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子種孫耕無歉歲
鳳吟被老奶奶叫了去,手裏摸索着那杆大秤,滑,涼,沉甸甸的,“鳳吟呀,你識秤了沒有呀?帳上有沒有教你?
自小多才學,平生志氣高。”老奶奶的聲音有點低啞,很明顯能感覺到一種老人的無力。
但是老奶奶的牙齒很好,吐字清晰。
老奶奶又拉過鳳吟接續講;“尺,秤,算盤,是老祖宗留下來的寶啊。度量橫換算,為人處世皆不可離此。“
好似故意讓鳳吟聽清,又好似太老了,説話都累,説一句,歇一句。
“古時身為度,稱以出,心中有數。要在這心裏呀,練出這尺秤來。做事才有這度量把握。
量小非君子,無度不丈夫。
這秤啊,可是咱這一位老祖宗陶朱公發明的呢。陶朱公有商訓”
老奶奶語氣緩和卻又聲聲如耳;
“道是,識人,用人,知機,倡率,整頓,敏捷,接納,安業,辯論,辦貨,收帳,還帳”
“這些個,估計你這個腦子是學不來了,咱家呀,你跟你那死熊三叔呀腦子最不進目,但我最喜歡你們兩個呀。
你那死熊三叔就愛收賬,現在不在了,你可得好好地,啊”
老奶奶一聲低一聲揚地囑咐着,“陶朱公啊,與時逐而不責於人。咱們袁家老祖宗也是適時務農,戮力耕作。才有了今天,人呀,要知時務。
勸農桑,務積穀,農末兼營。務完物、無息幣,平糶各物,關市不乏,治國之道。
夏則資皮、冬則資絺、旱則資舟、水則資車,以待乏也。
這些我小時間都得背透呢,你熊也不念書。
然古人説,心田留一點,子種孫耕無歉歲,這遠比實在的土地要緊。先得正心知理,鏡於人,則知吉凶。
“人待期時,持滿而不溢,則於天同道”,
“得中心者得天下,咱這就是天下中心,然居安而不爭,方得天年”。
鳳吟靜靜地聽着。
“這秤呀,鐵梨紅木鑲金星,這星呀,就是南斗六星北斗七星,福、祿、壽,十六兩一斤。
秤須公道。欺人一兩,福氣即失;欺人二兩,後人無祿;欺人三兩,折損陽壽!”
“你龜熊的定不懂欺人。去吧,把這秤送到瑞昌掛起來,啊,掛給大家看,提個醒兒。你熊不會説話,不説話就得辦事。”
“你熊也不簡單,晚上出去多看看天,學着識天象。去吧。”
鳳吟提了秤往櫃上走,他沒從最近的路上走,他還是習慣地先去了老城牆,爬上去坐了一會。
遠遠地看到地那頭的桃花開了,粉雪綿延。那紅嫩得像他小姨。他抬頭往南看,晴空萬里,陽光刺目,晃得他急忙閉上眼睛。
他沒有看到南斗,只看到噼裏啪啦的一片光暈。
緩了一會兒,眼前還是有一團黑影。穿過黑影他看到他爺,大步流星地往桃園走。鳳吟看着他爺急急忙忙的樣子有點好笑。
他的目光跟着他爺,一顆星,兩顆星,三顆星,很快就跟不上了。
他爺叫袁廣廷,他們家這一段是按“瑞熙昌表,廣成奉化”排下來的。怎麼講,他不知道,他爹也不太知道。
鳳吟跟丟了他爺,但他知道他爺去哪了。他爺時常到桃園鍛鍊身體,這桃園本來是河西的,後來就成了他們家的了。
老奶奶説過,買賣嘛,都是經手而過。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不是哪家的。合時務,就多把弄一會。人都有個限數。
得把這秤準呀調好嘍。
他爺的秤卻時常是翹起來的,佔了不少便宜。這不光是他的對頭説的,很多人背後都説。
話從村裏老孃們口裏傳傳出來三里五村都知道,都説袁四爺有一杆好秤。
按四爺的話講,這叫努力了。他就感覺,這片桃園就是他自己的。
也確實,除了看管耕作外,連個看院的他就沒讓在那。那有間小草房,那是他自己用的。
桃花不開的時候,穿過光禿禿的枝條,不費勁就能看到。桃花開起來,就掩掩映映,別有一番情調。
過了會,鳳吟看見他姨,穿一件緊苞苞的小棉襖,身子像要從領子裏暴出來似的,
細細碎碎地踏着小步,也急促促地從一個不起眼的角度穿進了桃園。然後消失了。
鳳吟喜歡他姨,那年他被水沖走,他娘就病了,到現在還瘋瘋癲癲的。他姨就從姥姥家來了,照顧他們倆。
他姨過去是莊上的焦點,漂亮懂事,會繡花會寫字。而且未許人家。從他到了袁家,除了放羊那狗頭楊把羊趕丟了,其他漢子幹活都額外賣力。
看他姨經過,那脊樑上的肉比往常鼓起多高。
越這樣鳳吟他小姨越愛在人前走動,好象走一圈能沾一身的眼珠子,啪一抖嘩啦一片,跟珍珠落地似的。
夥計都暗地説,鳳吟這憨熊有服氣,另外有人就講了,“去去,人家是少爺。”
“狗熊少爺,有小肉肉不會吃。”有人就壓低了聲音説。
“你咋知道人不會吃。”有的就有點急,也不知道是替少爺急還是替自己急。
“我那天`````”話一出口小夥子知道説漏嘴了。
“説嘛,説嘛,説一下子嘛。”
後邊就聽不見了,然後幾個小夥子就擰打起來,通常是一羣人把某一個按倒在地,然後輪番地折騰服熊。
而如今幾年過去了,他姨還是莊上的焦點,漂亮,會繡花會寫字,依然未許人家。
只是夥計們不再當着他的面再按倒誰給誰扒褲子了。
他姨來得時候還沒他大,也抱着他教他唱小小子兒坐門敦兒,哭着鬧着要媳婦兒。老五聽見了就吼上兩句;“傻個求媳婦兒,我還想要個媳婦兒呢!”
老劉聽見就罵他還不快去幹活,沒個規矩大小。實際老五是有特權的,允許他鬧,沒個引頭的不熱鬧,都是爺,就太沉悶了。
老劉有媳婦,但不在袁家住,老劉還時常託人給她捎錢捎棉捎緞子,但是鳳吟一直沒見過。
那個時候大傢伙心疼鳳吟,但不怎麼喜歡他。他總是傻傻地看着你,那眼睛清澈見底,那麼純真,又感覺能把這心給看透了,不像一個孩子,像祠堂的祖宗畫像。
大傢伙是有點怕他的。他爺有時都這樣,抱他的時候感覺不像是在抱一個孫子,像是在討好他。好象他不看你,你就算被赦免了。
而這麼多年,鳳吟也從沒怪罪過誰。
只有他小姨,對他是真好。真喜歡。沒事就帶他玩,跟他一起睡。他感覺她姨的身子就像那桃,聞着沒什麼,但心裏知道甜。那是過去。
這是有同感的,這話他爺也提過,他爺給他姨起了個外號叫小桃。
從此鳳吟失去了那感覺,而且再也不吃桃子了。傳説他家的桃子自從小桃來了以後特別甜,
鳳吟不知道。
鳳吟不説話,大家卻怕他。怕他有的就走遠有的就走近。有的討好有的就想辦法打破這恐懼。
最後經過若干人的若干試探,他們認定,這只是一個傻子。後來他們就不怕他了。不再恭維,而對他姨開始尊敬起來。
他姨長大了,熟透了。透得有點黏糊了,散發出來了香氣。
鳳吟感覺她姨是香糕做的,聞就能聞出來,她姨進了桃園,這桃園都額外映紅了一片,風吹過來,多了幾分香。
那香愈加濃了一分,像是風吹開了她的頭髮。
他看到那團紅開始抖動,從草房很快抖到了林子一處,又很快地折回來,停下,繼續抖動,然後又折回來,那小房都開始抖。
鳳吟眼裏那團黑變成了紅,一跳一跳地,跳得他頭暈。紅又變成黑,那黑跟紅纏在一起抖。
他一骨碌跳下來,提着秤去了櫃上。
三魁教他走步打人的時候説過,功夫到了,看萬物便是另一番景象,有的人看來就像韭菜蒿草一樣,這看人如蒿草,打人如走路。他看他爺像一條大槍,松活彈抖,還有幾分纏絲勁。
又像犁又像弓,慢慢又像蘿蔔。
説這打人有三種,人分根中稍三節,先練根本,然後勁有了,慢慢要打透出來,直到稍節以外。然最終還是用根本打人。
稍節打人如拔草,中節打人如親嘴,根節打人如走路。在手腳,在膝肘,在跨膀。然一出須自然圓活,從哪都得能出來。
這叫外三合,肩與胯合,肘與膝合,手與足合。合了,人就靈了,靈勁上身天地翻。去意好似卷地風。
鳳吟大步走着,很快把那團紅給甩掉了。但是他怎麼想怎麼都感覺天地翻卷地風在他爺的身上體現的最好,就在現在。
他希望他爺始終威風凜凜,那樣袁宅就額外有底氣,生意就額外得意。
他就更不用被催着學櫃上的東西了。
所以在他趕在他爺爺由蘿蔔變成蒿草之前,快速地離開了。
他用秤主人那種伏盤旋的步法,一個人佔了整條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