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利確實被土槍打了。
在平候鎮醫院的走廊裏,張家老大正走來走去,一口接一口地抽煙。
張母坐在一邊的長椅上,一邊哭哭啼啼,一邊罵自己的兒子不爭氣,罵兒媳婦是個狐狸精,罵挨千刀的用槍放他兒子的混蛋。
平候鎮醫院説是個醫院,其實就是一個三進間的小院子,一個貧困的鎮子能有個什麼醫院,連大城市裏的黑診所都不如。
急診室裏,一個醫生正指揮護士給張勝利處理傷口。當護士將血洗了似的衣服剪開時,連久經考驗的外科醫生都倒吸一口涼氣兒,張勝利整個身體被打得像篩子眼一樣,淺的地方能看到漏在外面的鐵砂尾巴,深的地方只能看到一個冒着血水兒的洞。
大夫看到這情形,一面吩咐護士處理着傷口,一面摘下自己的口罩,走向門外。
張家老大和大夫是相熟的朋友,一見大夫走出來,忙迎上前問道:“怎麼樣?”
“全身都成篩子了,那些淺的皮外傷好處理,不過幾處鐵砂已經打進身體,傷了內臟,必須動手術……”
“那就快動手術,不用擔心錢,我已經叫人去籌了”張家老大一面説,一面遞根煙過去。
“問題是這樣的手術鎮醫院沒有條件做,得到縣醫院去……我先把傷口處理好,保證到縣上沒問題,不過你得先搞一輛車,醫院的救護車正在縣上大修呢,我先去處理傷口了……”大夫也不客氣,接過煙卻沒有抽,而是夾在耳朵後面,又一面戴上口罩,一面回急診室去。
正在這時,醫院走廊的門哐地一聲被撞開來,四五個人就橫衝直撞地撲了進來。為首的正是張家老二,手裏還提把殺豬刀。
其他的人手裏也都拿着各式各樣的傢伙。
“老三咋樣……媽的,是誰幹的事……”張家老二眼睛紅紅的,一見老大,劈頭問道。
“是板金廠的三黑子……”沒等張家老大開口,邊上一個年輕人輕聲説道。
“三黑子,老三沒事惹他做什麼?”張家老二咬牙吼起來。
“勝利去要幫橋頭馬東要板金廠的欠款,板金廠請了三黑子壓賬,勝利沒有將三黑子的面子擱住,被三黑子的弟弟放槍打了……”張家老大恨恨地説。
“勝利瘋了麼?三黑子我們都輕易不敢惹,他跟人鬧什麼事,媽的,他得是吃錯藥了……”張家老二火更大了。
“好了,別吵了!老二,你帶這幾個人先到橋頭馬東家,讓他籌些錢,勝利為他出的事,他不能不管!”張家老大吩咐老二。
老二應了一聲,道:“哥幾個,走”跟他來的幾個人就又衝出了醫院。
看着老二走後,張家老大又轉頭叫旁邊的一個年輕人:“二奇,你騎我的摩托,到康美公司黃明那裏,就説要借一下他公司的麪包車,送老三去縣裏看病……”
“恩……”那小夥子一臉的剽悍,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等等……”張家老大突然又叫住他,轉頭給邊上一個大點的青年道:“老狗,你和二奇一起去,先好好説,不行再來硬的,一定要把車弄來!”
叫老狗的青年明顯穩重地多,點點頭,就一把抓住還想説什麼的二奇,走了出去。
張家老大然後對邊上一個一直不説話,只抽煙的中年人説:“有成哥,你和雙喜在這招呼一下,我也得出去籌點錢來,縣上花消大……”
那中年人點頭道:“你放心地去,這我看着。”
張家老大猶豫地看了一眼還在哀哀地哭個不停的母親,又加了一句:“照顧我媽!”便帶着另外三個小夥子走了。
此時康家塬上,康順風和姐姐康順娣已經坐上了一輛手扶拖拉機,在蒲州農村,這是主要的交通工具,上坡爬坎都得勁兒,就是顛得厲害。
康順娣一路哭着,不住地崔促着開拖拉機的師傅開快些。
看着姐姐的樣子,康順風又欣慰,又難過,欣慰的是姐姐和姐夫的關係似乎好了,難過的是這個姐夫還是這麼不讓人省心。
農村的土槍是用土火藥混上鐵砂,一般是打鳥打兔用的,這幾年收的厲害,一般人家都沒有。
不過,因為土槍用的是散彈,不用怎麼瞄準,而且殺傷力有限,不容易出人命,被打中的人卻痛苦得不行,所以這幾年農村許多混黑的年輕人都喜歡用。
康順風問一旁的也紅了眼睛悶聲不響的張平利:“你哥怎麼會到鎮上和人起衝突?”
張平利搖頭:“我不知道,是我大哥讓人傳話來,讓我通知嫂子的……”
康順風轉過頭,安慰抹着眼睛的姐姐:“姐夫身體好着呢,應該沒事兒……”説完就自己都感覺自己的説法不妥,不禁訕訕地説不下去了。
康順娣聽了他的話,禁不住哭得更厲害了。
當車子停在鎮醫院門口時,康順娣不等車子停穩就跳了下去,由於太急身子趔了一下,好像崴了腳。但卻連停都沒停,就往醫院裏衝。
康順風忙下車,一面要去追上去扶她,一面又轉頭對拖拉機司機説:“守禮哥,你先自己招呼自己,回頭我再謝你……”
那司機擺擺手,道:“我在我丈人家裏去歇着,有事你過來找我,我等你們……”
康順風點頭,忙追着姐姐進去。
康順娣一眼就看到了在醫院長椅上哭個不停的婆婆,她迫不及待地拉住張母的手:“媽,勝利怎麼樣了?”
張母卻一把推開她:“你個害人精,都是你害的勝利!我的三兒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康順娣已經扭了腳,再被張母一推,立時刻站不穩安,就往地上坐下去。康順風眼疾遙手快一把扶住她,看着哭成一團的張母,想説什麼,張了張嘴又閉上了。畢竟張母是長輩兒,他一個娃娃家,還輪不到他開口。
康順娣卻沒計較張母的態度,卻沒計較張母的態度,一面上去扶她,一面問旁邊的本家哥哥張守禮:“勝利他人呢?”
“在急診室裏……”
康順娣立刻就要往急診室去。
張守禮一把抓住她:“不能去,醫生正處理傷口,不讓進……”
“到底怎麼回事,守禮哥?”康順娣問道:“他今天到鎮上做什麼,怎麼會讓人用土槍打了……嚴重不?”
“勝利去幫人要賬……就給人打了,我也不知道嚴重不,反正全身都是血……”張守禮一邊過來幫她扶住張母,一邊回答她。
“他幫誰要賬,他不是都説不再參與老大和老二的事了麼?大哥二哥呢?”康順娣氣得漲紅了臉。
“順娣你別急,這一次不管明利他們的事,是勝利自己接下橋頭馬東的賬,他急着籌錢,説是……説是……”張守禮有點吞吞吐吐了,眼光從順娣身上飄到康順風身上,又飄到張母身上。
“有什麼不好説的!你就告訴這狐狸精,勝利是為了什麼……我的三兒呀……”已經哭得嗓音嘶啞的張母哭聲更大了。
康順風忍不住就皺了眉頭,接過話頭道:“嬸,咱有事説事,你別一口一個狐狸精,我姐……”他的話還沒説完,就被姐姐順娣一把推開:“這裏沒你的事,你住嘴!”
康順風就梗了脖子不做聲了。
張守禮看到這樣子,嘆了口氣,就説道:“你弟不是考上大學了嗎?勝利知道你們家在為學費的事為難,就悄悄地來鎮上籌錢,他不好意思找老大老二要,就自己接了馬東的爛賬,説是要回賬,給他二千塊的頭錢,勝利貪那錢,就接了這活,結果對方請來壓賬的,是三黑子,那是老大老二也不敢惹的人,勝利卻不知中了什麼邪,不接受三黑子的説合,結果動了手,被三黑子的弟弟放了一槍……”
康順娣欏了一下,接着就嚶嚶地哭了,一邊哭一邊罵道:“他這個傻瓜……”
康順風的頭卻一下子嗡地大了,想起自己在車上還埋怨這個姐夫不學好,卻不知道姐夫是給自己連累了。
三黑子,那可是這平候鎮上有名的人。
三黑子姓趙,叫趙有龍。他的姥爺據説原來是華縣那邊的大土匪,到了晚年,説是金盆洗手了,就來到蒲州縣躲到平候這個地方,買了幾十傾地,當個土財東。
三黑子的爺爺是他姥爺一把一手地教出來的,也是武藝好手,在蒲州縣也是赫赫有名的武師。到了三黑子的父親這一代,卻是個對武術不感興趣的主,乾乾脆脆地棄武習文,當了個教書先生。
三黑子從小就皮,在縣城時當教師的父親管不下,只好把他送回平候,交給爺爺帶。爺爺正愁東西到自家手裏就要失傳了,這回逮住個孫子,那是一個熱切,恨不得把自家的本事全教給孫子。
但趙老爺子很快就失望了。
三黑子天生一副好身胚子,身大力沉正是習武的好苗子,但卻不是個好學的主,學東西學得倒快,卻從不願意下苦去練,而且對爺爺教的那些套路拳法都不感興趣,只對一些上手快的打法比較入迷,再加上手黑心狠,很快就在平候鎮打出一片天地。
蒲州縣自古就有習武的風氣,武功好手自然不少,然而,出於對老爺子的尊重,大家都自然而而地將平候這一塊地方,讓三黑子立了山頭。
趙老爺子一看這孫子是這樣子,當初的一腔熱血就涼了下來,知道這孫子是教不出來了,也就由得他去。只是吩咐下來,這平候鎮上你怎麼搞都成,但崖上寨的人上到八十老頭,下到三歲娃娃,你都不準碰一根汗毛。老爺子知道,這蒲州城雖然沒有幾個人敢不給自己面子,但崖上寨那個老爺子,是自己惹不起的。
後來,老爺子眼瞅着自己不行的時候,將幾本家傳的譜子和一封信託人送到崖上寨去,結果,人家把信收了,譜子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
趙老爺子就苦笑着,將譜子燒了,給教書的兒子留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一行字:“再生一子,教他習文!”
他知道自己這個孫子,遲早是沒好下場的。畢竟是自己的孫子,老爺子臨死前,又將一些打法傳給三黑子,而且留下一套牛皮板甲給三黑子,説是姥爺手裏傳下來的,吩咐他和人動手,一定要穿上。
天剛麻麻黑時,張家老大老二都回到醫院了,張勝利連夜被送到縣城救治,康順娣和老四張平利陪着,康順風本來想去,但康順娣擋下了他。
在張勝利被送走後,張家老大很客氣地給康順風點點頭:“今黑我們還有事,就不招呼你了,讓老狗騎我摩托送你。”
説完給老二示意一下,幾個人就準備走。
“明利哥——”康順風叫住了他。
張家老大老二都驚訝地轉過頭來,他們四兄弟在鎮子上名聲不好,從康順娣嫁給老三,康家都和他家來住較少,康順風和他弟兄們説話,從來都是硬搭茬,從來沒有叫過他一聲哥。
康順風猶豫了一下,開口説道:“勝利哥是為我的事才惹上了三黑子,這事我沒道理不管。”
張明利眼睛一亮,説實話,他和老二也是騎虎難下,今晚上如果不去找三黑子,那他們在鎮上就不用混了。而且明顯的,老三這傷沒幾萬塊錢填不下來,所以這個場子必須找,那怕把命搭上。
三萬塊錢在大城市根本不算什麼,但在這平候鎮,那可是值幾條人命的錢。平候鎮的混混,一天五十塊錢就可以跟你去提刀砍人了。
論勢力,他們手下的人連人家一半都沒有,所以羣毆那是肯定不行的,就是自己能豁出,下面的小的也不一定去呀,所以靠人壓是壓不住的。人壓不住就只能單挑了,可是論武藝,三黑子的功夫,別説老大和老二,就是再來十個他們也撐不住。
上次在他家,他們都吃了康順風的虧,知道這小子武藝不弱。而且,康順風又是崖上寨胡老爺子的小門户,有了這層關係,其碼能和三黑子打個平勢。畢竟三黑子的爺爺趙老爺子在這蒲州縣的武林中根子扎得深了去了。
張明利想到這兒,低頭沉呤了一下,説道:“順風,這事你不好摻和……”
“我咋不好摻合,勝利哥要不是為我……”康順風聲音不由地高了起來。
“我不是這個意思,你要知道,你是胡老爺子的小門户,沒他老爺子的話,我們可不敢讓你趟這渾水……”張明利抬起頭,看着康順見説道:“你看這事是不是給老爺子言語一聲。”
康順風也沉呤了真情為,他不想上崖上去給姥爺説,他也怕老爺子萬一不答應。張明利只所以阻止他,是怕惹怒了老爺子。
小門户,一般都是高壽的老武師收的關門弟子,這些老武師一生育徒無數,盤根錯節下來,都是一股強大的勢力。而且,照顧師門最小的關門弟子,是傳統武術界的規矩,因為老武師因為已經到了壽數大限,一是這時傳的弟子一般都不保守,壓箱底子的功夫都會一樣不剩地傳了。二是這時也是老武師一輩子的功夫心得最成熟的時候,年輕時傳弟子,説不定有些東西自己都沒悟到,而這時肯定是一個人對武功理解的極限了,這樣的小徒弟對於門派來説,本來就是一筆財富。
而且由於起點高,這種小門户將來成就肯定高,住住後來居上,成為撐門户的。最重要的是,這些小門户年齡小,剛好可以照應諸位師兄的子孫輩。所以不管於公於私,師兄弟們都會對這些小門户的事情比較上心。
所以,稍微知道點武林常識的人,對這種小門户都是好事要叫,壞事要避,只要求同甘,不要求共苦。因此,張明利雖然需要康順風幫忙,但他根本不敢讓康順風參與這件事,他不得不避這個嫌。
康順風想明白了這個關節,就點了頭道:“今黑我就不上去了,我寫封信,明利哥你找個人上去給我姥爺帶個話,這事就和你沒關係了……你給我在這安排個地方,我今黑好好休息一下,説不定明天要動手的。”
張明利點了點頭,道:“你今黑好好休息吧,彆着急,明天肯定不會打,沒老爺子的話,我可不敢替你約場子。等老爺子意思明確,再説吧。”説完了轉頭對一邊的老狗道:“你帶他去你家睡吧,可得招呼好了。”
那個叫老狗的青年人應了一聲。
張明利又轉頭給康順風説:“我先去見一下三黑子,這事先得説道説道。你跟老狗去休息吧,有啥事等老爺子話傳下來再説。”然後就轉身帶着人走了。
康順風就跟那個叫老狗的青年人回了家,回到家後,練了一套軟十盤,就睡了。軟十盤撐盤撥骨涵氣養身,又不累人,是在比武前練的最合適的功法。
練完功,康順風就睡了。然而,在半夜時,他被老狗進來叫醒了。
“胡老爺子下來了,讓你去見他。”老狗的聲音很緊張。
康順風一下子就靈醒了,姥爺連夜下到鎮上來了,他老人家已經八十多了,塬上不比城裏有路燈,這一路黑燈瞎火、高坡低坎的,老爺子這麼急的下來,有什麼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