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日落枯樹晚涼天
秦地自古民風彪悍,遊俠之風流行。23Hh.com
臨潼關山產關山利刀,關中渭北出刀客好手,他們的組織與流匪不同,大多三五一聚,
稱哥道弟,也有獨行者,個個武藝高強,善使長三尺寬二寸的關山刀子,行俠仗義,打抱不平,
殺人不眨眼。
這群人都有著自己特別而堅實的價值觀,而且脾氣倔犟,認準了的事情便以死相護。
年景好點的時候,他們通常是走私鹽帶保鏢,也不鬧事,也就是聚賭**之類,
極講信義。年景不好的時候就圖碗飯吃,遊俠四方。
只是近些年實在挨不住,有些人便合起夥來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了。
而有的卻依然抱著俠義二字,窮有窮志氣,他們之間形成了一種默契的潛規則,各組之間有點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這些人與豫東那些拳家高手不同,他們有種認理不講理的勁頭,談不攏就打,打就不是輕打,
往往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捅了就往死裡捅,心狠手黑。
而這些人又很奇怪,行蹤詭秘,在老百姓中就有了很強大神奇色彩。
他們也受僱於出錢買命的客人,只要信義說得通,他們就幹,也時常平白為百姓討一些公道,不圖錢。
非常講義氣,只要談得來,那就比親兄弟還親,講究的是義氣交往。只要把事情託付給他們,那就放心好了,能辦成會辦得漂亮,辦不成也盡力而為不讓主家失望。
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練就的本事,有得刀快無比,以一當百,有的高來高去飛簷走壁如履平地,山地奔走步履健捷快若奔馬。
不論哪一種,都有兩個共同特點,一個是膽子大,什麼都敢幹,只要認了理兒,敢把皇帝拉下馬。再是人人帶刀,不講勝負講生死,吃點小虧小辱不算啥,關鍵是最後那一刀的結果。
極有忍耐力,出手就死人。
因出身不同,那兵刃也是形形色色,長短不一,行蹤隱秘,走在人堆裡並不顯眼,只是起了殺機的時候,才流露出一種自然的狠光,令人膽寒。
而帶關山刀的,就必然是有些身份的了,一眼就認出來了,不怕人不避諱,不怕人的都有本事。
對峙的這兩個,卻是一個人執短刀正頂在另一個人心口,那渾身是血的刀客長刀落地。
雖說刀落了地,卻高昂著頭,毫無懼色,被另一人逼住往市外走。
鳳吟這才看到,那身後是一個賣刀的架子,長長短短掛著各類快刀。
還有個小木牌寫著“風哨”二字,想必是字號了。
風哨二字的根底純為大刀砍削刻成,大巧不工,胡亂上了些墨,卻顯得鋒利霸道。
後排刀架子上的刀閃著寒光相互輝映,總給人一種幻覺,就是它們之間隱隱地發著一種什麼聲音相互感應。
左右棚柱上還有兩條對子,“不怕架上刀生鏽,只盼天下享太平”。嘿!這話有點假,但又很合情理。
那些年月,好的鐵匠沒少賺銀子。
身後又有兩個人一邊盯著那人被逼走,一邊對四下解釋:
“這,這人不是個好人,只給兩個錢就想拿走刀子,這可是風哨號的刀,好著哩。”
那渾身是血的人喊道:“爺說跟你借,回頭還還你,爺的刀也好著哩。”
又恨恨罵一句牢騷:“虎落平陽!”
稍一停接著又憤憤嘟囔道:“爺的刀跟錢被人騙了去了,他們還沒走太遠,你要借了我刀,
我現在趕上去,殺了他們,回頭雙倍還你刀錢,只是一借。”
“你個熊漢子,還能讓人騙了,你少騙人吧,你追上也被人殺了!”
“瞧不起爺是吧,瞧不起爺,爺趁雨趕了他們一夜一天,一點湯都沒喝呢,就你們幾個”
說到這漢子不理論了,想到既然落了這般田地,也就認了,只恨仇人越走越遠,咬牙切齒也沒個法子,恨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
然後這漢子竟急出哭腔來道:“爺的車上還有主家的錢兩呢,爺他媽沒臉活著了,你們要不借我,乾脆一刀捅了我,真他孃的窩囊,窩囊啊!”
聲嘶力竭。
“這俄不管,搶俄的刀就不幹。”
那個用刀逼住此人的,想來也是號上請來的坐店刀客,做店的刀客有另一套作風,只要把人弄走別在主家店裡鬧事,他就完成任務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鳳吟看著那人一臉焦急認真,帶著無限的惋惜與無奈,又看那乾枯的嘴唇,定也不是撒謊之人,就聯想到了清晨那輛狂奔的馬車。
坐店的刀客一臉苦澀鄙視的表情,冷冷也不說話,收了刀子。
那渾身是血的漢子木然呆立在那裡,似失了神兒一般。
“拿著你的錢!”那刀鋪的夥計把他那幾文銀子丟過來,丟過來也可以理解,這情形,誰敢近前。
渾身是血的刀客蹲身撿起錢來,那夥計就蹲身拾那丟下的刀,刀客猛然一竄過去,就要搶刀,邊上的坐店刀早防著這一手呢,客眼明手快喝道:“你他媽活夠了!”
一近身就是一刀,就在這時,鳳吟將掛在脖子上的哨子棍猛一抽,身子跟著就過去了。
再看時那二人都張手執刀不敢亂動,鳳吟挑偏他們刀鋒的同時,已站在兩人中間,
哨子棍那兩槍尖一自下而上,穿過對方兩臂之間,貼住胸膛頂在那坐店刀客咽喉,另一杆卻自腋下頂在另一刀客咽喉。那刀客刀剛拾起,大氣不敢出,就那麼歪著身子定在那裡,鼓著眼珠子看。
鳳吟表情威嚴,示意一個眼色,三人收刀散開。坐店刀客道:“老哥好刀法,兄弟佩服,敢問怎麼稱呼。”
另一個只是歪著頭連鼻子帶口的喘粗氣,想是接連受挫憋氣窩火。
鳳吟也收了哨子棍道:“陳州瑞昌號袁鳳吟。”
刀客抱拳道:“領教了。”
鳳吟又說:“看這老哥忠厚義氣,定不撒謊,我願意為這老哥買一柄刀相贈,敢問價錢。”
“這,這,”那坐店刀客道:“其實我也有這感覺,只是身在其職,不敢壞了規矩。既然老哥說話了,雖說這規矩是規矩,那我作保,借與他便是了。”
鳳吟還是給了錢,那漢子道一聲謝,提刀便走。
“慢!”坐店的刀客喊道:“買賣不成仁義在,我就成全了老哥,借馬於你一用。”
漢子也不客氣,拉過馬,翻身便上,道一聲“謝”打馬奔走而去。
那刀客顯然願意與鳳吟親近,引了他一同參觀市場,介紹這介紹那的,這就不打不相識了。
當夜,客人都睡下了,車馬嘈雜,滿街瀰漫著血腥氣息。那刀客果然就帶了一套馬車披著夜色趕了回來,車上橫豎是六把樣式各異的刀子。
第二天洗刷乾淨一一道歉還了錢,換了新衣服,這才規規矩矩找著鳳吟道謝。
上了筵席一口酒一口肉的,無話不談。
那漢子不顧睏乏的身子,聽說鳳吟要北上,執意一路同行,說還要到西口把主家錢物如數交還。
鳳吟因與老僧同伴,與這血腥漢子一路不便,怕壞了清淨,就實言推辭了,並留了瑞昌地址,說日後再聚,漢子道回頭肯定去找他。
這人臨走時透露給鳳吟一個消息,趕緊離開,在陝甘地區不要久留,回勇傳了“殺人貼”,要屠光當地漢民。
鳳吟有些不敢相信,但還是小心為好,尋了老和尚,一同趕路。
像這種事情,一路上遇到過好幾回,生活本來也就是人來人往,進進出出。誰認識了誰,誰忘記了誰。
一路上就開始破敗起來,商道都已荒涼蕭條,樹木枯死,想是那樹皮都被人扒了吃了。
一路也荒蕪人煙,大片土地無人看管,零零落落是一些黃土殘牆,又有來不及掩埋的森森白骨。
那和尚一路佛號一路取小方便產掩埋,後來實在跟不上步子了。
老和尚道眾人,不如就此分別吧,他打算掩埋掉所有的白骨。
這光景,一路旅途能遇上個好心的陌生人已經是三生有幸,無不散的筵席,還能奢望什麼呢,
鳳吟感謝一路受大師點化教會。
看這和尚,飽經風霜的老臉如這大地一般溝壑粗糙,目如井泉,一張嘴總有道不盡的慈悲,
枯瘦的雙手,一雙破舊的草鞋。
老太太送給和尚一張薄毯,和尚收下了。
和尚也沒什麼相贈,就將念珠拆了,分贈各人,並唸佛聲禱告。
眾人一一不捨離開了和尚。
遠遠看見和尚在暮色裡一躬一伏地的,也不知道要忙碌多久,掩埋之後又要為亡靈超度,心裡也有暗暗禱告,這定是菩薩化身。
傷情最是晚涼天,又是一個離別的日子。
多日的奔走已讓幾個孩子失去了粉嫩透紅的活潑,換來如老行客人般的風塵僕僕,眾人只盼著早日回家。
鳳吟站在路上準備攔一輛過路的馬車,就這樣一邊走一邊回頭盼望,只看著老和尚的身影漸漸消失在蒼茫大地,卻並沒有迎來任何生氣。
只有一些倦鳥昏鴉,突然在枯樹上哭喪一般無力地啼叫一聲。
一輪紅日孤單西沉,從這裡望過去了,就彷彿架在那枯朽枝杈的老桑樹上一般。
就像那善良執著的老僧,將這感情與老僧的話語存在心裡,彷彿四下都能尋到與這老僧類似的身影,一草一木都滿含慈悲。
鳳吟大步向前,幾個孩子調皮起來,也學著他的樣子,一股暖暖的東西從他心底騰起,
是堅強,是希望是大慈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