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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大豪小俠

    江南的三月,春風挾來淫雨,淅淅瀝瀝,接連下了七八日。柳絲在雨中轉綠,桃花在雨中怒放,燦若雲霞。群山聳翠,疊障盡碧,雲氣迷漫,恍惚蓬萊仙島出沒於迷霧之中。

    這日,雨過天晴,杭州城裡的大家小戶,紅男綠女,紛紛出湧金門、清波門,或上靈隱古寺燒香還願,或去白堤觀花踏青,或登吳山聽戲看雜耍品香茗,熙熙攘攘,摩肩接踵。

    西子湖上,萬頃碧波,水光瀲灩。畫航緩移,輕舟飛馳,鶯聲燕語貼著水面飄浮,輕歌如訴嫋嫋上揚。那是達官貴人載酒聽歌,小家碧玉泛舟遊湖。

    城裡有座酒樓叫桂香樓,做的正宗杭菜,在杭州城裡是大大有名。今日一早,夥計就將“客滿”的牌子掛了出來。路人一見,便知一定是城裡哪位富貴人家將這酒樓包下來了。

    夥計剛掛好牌子,一個轉身,便見一個頭戴笠帽,身穿舊布長袍,個頭瘦高的青年往裡走去。

    夥計急跟上去叫道:“客官!請留步!請留步!”

    頭戴笠帽的年輕人收住了步子,取下笠帽,慢慢轉身。夥計一看,心中別的一跳。眼前這人面相好怪。左耳少了半個,右眉斷了半截,左頰上還有一星形的紫疤。這樣子該是十分醜陋的了,但他那雙烏炭似黑亮的眸子,卻透出一股英氣。

    夥計行了個禮,賠笑道:“客官休怪,小店今日已客滿了!”

    年青人朝空蕩蕩的店堂內瞥了一眼,笑道:“你店內空無一人,怎說客滿了?”

    夥計道:“客官是外鄉來的吧?難怪對此地的規矩不知。杭州城裡,有的是達官貴人、富商大賈。闊佬們瞧得起小店,常來包店。今日,小店已被一位大佬包下了用來請客。多有得罪!請客官多走幾步路,城裡多的是酒樓飯店面館。”他瞧著年輕人那身漿洗得發白的藍布袍子,臉上顯出一副看不起人的神色。

    年輕人笑一笑,說道:“我聽說桂香樓有一宗菜名叫‘丹鳳戲龍’,色香味形俱佳,還有五十年的香雪海美酒,端的是杭州城裡絕無僅有的雙絕。故而慕名前來,還望小二哥通融則個。”

    夥計聽來人贊他店中的美酒佳餚,神氣起來,說:“客官有所不知,那‘丹鳳戲龍’是用一百條野鴨舌,一百對山雞翅膀肉為主料,昂貴非常;五十年的陳釀也是論甏賣不零拷。單這兩樣便得三十兩銀子。我看客官……”

    年輕人撩起袍襟,取出一錠五十兩的大銀錠:“幸好我還有這隻銀錠,多下來的便送予你。”

    望著白晃晃的銀子,夥計眼中要冒出火來。他在桂香樓做一年,也不過二十兩工錢。真想一把抓過來納入懷中,但想到今日包店的主兒的脾氣,不禁猶豫難決,連連撓頭。

    年輕人問:“小二哥有什麼為難的?不妨說給我聽聽。”

    夥計道:“常言道:開飯館的不怕大肚漢!哪有將送上門的大主顧往外難的?若是別的主兒倒也罷了,今日包店的主兒若知小人引進外客,只伯小的不光要被敲掉飯碗,還要遭一頓死打!銀子,小的是要的;性命,小的也不能不要……”

    年輕人眉頭一聳,奇道:“今日在貴店請客的是哪一位呀?怎麼這般橫法?”

    夥計倏地變了臉色,驚惶四顧,小聲說:“客官,你說話要小心些,免遭飛來橫禍。今日包下小店的主兒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一位英雄,稱霸錢塘江的‘錢江幫’幫主唐潮唐大幫主,所請的皆是三山五嶽、大江南北的武林高手。倘大爺肯屈尊到廚房裡擺副座頭,小人可與大師父情商通融。”

    年輕人哈哈一笑,道:“小二哥。你怎不早說?那唐幫主是我的知交好友。他發了帖子請我來赴宴,我因不喜那種繁俗的酬答,是以謝絕了。既是唐潮請客,你只管讓我進去。”

    夥計將信將疑,見他袍下露出刀鞘,臉上傷痕累累,像個武學之士,心想唐幫主結交甚廣,這位真是他朋友也未可知。但二十兩銀子的小費落空,不免心痛難忍,便試探道:“唐幫主請客,訂的菜譜中。沒有‘丹鳳戲龍’……”

    年輕人笑道:“無妨!無妨!你只管叫大師父做來,我自己惠鈔。”隨手把銀子交給夥計。

    夥計喜出望外,急將年輕人往樓上引,肅客就座,沏來香茶,端上四碟時鮮水果、餑餑點心。

    過不多對,熱氣騰騰的佳餚出鍋,一甏封存五十年的香雪海開了黃泥封口,兌入少許新釀美酒,攪和一會,傾在碗裡看時,那酒色如琥珀,香氣撲鼻。年輕人連盡三大碗,大呼好酒。

    正在這時,樓梯上腳步聲噔噔噔響,上來三條黑衣黑褲的彪形大漢。當先一人生得豹頭環眼,絡腮鬍子,腰挎鋼刀。他一眼看到自斟自飲的年輕人,“咦”了一聲,叫道:“小二!”

    夥計忙點頭哈腰地趕過去,滿面堆笑地說:“江大爺您來了,請坐!請坐!”轉身要去抹凳子,被豹頭大漢一把拉住,低聲問:“小二,這位是?”

    夥計一怔:敢情你們不認識呀?著那年輕人.是假冒的,豈不砸鍋了。心裡一急,頭上就冒出汗星,急賠笑道:“那位是貴幫唐大幫主的朋友,一早就來了。”

    這大漢是“錢江幫”唐潮的總管江汛,掌管幫中大小事務,位在幫主、副幫主之下,幫眾之上,也是江湖上一號響噹噹的人物,眼見這年輕人陌生得很,又是一早就來的,心中疑雲頓生,但他生性謹慎,便緩緩走過去,臉上掛著笑容抱拳道:“這位兄臺面生得很……”

    那年輕人急站起來,抱拳還禮,笑道:“尊駕可就是人稱‘錢江黑蛟’的江汛江大總管?幸會幸會。小弟一年前與貴幫唐潮老兄晤面時,曾請唐兄向江兄轉達仰慕之忱。我與唐兄也有年餘未見了。他可安好?還有李兄張兄也都好?”

    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桐廬分舵舵主張繼宗皆鼎鼎大名的豪強,這年輕人僅以兄弟相稱,可見熟絡得很,夥計心中的石頭放下,但江汛心中疑慮未去。須知錢江幫聲名顯赫,幫中的首領人物更是名震八方的好手,武林中又有幾人配與他們稱兄道弟的?眼前這位瘦削的年輕人看上去不過二十來歲,又不自道姓名來歷,今日的英雄大會何等重要?倘若叫奸細混進來,那是非同小可。江汛不動聲色,笑道:“尊駕的關愛,江某代唐、李幫主和張舵主謝過。但恕江某眼拙,還要請教尊駕高姓大名?”

    年輕人笑而不答,斟了兩杯酒來,遞一杯給江汛,說道:“小弟久聞江兄大名,今日一見,更覺江兄氣度雍容、雄壯豪邁遠勝聞名。你我乾了這杯!”

    江汛見他顧左右而言他,心中更是懷疑,但敵友未分,不敢造次,接過酒杯略一思忖,想先掂掂他的斤量,便說聲“多謝”,運勁於指,將酒杯直撞過去。叮!兩杯相碰。江汛心中一凜,他擎杯碰去看似輕描淡寫,其實在酒杯上蘊了五成內勁,碰上對方內力淺的,早將對方的酒杯撞碎了。

    但他這一碰之下,只覺對方行若無事,而且對方的酒杯上似生出一股吸力,將他的酒杯粘過去兩寸。他急運勁回奪,對方的粘勁倏失。他猝不及防,曲臂回奪之際手臂猛震,杯中酒直濺起來,若潑到自己的衣服上,那可狼狽不堪了。他將杯一低復一抬,將濺出的酒水全數接入杯中。

    在場五人,除夥計外,都是行家,見江汛將抄接暗器的手法巧妙地用於收納濺出的酒水,時間分寸拿捏得分毫不差,不由暗呼一聲“好!”

    江汛雖未失面子,但也未試出這年輕人的深淺來。他將酒一飲而盡,心中忽想起一個人來:“尊駕可是以一柄鑌鐵劍破了贛南九鬼的少年英傑伍天風?”

    “不敢,不敢……”年輕人微微一笑。

    樓下忽有人叫道:“大總管!客人們來了!”

    江汛今日身負迎賓肅客的要務,忙向年輕人,道聲“失陪!”匆匆下樓去歡迎客人。那兩個幫眾也跟他下樓。

    年輕人自言自語地說:“誰是伍天風?”仍然落座,管自己豪飲大啖。

    錢江幫一月前就定下這個英雄大會,各地的朋友接到書信後,紛紛趕來杭州,會議大事。這幾日,柬邀的朋友十成已到了七成,於是不再等待,包下桂香樓,一為設宴洗塵,同時一帶兩便,在筵席上商議大事。時交辰牌,寓居客棧的各路好漢皆絡繹來到,被肅客上樓,各各落座。何消半個時辰,樓上數十副圓臺桌已坐滿六成。

    因主人唐潮及幾位身份尊貴的客人,還沒駕到,眾豪品茶吃點心,相互打招呼寒暄,亂作一團,惟有那最早到來的年輕人因與眾豪皆不相識,只顧自己吃喝,在熱鬧的氣氛映襯下,他顯得特別孤獨,也特別的刺目。眾豪心中都在想:這小夥子是哪一派的?怎地如此餓法,竟不顧禮貌先叫酒菜吃起來!

    有幾個酒徒聞得他桌上那壇酒的濃香,肚中饞蟲蠕動,口裡酸水直冒,在他身旁轉來轉去,想尋機搭話套上交情,也好討一口美酒潤喉。偏生那小子一臉倨傲愛理不理的神情,只管自己享用,無意與人套近乎。

    有個來自武夷山的耆宿,武功不怎麼高明但腦子極活絡,又生就一副彌勒佛的福相,整日笑口常開,與人結交見面就熟。此人姓千名是祥,自己取個渾號叫“千事詳”,平生所好有三:酒、茶、吹。早上睡來睜眼頭一樁事是沏一壺茶、燙一壺酒。以茶解酒,酒醒了再灌黃湯。

    人送外號“皮包水”,意思是他這層皮囊裡包的都是水。凡出門,他身邊必帶兩個葫蘆,一個裝茶一個盛酒。今日來赴宴,這酒葫蘆自未帶上。此刻見年輕人喝得舒暢愜意,實在熬不住饞,他厚著臉皮在年輕人身旁坐下,拍拍年輕人的肩膀說:“小兄弟,你倒會自尋快活!怎不請老哥哥喝一杯?”

    年輕人即將一隻空杯推到他面前:“老哥哥看得起小弟,小弟豈敢獨斟自飲。來來,咱們哥兒倆乾一杯。”

    “要幹就幹三杯!”千事詳喜不自勝,連飲三杯,方無限愜意地咂著嘴連說痛快:“愚兄是武夷山三才劍派的千事詳,縱橫江湖六十年,閱人無數,沒一人比得上小兄弟你慷慨豪邁,真是相見恨晚!今日老哥哥交定你這好朋友了。”

    年輕人道:“老哥哥過獎了。卻不知老哥哥貴庚幾何?”

    千事詳道:“剛滿一個花甲,六十有二。小兄弟高姓大名?是哪位大俠門下?說起來還不定是世交呢!”

    年輕人聽他才六十二歲,便自稱“縱橫江湖六十年”,敢情兩歲就出道了?暗暗發笑,也不戳破他的牛皮,笑道:“小弟是江湖上默默無名的後學,賤名不足掛齒。老哥哥,喝酒!乾杯!”

    兩人你一杯我一杯,竟將一罈酒喝得涓滴不剩。這一個贊另一個海量;另一個贊這一個千杯不醉。勾肩搭背十分親熱,似成了莫逆之交。夥計便將空酒甏和殘羹剩萊撤了下去。

    這時,有個中氣很足的聲音叫道:“峨眉派掌門圓性師太、丐幫江南幫主喬鵬舉、大俠伍天風到!”

    樓梯一陣亂響,上來五個人。當先的緞衣芒鞋,手持拂塵,是個妙相莊嚴的中年道姑。第二人個子矮胖,身穿百衲衣,滿面紅光,一頭白髮,手提一根紫銅仗,便是江南丐幫幫主喬鵬舉。第三人,年僅二十出頭,劍眉墾眸,身長面白,英氣勃勃,如玉樹臨風英俊瀟灑,自是剛在江湖上闖出好大名頭的鐵劍伍天風了。

    最後兩人,左邊的是這次英雄大會的東道主、錢江幫幫主唐潮,他約四十餘歲,膀闊腰圓,一張微黃的四方臉上含著微笑,一上樓即抱拳作揖。右首的是副幫主李子龍,瘦長面白,額下三綹清須,看上去文質彬彬倒似個飽學之士。

    這五人可謂此番英雄大會中名望最大的人物了。先到的眾豪紛紛起立,相熟的便上去拉手寒暄,初次見面的也請人引見套交情,歡聲笑語亂作一團。一番客套過後,才落座開筵。夥計們將大魚大肉川流不息地端上來。

    三巡酒過,唐潮站起來說:“今日將各位英雄請到桂香樓來,是要與大家商議一件關乎武林命運的大事。各位大概也都聽說了,近來江湖上風波迭起,黑、白兩道中有許多成名人物遭到一個蒙面劍客的襲擊。

    “八個月前,嘉興的八極拳老掌門陳志和安臥家中,夜間被人割了頭去。其後金陵‘毒手居士’周泰在花柳巷中被剜去雙目、剁爛下體。接著,峨嵋派圓敏師太到武昌公幹,途中遇故,一招即被削穿咽喉。

    “接下來慘遭毒手的有:鄂北‘鬼見愁’原氏昆仲、‘括蒼雙龍’兩兄弟、我幫海鹽分舵航主魚化龍、閩北‘黑蝴蝶’林逸湯、丐幫的七袋弟子‘玉面丐’朱瓊、南少林俗家弟子嶽峙、方巖‘鐵背虯龍’的師弟藍採英、湘西‘怪面客’韓傑等等數十人。

    “以上人等均非庸手,但從屍狀看,似皆一招斃命,連還手的機會都沒有。可見那魔頭下手之際都出其不息,突施偷襲。與那魔頭交過手而未喪命的還有太湖俠盜吳尚行、四明隱俠山伏平。吳兄、山兄二位今日也來了,便請他們說說。”

    吳尚行和山伏平一齊站起來。眾豪一見,無不大驚。原來吳尚行少了只右眼,山伏平少了只左眼。

    吳尚行生得面大身粗,十分雄壯,在太湖稱霸已垂十年,手下有數百嘍囉。此人雖是大盜,但盜亦有道,專事劫富濟貧,在江湖上名聲不惡。他內外皆修,水陸俱能,一身功夫雖未登峰造極,但在江南武林,也算得上一號響噹噹的人物了。

    那山伏平自號“四明隱俠”,一向隱居四明山中,並不怎麼在江湖上出頭露面,喜歡獨來獨往。聽說他是五十年前名震一時的普陀劍仙的傳人,功夫也是不會差的了。這兩人能夠在蒙面劍客的劍下逃脫性命,雖然各丟了一目,也使座中眾豪刮目相看,都聚精會神,要聽他倆說些什麼。

    吳尚行先開口,他臉帶慚色長嘆一聲道:“兄弟十三歲出道,縱橫江湖三十餘載,大江大河都過來了,誰知在陰溝裡翻了船。上月初二,我從唐潮兄處返回太湖,行至唐棲,停舟上岸投宿客棧。

    “子夜時分,忽有人輕叩房門,我開門出來看時,幾個隨從已被點了穴位昏睡過去。抬頭看時,一個黑影立在對面屋簷之上。我以為是吃百家飯的,心想:你小偷竟偷到我大盜頭上來了!便急追上去。

    “那廝身法極快,將我引到郊外桑林中,回身拔出一柄銀光燦然的長劍來。此人頭蒙黑布套,黑衣黑褲,身形瘦小。我以一柄鐵槳與其鬥了三十多招。只覺那人劍法極其詭異,我始終瞧不出他的路子。後來……”

    他頓了一下,低下頭去。眾豪都已知道,吳尚行終於不敵,丟了一目。

    伍天風急問道:“吳大俠,你與蒙面劍客相鬥時,他始終沒有說法麼?”

    吳尚行道,“起先,我問他姓名來歷,與我有什麼過節?他一言不發。待我被他刺中右目,他才說:‘吳尚行,你我本無過節,但我瞧不慣你的作為。是俠便是俠,是盜便是盜。你怎敢混淆黑白自稱俠盜?今日我先取你一目以示懲戒!日後若再魚目混珠,我不饒你!’”

    吳尚行述到這裡滿面羞漸,他是大惡身份之人,如此自認無能,實在難以為情。他頓了一下,又說:“我又問他姓名,他哈哈一笑,道:‘告訴你也無妨。老爺性肖名不白!’聽他語聲,似乎是假作蒼老而實際年齡不大。我再三思忖,想不起江湖上有姓肖而使劍的高手。是以至今也不知他的來歷。”

    山伏平未開口出聲。便胸膛起伏,右眼血紅,充滿怨毒之色:“那廝在第七十一招上毀了我的左眼後,說我既以‘隱俠’自居,為何不遁跡山林反到江湖上混?我觀那賊的劍法快捷無比、詭異異常,似是在‘關南閃電劍法’中揉進了‘雪峰冰凌刀’的招式。劍法固然特異,更兼輕功超卓。身法靈便。

    “最厲害的還是他的內功。不瞞各位,在下的內力修為雖不敢說爐火純青,但也有獨到之處。我與那廝對了一掌,只覺他的內力陰柔至極,並隱隱含有毒質。若非我中毒在先,哼!”他甚是不服氣,忿忿然地坐下,呼嘯呼咳喘粗氣。

    這時圓性師太說:“山大俠也曾問那蒙面劍客的姓名。諸位可知他怎麼回答?他說他複姓北門,單名一個社。但經山大俠與吳大俠彼此驗證,顯然所遇的是同一個人。可見‘肖不白’和‘北門杜’都是他捏的假名!”

    山伏平又道:“那廝的語聲略帶嘶啞,口音南腔北調。諸位以後碰上可要小心了。”

    群豪聽了無不聳然動容。凡武林中人過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日子,明刀明槍,倒也不懼,即使受傷喪命,總也是技不如人,無可怨尤。但似這般偷襲暗算,防不勝防的鬼蜮伎倆,可怎麼應付呀?死了也是白死。座中諸豪心想:吳、山二位並無大過,僅僅因“名不符實”便遭毀目之禍,那做過一二件虧心事的人,豈不似冥冥中有催命無常跟在身後,隨時有掉腦袋的可能?實在太可怕了!

    唐潮兩手往下虛按了按,示意眾豪肅靜,道:“江南丐幫的喬幫主見多識廣,老謀深算,現請他老人家說幾句。”

    喬鵬舉外號“雲裡神龍”,一向神龍現首不現尾,蹤跡不定。座中諸豪久聞他名頭,但真正見過他的並不多。他原是北少林俗家弟子,與少林寺方丈大哀禪師是師兄弟,據說已練成“金剛不壞神功”,系當世數一數二的高手。喬鵬舉一站起來,雖然笑容可掬,但眾豪立即精神一振,鴉雀無聲,要仔細聽聽這位叫化頭兒有什麼高見。

    喬鵬舉一邊啃著雞腳爪,一邊說:“老夫能有什麼高見?老夫本是來吃唐幫主的雞爪的。俗語說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軟。老夫既然吃了唐幫主的好酒好菜,不講幾句,唐幫主必要跟我過不去,下次上門,只將出泔水缽頭來了。”

    他三句話不離本行,眾豪忍不住掩嘴低笑,座中的氣氛輕鬆了不少。

    喬鵬舉待笑聲一歇,兩條自眉一掀,續道:“這魔頭既已將武林攪得七葷八素,六神無主。我們也只好給他來個七葷八素,六神無主。現在是他在暗處,我們在明處,他無名無姓飄忽不定,我們都大名鼎鼎有家有業。他孤身一人,我們人多勢眾……”

    眾豪不禁皺眉,暗道:這老頭怎麼盡說廢話?

    喬鵬舉續道:“……他武功高強,我們也不賴。以往吃虧便吃在被他各個擊破。若是像今日這般,他若敢現身,我們一擁而上,吃虧的便該是他了。列位定在心中嘀咕了:喬鵬舉這糟老兒原來是個廢話簍子!囉嗦半天沒一句實在的。老夫的話只有一句是實的:為今之計,只有眾位高手聯盟,共同來對付那魔頭!不伯他飛上天去。”他撲通坐下,撕了一隻雞腿,大嚼起來。

    眾豪心念一動,暗道:這老兒繞來繞去,便為了說這句話,卻不知誰來做盟主?

    座中諸豪來自三山五嶽,武功雖有高低,但都是一時俊傑,禁騖不馴,一想到今後要聽別人使喚,心中都不舒服,所以喬鵬舉的話,竟沒人附和贊成。

    靜默有頃,忽有一個瘦削黃臉的漢子站起來,結結巴巴地說。“喬老……此言……不,不錯!便,便請唐,唐,唐幫主作盟,盟主。我,我們都入,入了錢江幫算了!”

    此話的譏誚之意太過明顯,座中發出一陣低低的笑聲。與千事詳坐在一桌的年輕人不識這位漢子,千事詳便告訴他,這是“春江釣叟”餘亦奇,以一根鐵釣竿作兵器,功夫甚是不弱。

    唐潮笑一笑,裝作沒聽出餘亦奇的諷刺,道:“餘大俠此言差矣!我們今日只商議對付蒙面劍客之策。無論哪一位作盟主,唐某都傾心相從。以唐某愚見,丐幫弟子遍及宇內,喬老幫主又是前輩英雄,‘飛缽神功’、‘打狗杖法’馳譽江湖,天下無敵,倘喬老肯偏就盟主之位,統率群雄,別說一個魔頭,十個也收拾得了!”

    他話音甫落,從角落裡飛出一個聲音道:“既然喬老幫主如此英雄,便著他去對付那魔頭便是了,何須興師動眾?”

    喬鵬舉正舉杯豪飲,一聽此話暗刺自己,不由將一口酒嗆了出來,站起來冷笑一聲道:“這位朋友是誰?若要伸量老夫,老夫接著便是!”隨即運指力將一截雞腳骨射向那發話之人。

    喬鵬舉功力非凡,這截雞骨射出便挾破空之聲,力道甚是強勁。眾豪因此事與己無關,也不出手擊落。那發話的人嘴上伶俐手腳卻不利落,眼見雞骨似箭飛來,驚呆了,只啊地驚叫出聲。

    眼看這雞骨要傷人,橫刺裡飛出一隻酒盅,剛好套住了疾射的雞骨,“當!”一聲落在地上。酒盅打得粉碎。

    座中那麼多的好手,竟都未見這酒盅是誰擲出的。

    一直未說話的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站起來,手擎酒杯。笑道:“大家都是好朋友。來!來!我敬大家一杯!”他雙目如電左右一掃,即離座向千事詳走過來:“千老兄,咱哥兒倆乾一杯!”

    千事詳急站起來,手往桌上一伸,卻抓了個空,面前的酒盅不翼而飛了:“咦?我的酒杯誰拿走了?”

    他聲音不小,左近的人,都紛紛回過頭來。

    李子龍拍拍千事詳的肩:“老兄深藏不露,小弟真走了眼了。”

    千事詳一聽話風不對,知他懷疑自己是擲杯之人,他可不敢得罪丐幫和錢江幫,急得臉也白了:“李兄,我那兩下子你還不知道嗎?給我一百個膽子,我也不敢攔喬幫主的興頭呀!”

    李子龍略一思索便知千事詳沒這份功夫,他看著千事詳身邊的年輕人,笑道:“這位朋友好像是初次見面吧?來,我們碰一碰杯”

    那年輕人恭恭敬敬地雙手端起舉杯,惶恐道:“李副幫主威名遠揚,小弟是久仰的了。”

    兩杯輕輕一碰,叮!啪嚓!年輕人手中的酒杯被李子龍暗運勁力碰得粉碎,瓷片酒水濺得年輕人身上都是。李子龍急賠罪道:“對不起!對不起!”掏出手絹給年輕人擦拭,心中想:此人內力太差,是哪一派的弟子?他沒找出擲杯之一人,快快回自己的座位。

    夥計又拿了兩隻酒盅來。千事詳心有餘悸,小聲對年輕人說:“小兄弟,咱們得當心一點,今兒這頓酒恐怕不好喝妮!”年輕人笑一笑,低聲道:“老哥哥說的是。”

    這時那圓性師太緩緩開口了:“喬老幫主所言是否可行,各位自可從容斟酌。但那魔頭心狠手辣,來去無蹤,實是武林一大禍害。說不定當我們在此聚會之際,江湖上又有哪一位遭了他毒手呢!鋤魔鏟惡,是敝派數百年的宗旨,今日自也不會置身事外,當與武林同道齊心協力,共同對敵,撲殺此獠。

    “眼下難的是,至今尚未排出這魔頭的來歷身份蹤跡。茫茫人海,又從哪裡去尋覓?貧尼有一愚見:座中各位不是各派的掌門人便是名門高手,或派眾弟子廣為偵緝,或知照親朋好友著意提防。一有蛛絲馬跡,便互通聲氣。另外再懸重金:誰能探出那魔頭的蹤跡,賞金若干,誰能手刃魔頭,賞金更重。至於不幸遭渦的,亦給一定數額的撫卹。這筆賞金,可由各門派幫會出份子共集!”

    伍天風高聲說:“圓性師太這主意甚好!但我們學武之人,不全愛金貪銀。愚以為,再鑄一金牌,上鐫‘蕩魔使者’四字,誰能制住那魔頭,誰便得‘蕩魔使者’的稱號,天下共敬!”

    武林中人,固不乏貪財之徒,但更多的還是嚮往“天下第一”的名頭,獨步江湖八面威風。因此伍大風的倡議贏得一片叫好聲。座中年輕些的好手,個個臉露激動的神色,躍躍欲試,想去獲取那面還沒鑄出來的金牌。連那些上了年紀的耆宿,也雄心頓起撫髯贊好,暗想:我一輩子習武,為的什麼呢?倘有幸獲此殊榮,對子孫後代也好交代了!少數幾個自知與金牌無緣的人,心想如能有誰除去那魔頭,便上上大吉,用不著再提心吊膽地過日子,何樂不為?至於金牌得主是誰,都無所謂。故而也頻頻點頭說好。

    眾家正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忽從樓下傳來一片吵鬧聲。但聞數人出聲呼叱:“什麼人敢來此胡鬧?!”緊接著砰!膨!哎喲!啪嗒!一連串聲音響過。底下什麼聲音也沒有了。顯然有人闖了進來,把門的錢江幫幫徒出聲攔截,旋被擊倒或點了穴道。

    樓上百十位武學高手聚會,是什麼人膽子介大?竟敢來老虎頭上搔癢?

    樓梯上嘻嘻嘻一陣輕響,好像是怕驚擾了樓上的客人,故意將腳步放得很輕很輕。

    首先出現在樓梯口的,是一對頭梳雙髻、稚氣未脫的綠衣少女。一個圓臉大眼胖嘟嘟的;另一個瓜子臉,嘴角有粒黑痣。兩人都生得俏麗秀美,手提小馬鞭,腰間佩著短劍,那劍鞘上鑲滿寶石,光華四射,異常富麗。

    眾豪不禁感到錯愕,心道;這是哪來的小女孩?看上去像是富貴人家的丫鬟,卻又佩劍,算哪一路的?

    兩少女一上來即分立兩旁,低眉垂目,竟對樓上這一大群人不聞不問,渾似視而不見。

    樓梯上又有足音響起。這回上來的是一個白衣女郎。她年約二十,生得花容月貌,體態婀娜。一步三搖,環佩叮咚,說不出的嫵媚風流。葇荑似的小手中,捏一根金絲絞成的玉柄馬鞭。眉宇之間甚是倨傲,對樓上眾豪竟是連眼珠也不轉一轉。她腰間也懸一把短劍。鞘上鑲嵌無數鑽石,寶光奪目。

    承擔迎賓知客之責的錢江幫大總管江汛心道:這是誰呀?江湖上並無這樣一位女俠。他急趨上前,抱拳問道:“這位女俠從何而來?有何見教?”

    白衣女郎朝江汛瞪了一眼,轉眼看著圓臉少女。圓臉少女雙手比劃了幾個手勢。白衣女郎也用手比劃幾下。眾豪見了,均感十分驚訝:這麼一位風華絕代的女子,原來是個啞巴。

    圓臉少女向江汛道:“我家姑娘來自關外長白山,向聞錢塘自古繁華,故輕騎南下,來遊覽江南春色。現在是要吃飯。”這少女聲音清脆,婉轉動聽,直似黃鸝鳴春。座中諸豪多是粗人,聽她聲音好聽,不禁莞爾微笑。

    江汛道:“請告訴你家姑娘,這家酒樓今日是我們錢江幫包下了宴請朋友。請你們別尋飯館。”

    圓臉少女用手語將江汛的意思轉知白衣女郎。女郎那白如凝脂的臉頰上突現兩朵紅雲,星眸中透出一股嗔怒,打了幾下手語,顧自己徑往角落裡的空桌走去。

    圓臉少女便對江汛說:“我家姑娘說了,她就喜歡在這裡用飯,誰也管不著。你們若是不方便,便請另換一家!”

    這番言語可算十分大膽十分無禮。錢江幫在這塊地面上稱霸數百年,就是官府大員也忌憚幾分。江汛念她們遠來無知,又皆是女子,連用兩個“請”字,已是十分客氣了。此刻這啞女如此倔傲不恭,江汛身後的兩名幫眾哪裡還忍得住,口中大喝“站住!”一出右手,一出左手,徑向啞女背脊抓去。

    座中群豪一見兩名幫眾的身手,便知這一抓是從“鷹爪劫”中化出的招術,心道:怪不得錢江幫能雄踞東南,幫下兩名默默無聞的弟子便有如此不凡身手!

    哪知人影一晃,本來在前的白衣啞女忽而退到了後面。出手在幫眾背上輕輕一推。那兩名幫眾噔噔前衝,收勢不住,齊撲在一張空桌上,喀嚓一聲,將桌腿壓斷。

    白衣啞女回過身來怒視著江汛。圓臉少女便罵開了:“你們是什麼東西?居然敢碰我家姑娘的金身玉體。敢情是活得膩了?”

    她罵的雖是江汛,卻也將眾豪統稱之為“東西”。有幾個脾氣暴躁的傢伙哪裡還忍得住,氣得拍桌摔碗破口大罵。

    江汛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人物,還從來未被人這樣當眾辱罵過,胸中的怒火大盛,恨不得一掌拍死這丫頭。

    但今日是錢江幫出面邀集群雄聚會,萬不能以小故攪了大事,是以不得不忍氣吞聲道:“小姑娘你教訓得很是。我這兩個隨眾不懂道理衝撞了你家姑娘,咎由自取。今日這家酒樓是敝幫包下了。你家姑娘如定要品嚐此間的佳餚,得改日再來。或者你們初來乍到,於此地路徑不熟,我可陪你們去尋一家飯館。請!”

    江汛這番話可算合情合理。畢竟是大幫會的總管,處事為大不為小。至於將她們送出酒樓後會有怎麼一番變故,座中諸豪心中自然有數。

    豈料圓臉少女根本不將這番話用手語譯給啞女,眉頭皺了皺,沒好氣地說:“你這人怎這等囉嗦?我家姑娘說過要在這裡用餐便在這裡用。你再求我也沒用!”

    江汛哼了一聲,放下臉來,昂首道:“給臉不要臉!王大剛、張二狗、林江兒,送三位丫頭下去!”

    座中應聲走出三位黑衣黑褲的幫眾,個個膀大腰圓,面闊頸粗。王大剛去拖白衣啞女,張、林兩人去拉兩個綠衣丫鬢。這三人都是江汛的心腹打手,在江湖上也都有些名氣,各有一身水陸功夫。

    王、張、林三人一出手便是大擒拿手中的厲害招式,雙臂箕張,十指虯曲,向三個女子的肩關節拿去。

    三對人影剛一接近,驀地又彈開。王、張、林三人一臉驚惶,各撫著自己的左肩不敢再動。原來他們與對方交手僅一招、便都被對方以分筋錯骨手卸下了左肩關節,又驚又怒又痛,哪裡還敢再上?

    眾豪中大多人.都沒看清是怎麼回事,只見三對人影倏合倏分,王、張、林便已敗了。關外來的三個女子最大的不過二十歲,竟有如此神妙的武功,若非親見,誰能相信?

    桐廬分舵舵主張繼宗是“錢江幫”中第九位高手,他與伍天風坐在同一桌,見江汛身形一晃要出手,便連人帶凳刷地躍起,越過幾張酒桌,落在白衣啞女面前三尺處,紋絲不動。

    這一手耍得甚是漂亮。須知帶凳縱躍,若非輕功非凡,內功收控自如,那可萬萬辦不到的。眾豪心中欽佩,齊聲喝彩。

    張繼宗外號“潮頭魚龍”,年約三十餘歲,生得眉清目秀。他見白衣啞女生得美貌,有心賣弄手段,手足不動,身於在方凳上滴溜溜轉了一圈,才落地站起,左足一挑,將方凳挑起,飛向白衣啞女身後空桌。他這一挑勁力用得恰到好處,方凳落在桌面上一點兒也不晃,好像是用手輕輕放上去似的。

    眾豪又暴喝一聲:“妙!”

    張繼宗朝白衣啞女一抱拳,道:“在下張繼宗,向姑娘請教幾招!”

    白衣啞女睨了他一眼,指指她左邊那瓜子臉的少女,便揚起了臉,再也不理張繼宗。這意思,誰都明自:她還不屑於跟張繼宗動手過招。

    張繼宗也是心高氣傲的,受此輕慢,一張白臉漲得彤紅。李子龍卻已看出三女均負極高的武功,他給三位脫骱的幫眾上好肩關節,揚聲叫道:“繼宗,你便與那小丫頭過幾招吧!”

    那瓜子臉少女上前一步,輕啟櫻唇,低垂粉頸,羞羞答答地說:“小女子綠雲請教張老師高招!”她聲氣尖細,身材纖弱,與身材高大的張繼宗相比,矮了一頭都不止。

    張繼宗心裡看她不起,雙臂環抱胸前,傲然道:“綠雲姑娘,在下讓你的粉拳打三拳,只要你刮到我一片衣襟,在下便認輸如何?”

    綠雲瞥了白衣啞女一眼,徵得主人點頭應允後,方怯生生地說:“如此便請張老師小心了。”握緊小小的拳頭呼地朝張繼宗肚腹直擊。

    張繼宗練有“鐵布衫功”,早運功準備,眼見綠雲拳到,“嗨!”發聲吐氣,欲將對方震倒。豈料綠雲這一拳將及肚腹時,忽展五指化拳為掌,一掌印實,掌力疾吐疾吞,將張繼宗一個龐大的身軀推了出去,喀嚓嚓壓塌一張桌子。

    張繼宗應變也快,背未著地雙腿一彈而起。他又羞又惱,早將讓三拳的諾言棄之腦後,左掌右拳接連擊出。綠雲身法如電,滴溜溜一個轉身,叫對方的拳掌都落了空。

    眾豪看得分明,張繼宗勝在力大招重,一拳一腳,力挾千鈞。綠雲的身法極為靈便,忽而在前忽而在後,出招快捷短促,一招未使老便轉為二招。兩人拆得十七八招,仍然分不出高下。慕地,綠雲欺身搶進。張繼宗左腿踢出,綠雲一把捏住他膝下“三里”、“五里”兩穴。張繼宗是連環腿,左腿被制,大腿仍然撩踢,也被綠雲制住要穴。他兩腿要穴被封,哪裡還站得住,咚地坐倒在樓板之上。

    綠雲後縱三尺,抱拳謝道:“張老師承讓了!”聲氣依然怯生生羞答答的,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

    須知張繼宗身為“錢江幫”中第九高手,功夫甚是不凡,但與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相鬥不到二十招即遭敗北。眾豪無不十分驚駭,心想:綠雲與那圓臉少女不過丫鬟身份,便有如此本領,那白衣啞女的功夫更不知有多高呢!

    那張繼宗臊得滿臉血紅,大庭廣眾之下,敗得這樣狼狽,還有什麼話好說?樓上百十雙眼睛看得分明:綠雲精於擒拿點穴,武功家數自成一路,招式也不見得多麼精奇,但出手極快。

    唐潮見張繼宗坐地不起,正欲過去給他解穴,“嗖嗖”兩聲響,一雙筷子飛到。張繼宗一躍而起,向筷子飛來的方向打了一躬,以謝擲筷解穴之恩,隨即掩面退下。一時,樓上靜得毫無聲息。眾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各自轉著心思。

    有的想:這三個女子武功怪異,自己出場勝之不武,不勝為笑,顯醜不如藏拙,先讓別人去鬥過再說。有的想:錢江幫是主人,我若出場,叫主人面子上不好看。有的想:這三個女於將座中百十英豪視若無物,可見背後定有高人撐腰,我可犯不著沒事找事與人結怨。

    那唐潮和李子龍交換了一下眼色,心知今日之局若不能善了,錢江幫在江湖上便不用再混了,正要雙雙出場。那鐵劍伍天風忽站起來笑道:“唐幫主,小弟想領教一下那位綠雲姑娘的高招,請唐幫主俯允。”

    眾豪一聽,心道:怪不得伍天風能闖出這麼大的名頭。敢情他做人也八面玲統,處處顧到主人的面子。

    唐潮知伍天風武藝高強,便點頭道:“有伍公子出手,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只是她們和我們無怨無仇,伍公子但教她們知難而退便行了!”

    伍天風身子一晃,便到了綠雲面前,深深一揖,道:“在下伍天鳳,向姑娘請教!”

    綠雲早看見座中伍天風俊美脫俗,現來到面前,她芳心大動,不由粉臉染紅,還了一禮:“伍公子請!”

    這伍天風是“江夏孤雁”的傳人,年僅二十二歲,已名動武林,號稱“鐵劍無敵”,在小一輩的好手中無人能出其右。更兼相貌英俊人品儒雅,他自詡文武全才,眼角甚高,

    今見這三個女郎貌美藝高,心中蠢蠢欲動,早想跳出來露一手了。他指名與綠雲交手,只不過是將此作一鋪墊,要最後與那姿容絕世的白衣啞女比鬥。

    這兩人一交手,眾豪就看出來了,伍天風果然名不虛傳。但見他面帶微笑,站在那裡輕描淡寫地將綠雲的攻勢化解了。前二十招,他只守不攻,雙掌緩緩地劃出一個個圈子,便似在身周打起一道無形的牆,令對方無法近身。二十招後,他的掌圍越揮越大,掌風也漸漸響起來,到後來,隱隱挾風雷之聲。那綠雲被強勁的掌風所迫,只好步步後退,拚力抵禦。突然,伍天風掌圈一收,掌風立消,綠雲猝不及防,踉蹌前衝。伍天風一聲輕笑,疾出左手五指連動,點了她臂上“雲門”、“曲池”、“外關”三穴,右手一攬,挽住她的纖纖蜂腰,中指便隨勢置於“命門”穴上。這幾下兔起鶻落,乾脆利索,眾豪暴喝一聲“好!”

    綠雲左臂要穴被封,腰後“命門”被制,輸得心服口服,一張粉臉羞得彤紅,一顆芳心跳得要從腔子裡蹦出來,她吐氣如蘭,嬌聲道:“我輸了,請公子放手。”

    伍天風其時方才驚覺,自己已將一個嬌軀半摟半抱,眾目睽睽,甚是不雅,急縮手,袍袖一拂,替她解開穴道,後退一步道:“姑娘受驚了。多有得罪!”隨即轉向圓臉少女:“姑娘是否也要與在下過幾招?”

    圓臉少女蛾眉一挑,叱道:“讓我碧玉來教訓你一下!”猱身欲上,她身後的啞女“胡哩哇啦”叫了起來,碧玉急收住步子,垂手侍立。

    白衣啞女解下白緞披風交給綠雲,金絲馬鞭遞給碧雲,看樣子她要親自和伍天風斗一斗。

    眾豪都料想白衣啞女的功夫要高過兩個綠衣少女,但究竟高到什麼程度,誰也沒法知曉。現見她親自下場,無不屏氣靜息凝神觀看。見那伍天風英氣勃勃,白衣啞女嬌豔勝花,不由暗自讚道:這一對青年男女真是出色的璧人。

    伍天風抱拳道:“還沒請教小姐芳名?”

    碧玉道:“告訴你也無妨!我家姑娘是‘長白參王’高望山高老爺子的千金、‘參女’高無痕。伍天風你可要小心了,在關外,還沒人能在我家姑娘手下走過三十招去。”

    啞女好像聽懂了碧玉的話,點了點頭,但一雙秀目卻寒若冰霜,凜然生威。

    伍天風心高氣傲,冷哼一聲,單掌一立,使個起手的虛招。那高無痕卻不跟他客氣,二指一曲,嗤地戳向他左目,雖說細如春筍,卻尖銳如錐,且帶著沁骨寒意。伍天風不敢格架,矮身躲過。橫刺裡,又有一掌無聲無息地拍到,他翻手迎上,波的兩掌相接。伍天風身子一晃,陡覺一股陰寒之氣從掌心傳至於臂,急撤掌轉步。高無痕如影附形緊跟上來,指戳腳踢,快捷無比。伍天風心中一凜,閃身避開。

    兩人鬥了七八招,眾豪已看出來了,適才伍天風與綠雲過招時舉重若輕,應對裕如。此刻在高無痕面前卻束手束腳,徒有招架閃避之力,無有還手之功,只怕真的連三十招也應付不下呢!

    伍天風身在局中,心裡更急。高無痕的招式快如石火電光,每每從意想不到的方位襲來,好像她的雙臂不僅是生在肩上,而是有時長在背上,有時長在胸口,令人防不勝防。更有一股奇寒之氣隨她招式中陣陣撲來,使人如置身冰天雪地之中,忍不應要打寒戰。他心念一動,清嘯一聲,凌空後翻,落在一張空桌上,呼呼兩掌向下擊出,將對方的攻勢阻了一阻,扭轉劣勢。

    看到這裡,眾豪略鬆了一口氣。心想:伍天風畢竟心思敏捷,啞女的招式利於近身搏擊,他現在居高臨下拉開一段距離,便能發揮己之所長,以渾厚的掌力遏制啞女的攻擊。

    豈料那高無痕也呀的叫了一聲,縱身躍起,半空中翻了個跟斗,即頭下足上,雙腳鉤住了橫樑,雙手或拿或抓或戳或劈。她從高擊下,著著搶攻,伍天風反而要仰首迎戰,又落下風。

    兩人一高一低拆得數招。伍天風抵擋不住,只得跳下地來。高無痕也隨之掠下。至此,一追一逃,勝負之數已定。伍天風惟有咬定牙根,苦苦撐持,只盼能過了三十招,輸得不要太狼狽。

    這時,忽聽座中諸豪間有人大叫:“伍兄且讓一讓!”一條灰影刷地飛到,此人身未落地,便拍出一掌。高無痕眼疾手快,也是一掌拍出。兩掌相接,無聲無息,膠合片刻,高無痕臉色一變,撤掌後退一步,一雙妙目將來人上上下下看了看,秀眉微蹙,輕輕點一點頭,便轉身向樓梯口走去。碧玉綠雲知她心意,狠狠瞪了那人一眼,緊跟高無痕下樓出外。

    一掌迫退“參女”高無痕的便是那最早到桂香樓的年輕人。他方才與高無痕對掌,其實並未分出高下,卻不知高無痕為何便就此罷手下樓,心裡正在思索,忽聽耳邊一個聲音說:“小兄弟武功高強,給敝幫挽回面子,敝幫上下無不感激。還沒請教小兄弟的高姓大名?”

    那邊江汛忽想起這年輕人曾自稱與幫中唐潮、李子龍、張繼宗等相熟,現唐幫主卻問他姓名,可見他前面那番話全是誑語,當下與李、張低語幾聲,三人便走上來,將他圍在中間。

    年輕人一見錢江幫中四大高手環立四周,便笑一笑,道:“我本是默默無聞的小輩,既勞唐大幫主下問,說出來也無妨。我姓白,名不肖。”

    “白不肖?白不肖?”四人各將這名字在心裡暗念兩遍,怎麼也想不起江湖上有姓白的武學名人來。唐潮又問:“白小俠可否見告師承來歷?說不定我們上一代還交情不淺呢!”

    白不肖搖頭微笑:“先師去世已久,在下武功低微,只怕有辱先師英名,是以要請唐大幫主鑑諒。”

    江湖上因種種緣由不肯自道師門的屢見不鮮,唐潮也不勉強,便伸手請道:“白少俠請入席,我們同飲三杯如何?”

    白不肖本不知錢江幫在此召集天下各路豪強聚會商議對敵要務,更不想被捲入江湖恩仇糾葛中,原擬一走了之,但現看唐潮雖笑容可掬,李、江、張三人卻是一副戒備的神色,略一沉吟,便隨唐潮入席對飲了三杯。

    唐潮將他介紹給丐幫喬鵬舉、峨眉派圓性師太等一干武林名宿。那伍天風也過來向他敬酒道謝。而錢江幫自李子龍、江汛以下,又一一向白不肖敬酒,說了許多讚美之辭。

    亂了一陣,鄰桌那位少了一目的太湖俠盜吳尚行離座端著酒杯走過來。粗聲大氣地說:“白老弟一掌退‘參女’,倒叫我們這些老傢伙慚愧莫名。畢竟長江前浪推前浪,流水前波讓後波!後生可畏矣!我吳尚行敬你一杯!”

    白不肖連說不敢,與吳尚行碰杯。

    吳尚行忽然獨眼圓瞪。“白老弟,你我是初交呢還是舊識?我怎麼瞧你面熱得很喲!”

    白不肖臉有傷疤,耳僅一隻,相貌特異,如見過一面當不會忘記。眾豪聽吳尚行忽出此言,還道他見白不肖武藝不凡,要套交情,也不以為意。

    白不肖道:“前輩的大名我是久仰的了,若論見面,今日還是頭一遭。”

    吳尚行嗬嗬大笑,自嘲道:“那是我認錯人了。”他忽然臉色一端,沉聲道:“請問白少俠可認得一個叫肖不白的人?”

    白不肖道:“不認識。”他心念一動,猛覺吳尚行這一問大有深意,自己的姓名叫白不肖,傷了吳尚行的那個魔頭自稱“肖不白”!他心中隱隱起了一陣恐懼。

    吳尚行卻聲色不動,嘿嘿笑了聲,搖搖頭,回自己的座位上去了。

    眾豪大多還沒悟過來,只覺吳尚行的舉止有悖常理,令人怫然不解。

    吳尚行還沒落座,那位“四明隱俠”山伏平呼地起立,大聲道:“請問白少俠,老夫觀你方才那一掌,極似‘龍虎掌法’中‘龍飛天外’那一招,對不對呀?”

    白不肖心中佩服,點頭道:“前輩目光如炬,晚輩方才那一掌是以‘龍虎神掌’作根基。”

    山伏平道:“既然老夫眼睛不花,那麼,‘龍虎神掌’是昔日大俠北門天宇的獨門功夫。如此看來,自少俠也該知道‘北門杜’這個人囉?”

    眾豪心中一震,至此方明白吳尚行和山伏平話中的深意。但看白不肖年僅二十來歲,實難想象他就是那個在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的“大魔頭”。

    白不肖這時心亂如麻,他萬想不到自己今日會在桂香樓中惹出這樣大的麻煩來,悔之不及,只好硬著頭皮道:“山前輩猜得不錯,北門天宇正是晚輩的先師。但晚輩方從白鶴山來,與什麼‘肖不白’、‘北門杜’毫無干係!”

    同桌的圓性師太突然發出一陣陰冷的尖笑,她雙目大開,射出兩道刺人的寒光,銳聲道:“六年前,我師叔靜空師太為江湖道義,率門中四弟子遠赴白鶴山為北門天宇復仇,與大魔頭奇竹瘦力拚數百招,終於與眾俠聯手,將奇竹瘦斃於荒山之巔。那一役,唐幫主,貴幫的前任副幫主‘笑面虎’屠無之不也參加了麼?”

    唐潮深深點頭,面露戚容,搞嘴道:“敝幫的前副幫主居無之兄弟在那一役受了重傷,回來後不上三月,便咯血身亡。”

    圓性師太道:“我師叔靜空師太也受了傷,一年後即圓寂了。我心中一清二楚,靜空師叔是氣死的!靜空師叔等捨生忘死,為北門天宇報仇,豈料北門天宇的徒弟,一個姓白的小子,卻欺師滅犯,反與奇竹瘦祖孫聯手,致使奇竹瘦的孫女奇芙蓉逃之夭夭!白不肖!有沒有這回事?”她厲聲喝問,倏地長身立起。

    “這……”白不肖臉色發白,急急忙忙地說,“師太,此事並非如你所說,那……”

    圓性師太打斷了他:“你後隨‘正人鉤’文方遠文掌門去了山陰。不久,‘正人鉤’一門內亂迭起,門中好手死傷殆盡,文方遠也不知所終。江湖傳言,是一姓白的小賊勾連匪人摧垮了‘正人鉤’一派!白不肖,那姓白的小子是不是你?”

    白不肖自救了文方遠後,即獨自回到白鶴山,在師父的墓旁搭一茅屋,隱居了六年,苦練功夫。上個月下山北上,來到杭州才第二日,哪裡曉得江湖上將他說得如此不堪,心裡又急又氣。

    面對百十雙懷疑、怨毒、仇恨的眼睛,心想:你們都是成名高手,有身份的前輩名宿,硬要顛倒黑白、指鹿為馬,誣賴好人,我也沒有辦法,要殺要剮隨你們的便!因此,他把臉一扭,不理圓性師太。

    眾豪見他不回答圓性師太的話,越發認定他既是助紂為虐的叛徒逆賊,又是濫殺無辜惡貫滿盈的蒙面劍客。嗆啷啷響起一片金鐵交鳴之聲,凡帶兵器的人都抽出兵刃。霎時之間,刀、劍、槍、鞭、鈞、鐵筆、棍、錐……各種兵器舉起如一片樹林。

    這時,有個惶急的聲音叫道:“列位不可造次!蒙面劍客是使劍的,這位白少俠只帶一把刀。大夥兒認清了,休冤枉好人!”

    喊話的正是千事詳,他與白不肖頗為投緣,不信白不肖是壞人,見眾豪刀槍並舉,白不肖危在旦夕,是以忍不住出聲高喊。

    白不肖雖然已橫下一條心,但心中委屈至極,只覺身負奇天大冤,無處可訴。千事詳出頭為他辯白,他只覺心頭騰出一股熱流,向千事詳微微笑一笑,心裡在喊:千老兄,我白不肖今日如不死,必當報你相知大恩。

    眾豪見白不肖臨危不懼,鎮定如常,倒也佩服他這份膽氣。但對千事詳的話,卻沒幾人往心中去思索。一則萬事詳在今日會中只是算個叨陪末座的小角色,人微言輕;二則吳尚行、山伏平、圓性師太是何等身份?這樣三位言不輕發的大人物說他是叛徒逆賊,那自然不會有假。

    江南丐幫的幫主喬鵬舉發話了:“白少俠,今日在座的,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圓性師太是峨眉派的掌門人,她問你的話,你該好好回答。我們俠義道中人既不能冤枉好人,也決不放過一個惡人。我與令師也總算有數面之緣,對他的人品武功,一向是佩服的。六年前,你還不過是個小孩子吧?即或做錯了什麼事,知過能改,向前輩們磕頭認錯,我看也不能怎麼難為你。”

    以丐幫幫主的身份說這番話,喬鵬舉實在是愛借白不肖出眾的武功,又顧全了北門天宇的死人面子。

    白不肖此刻心中又是憤激,又是驕傲,明知喬鵬舉不帶惡意,但也忍不住反唇相譏:“喬老幫主此話差矣!白不肖捫心自問無愧於天理良心。圓性師太是峨眉派的掌門,便該去向她派中門徒去發威。我並未投入峨眉門下,憑什麼定要受她的盤問?”

    此語一出,舉座皆驚。喬鵬舉固然感到難堪,峨眉派的圓性師太更是怒不可遏,眼中殺意一閃,喝道:“就憑這個!”手中拂塵一揮,向白不肖當頭擊下。

    “拂塵功”是峨眉派的看家本領,圓性在拂塵上浸淫了幾十年,內力貫注,一柄軟軟的馬尾拂塵頓時堅硬逾鋼。兩人距離近,白不肖閃避已然不及,隨手撈起一雙竹筷格開,旋即將筷頭閃電般向圓性臂上“曲池”穴點去。

    他在一招之間即轉守為攻,圓性也不敢輕敵,立即回手盪開竹筷,心裡暗道:難怪他如此傲慢,果然有幾手真功夫!她心念急轉,手腕一抖將拂塵挺得筆直,斜刺白不肖肘彎。白不肖只以一雙竹筷招架,或挾或粘或挑或點,霎時之間,兩人便拆了七八招。

    左近的人看得分明:白不肖僅以一雙竹筷便封住了圓性拂塵的攻擊之勢。兩人如果均以趁手兵刀相鬥,白不肖斷不會輸於這名震宇內的大掌門。

    雖說旁觀者清,圓性自己又怎不明白?論年齡,她比白不肖大了一倍還不止;論身份,她是赫赫有名的峨嵋掌門,白不肖是初入江湖的後生小子。兩人相鬥近十招,她還未佔得先手,頓感大失面子,一招迫開白不肖,銳聲道:“姓白的!咱們到那邊去鬥!我若是在百招內收拾不下你,立即自刎謝罪!”

    以圓性的身份,開口就是百招,一點也沒小覷了這個青年。錢江幫副幫主李子龍目光銳利,已判明圓性不一定鬥得過白不肖,於是乾笑一聲,插上來道:“圓性師太息怒!年輕人學了幾手功夫,心高氣做,對前輩不大尊重,我們痴長几歲的人何必與他們一般見識呢?現在這位白老弟既然身負重大嫌疑,依我愚見,不如屈尊到本幫小住幾日。待我們將事情查個水落石出後,再向各位好朋友作一交代。白老弟,你意下如何?”

    李子龍這番話不偏不倚,甚是公正,座中那些性情持重的老人無不點頭附和,覺得這個辦法最好,既可避免誤傷好人,又不致枉縱了壞人。

    但偏偏有個人不滿意,那是“四明隱俠”山伏平。他被一蒙面劍客剜去一目,恨之入骨,越看白不肖的身法,越覺像一那個狠毒殘忍的魔頭,此刻便大聲說:“李副幫主!姓白的小子是不是自稱‘北門杜’那惡賊?也無須讓貴幫來追查驗證,現刻當著天下好漢在此,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李子龍臉色倏變,冷笑道:“聽山大俠的話外之意,是信不過敝幫囉?”

    山伏平也冷哼一聲道:“這姓白的小子適才替貴幫出頭退敵,有這麼一番交情……再說,他怎麼會在這酒樓之中?還不是貴幫請來的麼?”

    李子龍哈哈哈一陣狂笑,手撫三綹青髯,斜睨著山伏平道:“照伏平兄的意思,敝幫與這白老弟有舊誼新恩?此話倒也不假,北門天宇與敝幫故老幫主交情深厚,適才白老弟又替敝幫圓了面子。我們錢江幫一向恩怨分明,人予我一寸,我報以一尺!這位白老弟我們是定要帶回去的!哪位好朋友不服氣,只管衝我李子龍說話!無論是來葷的,或是來素的,都由我李子龍接著!”

    這李子龍貌似文弱儒生,其實是錢江幫中第二高手,以“秋風掌法”和一身暗器功夫稱絕江湖,人送外號“千手智者”,意思是說他發射暗器好像有一千隻手,令人防不勝防;更兼足智多謀,十分聰明。

    當下這“千手智者”往白不肖左邊一站,雙目炯炯環顧全場,正氣凜然,倒叫人不敢輕舉妄動。

    眾豪知道:錢江幫是地頭蛇,人多勢眾,那幫主唐潮人稱“錢江沙鱉”,如惹惱了他,他死纏到底,猶如沙鱉咬人指頭,決不鬆口,是極難對付的角色,對李子龍一向言聽計從。李子龍既將樑子攬到自己身上,誰要說個不字,便是與錢江幫作對了。因此即使強硬如山伏平之流,也不敢再出聲。

    “千手智者”李子龍如此維護自己,白不肖既意外又十分感動,他本來已抱定決死的信念,要與圓性等人周旋到底也不屈服。此刻局勢起了變化,李子龍為維護他不惜與座上諸豪破臉。他是極重情誼的人,將心比心,自不願讓李子龍受委屈,便說:“各位前輩在上,適才晚輩因陡遭嫌忌,心中氣苦,故出言不遜,多有得罪。謹向各位謝過了。晚輩……”

    李子龍突然打斷了白不肖的話,他神色間甚是不耐煩:“白老弟,跟這班無智無識的人無須多說。你說了,他們也不會相信。且跟我走,看誰敢動你一根毫毛?”

    他展臂搭在白不肖腰際,扶著他便往外走。

    山伏平、吳尚行、圓性等大怒,白不肖既肯當眾解釋,李子龍如此一來,豈非太不把大家放在眼裡了?三人同聲暴喝:“慢走!留下姓白的!”身子一動,要從三個方向撲向李、白二人!

    李子龍驀地發出一陣長笑。長笑聲中,只見白不肖砰地踣倒於地,發出極驚怒的叫聲:“你!你……”

    眾豪又是一驚,定睛看處,白不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顯是被點了要穴。李子龍佇立一旁,春風滿面,得意洋洋。

    原來,李子龍故意裝作維護白不肖,誘得他戒備之心盡消,出其不意點了他後腰“腎俞”、“命門”要穴。這兩個大穴被封,白不肖立即便如木僵活屍,一點兒也動不了啦。

    “千手智者”李子龍智計百出。他見白不肖藝業著實不凡,如動起手來,雖說己方人多勢眾,以百餘人對一必勝無疑,但一夫拚命,萬夫難擋,死傷是避免不了的。桂香樓地處鬧市,離府衙不遠,日後官府追究起來,總是錢江幫的不是,因此用智計擒敵才是上策。他適才那番做作,不光騙過了白不肖,連座中諸豪也上了當,以為他真的要為白不肖出頭抱不平呢!幸虧他作偽作得逼真,才一舉奏效。

    圓性等一看白不肖被擒,愣了一愣即大聲喝彩,對李子龍的智計十二分的佩服,心想:若不是李子龍,誰能如此輕而易舉地拿下這個姓白的。眾豪紛紛向李子龍敬酒,有兩個幫眾便來將白不肖抬過一旁,又出指點了他胸前四肢幾個大穴。

    座中也有少數正直的人.沒去向李子龍道賀,他們想:以如此奸詐的手段對付一個僅僅有些嫌疑的青年;實非俠義道所為。

    白不肖當要穴被制之際,心中那股憤怒和傷心難以遏制,恨不得一頭碰死在當場。李子龍的奸詐陰險果然可恨,但更氣的是他自己竟如此輕信無知,屢番被人利用陷害仍不以為戒。他暗罵自己有眼無珠,活該遭此下場!他覺這人世間一片汙穢齷齪,以俠義道自稱的那些人都是口蜜腹劍、人面獸心的傢伙。他想:今日自己如果死了,一切都作罷!如果不死,日後定當報此大仇!

    他惡狠狠地盯著李子龍、圓性、山伏平、吳尚行、唐潮等人。他們正在舉杯相慶,互相吹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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