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來自黑暗,隱於雨霧
黑夜看不清它們,只看到一雙雙的緊盯着光亮的眼睛,晃着綠瑩瑩的光。它們大多比狗要高大許多,那毛張蓬蓬,顯得粗壯而有力,就像它們的脖子一樣。
在它們圍攏接近的時候,那兩條狼狗一經發現了它們,但它倆無能為力。它們脖子上的項圈保護了它們的咽喉,但是那項圈上的鎖鏈,卻也限制了它們的行動。
它們沒用急於攻擊馬匹,只是圍着它們轉,那馬受了到極大的驚嚇,開始一起扯那繮繩。馬的繮繩是連在轡頭上,轡頭挺簡單的,就是一大一小,一橫一縱兩個圈。橫向的皮圈圍住馬嘴,縱向的皮帶圈一邊套在耳後腦袋上,另一頭是一段細鐵鏈,勒進馬的嘴裏,挺簡單的一套皮帶,就將馬給控制住了。
鐵鏈兩側掛着兩個鐵環,接着馬的繮繩。如果是從馬耳朵後邊去拉那皮帶,很容易就給馬卸下了縛束。但若是去拉那咬在嘴裏的鐵鏈,將馬扯得齜牙咧嘴的也無法解脱。
馬們就整日含着這條鐵索,在舌頭上蹭啊蹭的,逐漸適應,直至讓這寒冷之物成為身體的一部分,並逐漸變暖。甚至在進食的時候都忘記它的存在。
這樣,每當感覺那繮繩向左勒的時候,馬們就會向左奔跑,感覺向右勒的時候,馬們便向右奔跑。換了方向,主人便會鬆開繮繩,這時馬們就明確了方向,並奮蹄向前。
有時馬們會不聽話地一左一右地擺頭甩尾,甚至原地大旋,並且急躁起來。那並不是馬們希望那樣,而是主人不停地勒着繮繩,那鐵索不停地擠壓着嘴角,直至將腦袋拉偏,且不鬆手。那是很難受的一個感覺,馬便不知主人意願,開始順着繮繩打圈,直至憤怒。
那小小的橛子並不能限制住馬的自由,特別是馬而被牽着的時候,只要它們奮力揚頭,就可以拽脱繮繩。只是馬是一種聰明而温和的生物,它們任勞任怨。
如果經常換着馬騎,就會感覺到,馬對打旋擺頭,是有一定偏向的,有的馬喜歡向左,有的馬喜歡向右,不要認為一條鎖鏈就能控制住它們,當碰上它們擰起來的時候,你就是拼命地向左拽,也不一定能讓他們的腦袋偏一偏。
馬們開始騷動,驚恐,它們需要扯斷繮繩,並冷靜下來圍攏一圈,後踢朝外,拼命地尥蹶子,這樣或許可以換取性命。嚼子連着皮帶,皮帶套在腦後,馬門一使勁,便將樁子上的橫樑給扯下來。
那馬就在樁子前相互摩擦碰撞,然後往外突擊。有的馬脱了繮繩,有的馬還在痛苦地瞪大眼睛,呻吟着掙扎,在死亡面前,它們失去了往日氣宇軒昂的風度,只是拼命地掙扎。
沒有掙脱繮繩的馬將掙脱了的馬擋在裏面,大家都出不去,相互擠靠起來,它們的力量很大,它們開始暴叫,狂燥,擠靠的距離讓它們騰不起來,它們只能在狹小的空間甩着脖子碰撞。地面震動起來,聽起來不像只是九匹馬,還要更多。
這些馬都很年輕,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肉很香很嫩,狼不着急,它們分工明確,它們伺機而動,它們等着那馬掙脱繮繩,然後把它們驅趕到自己的領地。如果它們死在這裏,再多的狼也是無法拖動他們的軀體的,因為那光亮是背後,還有它們的主人。
它們等着那馬掙脱繮繩,也等着主人開門出來,它們都準備好了,它們識破了主人丟了一地無用的鐵器那小小的伎倆,它們不再怕火,也不再怕鐵器,它們只要這羣年輕的馬。
獒犬是比較兇猛的,它們不怕狼,但獒犬跟人的協作能力一般,所以鏢局用的都是二代獒,獒犬都屬於守護犬,不是獵犬。
狼犬比較聰明,跟主人協作能力也很好,如果配合無間,那殺傷力很強,但所謂狗仗人勢,而今這倆孫子在真狼爺爺面前也服軟了,一聲不敢吭,瑟瑟索索任它們驅趕馬匹。
狼是有思想的,它們比狗要聰明多了,它們近似於人,肢體的強壯以及野獸的天賦填補了它們許多不足,使得它們比人還要強出許多。
馬,狗,人,都怕它們。只有三匹狼在低吼着溜溜達達,轉來轉去,其餘許多隱在暗地裏,神秘莫測。
只有那兩匹現在泥坑裏地馬一動不動,他們的肌肉滾動着,皮膚戰慄着,眼睛瞪幾乎要暴出來一般,它們除了努力揚一揚不能再揚的下巴,無能為力。
馬是很有力的動物,它們完全有力氣咬住野狼,將它們高高拋起,然後摔在地上,摔個五臟震裂耳鼻出血。人也是這麼殺小狼崽的。
恐懼,是最大的敵人。裴秋實聽着窯洞外只有猛獸才能發出的那“嘶嘶哈哈”的呼吸聲,腿都軟了,他嘗試着紮了一下馬步,哆哆嗦嗦都沒了直覺,用眼看了看,才看到自己顫抖的厲害。
他的霸王頂門、旱地撐船,在這裏顯得笨拙而無力。他開始出現妄想,他甚至開始羨慕孫青頭翻個身就到了樑上的功夫,袁鳳吟那雞腿刮地風的功夫,他大口喘着氣看着老牙紀。
老牙紀看着閨女,閨女看着長起,長起倆眼溜直。
老牙紀道:“上瓦,不然馬就沒了。”老牙紀知道,一會馬會衝開樁子,然後逃命奔跑,狼會在它們身後一直追,然後把它們趕進它們老巢附近那個小谷,那兒有另外的狼在等着,它們會躍上馬的背,用前爪,用牙死死摳住咬住馬的脖頸,死死墜住不至於被拼死奔跑的馬掀下來,然後用後爪蹬開馬的肚皮,脱出它們的五臟六腑,直到那花花綠綠的器官合着腸子將馬絆翻摔倒,它們再一擁而上,咬碎馬的咽喉,扯開它的胸腔,咕咕地喝着血,並呼喚它們的子女分享,完成一場華麗的盛宴儀式,開始一個新的夏天。
彎彎取來幾頁鐵瓦片,老牙紀用瘦長的大手穩重地卡在小腿上,然後扯勁絲絛,綁的了了草草的,那一圈一圈的柔竹片一樣的帶子都沒來來得及捆上,老牙紀一邊捆紮一邊讓彎彎也紮上,爺倆忙活起來。
綁完之後,老牙紀一手套上一條蒺藜棒子,一手取了一套弓箭,那弓箭很破舊,恐怕都不能用了,老頭拉了兩下,騰起許多灰塵。
姑娘扯出一條大鞭子,腰上插了腰刀,臉上被汗映的濕潤光亮,散出的頭髮沾在額頭都來不及去梳理。一切緊張而嫺熟。
“取火把啊!”老牙紀朝長起喊了一聲,長起這才“喔喔”兩聲,翻箱倒櫃一般開始折騰。
裴秋實提着朴刀也不知道當如何做,老牙紀道:“點着火把往外扔,不然看都看不見它們!”
裴秋實傻乎乎忙顛顛地去抱柴火,也不知道怎麼想的,就去拉那狼夾子,沒想到一拖才發現,那鐵圈套鐵拳的有好幾十斤沉,或者上百斤了,完全不能當武器用。
意外總是在沒來得及準備的時候到來。此時什麼含胸拔背氣沉丹田的都沒有了,只有活命二字。
野狼進宅這種事情還真不多,砸就在這碰上了。四個人衝出屋子。那狼轉個向就撲過來了,長起遠以為它們是騰空而起,正好可以用朴刀豁開它們的肚皮,卻沒想到它們是埋頭而進,抄自己的小腿咬過來。
那狼齜着老長的牙齒鼻子都皺得敲了起來,渾身的毛都炸開蓬起,長起趕忙用刀去擋,眼看着那狼嘴以想象不到的速度接連在腳前咬了好幾口,如果不是刀擋住了那腳已經支離破碎了。
長起傻在那裏了,不知道如何是好,四下火光閃亮,也不知道是誰扔的,那火微弱而堅強地向空中竄着,帶來一種詭異而迷離的光芒,如同夢幻,長起就自愛這夢幻的光亮中失去了意識。
他被撲翻在地,倒地的一刻,他還想着,如何狼被砍殺而死,是不是那皮子就不值錢了。昏沉中就聽到“嗷”一聲慘叫,一匹強壯的大狼被踢偏了腦袋,接着一個大棒子砸下來,那狼伏在地上惡狠狠地盯着,示威一般地弓身移動,嘴裏滴答着鮮血。
他看到彎彎將自己提起來,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彎彎的眼睛很大很大,像狼。
裴秋實發瘋一般舞動着着火的棒子,扯着火炭四下地扔。馬也叫,狗也叫,狼也叫,人也叫。
彎彎當是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條大鞭子甩得穩重而準確,就在這掩護下,老牙紀射出一支又一支利箭,有的洞穿了狼頸,有的射在了地上。那狼帶着箭撕咬馬匹,脱出了看不清的內臟,周遭一片血性。
長起感覺自己已經死了,他做夢一般看着這模糊的一切,他看到兩條狗撲向一匹大狼,然後撕咬在一起,然後分開,然後又撕咬起來,那聲音交織在一起像是魔鬼一般。他看到天上有許多星星在一閃一閃地,那星星在老遠的地方一直連到地平線上,跟更多的星星連在一起,那些星星快速地移動,聚攏,將那兩條狗撲翻在地。
長起感覺自己就是其中一條狗,癱倒在地,看着那狼瞪着眼睛,猙獰着面孔,將自己的腿扯了開來。肚子被掏開,胸腔被掏開。最後剩下一個帶着鐵釘的項圈。
狼不吃肉,只是撕開。
長起看到模糊的光亮中,有一個矯健高大的身影,像是一位父親,手裏提着一條棒子,在地上奔走,他的腳總能恰到好處地踢在狼的下巴或者咽喉上,待那狼撕扯他褲子的時候,他一棒子打下去。一匹狼就翻滾起來,他再追上去一腳一棒子的砸。
長起知道,那需要莫大的勇氣,他也見過那雙憤怒的眼睛在腳前盯着自己,它們的速度超乎的迅猛,根本無力反擊,那老人是如何做到的。
狼朝長起撲,長起感覺很丟臉,一個弱小的女子在保護着自己,眼見自己的爹爹被狼圍住。
長起看到已經有狼躥進了家裏,轉了一圈就衝出來,根本不怕光亮。
馬始終沒能衝出來,馬沒能如願,狼也沒能如願,它們憤怒起來,一聲接一聲地低吼,開始就地殘殺馬匹。
“小掌櫃,你還行麼,還行上房!”
長起拼着命往房上爬,腿腳早不管用了,手也哆嗦腳也打軟,豪情壯志早沒有了,甚至開始後悔出遠門。
彎彎丟下長起,這個時間根本沒機會去幫助誰,一個疏忽便會命喪狼口。
長起始終沒有爬上房子,他就坐在柴草堆揮舞着火把,看着那驚惶的馬匹四下衝撞又無能為力,不知道這些馬會不會突然衝出來將自己踩成肉醬。
他用火把點燃了柴草堆,拼命往外丟。火光裏他們看到老牙紀像一條老狗一般被撲翻在地。裴秋實只是跟狼互相恐嚇着周旋,一手提着刀,一手始終不敢丟下那個火把。
長起分辨出來,這狼有公狼跟母狼,嚇唬馬的是母狼,她們要苗條一些,撕咬馬的是公狼,它們高大健壯。母狼踢得動,公狼踢不動。老牙紀被公狼撲翻在地,又被彎彎救起,又被撲翻,他看到那狼又快速兇猛地連咬老牙紀的胳膊,老牙紀用狼牙棒子拼命地砸。
裴秋實一刀一刀砍着,那狼一跳一跳地連根毛都砍不着。
火光漸漸小了,熄滅。
狼跟馬倒了一地,老牙紀一瘸一拐地跑過來,裴秋實提着刀亂舞着斷後。“上房!”
老牙紀大吼着,也拼命往房上爬。長起將整個柴火堆都點上了。那火躥起來,烤的周遭一片滾熱。他看到彎彎衝進了那個黑乎乎的窯洞,那窯洞就在他身邊,黑乎乎的像個魔鬼。
長起看到一隻大鳥撲稜着飛出來,在空中旋轉,狼朝上咬。四人都上了房子,狼開始往後跑,然後順着斜坡自房上開始圍攏。
長起看到那隻古怪的大鳥跟一隻壯實的大狼周旋在一起,那鐵鈎一般的爪子摳着狼的頭皮使勁往上拽,但無論它怎麼撲拉翅膀,卻始終無法將狼提起。狼開始狂奔,就在拴馬樁子間來回衝撞。
那當是一隻恨鶻,翅膀卡在被馬扯斷的亂樁子間無奈地鬆開了爪子。
羣狼已經上了山坡,警覺地圍攏過來,底下那隻大狼嘴似插在地裏一般朝着大地發出一聲悠長而恐怖的嚎叫,隨着嚎叫慢慢地抬起腦袋,順直了脖子。
房頂上的狼受到鼓舞般,開始撲擊,那鷹也朝着狼昂起的脖子撲擊。
老牙紀“嘶嘶”地忍着疼,攔住裴秋實跟長起不要輕舉妄動,跟狼對峙着,看着狼一步步逼近。老牙紀帶着哭腔喃喃道:“完了,操他媽的,都完了,馬都完了。今年它們出來的怎麼這麼早。”
長起甚至已經聽到了狼的呼吸,那呼吸就在耳邊,低語一般帶着熱氣伴着屋頂的馬糞味,噁心而恐怖,感覺胃都空了。
長起還不知道,這對草原走鏢的爺們來講,不過是個小小的場面而已。
長起想起老人們傳的一個故事,説狐狼這些畜生都有靈性,活得久了就成了精,成精的畜類都怕電閃雷鳴,因為那是天譴到了。萬物之靈的人學會了駕馭火種,就眼下,是相信自己手裏的火種,還是相信老天的雷電?如果帶着雷電的雨水撲滅了火種,狼是會膽怯退縮,還是會更加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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