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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雙姝解語 情長傾心

    這時,屋門外傳出幽幽一聲嘆息,跟著門板一分,閃進一個纖細的身影。借著屋中的燭光,燕飛萍抬頭一看,不由得心旌劇震,脱口便欲喊出:“瓊兒,是你!”只是話到嘴邊,驀地又縮了回去,匆匆向小初瞥了一眼。只見一抹淡淡月光從屋檐照下,落在蘇碧瓊蒼白的臉頰上,愈發顯得清麗秀雅。她手中提了一口紅漆描金的檀木箱子,一進屋,先向門側的傅英圖點了點頭,輕聲道:“傅老伯,我來了。”傅英圖見她口中與自己説話,目光卻斜向燕飛萍那邊去了,顯然心思沒在自己身上。於是一揮袍袖,説道:“孩子,趁著今夜,把想説的話都説出來吧,時間無多,好生珍惜!傅老伯先走一步了。”他説走便走,一隻腳已跨過門檻,忽又轉身叮囑道:“拂曉後這裏將成戰場,可別呆得太久了。”説罷飄身而去,消失在夜色之中。蘇碧瓊目送傅英圖離去,輕輕掩上屋門,轉身往燕飛萍這邊走來。燕飛萍見她越走越近,一顆心不禁怦怦直跳,向前迎上幾步,説道:“瓊……谷夫人,你也來了。”蘇碧瓊低聲道:“是,我也來了,我……我怎能不來呢?”她知道這一夜便是決別之刻,話才説完,眼圈兒先紅了,急忙將頭一扭,與燕飛萍擦肩而過,走到小初面前。小初抬起頭,靜默中,二女的目光對在一起。她們心境不同,臉上的神情也各不同,一個清雅如春水波心的初蓮,一個幽婉如曠谷斜卧的瘦蘭,濃豔清芬,風姿各長。一望之下,二女都輕聲一嘆,原先心中不免微含妒念,然而此刻一見,不由得暗自讚歎,均想:“似她這等神仙般的人物,原值得他為之傾心。”沉默片刻之後,小初微微一笑,在椅子上欠了欠身,先開口道:“這位便是谷夫人吧,常聽夫君説起你。今夜能來這裏道賀,實在是太好了。”她不善辭令,“實在是太好了”這句話中,已含了她最大的喜悦和感謝。蘇碧瓊回以一笑,由衷道:“你們夫妻郎才女貌,佳偶天成,正所謂千里姻緣一線牽。也只有燕夫人這般佳麗,才配得上他。”説著有意無意地瞥了燕飛萍一眼。小初卻心中一蕩,她與燕飛萍相依為命三年來,還是第一次被人稱作燕夫人,一時又是幸福,又是心酸,説道:“什麼夫人佳麗,聽著怪生分的。你比我大上幾歲,若不嫌棄,我叫你姊姊,你叫我妹子便了。”蘇碧瓊點頭道:“好妹子,就這麼著。”兩人相視一笑,先前曾有的微許妒意,霎時間都化作煙消雲散。蘇碧瓊把手中的木箱放在桌上,走到小初身畔,拉起她的手,説道:“小初妹子,今夜是你的千金良宵,這是咱們女人一生最重要的時刻,妹子的婚衣似乎未足以增風姿,不免是樁遺憾。”小初道:“是麼?”低頭一看,只見自己衣裳撕破了好幾處,又是血漬,又是泥污,當真破爛不堪。她屢受磨難,生死時時懸於一線,因此對這事全未著心在意,此刻經蘇碧瓊一提,不由得甚感慚愧,忸怩道:“是啊,我這付怪模樣,哪象個新娘子。”蘇碧瓊微微一笑,道:“姊姊聽傅老伯説你們今夜在這裏成婚,便先給你想到了,你看這是什麼?”説著將桌上的檀木箱子打開,只見裏面放著珠鑲鳳冠,金繡霞帔,大紅緞子的衣裙,每一件都是最上等的料子,在燭光怏下,燦爛奪目。小初又驚又喜,道:“瓊姊姊取出來,讓我瞧瞧。”蘇碧瓊把一件件衣衫從衣箱中取出,衣衫之下是一隻翡翠雕的梳裝盒子,一隻珠鈿鑲嵌的首飾盒子。梳裝盒中裝的是胭脂水粉、唇膏指油,還有一瓶精裝的茉莉香露。首飾盒一打開,登時滿室生輝,二人眼前一亮,但見各種珠釵、玉鐲、鑽戒、翠環,燦爛華美,熠熠生輝。小初當年在惜春小築時也見過不少珠寶,卻從未面對過這麼多珍品,也不知道這些飾物到底如何貴重,但見鑲嵌精雅,式樣別緻,顯然每一件都花過一番極大的心血。蘇碧瓊將首飾盒推過來,道:“小初妹子,咱們雖是第一次想見,卻説不出的投緣,姊姊沒什麼見面禮送給你,這盒中飾物是我多年來的心愛之物,送給你了。”小初一驚,忙將盒子推回,道:“瓊姊姊,怎麼使得?這……這麼貴重的珍寶,如何能輕易送給別人?”蘇碧瓊又將盒子推到小初面前,道:“這是姊姊的一份情意,便是草石鴻毛,你也不能推辭。況且珍寶再貴重千倍萬倍,難道比得過姊姊的一片心麼?”這番話懇誠無比,小初心頭一熱,説道:“姊姊別説了,小初收下便是。”蘇碧瓊大喜,將大紅錦袍抖了開,道:“小初妹子試試看,這件錦袍還是姊姊當年穿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身。”小初笑道:“我可沒有瓊姊姊的身段,穿上後惹人笑話。”隨後除下外衣,將錦袍披上,長短寬窄,無不貼身,便似量身定做的一般。她重傷後氣血兩虧,身子虛弱之極,但這件華貴的袍子一上身,頓時精神一振,臉上也增添幾分光采。蘇碧瓊道:“你瞧這套衣裙上的鳳凰繡得多美,你穿著再合適不過。”小初羞澀地一笑,低聲道:“當初在惜春小築,只盼有一天能穿上婚裙風光一回。這些年來雖歷經磨難,卻也如願了,蒼天待我實在不薄。”伸手拿起胭脂,調了些蜜水,對著鏡子,細心打扮起來。她傷後臉上全無血色,雙頰上搽了一層淡淡胭脂,果然大增嬌豔。蘇碧瓊看了,由衷説道:“小初妹子,你真美。”小初喜道:“是麼?”戴上耳環,插上珠釵,手腕上戴了一對玉鐲,紅燭掩映之下,當真美豔無雙。她喜孜孜地轉過頭,想要燕飛萍稱讚幾句。一回頭,卻見燕飛萍雙目含淚,嘴唇微微顫抖,悲不自勝。她咬了咬牙,移開目光,只作不見,微笑道:“阿痴哥哥,你……你説我好不好看?”燕飛萍低聲道:“好看,好看極了!”上前拿起鳳冠,站在小初背後。小初從鏡中見他舉袖擦去淚光,再到身後時,臉上已作歡容,道:“來,我給你戴上鳳冠。”小初戴好鳳冠,望著鏡中的臉龐,輕聲説道:“阿痴哥哥,小初從前淪落風塵,日日對鏡打扮,那是為了敷衍生意。自從跟上你之後,這些年只求平平淡淡地過日子,與粉脂無緣,再未上過妝。”燕飛萍道:“上不上妝有什麼打緊?粉脂只在顏面,你的美麗卻在我心中。”小初感激地一笑,道:“今夜我打扮好了,再美麗一次給你,別忘了,這世上有一個叫小初的女子,曾與你共有過一段塵緣,縱是到了來生,也把我記住。”聽著小初倦倦真情流露,燕飛萍眼中又浮起一片迷朦。他凝望著桌上的那對紅燭,只見燭蕊不時爆起一點火花,眼看便要燃到盡頭,燭台下已積了好大一灘蠟淚。他驀然想起數年前曾讀過的一首唐詩,還記得其中兩句:“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這是唐代巨匠李商隱誦情的千古絕唱。當初他見到這首詩,但覺情深意切,隨口唸了幾遍,便記在心裏。這時身歷其境,細細咀嚼其中滋味,才感字字浸透真情,當真為之心碎,心想:“這蠟燭便似我與小初,當生命化作輕煙之後,留在世上便只剩下兩行清淚了。”這時,小初輕聲問道:“阿痴哥哥,倘若到了來生,你想做什麼?”燕飛萍喃喃重複了一句:“我想做什麼?”隨後拉起小初的手,緩緩道:“倘若真有來生,我只願為你再燃一次花燭!”平平淡淡一句話,包含的深情,當真是刻骨銘心,遠勝過千言萬語、海誓山盟。小初雙目噙淚,顫聲道:“你待我這等情意,小初生生世世如何報答得來?“燕飛萍輕輕擦了擦她的眼角,愛憐地説:“報答不了,又算什麼!”兩人相對而望,忽然間心竟相通,實已不必再説一句話,反正對方的情意彼此心知,萬事均不縈懷,兩人生也好、死也好,既已有了兩心如一的此刻,便已心滿意足了。明日縱是天崩地裂、縱是生離死別,這一刻終將長存於心底,再也拿不去,銷不掉了。一旁,蘇碧瓊望著他們夫妻情意纏綿,觸景生情,不禁暗想:“谷師哥與我成婚這麼多年來,終日卻只想著霸主江湖,何曾對我説過一句掏心的話?唉,我若也能像他們夫妻一般,哪怕只有短短一刻,便為之死了,也所甘願。”她想著想著,不知觸動了哪一根心絃,無端地鼻尖一酸,眼圈也紅了。過了好一會兒,小初抬起頭,匆匆一抹臉頰的淚水,轉身向蘇碧瓊一笑,歉疚地説:“瓊姊姊,説好今天是大喜日子,大夥都歡歡喜喜的,可不知怎麼,這眼淚還是忍不住,讓你見笑了。”蘇碧瓊卻輕輕搖了搖頭,嘆道:“好妹子,你哪裏知道,這世上若有一個人值得你為他流淚,那才是福份呢!”又笑道:“再説今天是你大喜日子,想怎麼樣,只管由著自己的性兒,誰教你是新娘子呢?”燕飛萍接口説道:“對,今夜你是新娘子。難道沒聽説過,在新婚之夜,新娘子對著紅燭許一個願,只要心誠,那麼這個心願便能得償。”小初道:“有這種事?”燕飛萍點頭道:“你若不信,可以去問問谷夫人。”小初轉頭望向蘇碧瓊,道:“真的嗎?我可沒聽説過。”蘇碧瓊道:“怎麼不真?這個法兒靈得很,你不妨試試。”説到這裏,她臉上微微一紅,斜眼向燕飛萍一瞥,不禁想起自己的新婚之夜,暗道:“那夜只盼你能平安無事,咱們終有相見之期。唉,如今不是應了這句話,終於又見到你了。”小初若有所思,沉吟了一陣,苦笑道:“倘若上天真能成全蒼生的許願,那麼世間的種種不如意,卻又從何而生?算了罷,這個願不許也罷。”燕飛萍聽她話中氣意消沉,心中一怔,便想找個話題哄她開口,小初卻先説道:“阿痴哥哥,我想和瓊姊姊説幾句話,你暫且出去一會兒,好麼?”燕飛萍眉梢一挑,奇道:“你想説什麼話?一定要我出去?”小初低聲道:“別問,這是我們女人間的悄悄話,不要你聽。”燕飛萍心想:“女人間的悄悄話,那會是什麼?”他與小初本來心心相印,對方即是最隱晦的心意相互也均洞悉,但此刻她要與蘇碧瓊説話,自己卻是隔了一層,不由得甚感茫然。他打量了二女一眼,點了點頭,説道:“好,你們慢慢説,我出去。”説著轉身走到屋外,將門板輕輕掩上。望著燕飛萍走出屋門,小初幽幽嘆了一口氣,輕聲道:“屋裏只剩咱們兩人,瓊姊姊,我有話想對你講。”蘇碧瓊走到她面前,道:“小初妹子,有什麼話你説。”小初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喃喃道:“從哪裏説呢?”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輕輕打開,取出一件東西,放在掌心,遞到蘇碧瓊眼前,道:“瓊姊姊你看。”蘇碧瓊低頭一看,見她掌心是一件鑲嵌八寶珠花,當中五粒珍珠,成梅花之狀,在燭光下流閃著晶瑩的柔光,心中不解,道:“這……這是……”小初道:“今夜瓊姊姊送我這麼多禮物,我卻沒什麼可以回贈,唯有這枝珠花,三年來陪伴我日日夜夜,現在物歸原主,請瓊姊姊收下吧。”蘇碧瓊奇道:“什麼物歸原主?”小初道:“瓊姊姊先請收下它,我還有話要説。”蘇碧瓊微覺迷惑,這枝珠花雖價值不菲,但比起她贈小初那盒珠寶,仍是遠遠不值,然而小初卻一付鄭重之色,彷彿捧著無價之寶似的。她知道此物必有一番來歷,於是小心翼翼地接過。小初見她收下珠花之後,又道:“我與阿痴哥哥在揚州初識,便是這枝珠花牽的緣,那時我只知這是他為一個心上人珍存的,現在才知道,那個人就是你。”説到這裏,她目光中閃動著無比的真誠,道:“瓊姊姊,你可知道,阿痴哥哥沒有一天忘記過你,就如你也不能忘記他一樣。”蘇碧瓊心中一顫,道:“小初妹子,你……你説什麼?”小初淡淡一笑,説道:“瓊姊姊,你瞞不過我,咱們都是女人,我懂得你的心。”她幽幽出了一會兒神,接著又道:“三年前,阿痴哥哥力斃呂子丹兄弟,自己也傷得不輕,我們連夜逃離揚州,匆忙中什麼都不及拿,只有這枝珠花,是我從乾媽房中帶出的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後來浪跡江湖,流離失所,那時阿痴哥哥的武功還沒恢復,我們只能隱姓埋名,三年來受過的苦,唉,也不必説了。阿痴哥哥幾度勸我把它典當了,換些銀兩過活,可我不答應。我知道,這枝珠花是他對一個女人的情意,這份情意永遠在他心中,縱是萬貫財產,又怎能抵得過這一片真心?”聽著小初的肺腑之言,蘇碧瓊的心在顫抖,她感覺掌中的珠花彷彿變得無比沉重,重得讓她的手幾乎捧不起來,道:“小初妹子,這些年來……可……可苦了你了。”小初微微搖了搖頭,道:“天下只有享不了的福,沒有受不了的苦。這幾年的日子雖然過得清寒,可是我有阿痴哥哥、有儀兒,便也心滿意足了。”這番話觸動蘇碧瓊的心懷,她脱口説道:“不錯,小初妹子,你雖然過得清寒些,可是有愛人、孩子陪伴,也不枉了。而我……我……唉,你或許不會明白,世上還有比貧寒更難捱的日子。”小初道:“什麼?”蘇碧瓊用手指輕輕撫摸過首飾盒,道:“在天下人眼中,我似乎是什麼都不缺了,就説谷師哥送我的這些首飾吧,幾年下來,已夠我開一家金店了。可是……小初妹子,我問你,倘若上天在你面前放著愛人與財富,讓你選擇其一,你祈求上天給你什麼?”小初沒有猶豫,脱口道:“愛人。”蘇碧瓊道:“是了,上天恩重,你得到了愛人,這是你的福份,可是我……我……”她禁不住長嘆了一口氣,緩緩道:“我得到的卻是財富。”小初默然不語,她明白蘇碧瓊的心境,卻想不出什麼話去安慰她。兩人默默相對,燭光閃過她們的面龐,眉間心頭,各有一份不同的心事。過了好一會兒,蘇碧瓊又望了望掌中的珠花,然後遞到小初面前,道:“小初妹子,這枝珠花請你收回去吧。”小初一驚,忙道:“怎麼?瓊姊姊難道不收它?”蘇碧瓊道:“你們夫妻的情意我心領了,但這枝珠花我不能收。”小初道:“為什麼?”蘇碧瓊道:“世事更變,舊夢已散,我亦非原來的我了。這枝珠花深含小飛的一片真情,普天之下,唯有一個人可無愧受得這片真情,那就是你。小初妹子,這枝珠花只該屬於你,無人再配擁有它。”小初感激地一笑,又將蘇碧瓊遞來的手推了回去,説道:“有一件事不知瓊姊姊是不是曉得?”蘇碧瓊道:“什麼事?”小初道:“我身上中了一種毒掌,幸得傅老前輩神針施救,卻也只有今夜一晚可活,天一亮就要辭世而去。”這句話説得平平淡淡,她嘴角猶著一絲微笑,彷彿全未把自己的生死當做一回事。蘇碧瓊的心又是一陣劇顫,她從傅英圖口中已知小初命在旦夕,因此這半天絕口不提小初的傷勢。這時卻聽她自己把此事説了出來,生怕她為之傷心,忙道:“小初妹子別難過,生死之事誰又能説得準?天無絕人之路,你的傷未必便無救。”小初搖頭道:“瓊姊姊不必勸我了,生路終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不過,我的傷勢有多重自己還有知道?生當此境,我是不怕死的。”蘇碧瓊見她把生死看得極淡,也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小初接著道:“此時我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阿痴哥哥。瓊姊姊,我有一事相求,請你一定答應。”蘇碧瓊道:“什麼事?”小初道:“方才阿痴哥哥與傅老前輩的對話你或許已聽到了,他決意陪我一死相殉。唉,我已是行將長瞑之人,這又何必?瓊姊姊,我求你出去勸勸他,我們的女兒還生死未卜,他怎能如此輕生?”蘇碧瓊卻低嘆道:“我去勸勸他自然可以,可是……你與他生活了三年,還不瞭解他的脾氣,一旦決定了的事情,縱是天崩地裂,也改變不了他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只怕我也勸他不動。”小初道:“能不能勸動,總要試試才知。阿痴哥哥面上冷漠,其實是個至情至性的人,只要瓊姊姊拿著這枝珠花在他面前懇求,或許打動了他。”蘇碧瓊見小初悽楚的臉上充滿期盼之色,不忍讓她失望,於是點頭道:“好吧,我便試一試。”小初大喜,站起身,向蘇碧瓊盈盈拜倒,道:“阿痴哥哥的一條性命,全在瓊姊姊身上,小初先謝過了。”蘇碧瓊連忙伸手相扶,一時心中有千言萬語,不知該如何開口,只道:“小初妹起來,我這便去了,你等我一會兒。”説罷,轉身走出屋門。屋外,月色從慘淡的薄雲中灑將下來,清光斑駁,鋪在地下。不遠處點點篝火散佈在各處,似乎雜亂無章,卻又分佈均勻,篝火四周不時映出兵刃的寒光,顯然數百江湖豪傑已將小酒鋪圍得水泄不通。蘇碧瓊下走出屋來,一陣夜風迎面吹過,頗覺寒意,她打了一個冷顫,往左右一望,只見屋檐下,燕飛萍坐在一個石墩上,手中拿著一根枯樹枝,在地上隨意亂劃。蘇碧瓊望著他的背影,顯得無比的悽愁寒愴,心中不知是一種什麼滋味,不禁幽幽嘆了口長氣。燕飛萍聞聲轉過頭,道:“是你?你們聊完了?”蘇碧瓊點了點頭,走上前來。燕飛萍又道:“小初怎麼樣?你們説了這麼長的話,她……她還好麼?”蘇碧瓊道:“她很好。”燕飛萍鬆了一口氣,望著蘇碧瓊,感激之情油然而生,道:“今夜決別在即,難得你能來這裏道賀,陪小初説了這半天貼心話,我……我真不知該如何感激你才好。”蘇碧瓊道:“我與小初妹子如同姊妹,只要她能歡喜,我便心足了。”燕飛萍低聲道:“是啊,小初一生孤苦,她活到二十多歲,真正快活的日子實在沒有幾天。眼下命在旦夕,能讓她多歡喜一刻,也是好的。”説罷,黯然一聲長嘆。這聲嘆息,彷彿一隻無形的手,攪亂了蘇碧瓊的心海。她從燕飛萍的話中聽出無盡的深情,那是刻骨銘心的摯愛。她不由得想到了自己,雖然她這一生什麼都不短缺了,但內心深處,實有一股説不出的遺憾。她從來要什麼便有什麼,但真正要得最熱切的,卻始終無法得到。此刻她心中暗歎:“天下人只曉得我一生享盡榮華,可是比起小初妹子來,我哪裏及得她半分。”想著想著,她雙手不知不覺地握在一起,忽覺掌心一硬,卻是攥到了那枝珠花,驀地想起小初叮囑的話,便道:“方才我與小初妹子談過,她讓我……”燕飛萍忽然插話道:“她讓你出來勸我,對不對?”蘇碧瓊一怔,奇道:“是……是啊,你怎麼知道?”燕飛萍道:“夫妻一場,她的心思難道能瞞得住我?她定是讓你勸我不必為她枉送性命,要我看在儀兒生死未卜的份上,從這裏逃脱出去,萬萬不可輕生。”蘇碧瓊點頭道:“是了,她大致就説的這些話。”燕飛萍嘆道:“事到如今,她感到自己性命難救,因此想辦法令我回心轉意,讓我繼續活下去。我早知道她是世上最關心我的人,甘願獨自撒手塵寰,也不願見我為她擔受一絲一毫的傷害。”蘇碧瓊心有同感,也道:“她的確是這世上最好的好人。”燕飛萍點點頭,悽然道:“可她哪裏知道,人在江湖,處處險惡,我早已厭倦了。單是一個死字,對我而言未必可怕,倒是悽單地活著更加熬人。”蘇碧瓊心中一顫,驀地想起曾經讀過的一首古詞:“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痴情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她過去未歷世情,不明詞中深意,此時望著燕飛萍目中深情無限,心想:“他若失去了小初妹子,此後萬里層雲,千山暮雪,從此孤單隻影,那份寂寞,又當如何排遣?”觸動心懷,不禁眼眶兒又紅了。過了一會兒,蘇碧瓊側身擦了擦眼角,又道:“我早料到你不會舍她獨生,果然如此,現下也沒什麼可説的。你既然決心已定,也只由得你罷啦。”燕飛萍卻搖了搖頭,低聲道:“不,你料錯了。”蘇碧瓊於倏忽之間,腦中轉了幾個念頭,卻推度不出他這句話是何用意,但見他神色之間甚是悽苦,順口慰道:“小初妹子雖希望你能脱離險境,但若知道你決意與她同生共死,定然也會辛慰的。”燕飛萍向她怔怔地望了一會兒,忽然道:“我甘願為小初舍離塵世,可是,我不能死!”蘇碧瓊道:“怎麼?”燕飛萍仰望夜空,緩緩道:“當一個人從生到死、從死到生經歷過幾遍,就會明白,死,是最容易的事,難的卻是活著。若在昔年,我可以橫刀傲對羣雄,可以置生死於不顧。可現在不同了,我有了家眷,一顆心分作了兩半,一半給了妻子,一半給了女兒。”他頓了一頓,繼續道:“如今小初無救,我的心已死了一半,但為了另一半,我還要活下去。”蘇碧瓊輕聲嘆道:“你……你原來是這麼想的。”燕飛萍苦笑了一笑,道:“她們母女若非跟了我,又怎會落得如此境地?作為丈夫,我已萬分對不住小初,作為父親,我不能再對不起女兒。”蘇碧驚道:“這些話,你為什麼不對小初妹子講?”燕飛萍道:“我瞞著她,只想讓她知道我和她生死與共,人間陰曹,總會有我陪伴,否則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蘇碧瓊聽他這話極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道:“小初妹子若明白了你這番苦心,也會感激你的。唉,時辰不早了,咱們説了這麼多話,你快進屋陪陪她吧。”燕飛萍站起身,轉身望著屋門,説道:“這些年風風雨雨,我們相依為命,只想與世無爭的生活,卻屢屢被人置之於死地。那些作惡多端的人,這時好好活著,小初一生從未做過害人之事,卻何以要命不長久?老天啊老天,你難道真的不生眼睛麼?”説到這裏,觸動心底的疼處,傷痛欲絕,他右手一揮,將掌中的枯枝往地上奮力插下。以他這時的功力,已至不滯於物的境界,便是草木竹石到他手中也可成為利器。此刻信手一揮,不知不覺已注入無妄神功,力透枝梢,竟將枯枝刺入鋪地的石板之中。蘇碧瓊吃了一驚,目光隨之望下去,只見地上橫七堅八寫了許多字,知道這是燕飛萍方才隨意寫下的,仔細一看,滿地字跡卻全是“冰參”、“火蟾”這四個字,不下七八十個之多。她心中奇怪,口中不禁念出來:“冰參……火蟾,火蟾……冰參……?”燕飛萍黯然道:“不錯,冰參,火蟾。普天之下,只有這兩味藥能救小初一命,可我卻往哪裏去尋?”聽了這句話,蘇碧瓊面上卻為之一變,急道:“你説什麼?你……你再説一遍。”她神情緊張,連語音也在微微顫抖。燕飛萍見她神色有異,奇道:“我説普天之下,只有冰參與火蟾這兩味藥能救小初一命,怎麼啦?”蘇碧瓊彷彿不相信似的,連聲道:“真的?真的麼?你説得當真?”燕飛萍見她連聲催問,不解道:“自然是真的,難道有什麼不對?蘇碧瓊的臉漲得通紅,大聲道:“太好了,怎地……怎地這樣巧,剛好是冰參,火蟾。那便成了。不會弄錯吧?不,一定不會。你説這不是天緣麼?”燕飛萍見她語無倫次,不知怎麼回事,問道:“你在説什麼?倒底怎麼了?”蘇碧瓊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瓷瓶,捧到燕飛萍面前,道:“你看……看這個……”燕飛萍望去,見這個瓷瓶不大,用紅絨線系著,絨線一端繞在蘇碧瓊的脖頸上,貼身而放,足見此物對她是何等貴重,問道:“這是什麼?”蘇碧瓊定了定神,説道:“此物是什麼來歷我也不大清楚,只曉得它叫‘冰火六神丹’,由六味奇珍藥物煉製而成,其中就有天山冰參和長白火蟾。”一聽這句話,燕飛萍只覺腦心嗡的一聲,彷彿一連幾個悶雷在頭頂炸開,他身子一晃,向後退了兩步,隨即回過神來,上前抓住蘇碧瓊的手,顫聲道:“你……你説什麼?這……這難道便是‘冰火六神丹’?你再説一遍,這便是‘冰火六神丹’?”蘇碧瓊道:“是……是,我只曉得它叫‘冰火六神丹’,怎會騙你?”燕飛萍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接過瓷瓶,打開一看,只見瓶裏有一枚朱丸,鮮紅似血,一股藥香透鼻而入,直沁肺腑。頓時,他雙目中閃過一道精芒,驀地一聲長嘯,高聲叫道:“是了。”這“是了”兩字,聲宏音亮,往周圍傳播開去,有如洪鐘大呂,四野盡皆發出迴音,一時只聽“是了,是了……”這聲不絕。他一把抓住蘇碧瓊的胳膊,叫道:“就是它!就是它!小初有救了!小初有救了!”大叫幾聲,不禁喜極而泣,再也説不下去了。蘇碧瓊見他這般興奮,也染到了他的喜悦之情,忙道:“用這藥救治小初妹子,可還對症麼?”燕飛萍點頭不迭,道:“這枚‘冰火六神丹’是由六味至暖至寒的奇藥煉成,用於療治寒魄掌傷,最為對症。我只道小初今夜劫數難逃,想不到你竟帶著這等奇藥,真是天意難測,造化弄人!”他感嘆一聲,又道:“對了,這藥怎會在你手中?”蘇碧瓊道:“是爹爹交給我的。他説此藥煉製不易,要我一定珍惜。”燕飛萍奇道:“此藥是神機門下獨門聖藥,專為破解寒魄掌的寒毒,從未傳見於江湖,你爹爹怎會得知煉製之法?”蘇碧瓊道:“什麼神機門下,寒魄掌傷?我是不懂的。十天前我離府的時候,爹爹把這枚丹藥交給我,他説江湖險惡,此行萬一途遇不測,可憑此藥保命。”燕飛萍心中一動,暗想:“此藥是專為剋制寒魄掌的,天下唯有倪八太爺練成此掌,蘇春秋讓瓊兒隨身攜帶此藥,難道他先已料到倪八太爺欲對瓊兒下毒手?”轉念一想:“不對,素聞蘇春秋心機慎密,他若想到此點,又怎能讓女兒出府冒此奇險?”他心念一閃,似乎突然想到一件極重要的事,到底是什麼事,卻又説不上來。只覺這幾天接二連三發生的劇變,其中包含著許多謎團。想到這裏,燕飛萍用力搖了搖頭,雖然這些疑問都與他性命攸關,但小初的傷勢更是刻不容緩。他攥了攥瓷瓶,無暇再想其它的事,對蘇碧瓊説道:“小初的傷若能治癒,我們夫妻的性命便是你給的。這贈藥之恩,我也不言謝了。”説罷,不等蘇碧瓊回答,他飛身往屋中去了。屋中,小初身穿大紅錦袍,頭戴鳳冠,肩披霞帔,安安靜靜坐在桌後。桌上,一對花燭流輝閃爍,映得她臉上嬌豔動人。此刻,她默默望著燭蕊,暗自想著心事。便在這時,屋門砰地一聲被撞開,燕飛萍急步奔入,來到她面前,什麼都不及説,先伸手搭在她的脈上,一邊號脈,一邊問道:“你覺得怎樣,可還好麼?”小初體內的寒毒滲透諸脈,渾身如墜冰窟一般,卻強忍著不露出痛苦之色,微笑道:“我很好啊。”她雖然咬牙強忍,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燕飛萍心中又憐又疼,伸出右手食指,在她的“少衝”、“神門”、“通裏”、“少海”四處穴道緩緩各點一指。這四穴都屬於陽氣初生的“手少陰心經”。小初但覺一股暖氣自四穴通向胸口,徹骨的寒意立時大減,她緩緩舒了一口氣,道:“阿痴哥哥,我已是病入膏肓,沒有用的,你不必再耗廢內力。”燕飛萍道:“説什麼傻話,你不會死。只要有我在,決不讓你死。”小初只道他這話是安慰自己,搖頭道:“人生在世,誰人不死?我早已不在乎。唯獨放心不下你,方才瓊姐姐對你説的那番話,也是我的心意,你答應不答應?”燕飛萍道:“我已説了,你不會死,我也不會死,那些話只當沒説過便了。”小初只是不信,道:“不,你別再安慰我。咱們時間無多,你若不答應,我便是死了也不安心。”燕飛萍一皺眉,發生的事用三言兩語難説得清,這當口又哪裏容得解釋?索性什麼都不説了,將瓷瓶中的丹藥倒出,送到小初口邊,道:“快服下了。”小初不知這是什麼藥,但見燕飛萍神色凝重,心知此藥必定極是貴重,於是放入口嚼碎嚥下。燕飛萍見她吃下“冰火六神丹”,唯恐藥力發揮得不夠快,當下轉到她身後,用雙手抵在她背心的“靈台”、“中樞”二穴,鼓盪氤氲紫氣,透入督脈,加強她體內的真氣。不一刻,燕飛萍漸入無我境界,頭上白氣騰騰,那是額頭與頂門的汗水為內力所逼,化作了蒸氣,顯然已將內功發揮得淋漓盡致。小初的頭上也有淡淡的水氣現出,原本蒼白的臉頰卻開始滲出一絲紅潤。不知不覺中,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燕飛萍將一路大周天功運行完畢,收功撤掌,默默端詳小初,見她的容顏雖依然蒼白無血,但方才中毒後眉間眼下的那層隱隱黑氣卻早已褪盡。燕飛萍知道“冰火六神丹”已經生效,心中大喜,從懷中掏出一方潔白的布帕,為小初輕輕擦去額上的汗水,道:“你已經沒事了,連日來擔驚受怕,現在安心睡一會吧。”説著,他駢指伸出,點了小初的“睡穴”,將她抱到桌子上,又找來一條夾被為她蓋上。做完這些事後,燕飛萍伸展了幾下筋骨,長長舒了一口氣,方才他以真力助小初驅毒,大耗元氣,此刻甚覺疲倦。於是他走到窗邊,推開窗頁,想讓冷風吹去腦中的睏乏。哪知,窗子一開,頓覺得陽光刺眼,原來長夜過去,旭日已露出雲端。燕飛萍倒吸了一口涼氣,暗想不好,他只道這一番行功不過一柱香功夫,不料竟過了兩個多時辰,眼下天光已亮,估計羣豪就要大舉進攻。他在小初傷重之時心灰意冷,渾然不將生死放在心上,現在小初傷勢已愈,他求生的慾望亦隨之強烈起來。燕飛萍一邊急思脱身之策,一邊來到屋門邊,推門而出。哪知,他一眼望去,又是瞿然一驚,只見昨日嚴陣以待的數百江湖好手不知何時已散得幹乾淨淨,房前的空場上人跡皆無。燕飛萍先是一怔,隨即感覺到人影雖無,但凌厲的殺氣絲毫未減。他向前走出幾步,四下掃了一眼,冷冷一笑,已知街頭巷尾,房頂樹後都埋伏著高手,雖非昨日那般人馬,但殺機潛伏,情勢更加危險。燕飛萍不動聲色,默默退回屋前,在門邊看了看,見不到蘇碧瓊的人影,想是已經悄然離去。他搓了搓手,暗想:“小初傷愈有望,今日一戰,少不得又要大開殺戒,説什麼也要帶她衝出去。”不過,他雖然這麼想,心中實是沒有一分把握,微一沉吟,便想先進屋叫醒小初準備一下。就當他的腳跨過門檻的一瞬間,忽見地下泥沙上劃著幾行字,凝神一看,認出正是蘇碧瓊的筆跡,寫著:“唐門弟子舉眾趕到,步血長老遣散羣豪,欲與你獨決生死。我這便去向唐老伯求情,或能網開一面。你好生珍重,萬萬不可輕動干戈。”燕飛萍匆匆將這幾行字讀了一遍,恍然而悟,心想:“我道是誰能遣散羣豪,原來是唐步血到了。嘿嘿,説什麼獨決生死,其實還不是怕我把他勾結東瀛異族、圖霸江湖的陰謀揭露出來,因此才打著單打獨鬥的幌子,避開羣豪,殺我滅口。哼,我若讓他得逞,那也不配叫燕飛萍了。”想到這裏,他膽氣陡增,轉身守在門前,朗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故人到訪。兩日前自漢水水上一別,唐長老可還無恙麼?”隨著話音,從街邊、巷裏、屋檐、樹後無聲無息地閃出一個個勁裝漢子,一色的黑衣,頭頂斗笠,手上戴著鹿皮手套,人人的神情木然,唯有目光森冷專注,默默地盯在燕飛萍臉上。頓時,天地間驟起一片肅殺的戾氣。燕飛萍早料到唐門弟子已控制了四周,但見到這個陣勢,仍不禁心中一寒。只見這些唐門弟子的武功雖未至一流高手之境,卻是訓練有素,部陣嚴慎,一旦動手,立刻連接成陣,同進同退,其攻勢之凌厲,遠勝那些江湖豪傑的聯手羣毆。燕飛萍自信有三成把握衝破的包圍,但對付唐門的暗器,卻連一成把握也沒有。然而,越到危急關頭,越能激發他的傲氣,即使明知凶多吉少,也要搏命一拚。燕飛萍胸口血氣一撞,高聲喝道:“唐步血,既然你決意與燕某獨決生死,好吧,今日你只管劃下道來,火裏水裏,燕某都接下來了。你怎麼還不現身?”聲音遠遠傳出,四下卻無一絲回應,數十名唐門弟子彷彿殭屍一般,一動不動。沉寂中,長街上又多了幾分死氣。燕飛萍素知唐步血的暗器功夫可以殺人於無形,眼下我明敵暗,自己稍有大意,只怕就會傷在他的手下。於是屏氣靜神,抱元守一,周身上下不敢露出絲毫破綻。雙方在靜默中對峙了一刻,燕飛萍感覺對方傳來的殺氣越來越重,自己在氣勢上已難佔上風,這是幾年來從未有過的事。於是他暗自察看這些唐門弟子的站法,腳下不丁不八,彼此互不關注,似五行而非五行,似八卦而非八卦,究竟是什麼路數,燕飛萍看了好一會兒,仍是不解端倪。但他知道雙方這樣耗下去,對自己的處境只會越來越不利,當下跨上兩步,大聲喝道:“唐門弟子,有種的便來決個死戰,裝神弄鬼,成什麼樣子?”他連喊數聲,一干唐門弟子卻只當全沒聽見。他不住口地大聲叫罵,但沔陽鎮偌大一座鎮甸之中,似乎便只剩下他一個活人。正無法可施之際,忽然靈機一動,朗聲説道:“唐門中人聽好了,你們再裝聾作啞,那便顯得唐步血只是個無恥膽怯之徒,不敢與我正面為敵。嘿嘿,什麼唐門長老,不過是隻縮頭烏龜而已!”他知道唐門中上上下下,對唐步血奉若神明,如有人辱及長老之名,弟子聞聲自當捨命維護長老名譽,只要對方一動手,自己便有機會看出陣法中的破綻,從而一舉攻破。果然,他喝了幾聲之後,一干唐門弟子無不怒形於色,將手伸入胸前的皮囊之中,忽地散開,向小酒鋪逼了上來。同時不斷地移形換位,有的倏進,有的突退,還有的橫移斜閃,身形起落,令人眼花繚亂。燕飛萍見狀冷笑,心知這些古怪的身法,看似腳步錯雜,其實進退趨避,嚴謹有法,旨在擾敵人的心神。若是尋常武師,早已不知所措,但燕飛萍縱橫江湖數十年,什麼樣的陣式沒見過?越到緊急時刻越能心靜似水,目光所注,只是對方陣形的變化。待六十四名唐門弟子逼到燕飛萍面前三丈遠的時候,他已瞧出其中之理,尋思:“唐門家學果然厲害,他們擺出伏羲六十四卦方位,其實暗藏正反九宮殺陣,難逃毒手。而他們為補齊九宮陣所需的八十一個方位,每人要兼管一個以上的生克變化,這份陣法與輕功上的造詣,也相當不凡了。”既明陣理,燕飛萍便不存懼心,在一霎時之間,他腦海中如電閃般連轉了七八個念頭,立時想到七八種方法,每一種均可將這正反九宮的“假八卦陣”擊破。這時,忽聽“嗤嗤嗤嗤”勁風急響,數十枚暗器同時射出,彷彿驟起一陣飛雨,將燕飛萍裹在其中。燕飛萍傲然不懼,冷笑道:“雕蟲小技,奈何得誰?”一抖袍袖,凝神向攢射過來的暗器拍去,只聽撲撲之聲連響,數十枚暗器給他盡數震落。跟著他身形一晃,已搶到陣中,穩穩站在“鈞天”位上。這九宮大陣源於武當,後傳入蜀中唐門,經過幾代門人鑽研改進,已成為江湖中極上乘功夫,練到爐火純青之時,僅需九名高手合使,當可無敵於天下。只是燕飛萍的身法奇快,更深知這陣法的奧秘,只消佔到“鈞天”重位,便能以主驅奴,製得對方縛手縛腳,施展不得自由。也由於唐門弟子數雖眾,卻無一名頂尖高手,若由唐步血主持陣法,決不容敵人輕易地就佔了“鈞天”之位。此時燕飛萍氣神閒定的佔住了樞紐要位,穩持先手。位當“鈞天”的七名唐門弟子被迫後撤數步,其中一人瞧出不妥,大喝了一聲:“變陣!”頓時,東西狂奔,料想這番倒亂陣法,必能迷惑敵人的目光。哪知任憑陣法如何變化,燕飛萍始終巋然不動,反是一干唐門弟子怕誤傷同伴,連暗器也不敢輕易發射,處在了難守難攻的尷尬形勢。眼見對方陣法已呈紛亂之象,燕飛萍倏地斜身進步,右手劃出一道半弧,掌力排空,正是天下至剛至陽的一招“大力金剛重手法”。當前一名唐門弟子明知這一招不能硬接,卻也只得雙掌一併,奮力抵擋。燕飛萍只想破陣,無意殺人,因此這一掌只使了兩分力,但那人已感雙臂發麻,氣血翻湧。左右兩人見他勢危,生怕被燕飛萍的掌力震壞內腑,忙伸手抵住他的背心,燕飛萍的掌力隨之加強,三人向後一仰,險些摔倒。又有四人搶上,伸臂相伏。燕飛萍的掌力跟著傳將過來,自第一人直傳到第七人身上,將“鈞天”位的七名弟子黏在一起,教他們逃無可逃,避無可避。那七人脱身不得,驚得臉如土色,無奈之下,只得扎定馬步,鼓氣怒目,各按著前面一人的背心,將七人的力氣聯而為一,合力與燕飛萍的單掌相抗。燕飛萍一覺掌上壓力驟增,心想:“他們內力能互相傳接,這門攻夫很了不起哪。”隨即傲心又起,暗道:“不妨以他們作靶,且試一試我的功力到底如何?”當下右臂微振,催動內力,連綿不絕向對方攻去。頃刻間,七人只覺攻來的掌力如狂濤怒潮,一道強似一道,只得咬牙苦撐,那滋味實勝過天下所有的酷刑。陣中其餘的唐門弟子見“鈞天”位弟子形勢危急,登時從左右包抄而上,往燕飛萍的背後攻來。燕飛萍見前後左右都是攻上的人影,突然間滴溜溜一個轉身,手掌一伸一縮,猛地斜推出去。他的掌法已煉到了出神入化之境,前攻之力固然極強,這突然一縮卻更加厲害。七名弟子正使盡全力向前抵擋,陡然間壓來的掌力消失得無影無蹤,頓覺如有一股大力向前牽引,哪裏還站得住?只聽砰的一聲巨響,七個人橫飛而出,或鼻青臉腫,二三十人自相沖撞摔倒,亂成一團。燕飛萍一掌放倒數人,跟著一聲清嘯,拔身而起,在半空中輕輕一個轉折,飄然落在丈許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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