吃了一驚,伸手想去扶她的手臂,然而只跨出一步,便即站住,仰望蒼天,傲然道:“既然你全看見了,我也不再瞞你,從此你恨我也罷,怨我也罷,那也由你。可是為這一刻已經苦等了十幾年,現在我霸主江湖,天下獨尊,逆我者必死!”説著,他雙手一分,將外袍一撕為二,露出玄色勁衣和腰間一長一短兩柄鋼刀。見到這情景,蘇碧瓊只覺眼前一陣暈眩,身子搖搖晃晃,扶住門框才能勉強站定。此刻,她心中唯一的希望也已破滅,傷心之痛,實是無以復加。便在這時,猛聽四周有人斷喝:“什麼人?”又有人大叫道:“出了什麼事?”跟著從屋頂牆頭閃出八名精壯大漢,各持兵刃,躍入院中,正是追風八駿。他們八人素隨傅英圖左右,情知有變,百忙中不及穿好衣衫,只須手抓起兵刃,便翻牆躍入院中。只見這八名大漢分站八方,赤身挺立在蕭蕭寒風中,一動不動,當真威風凜凜,彷彿八尊天神。玄衣人卻視他們有若無物,抬頭仰望天上的明月,陰聲道:“今夜又逢月圓之際,你們來得正好,又多了八人的鮮血為我祭刀。”説著,緩緩掣出腰間的長刀。隨著鋼刀出鞘,天地間驟然戾氣大作。追風八駿有四人站在玄衣人身後,見他拔刀之勢,勃然喝道:“小心,這是天野派刀法!”另外四人站在玄衣人之前,借著月色看清了他的相貌,登時面色大變,驚呼道:“是,是……府主您……?”玄衣人卻不等到他們再説下去,猛地發一聲怪嘯,聲若狼嗥梟啼,同時右手一揚,將長刀拋向空中。追風八駿不解其意,仰頭看刀。玄衣人左腕一振,已將短刀拔在手中,猱身進步,推鋒劈出,但聽一陣金刃破空之聲,頃刻間連劈八刀。這八刀一氣呵成,夜色中只見寒光連閃,刀氣排空。玄衣人周身裹在身影之中,帶著一股説不出的邪氣,飄忽不定,有如鬼魅,還未看清他是如何出手,他已收招而立。這時,被他拋起的長刀剛好落回眼前,伸手接住,緩緩插入鞘中。追風八駿空負一身絕技,但在這一輪快刀之下竟無回手之力。只聽噹啷噹啷一陣兵刃墜地之聲,八人的眉心幾乎同時中刀,刀口分顱而下,直落胸膛,鮮血濺出多遠,身子雖挺立不倒,實已氣絕而亡。玄衣人手按腰間的刀鞘,目光傲倨,冷冷掃過四周僵立的屍體,道:“先殺傅英圖,後滅玄武門,試問江湖,哪個還能與我爭鋒?”在他的話聲中,追風八駿的屍體晃了兩晃,仰天摔倒。他轉過頭來,望著書房,放柔了聲音,又道:“瓊兒,你聽著嗎?我這樣做,還不是為了你!瓊兒,將來我要讓你享盡你想不到的榮華,小小一個正氣府又算得什麼?今後五湖四海,天地無極,還有誰撼得動我的江山?”這番話一字一字傳入屋中,蘇碧瓊默默站著,她心已碎、淚已幹,木然地搖了搖頭,低聲道:“還想欺騙我麼?你這樣做,全是為了你一個人的野心!”説著,轉身走到傅英圖的屍體前,揭下閣門的紗簾,輕輕蓋在傅英圖身上。在這一刻,她只覺心中空空洞洞,靈魂彷彿遊離在身軀之外,一抬頭,看見對面牆壁上掛著的一柄寶劍。這是老府主蘇春秋昔年的佩劍!蘇碧瓊走上前去,將劍從牆上輕輕摘下,壓繃簧、拔劍柄,抽出四寸多長的一段劍鋒。這時,冰冷的月光從窗欞間透進,映在刃鋒上,青輝盪漾,手中宛若握著一泓青水。蘇碧瓊凝神望去,心中驀地一痛,狠狠咬緊嘴唇。想當年,這柄劍跟隨主人叱吒風雲,痛飲過無數黑道梟雄的鮮血,方贏得“正氣”二字的美譽。可是如今,它被主人遺棄在牆頭,空有利刃,卻已無處逞示鋒芒,再也看不出當年橫掃天下的神劍氣韻。蘇碧瓊低聲嘆道:“劍亦如此,何況人乎!”她從劍鋒望而卻步到地上傅英圖的屍體,再從屍體望到院中傲立的玄衣人,心口又是一陣刻骨的攪痛,悲從中來,原已乾涸的眼眶又流出兩滴清淚,滾過臉頰,掉在劍鋒上,又從劍鋒滴落到地下……淒涼的月光透過雲層,將冷輝灑落在瘦西湖的水面上。在湖畔一所宅的樓亭上,一個青袍人負手而立,望著粼光點點的湖面,眉宇間暗藏憂絲,默默不動。這人正是燕飛萍,他與蘇碧瓊分手之後,一路避開江湖羣豪的耳目,將小初妥善安置下來,隨即隻身來到揚州,比之先前與蘇碧瓊的約期還早了兩天。然而,兩天匆匆而過。這時,眼看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蘇碧瓊始終沒有來。燕飛萍悄立樓頂,四顧蒼茫,但見荊莽森森,空宅寂寂,心中陡然湧起一般不詳之感,暗道:“瓊兒不會失約!她不能來,若非出了意外,便是被谷正夫軟禁了起來。一定是這樣。否則她絕不會不來,絕不會!”眼前彷彿閃出一幅畫面,蘇碧瓊被關在屋中,遙遙向自己這邊望來,愁掛眉梢,在她身邊,儀兒無助地偎依在屋角,哀憐地流淚。想到這裏,燕飛萍雙眉緊皺,低聲自語:“我又何必在這裏空等?你既不能來,我去找你便了。”這個念頭不再想第二遍,他將身一展,從樓頂斜飄而下,展開輕功,奔出荒宅。宅外的樹後系著一匹馬,燕飛萍飛身躍上馬背,不及解姜,立掌拍出,掌力外吐,砰的一聲,已將拴馬生生震斷。駿馬擺脱了頸上的束縛,頓時甩頭長嘶,飛奔而去。時值子夜,偌大的揚州城中漆黑無聲,便是最熱鬧的花街鳴玉坊,也已曲終人散,燈火盡熄。燕飛萍在街心縱馬狂奔,不過一柱香的功夫,已望見正氣府門前高大的牌樓。他猛一勒姜,飄身下馬,隱身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中,無聲無息地潛到正氣府的外牆下。等了片刻,他悄然繞到正氣府,側耳聽得牆內並無聲息,這才躍上牆頭,見牆內是花園,輕輕躍下,挨著牆邊一步步走去。四下裏黑沉沉的,既無燈火,又無人聲。燕飛萍摸壁而行,提起一口氣,不發出半點聲響,穿過花園,來到一條寬寬甬道前。只見甬道兩旁院套院、屋連屋,樓台亭閣,重重疊疊,怕不下三四百間之多,夜色中看去黑壓壓一片,置身其中,便如陷入迷宮裏一般。雖然燕飛萍不是第一次進入正氣府,時隔六年,他再次站在這裏,仍為正氣府浩大的規模而震驚,若想從中尋出蘇碧瓊的閨房,那不啻於海底撈針一般。他沿甬道默默走著,心中暗想:“眼下唯有擒下一名家丁盤問,方可得知瓊兒的下落。”哪知,他一直走到甬道盡頭,始終不見一個家丁出現,甚至連打更尋夜之人也沒有。偌大的正氣府,沉寂無聲,竟如一座森森的鬼宅一般,靜得令人只感到毛骨悚然,實是大異尋常。燕飛萍心中一凜,忖道:“正氣府近年來勢力大張,江湖中窺其高位之人不在少數,谷正夫必然要在居所佈下防範。可是此刻府中非但明哨暗樁全無,連尋夜之人都沒有,莫非……莫非出了什麼驚變?”心念到此,他不由得替蘇碧瓊擔起心來,左右一望,見道旁立著一株大松樹,枝高達數丈,當即縱身而上,單腳點在最高的一根橫枝之上,居高臨下,凝目向四周望去。正氣府沉浸在一片巨大的黑暗之中,只在東北角上,有一間屋中亮著燈光,在濃重的夜色中十分醒目。燕飛萍暗想:“那裏是什麼?”微一沉吟,從樹上跳下,展開身法,翻牆躍檐,奔到那間亮著燈光的屋外。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去。屋內點著長明燈,靠牆一側的長案上擺著無數靈牌,靠窗這邊橫置幾口棺材。燈光時明時暗,映得屋中白慘慘好不嚇人。燕飛萍心道:“原來這裏是間靈堂。”又見屋中除了靈牌棺材並無旁人,便欲轉身離開。哪知,他才走出幾步,驀地一陣心旌動搖,不知為什麼,心中湧起一股極重的不詳之感。他猶豫了一下,邁步走進靈堂。靈堂中高懸白紗數丈,由屋頂直垂下來,紗旁的長明燈白光飄搖,照著堂中並排擺的十口棺材。燕飛萍凝目瞧去,一眼便看見第一口棺材前的靈牌上寫著“傅公英圖之靈位”。一見之下,燕飛萍面色劇變,脱口道:“啊?傅老前輩……你……你怎會……?”他與傅英圖本無甚交往,還曾一度為敵,但經過沔陽酒鋪中那一席長談之後。從此傾蓋如故,肝膽相照,視若至交。誰承想漢水一別竟成永訣,今日重見,已隔陰陽兩界。這一刻驚聞噩耗,燕飛萍但覺手足冰冷,全身筋骨俱僵,竟無法移動。但這等麻木只是頃刻間的事,他吸了一口氣,在丹田中一加運轉,立即精神一振,往下望去,只見後面的八口棺材前依次列著追風八駿的靈牌。燕飛萍越看越是心驚,想不到玄武門的精英人物竟然盡殞在這裏。江湖失此棟樑,只怕又將掀起一片血雨腥風。他又是驚駭,又是惋惜,將目光落在第十口棺材上。便在這一刻那間,燕飛萍全身劇震,驀地裏跳將起來,“啊”的一聲大叫,驚呼道:“不,不是!這不是真的!”走近兩步,再看那口棺材,只見棺前的靈牌上寫的赫然竟是“愛女蘇碧瓊之靈位”八個小字。燕飛萍只覺頂門嗡的一聲轟鳴,身子搖了幾搖,大聲道:“瓊兒,你……不,你不會……這不是你……絕不是你!”他衝上幾步,提起手掌,砰的一聲,拍在棺蓋上,只擊得木屑紛飛,將棺蓋擊飛出三丈之外。燕飛萍手扶棺沿,低頭看去,只見棺中人鳳鬟霧鬢,娥眉微蹙,杏眼輕闔,彷彿正在熟睡之中,不是蘇碧瓊是誰?頓時,燕飛萍心中一沉,似乎整個世界忽然間都死了,想要放聲大哭,卻説什麼也哭不出來。在他胸口便似有一方磨盤緊壓著,呼吸艱難。不知道過了多久,他只覺有一滴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心中一顫,才發現自己已是淚流滿面。驀地一陣哀情大慟,仰天發出一聲悲嘯,猶若龍吟獅吼,只震得滿堂白紗亂搖,屋瓦齊動,四周七八枝燭火應聲而熄,餘下的也是搖晃不定。嘯過之後,燕飛萍緩過一口氣來,他凝望蘇碧瓊的臉龐,口中不住喃喃喚道:“瓊兒……瓊兒……瓊兒……!”回想起以往共度的歲月,心中傷痛便如洪水潰堤,難以抑制,用下齒緊咬住上唇,直咬得鮮血淋漓。眼睛從他唇邊流過,淚水混和鮮血,淡紅色的水點,滴在蘇碧瓊的衣襟上,當真是血淚斑斑。這時,只見靈堂門口有一個人默默走進,站立在燕飛萍身後,一直等他哭得漸漸輕了,才低聲説道:“燕先生,你……你也不必太過傷心了。人死不能復生。可憐瓊兒這孩子命苦,她……她……”這人的話音未落,自己的聲音卻先哽住了。聽了這一聲安慰,燕飛萍悲情稍減,轉過頭,望背後之人,説道:“難得正氣府中還有人在燕某的姓后冠以先生兩字,想必是哪位高人到了,閣下是……?”那人聽燕飛萍問到自己,搖頭嘆道:“一別六年,想不到燕先生已不記得我了,唉,也難怪,老夫蘇春秋。”“啊?你……你是蘇老府主?”燕飛萍不由得吃了一驚,只見眼前站這個弓腰曲背的老人家,頭髮花白,容色憔悴不堪,仔細一看,這人身材倒也不怎麼矮小,只是佝僂縮頸,滿臉皺紋,頦下長鬚也是灰白相雜,再凝神一看,果然正是蘇春秋,他竟如老了二三十歲一般,再也看不出一絲一毫的宗主氣概。燕飛萍先是大驚,隨即明白,他這幾年武功盡失,苦受折磨,以致衰老過快,不禁起了憐憫之意。蘇春秋走上前,用手輕輕撫摸女兒的靈牌,眼中淚光盈然,説道:“瓊兒生前最掛念的人中,就有你燕先生,唉,雖然她從來不説,卻怎能瞞過我做爹爹的眼睛?眼下燕先生以經來了,你們見過最後一面,瓊兒在天有靈,也可以瞑目了。”這番話深深打動燕飛萍的心,他鼻尖一酸,忍不住又流下兩行熱淚,顫聲道:“這……這是什麼時侯的事?瓊兒她……她又怎麼會去的?”蘇春秋仰天悲嘆道:“這是老天對我的報應啊!是我瞎了眼,竟收了谷正夫那賊子,否則瓊兒又怎會含冤而去?”燕飛萍一聽這話,雙目頓時射出兩道怒火,厲聲問道:“什麼?你再説一遍,是不是谷正夫害了瓊兒?”蘇春秋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淒涼道:“他雖未害瓊兒,瓊兒卻是因他而死。唉!”他嘆了一聲,目光轉向傅英圖的棺材,又道:“還有傅老兄,也被我這不中用的老廢物連累,否則以他的身手,又怎能被谷正夫偷襲得手?可眼下全完了,數十年的生死交情,就這麼完了,全完了!”他又是內疚,又是悔恨,話未説完,已是老淚縱橫。燕飛萍急道:“傅老前輩怎地死在谷正夫手中?你説,瓊兒又為什麼因他而死?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蘇春秋用衣袖擦拭去淚水,平靜下來,緩緩道:“三日前,傅兄送瓊兒回府,我見谷正夫正好離府未歸,便留傅兄住在府中,當夜秉燭夜聊。唉,自從身廢之後,日日蜷居不出,唯有老友來訪,方能一暢胸懷,哪知竟由此埋下了禍根!”説到這裏,他眼中流露出無比痛恨的神色,繼續道:“萬萬想不到,谷正夫這賊子竟在深夜潛回府中,借拜見前輩為名,趁傅兄不備,突施毒手,以天野刀法偷襲得手,先殺傅兄,後屠追風八駿,可憐玄武門九名精英,無不慘遭殘害!”燕飛萍聽得驚心動魄,忍不住追問道:“後來怎樣?”蘇春秋道:“誰曾想瓊兒竟在這時到來,親眼目睹了這一慘劇。她平素十分崇敬師兄,卻不想師兄竟是這般人品,實是痛心到了極點。她無法接受這個事實,痛哭泣血之後,竟……竟用我的春秋正氣劍割斷了腕上的脈門,含恨而死。”燕飛萍將手伸入棺中,輕輕揭起蘇碧瓊的衣袖,見她左腕上果然有一道深深的傷口,截脈而斷。剎那間,一股怒火自燕飛萍心底猛地翻上,他低聲喝道:“谷正夫,又是你!”他心中的怨憤無處發泄,喝聲中將右手一揮而下,氣凝指尖,竟在堅硬無比的檀木棺板上生生戳出五個指洞。蘇春秋吃了一驚,忙道:“燕先生,你這又何必?”燕飛萍低聲一哼,往後退了兩步,冷冷盯蘇春秋。蘇春秋暗鞍心驚,道:“燕先生,你看我什麼?”燕飛萍冷笑一聲,道:“蘇老府主,你看清楚了,這口棺中是你的親生女兒,那邊棺中是你的生死之交。你捫心自問,可否對得起他們的亡靈?”蘇春秋避開他的目光,低聲道:“你……你什麼意思?”燕飛萍道:“蘇老府主不記得了嗎?六年前那一夜,你被谷正夫害得骨斷肢殘,卻還當在天下英雄之前指認我為兇手!你如此做偽,不是助為孽又是什麼?”蘇春秋臉色蒼白,道:“這……這……”燕飛萍接道:“當年,你若把真相公昭武林,傅老前輩怎能被谷正夫暗算?瓊兒又怎會含恨九泉?你為了自己苟且偷生,可害了多少好人?此刻面對他們的在天之靈,你還有什麼話説?”一席話,説得蘇春秋臉上一陣兒青、一陣兒白,嘴唇顫抖,竟然難以辯駁。他望老友與女兒的靈位,激憤之下,不禁胸口氣血逆湧,哇的一聲,一大口鮮血噴了出來,濺得孝衣上斑斑殷紅。燕飛萍嚇了一跳,暗想自己把話説重了,對方畢竟是瓊兒的父親,心中的哀痛絕不小於自己,又上了年紀,怎禁得這麼一頓數説。當下便想出言安慰,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説什麼才好。蘇春秋苦澀地一笑,一張臉全成蠟黃,嘆道:“不錯,不錯,燕先生説得好,我為了自己苟且偷生,害了多少好人!可是……可是你知道嗎?這六年我過的又是什麼日子?我心中的苦楚又能誰訴説?瓊兒雖與我朝夕相處,但我們的一舉一動全在谷正夫的監視之中,我若有絲毫異舉,第一個受害的就是瓊兒!為了女兒,我除了忍辱負重,難道還有第二條路可走嗎?”燕飛萍聽了他傷心欲絕的訴説,怨恨他的心意霎時之間便消解了,説道:“蘇老府主,大錯已經鑄成,那已無可挽回,你……你……”他本想勸蘇春秋節哀,但自己卻忍不住一陣心酸,黯然道:“你雖然用心良苦,可最終仍未能保護住瓊兒!”蘇春秋道:“瓊兒芳魂西逝,我的心亦隨她而去,對世間更無甚留戀。只是兇徒未伏法之前,我便是死了,也不瞑目!”説到這裏,他對燕飛萍深施一禮,跟雙膝一彎,跪倒在地,道:“燕先生,請看在瓊兒的亡靈上,答應我一件事!”同時用力叩首,咚咚有聲,只兩下便磕破了額角,血流滿面。燕飛萍一見,急忙伸手相扶,道:“蘇老府主快快起來,你這是做甚?”蘇春秋執意不起,道:“我一身功力早廢,空有滿腔怒火,卻奈何不了谷正夫半分。如今唐步血與天野派同流合污,傅兄又被害身亡。眼下江湖中唯燕先生尚可與谷正夫抗衡,今日我便替慘死在天野派刀下的無數冤魂,懇請你出手誅兇,替天下除害!”燕飛萍道:“此事須從長計議,蘇府主先站起來,咱們慢慢商量。”蘇春秋緩緩站起,道:“谷正夫野心奇大,他不單霸佔了正氣府,還想進一步一統江湖,讓中原武林臣服在東瀛門派之下。這些天他已開始動手,血雨腥風在即,看來江湖中又是一場浩劫!”燕飛萍冷哼一聲,道:“谷正夫未免太不自量力,中原武林九大門派、七大世家,哪一個沒有百餘年基業?憑他縱有擎天之力,焉能一舉消滅?”蘇春秋卻面帶憂色,説道:“燕先生有所不知,兩月前谷正夫修書送往東瀛,遍邀東瀛數十流派的高手跨海奔赴中土,與他共舉大事。如果這一股強大力量加盟,再加上唐門與正氣府麾下人馬,足以與江湖九大門派、七大世家分庭抗禮。”燕飛萍吃了一驚,道:“有這種事?”蘇春秋點頭道:“要除掉谷正夫,只能在此一刻,若等他集結起各路人馬之後,那時高手雲集,憑你一個人縱有天大的本領,也難近到他身邊。”燕飛萍深知此言不假,便道:“那麼,谷正夫現在哪裏?”蘇春秋道:“三日前他暗算傅兄之後,連夜趕往魯西的龍鬚島,與前來的東瀛高手會合,這時大約已到皖魯交界。”燕飛萍微一沉吟,道:“好,我這便去龍鬚島。”蘇春秋喜極,激動得身體微微顫抖,道:“燕先生肯為傅兄與瓊兒雪此深仇,實在……實在……唉,大恩不言謝!燕先生若需要我做些什麼,只管吩咐,只要我能辦到,縱是舍了這條老命,也在所不辭。”燕飛萍道:“有蘇老府主相助,自然再好不過。此去魯西千里之遙,我需要一匹快馬,連夜啓程。”蘇春秋忙道:“好説,好説,府中正好有一匹大宛名駒,雖非千里神駿,亦可日行八百。此刻就係在後院。”他一邊説,一邊從懷中掏出一塊黑黝黝的鐵牌,遞到燕飛萍手中,道:“這面玄鐵正氣牌是我當年的信物,燕先生快馬北上,叵要歇息打尖,只須亮出此牌,正氣府在皖魯兩地的所有分舵莫不遵命。”燕飛萍一想用此牌可省去不少事,當即接過來放入懷中。蘇春秋又道:“燕先生到了魯西,可憑我的信物,直接去找紫鯨幫幫主沈巨瀾,他是東海一霸,水面上的事,儘可交給他去料理。”燕飛萍道:“我聽説過紫鯨幫沈幫主之名,此人是蘇魯兩省一位響噹噹的人物,手下也盡是一幫沒遮攔的好兄弟,想不到也是老府主的故交。”蘇春秋道:“二十年前,他不慎得罪了湘西蓑衣教,被蓑衣十三太保逼上了絕路,是我出手替他打發了敵人。他欠我這分救命恩情,一直感恩圖報,這次定然全力助你。再説東瀛高手此番進犯,走的是海路,水面若沒照應,你一個人決計收拾不下。”燕飛萍見蘇春秋將一切安排得十分妥當,心中暗奇:“看來他是早料定我會到這裏來。否則怎會準備得如此齊備?”事到此際,他也不及詢問,對蘇春秋一抱拳,道:“既然如此,燕某告辭。”蘇春秋望燕飛萍返身走出廳門,忽然叫道:“燕先生請稍等。”燕飛萍停下腳步,轉頭奇道:“怎麼?”蘇春秋神情激動,從蘇碧瓊棺中取出一柄長劍,雙手捧到燕飛萍面前,顫聲道:“這柄春秋正氣劍伴我數十年,想不到最終竟害死了我的瓊兒。我……我是終生不願再見到它,本想將它隨瓊兒一起葬入地下,可是……可是燕先生此去,我只求能用此劍斬落谷正夫之頭,以祭瓊兒在天之靈。”一番話説到最後,以是泣不成聲。燕飛萍雙手接過長劍,緩緩抽鋒出鞘,只見精芒四射的血槽上,隱隱雜一線血絲。他知道這是瓊兒的鮮血,頓時,一股悲憤之情充滿胸臆,什麼話都不在説,將長劍縛在背上,衝出靈堂大門。七日之後,在黃海之濱的龍鬚島上,出現十九位玄衣騎士,胯下十九匹黑馬,從雪白的沙灘上飛奔而過,鐵蹄同起同落,整齊之極,也是雄壯之極,不論誰見了,都想得到這十九匹馬曾同受長期訓練,是以奮蹄急馳之際,也是絕無參差。十九匹馬越跑越快,如一陣黑色旋風般掠過沙灘,奔上一座石山,當先一人猛地收姜,飛身而下,踏在一塊橫空伸出的懸巖上,一身玄衣在呼嘯的海風中鼓盪飄擺,威風傲岸,正是谷正夫。他站在海邊石上,遠眺茫茫大海,眼見波濤洶湧,耳聽得潮聲愈來愈響,轟轟隆隆,聲如悶雷,又如千萬只馬蹄同時敲打地面一般,但見一條條白線向海岸急衝而來,這股聲勢,比之雷震電轟更加厲害千百倍。谷正夫素來自傲,但見天地間竟有如斯之威,臉上也不禁變色。一轉瞬間,海潮已衝至身前,似欲撲上岸來。谷正夫所站的山岩雖高出海面數丈之高,但潮頭拍在山礁上,碎雪飛濺,直上埂餘丈,將十九人玄衣盡濕。驀地,有一個玄衣人驚喜而呼,道:“稟府主,你看那邊!”谷正夫早已看到,在遠方的海面上,出現了七八艘大船,乘風破浪而來。他凝神瞧去,只見前面第一艘大船的風帆上繪一條黑色長龍,舞爪盤旋,形狀威猛。谷正夫心旌一陣狂跳,喃喃説道:“天野黑龍旗,是了,天野黑龍旗,今日……今日終於又插上中土,父親、二叔,你們的在天英靈,都看見了嗎?請為孩兒驕傲吧!”説道這裏,他激動得微微顫抖,眼中感極含淚。便在這時,忽聽錚錚數聲,不遠處傳來彈撥琴絃的樂聲。亂石穿空,驚濤拍岸,陣陣潮聲已是震耳如雷,但那幾聲彈撥的樂音,在這驚濤駭浪中,仍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一樣的清脆,聽得清清楚楚。谷正夫吃了一驚,心想:“對方顯然是以內力御琴,音穿海嘯,這份功夫可非同小可,會是誰呢?”側目望去,視線卻被兩片亂礁擋住,他當即對左右喝了一聲:“走,過去看看。”展開輕功,飛身而去。十八名手下緊隨其後,頃刻是翻躍過兩座亂礁山。谷正夫躍上一座巨巖,前面一覽無遺,只見對面十餘丈外,有一塊凸出海面的巨礁,礁上盤膝坐一人,面前橫置一琴,右手五指揮動,袖口勁力鼓盪,隱隱發出風聲,竟將濺到衣上的海水一滴滴的反彈出去。一見之下,谷正夫頓時駭然失色,忖道:“怎麼是他?他……他還活?唐步血呈上的人頭又是怎麼回事?”他畢竟屢經風浪,驚慌只是一剎那之間,便即鎮定下來,冷笑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燕先生到了,我還以為你早死在沔陽了呢。”燕飛萍卻自顧撫琴,對谷正夫的話聽若未聞,連頭也不抬。谷正夫怒火潛生,心想:“狂徒,你未死最好,今日我親手將你屍沉狂濤。”向左右遞了一個眼色,説道:“燕先生這般高手,一生一世也未必能逢得上鐵衣十八劍,你們還不去討教幾招。”左右十八人同聲應是,掣劍在手,齊身而上,十八柄長劍織成一道劍網,緩緩向燕飛萍罩去。谷正夫暗身冷笑,原來這鐵衣十八劍雖然只能算江湖二流角色,但十八人合成劍陣,卻威力奇大,聯手進攻,均能以一敵二,足以與三十六名一流高手抗衡。谷正夫派他們叫陣,縱然不能取勝,旨在消耗燕飛萍勁力,自己作壁上觀,看明白了燕飛萍武功的強弱之處,再行出手,便可一擊奏功。隨鐵衣十八劍漸漸逼近,海岸驟然密佈一股沖天的殺氣。燕飛萍依然手撫瑤琴,鎮定如初,他明知對方布成劍陣,卻也傲然不懼,驀地冷笑道:“很好,且看閻王帖子,派給誰人?”話猶未了,右手五指上下彈撥,嗤嗤生風,琴聲陡然變得酸楚激越,忽如鶴鳴九皋,忽如猿啼三峽,淒厲無比。谷正夫聽燕飛萍的琴發異調,開始並未在意,哪知聽了幾聲之後,忽覺得心跳加劇,呼吸不暢,心念一動,猛然一驚,暗道:“不好,這是‘奪命咒音’。”他知道燕飛萍在琴上撥絃發音,用以擾亂敵人的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起共鳴,便不如不覺的為琴聲所制。這門功夫非同小可,谷正夫再看手下的鐵衣十八劍,只見他們兵刃下垂,目瞪口呆,顯然已被對方的琴音所制,當即大吼一聲:“趕快退後。”便在此刻,燕飛萍也冷聲道:“想退?太晚了!”力貫指尖,彈在琴絃上,只聽錚錚大響,琴音每響一聲,鐵衣十八劍便退出一步,琴音連響五下,十八人不由自主地連退五步。這一招“五絃無形劍”以無妄神功發出,五音便似五柄重錘,連續狠打猛擊,口鼻溢血,內腑已受到不輕的震盪,悶聲摔倒。燕飛萍以琴音震倒鐵衣十八劍之後,傲視谷正夫,五指揮動,鏗鏗鏗鏗的琴音又向谷正夫逼來。谷正夫的內功遠比玄衣十八劍深厚得多,燕飛萍的琴音雖如無形之劍,要想傷他,卻是不能。過了片刻,那琴聲忽高忽低,愈變愈奇。谷正夫凝神守一,對這琴聲自是應付裕如,只是專守不攻,畢竟太過被動。驀地,他目中精芒四射,朗聲説道:“燕先生撫琴妙絕,谷某當以長歌助興,來、來、來,咱們合奏一曲。”閉目運氣片刻,一身玄衣登時自內向外鼓起,吐氣開聲,仰天高歌。這一首歌是東瀛曲牌,與琴音並不合拍,谷正夫只管自唱自的,唱到後來,已由高歌變作長嘯。這嘯聲初時清亮高亢,漸漸的越嘯越響,突然間強勁疾吐,嘯聲變作半空中猛起的焦雷霹靂,震得海天之間迴音不絕。嘯聲傳入燕飛萍耳中,便如一個個焦雷在他身畔追打,立時把琴聲壓下了幾分。燕飛萍心中一凜,暗道:“谷正夫真是個武學奇才,我這些年勤修苦練,只道無妄神功一成,天下罕逢敵手,哪知對方各走別徑,也練就了這般可敬可畏的功夫!單看這一嘯之威,便未必在我之下。”當即振作精神,揮手捻弦疾彈,琴聲大振,清音直傳雲霄。兩人運勁發音,各顯其能。嘯聲時而如龍吟獅吼,時而如狼嗥梟啼。琴聲卻或若昆崗鳳鳴,或若長風振林。雙方極盡千變萬化之致,各呈妙音。一柱香功夫過去之後,依然是琴聲破空,長嘯生風,一剛一柔,相互激盪,或猱進以取勢,或緩退以待敵,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此刻海面上一潮高過一潮,排山倒海般長驅而來,儼如雷鳴電轟,但這琴音嘯聲仍然掩蓋不住。又過片刻,只見谷正夫玄色外袍中佈滿了氣流,鼓漲如球,燕飛萍的頭頂也猶若蒸籠,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顯然雙方已將內力發揮到了極致琴音嘯聲也愈來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血刃肉搏的關頭,看情形過不多久,便將分出高下。便在這時,突然間遠處海上傳來一陣短笛之聲。這笛聲尖鋭刺耳,由海中傳來,震天的風浪潮聲亦掩蓋不下,足見吹笛者功力之高,竟不在燕飛萍與谷正夫之下。兩人同時心頭一震,琴音與嘯聲登時都緩了,側身望去,只見海面上那八艘帆船已駛到海岸前,船舷上排滿了玄衣黑巾的武士,人人腰插雙刀,雙手交叉平舉,渾身殺氣密佈,傲然不羣,那笛聲便出於他們中間,卻看不出是誰吹的。谷正夫望見每艘船中都不下三百名武士,八艘船加起來足有二千多人,這股力量臣服於自己,足以壓倒江湖中任何一家門派。他欣喜若狂,仰天長笑道:“來了,來了!蒼天垂鑑,我東瀛神技,終將傲嘯中原武林,哈哈……哈哈哈哈……”燕飛萍見他狂態畢露,冷聲道:“谷正夫,你別得意太早。三十年前,天野龍太郎折戟中原,今日你也難逃此路。”谷正夫又是一陣冷笑,驀地收起笑容,冷聲道:“我父親失敗,是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武人,才會被中原屑小所害。我不會走父親當年的路,這次我招東瀛高手來到中土,早已佈置周詳,來日揮師江湖,勢必一舉而將各大門派收服,哪門哪派膽敢妄動,便即聚而殲之。從此我東瀛天野派威震天下,更無一派一人能與爭鋒,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的霸業,便於今日轟轟烈烈地奠定了。”燕飛萍不屑道:“你如此打算,未免將中原武林看得太低了。”谷正夫傲然道:“江湖九大門派、七大世家實力雖強,卻亂如散沙,哪敵得過我東瀛武士鐵血一心?縱然他們能夠聯手合力,又能勝過我的天野新一流刀法麼?燕飛萍,你不妨擦亮眼睛看,三個月內,我當獨霸江湖,那時若有哪個門派敢不服天野派號令,算我谷正夫沒種。”燕飛萍冷笑道:“是麼?”谷正夫卻搖了搖頭,嘆道:“不對,不對,可惜,可惜。”燕飛萍道:“可惜什麼?”谷正夫陰聲道:“可惜今日我東瀛高手登陸歃血,須當殺人祭刀,燕先生既然來了,正好借項上人頭一用。三個月後谷某嘯傲武林的雄姿,你是無緣看見了。”燕飛萍仰天大笑,道:“好,燕某便等在這裏,且看爾等有什麼本事,來取燕某這一顆項上人頭?”説罷,他指尖一顫,拂過琴絃,琴音又鳴,發出幾下金戈鐵馬的肅殺之聲,往四野傳去。隨琴音,海岸的亂礁灘後金鼓齊鳴,四十多條舢板飛快地駛出,如箭般衝向那八艘帆船。谷正夫吃了一驚,尋思:“姓燕的竟然在這裏埋下伏兵!”凝神望去,只見每條舢板上都斜插紫旗,上繪巨鯨,暗道:“這是魯西紫鯨幫的旗號,他們如何與姓燕的勾搭上了?”轉念又一想:“怕什麼?這些舢板雖眾,至多不過三四百人,如何是我數千武士之敵?也好,便趁此機會將紫鯨幫滅了,一來揚我天野派之威,二來一舉掃平海上勢力,可保後顧無憂。”想到這裏,他嘴角掛上一絲冷笑,説道:“燕先生這番安排煞費苦心,但想在谷某面前放狂,卻還不夠!嘿,今日便叫你看一看東瀛武士的手段,待滅盡紫鯨,最後一個殺你!”燕飛萍冷聲道:“是麼?今日先叫你看一看中原豪傑的手段吧!”右手兩指一勾,挑起琴上的前、中二絃,運勁彈出,內力到處,二絃劇震而斷,餘勁波及,琴座崩裂,其餘諸弦一齊震斷。這一下斷絃絕響,聲若裂錦,直有穿雲破空之勢,乃是燕飛萍將內勁運至極限而發,端的非同小可,饒是谷正夫內力深厚,琴音入耳之後,也不禁心旌搖盪,向後連退四五步,方才拿樁站定。這琴音便如號令一般,四十多條舢板上隨聲而出數十名紫鯨幫徒,將船頭蒙蓋的帆布揭下,露出船頭全是一尺長的鋼千,密密麻麻四五排,雪亮的鋒刃迎風破浪,飛速向八艘東瀛帆船撞去。只聽砰砰砰砰一陣巨響,四十多條舢板與八艘船撞在一起,船頭的鋼千如鋒鋭的利牙般咬住帆船的船幫,將舢板與帆船連為一體,無法分開。谷正夫一怔,心道:“憑這麼幾條破舢板,難道就想撞毀我東瀛巨舟麼?嘿,螻蟻撼樹,當真是不自量力。”轉念又想:“不對,姓燕的為人精明異常,他此舉必有深意,萬萬不可掉以輕心。”展目望去,只見舢板上的紫鯨幫徒忽然劃燃一支火摺子,拋入艙中,隨即棄船跳入海中。剎那間,谷正夫腦中靈光一閃,猛地明白過來,頓時血貫瞳仁,嘶心裂肺般暴吼一聲:“不好,那是火藥!”情急之下,他也顧不得燕飛萍了,目光一掃,見海岸邊有一片礁伸入海中,當即飛身躍出,用盡平生之力,連續幾個起落,奔到最近帆船的一塊礁石上,揮臂欲呼。然而,未等他的喝聲喊出,猛聽轟的一聲巨響,海面上炸起一個沖天的火球,烈焰橫空而出,閃光刺得谷正夫雙眼一陣昏眩,只覺一股炙熱撲面,他所站的礁石雖距火海尚隔數十丈,但一道道火舌撲天蓋地般迎頭捲來,霎時間已到身前,嚇得谷正夫魂飛魄散,雙足奮力一撐,向後疾退。他借一撐之勢,身子往斜刺裏急翻,左手揮掌猛擊地面,砰的一聲響,碎石飛迸,跟在礁岩上滾了十幾轉,一撐一滾十八翻,總算躲過烈火焚體的厄運,但一身玄袍卻被燒焦了大半截。這時,四十多條推滿火藥的舢板幾乎同時爆炸,轟隆轟隆的巨響聲驚天動地,一個個火球裹在黑煙中沖天而起,彷彿烈陽接連墜落海中,壯觀之極。八艘帆船在隆隆巨響聲中,被炸得四分五裂、碎片橫飛,頃刻間沉入海底,浮在海面的殘骸也在熊熊大火中輾轉燃燒,映得四周海水一片通紅。谷正夫呆呆站在海邊,失魂落魄般望眼前的一切,幾年來苦心經營的一場美夢轉瞬間化作煙消雲散,他心中之痛,實是無以復加。驀地,他彷彿想起什麼似的,抬起頭,怒視燕飛萍。只見燕飛萍傲立於巨礁之上,遙望沖天的火光,面帶微笑,彷彿是在欣賞一件無與倫比的傑作。谷正夫再看自己的身上半濕半焦,玄袍只剩下一小半掛在肩上,這付模樣狼狽不堪,更顯得燕飛萍威風凜凜。剎那間,谷正夫氣極敗壞,怒火填滿胸臆,大喝一聲:“姓燕的,你償命來!”喝聲中,他撕下半截斷袍,露出玄色勁衣與腰間的雙刀,縱身躍上巨礁,向燕飛萍再發一聲暴嘯,飛身撲去,半空拔出長刀,借這一躍之勢,疾劈而出。這一劈出手之快,勢道之疾,實是威不可當。燕飛萍見他如此兇悍,激起了剛強之氣,雙手一分,撕開外袍,露出緊身勁衣與腰間的長劍,也是縱身躍起,半空拔劍。兩人在空中一對面,噹噹噹噹噹噹六響,刀劍撞擊六下,兩人一齊落下地來。兩個人四隻腳一落地,刀劍再閃鋒芒。谷正地夫推刀斜斬,這一招“進步連環五絕斬”是天野新一流刀法中的殺手,刀法迅捷凌厲,在常人劈出一刀的時刻中,連劈五刀,刀刀置人於死地。燕飛萍心想:“你快,難道我便不會快。”手腕一抖,氣凝劍鋒,一招“長河落七星”,在電閃一刻中連發七劍,如寒星疾飛,將谷正夫的五記殺招盡數封死。相較之下,燕飛萍以七劍破五刀,出手比對方還是快了一分,但劍招輕靈,刀勢沉猛,谷正夫的刀力,卻又比他重了一分。雙方這一招勢均力敵,不分上下。谷正夫雙目血紅,暴喝一聲:“好劍法,你再接我這一輪快刀試試。”合身撲出,揮刀狠劈,使出天野派的絕技“風旋斬”,這一路刀法取盡天下攻勢,招招險,刀刀兇,只攻不守,每一刀似乎都是要拚個同歸於盡。他武功本已精奇,再加上這股凌厲無前的狠勁,刀法一經施展,便如狂風驟雨般向燕飛萍襲去。燕飛萍見對方勢如瘋魔,心中傲氣又生,暗道:“我若退後一步,便是示弱於人。”當下雙足釘地,眼見谷正夫一刀劈來,噹的一聲,揮劍架開。只聽得當噹噹噹,便如爆豆般接連響了三十六下,瞬息間已拆了三十六招。谷正夫連攻三十六刀,燕飛萍擋了三十六劍,兩人都是絕頂高手,這快刀快劍施展出來,直如星丸跳擲,火光飛濺,迅捷無倫。兩人雖各懷不共戴天的仇恨,但這三十六招拆解下來,都忍不住大叫一聲:“好!”眼見谷正夫這三十六刀攻得凌厲剽悍,鋒鋭之極,而燕飛萍連擋三十六劍,卻也綿綿密密,嚴緊穩定,兩人在彈指之間一攻一守,都施展出武學的巔峯之作,不禁暗驚對方武功了得。谷正夫見自己雖搶得先手,但燕飛萍半步未退,再鬥下去,非三五百招不能分出勝敗,當下虛劈兩刀,閃身跳出圈外,大喝一聲:“且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