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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撲朔迷離

    渡口漸漸熱鬧起來,許驚弦忽地微微一怔,目光鎖在人羣中一位女子身上。水柔清察覺到他神態有異,定睛望去,但見那女子十八九歲,身着黃衫,手提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布包,面容乖巧伶俐,嘴角邊還喃着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露出圓圓的酒窩,顯得俏皮可愛,令人心生親近,乍見時倒與自己有幾分相像,不由皺眉道:“那個女子好生面熟,似乎曾在什麼地方見過……

    “與你年齡相仿,也生有兩個酒窩,莫非是清兒照鏡子時碰見過麼?”許驚弦口中調笑,臉色卻頗為凝重。

    水柔清愣了一下,陡然想起:“對了,去年花燈節上我曾見過她和幾個女孩子一起玩耍。如此説來她應是京師的人,為何會來到這裏?"許驚弦輕聲道:“她是清秋院亂雲公子的四位貼身脾女之一,名叫平惑。”“蘋果”姐姐的意外出現讓他浮想聯翩,當初住在清秋院時,恍惚之下不也差點錯認她是水柔清麼?半年前與明將軍逃出熒惑城時遇見她與沈羽在一起,看起來應是兩情相悦的情侶,但此刻沈羽卻不在她身邊,而平惑臉上全無情變後黯然神傷之態,反而更能感覺到她從內心中透出的歡喜。瞧她雖無趕夜路的疲憊,但行色匆匆,顯是一早起身搭乘渡船,難道是欲與情郎相會?

    水柔清察覺到許驚弦的神態略有些不自然,調侃道:“大叔果然見多識廣,竟連一個脾女也認得,莫非是相好。嘻嘻,可要去打個招呼?"“胡説八道。或許她在京師也見過你,你可有面紗?遮掩一下。”“我不做虧心事,又不怕被人看見。嘖嘖嘖,難道是大叔怕她吃醋?”水柔清口中説笑,卻還是乖乖摸出面紗戴在臉上。不知怎麼,在這位亦正亦邪、亦莊亦諧的“大叔”面前,她的心情十分放鬆,全無顧忌,不知不覺恢復了從前言笑不羈的模樣。

    許驚弦不動聲色,暗暗留意四周,發覺有人羣中混着三位男子,兩人身穿黑衣,頭扎紅巾,像是走江湖的漢子,另一人青布長衫,如同客商,顯非同路,卻皆不時地偷望平惑,不知是見色起意還是另有圖謀。低聲道:“我們暗中跟隨她,看看要去什麼地方?”…

    水柔清扁扁小嘴:“管她做什麼?我們去揚州辦正事要緊。難道…她真是大叔的相好?

    許驚弦眼見平惑已登了一艘渡船,那三位男子亦棍於人羣之中一併上了船,也不及與水柔清分辯,不由分説牽着馬兒拉她跟上。此處已屬於應天府管轄的地界,渡船亦極顯氣派,連馬匹亦可擺渡。

    但上船之後才聽説此船沿江順流去應天府,而非渡至北岸,水柔清一聽便急着要下船,許驚弦連忙勸道:“乖清兒聽話,就當坐船遊玩吧,耽誤不了多少時辰。”

    不知水柔清是恐怕引人注目,還是剛剛陪“大叔”看了江景的緣故,意外地沒有吵鬧起來。船老大前來收取渡資,許驚弦摸出幾枚銅錢給了,在船尾找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地方坐下。耳邊聽到水柔清在旁邊小聲道:“我還以為大叔當真窮困潦倒,這一路都要我付盤纏呢。”

    許驚弦回首一看,只見水柔清滿臉不忿,不由笑道:“怎麼這般陰陽怪氣?倒似我欠了你多少銀子一樣。”

    水柔清白他一眼,轉眼望着大江,似是自言自語般低聲嘟嚷道:“見色忘友,沒有義氣。我就當坐船休息一下,可沒説要陪你見相好哦。”江風送來一絲少女的清香,許驚弦彷彿又回到了上次與水柔清在須閒號上鬥嘴的時候,微笑道:“你只説對了一半,見色不假,卻沒有忘友,若不然我早就甩開你啦。”

    “哼哼,我才不懂你們這些老傢伙打什麼主意。你倒説説,為什麼要跟着她啊?”水柔清望一眼平惑,但見她抱着那小布包坐於船頭,臉露笑容,不知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情,對別人的觀察渾然不覺。

    許驚弦回想一路上聽水柔清所講“大好人”的種種事情,漸人角色,高深莫測地嘿嘿一笑:“老夫做事自有分寸,此時不便,有機會再細細給你解説。”

    “現在又沒人偷聽,有何不便?只怕是大叔對那個平惑姑娘心生思慕,所以才不便對我講吧。”一面説着玩笑話兒,水柔清心頭亦暗覺奇怪,這幾年她心中被仇恨充塞着,對任何人都不假辭色,卻為何面對“大叔”竟如此言笑不拘、直言無忌?明明只是利用他找簡歌復仇,卻彷彿已把對方當成了結識多年的知交好友。

    “越説越不像話,老夫可沒空陪你打趣。”

    水柔清佔得上風,得理不饒人,笑顏如花:“喲喲,大叔被我拿住把柄了。提醒你一下,有兩個黑衣人一直盯着你那個平姑娘呢,左邊那個長得挺標緻,只怕你不是對手喲。”

    “觀察力倒是不錯,只是還稍有欠缺。那邊還有一個身穿青衣長衫者,也在盯着她呢。”

    水柔清應言望去,點點頭:“果然是啊,大叔的情敵真多。”心頭大生好奇,平惑只不過是個蟀女,卻被這三個不明來路的人盯着,其中必有古怪。

    許驚弦沉思道:“這三個人皆身懷武功,對付手無縛雞之力的蘋果……平惑姑娘可謂易如反掌,卻偏偏不露形跡地偷偷跟隨,頗有些蹊蹺,倒要看看他們打什麼主意。”

    “好啦好啦,大叔不要愁眉苦臉,要不要我給你唱個小曲解悶?"“咦,你怎麼突然有如此興致?"

    “嘻嘻,還不是怕你情場失意……”

    許驚弦不語,只是似笑非笑地盯着水柔清看,那深邃而沉靜的目光似乎能夠穿透她的內心,洞悉所有奧妙。

    水柔清的臉莫名一紅,別過頭避開許驚弦的視線。事實上聽了他的一番解釋,她當然知道平惑並非“大叔”的意中人,自己是因為這個原因而突然高興起來了麼?

    船行了一個多時辰後,緩緩靠岸停下。此處乃是金陵城的西碼頭,半里外已能望見高高的城牆。

    平惑下船後並不停留,徑直往城中行去。那三個男子兩前一後,亦不疾不徐地跟着她,官道上人潮洶湧,並不引人注目,平惑對此全無察覺。三名跟蹤者身無兵器,只是兩名黑衣男子行動間隱露腰間掛着的一面一寸見方的鐵片,不知有何用處,而那客商青衫及地,難窺虛實。水柔清道:“這可奇了。這位平姑娘身無武功,一個人出門在外,又無接應,按理説本應該小心些才是,她卻是一副神思不屬魂遊天外的樣子,到底在想什麼呢?"

    許驚弦悠然道:“那姓景的小子邀清兒去金陵城玩,被你一口回絕,現在老夫約你,不知你會不會答應?"

    水柔清惱他篤定自己會跟隨的語氣,恨恨道:“我偏偏不答應,平姑娘必會被這三個壞蛋欺負,保證讓你後悔一輩子。”——

    許驚弦哈哈一笑:“清兒此言大大不妥。”

    “有何不妥?”

    “短短幾句話,至少有四個漏洞,全然不通。首先,就算你不答應,老夫也會跟着她;其次,那三個人未必是壞蛋,跟蹤她或許並無惡意;第三,老夫與她無親無故,即便她被欺負了,也談不上後悔一輩子……”這話頗有不盡不實之處,其實許驚弦心中當平惑渾如親姐姐一般,斷不容被人欺辱,不過既然現在的身份是“大好人”,也只好信口開河地胡扯一番。説着話兒已提步遠遠躡着平惑而行。

    按水柔清平日的性格,既然許驚弦説就算自己不答應也要跟着平惑,必會賭着氣駐足不前,但望着他毫不猶豫前行的背影,着實是不甘心,拉着馬兒跟上幾步追問道:“哼哼,都是些什麼破道理啊,一點也不能讓人信服。”

    許驚弦微笑:“既已隨老夫而行,口中雖説不服,心中怕也服了。”“你休得意,我是怕你跑了害我找不到仇人。”話雖如此,但水柔清心中亦不得不承認,“大叔”身上自有一種令人不便違逆的氣質,“還有一個漏洞是什麼?”

    “最後一個麼:若不跟着她,後悔的人恐怕是你。”

    水柔清大為不解:“此話怎講?我和她可談不上什麼交情。”

    “你且想想,簡歌在京師別無深交,唯與亂雲公子郭暮寒多有來往,而揚州離這不遠,平姑娘現身於此,其中會否有些聯繫呢?反正我們暫時找不到簡歌的蹤跡,何妨一試?”

    水柔清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何不早説,害我還以為大叔根本不把我的事情放在心上呢。”

    “嘿嘿,姑娘相托之事,須臾不敢相忘。”事實上許驚弦根本不知簡歌的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早早去揚州與宮滌塵相見,倒不如趁機拖延幾天;何況那三人跟蹤平惑確是可疑,須得查個明白。現在的他已是今非昔比,有足夠的信心保護平惑的安全。

    水柔清思索道:“大叔好壞。你明明知道只要説出與簡歌有關的話,我就必會跟着你,卻偏偏要用那些亂七八糟的理由來試探我。”

    許驚弦緩緩道:“因為我不希望只做一個替你報仇的工具。”水柔清扯着他的衣袖,燦然一笑:“那我們説好,就算殺了簡歌之後,你也是我的好大叔,可不許不認我。”

    “好啊,老夫無親無故,正愁無人養老送終呢。”“放心吧,只要你不嫌棄,我就會一直陪着大叔的。”説着無心,聽者有意。水柔清的話如在許驚弦的心中投下了一枚小小的石子,泛起了層層漣漪,經久不散。

    這是一個明媚的早晨,路上行客如織,或探親訪友或外出公幹,來往不休,誰也未曾注意到這奇怪的一行六人:平惑一人在前獨行,三名男子在十餘步外不即不離地跟隨,而許驚弦與水柔清則牽着馬兒綴在最後,像是秋日出遊的父女。

    “黃雀大叔,我們好像跟錯螳螂了。”水柔清突然道,他六人正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情形。

    許驚弦哈哈一笑:“黃雀丫頭,我們的目的不是螳螂,而是蟬兒。”“可我看那三隻蝗螂不像要吃蟬兒的樣子,反倒像是在保護她啊。”許驚弦亦覺奇怪,那三名男子若是意欲對平惑不利,一早無人之時就可下手,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在人流頻繁的官道上可尋不到機會。

    但他發現那兩名黑衣男子與那青衫客商偶爾相望時,眼神中全無戒備之色,反倒彼此不露痕跡地點點頭,似是相互認識,更是犯疑。就算這三人當真是沈羽派來暗中護送平惑之人,也大可不必謹慎地兵分兩路,有什麼人會為難一個身無武功的女子,需要如此興師動眾麼?“我們且先跟着,若是確認平姑娘與簡歌無關,再另做打算。”

    水柔清笑道:“忽然覺得黃雀這個稱呼很好聽喲,若是我報得父母大仇之後不想回鳴佩峯,就自己成立一個黃雀幫。”“可要老夫加盟?”

    “好啊好啊,若是大叔願意,幫主就讓你做,我做小跟班即可。可惜你在京師事務繁多,只怕沒空陪我胡鬧吧?”

    “哪有什麼事務繁多,倒還怕你嫌跟着一個老頭子氣悶呢。”水柔清大喜,拍掌道:“那我們以後就打着黃雀幫的名號,一同行走江湖。在小弟面前我叫你幫主,私下裏還是叫你大叔……”許驚弦一路發愁“大叔”的身份遲早會被揭破,水柔清的提議正中下懷:“就叫幫主好啦,免得征討簡歌時師出無名。從今日起,黃雀幫崛起江湖!”

    “建幫立業豈可草率,須得挑個好日子,恰好後大是中秋佳節,不知大叔意下如何?”

    “那也由得你,但從現在起稱呼先改過來。”

    “那好吧。嘻嘻,真有點捨不得,再最後叫兩聲大叔……”

    兩人一路低聲説笑着,不多時已到了城關。

    許驚弦遠遠看到平惑停下腳步,與旁邊一位老者搭言,當即運起“華音沓沓”心法,只聽她道:“請問老人家,去泰升巷如何走?”那老者告訴了路徑,見她不得要領,又細細解説了一番。

    許驚弦記下地址,暗忖平惑既然如此不明路途,那麼當是初次來到金陵城,而以沈羽的君子風度,就算無暇分身,也應該派人前來迎接。莫非她另有目的?實在猜測不出“泰升巷”中住的究竟是什麼人。

    平惑在城中繞來繞去,又問了幾次路,將至午時,才總算來到了泰升巷。

    這是東城郊外一條極為偏僻的小巷,深深的巷道中不見人影,唯有雜亂錯落的民居、隨處丟棄的垃圾與斑駁骯髒的牆面,一股腥膩發臭的味道衝入鼻端,幾欲作嘔。四處都充滿着貧窮而危險的氣息,幾乎讓人錯以為方才金陵城的熱鬧繁華只不過是一場夢。

    平惑顯然始料未及,反覆看了看寫在巷口的標識,遲疑許久後方才定下心神,往巷內走去。

    看到眼前這一切,許驚弦已懷疑平惑要見的人可能並非沈羽,以沈羽的翩翩公子形象,實難想象他會安身於此處,不由更是好奇。直而長的巷道內無從隱匿,只得與水柔清隔街遠遠觀望,並運起“華音沓沓”探聽動靜。他倒不怕平惑發現自己,可一旦被那三名跟蹤者察覺,便無法查明他們的目的。

    平惑行人巷深處一間宅院前。宅院極顯破敗,屋門污垢不堪,兩邊懸掛的對聯字跡模糊,全然不像有人居住的樣子。然而許驚弦卻清楚地聽到平惑叩響房門,口中輕聲喚道:“沈公子可在裏面麼?”

    房門打開,一位白衣少年端立門前,那一塵不染的衣衫、清俊挺秀的面容、儒雅含蓄的微笑與周圍的環境形成了強烈的對比,正是沈羽。平惑如釋重負:“想不到你果然在此。我,我……”重逢的喜悦讓她幾乎語不成聲,不勝嬌羞之狀格外動人。

    沈羽淡然一笑:“進來吧。”將平惑迎入屋內,隨即大門緊閉。許驚弦雖是滿腹懷疑,但看到平惑與沈羽相會,至少已不必擔心她的安全,略鬆了口氣,抬眼望見那清衫客商留了下來,假意在一間小店前徘徊,而另兩位黑衣男子卻朝着相反的方向離去。

    許驚弦心中一動:看情形這三人絕非沈羽派來護送平惑,一人留下監視,另兩人則回去覆命。他們跟蹤一個弱質女子,到底是為了平惑?還是沈羽?低聲對水柔清道:“你在此看住那個客商,我去瞧瞧那兩人去往何處?”水柔清亦隱隱覺得蹊蹺:“你可快些回來,我若等不及可就直接動手了。”

    “不要胡來,那客商武功不及你,但也許暗中另有接應。順便告訴你一聲:那位沈公子正是裂空幫幫主夏天雷的嫡傳弟子沈羽。”沈羽的名字水柔清早有耳聞,想不到竟就是那個俊秀如名門公子的人,不由吐吐舌頭:“嘻嘻,悉聽幫主號令,俺們黃雀幫可不能隨便做打草驚蛇的事。”她已非當年那個做事衝動不顧一切的少女,口中開着玩笑,心頭自知輕重。

    那兩名黑衣男子倒似是輕車熟路,穿街走巷,行動迅速,在城中大兜圈子,有意無意地在幾個生意興隆的小店中駐留,時而分頭混入喧譁的人羣中,時而又匯合在一處,若非許驚弦眼力好,幾乎被他們甩掉。許驚弦心頭雪亮,並非自己的露了形跡,而是對方習慣性地保持警覺,以防有人跟蹤。聽他二人路上並無交談,但只須交換幾個眼神,就已知道彼此的意圖,這絕非普通的幫派成員,而是訓練有素的高手。

    一炷香後,兩名黑衣男子來到秦淮河邊,進了一家名喚“臨江春”的酒樓。這裏正是金陵城最繁華的地段,街上燈光花色、人聲鼎沸,樓下寶馬香車,樓上珠環翠繞,與那破落寒酸的泰升巷實有云泥之別。酒樓高有三層,樑柱上包金鑲玉、雕龍畫鳳,氣派非凡。許驚弦不敢離得太近,在酒樓外確認兩名黑衣男子徑直上了三樓後,方才入內。

    正值是午膳之際,堂內熱鬧無比,數十張桌子幾乎坐無虛席,猜拳行令之聲不絕人耳。酒菜香味鑽入鼻孔,引得許驚弦亦覺腹中飢餓,正欲上樓,卻被一位店夥計迎面攔住:“這位客官見諒,樓上只招待本店的貴客,還請在樓下用飯。”

    許驚弦心知此處乃是金陵數一數二的酒樓,自己這一身窮困潦倒的裝束被擋駕在所難免。他嘿然一笑,慢條斯理地道:“老夫聽人説這臨江春乃是金陵城的一個好去處,這才特意前來,如此還算不上貴客麼?”被水柔清叫了一路的“大叔”,他這倚老賣老之相已是駕輕就熟。

    店夥計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拖長聲調道:“既然是遠道而來,這便請上二樓。不過要先得提醒一下客官,樓上只招待貴客,菜餚也比樓下貴上兩成。”故意把那個“貴”字念得特別響亮。

    許驚弦不忿那店夥計的勢利眼光,奈何懷中並未揣着大錠的金銀,不然劈頭蓋臉地扔向他方可解氣。一翻白眼:“你可是欺老夫身上無銀?”“豈敢冒犯客官,不過這是小店的規矩,必須提前聲明一下,免得客人屆時尷尬。”店夥計一臉不懷好意地賠笑,這等高檔酒樓的夥計見多了天南海北的客人,精明至極,即便是暗裏嘲笑,亦讓人發作不得。

    許驚弦冷哼一聲,一把推開店夥計,硬着頭皮大步上樓,一面盤算着自己懷中一點碎銀能點什麼菜。

    正要上三樓,竟又被那店夥計擋住:“客官留步,三樓已被全包下了。”許驚弦心説這一餐豈不要花近千兩銀子,不知何人有此手筆?看來那兩個黑衣人果是大有來頭。但自己若不能去三樓,又何必來此充闊氣?

    靈機一動,冷哼一聲:“我是他們請來的客人,你再囉唆莫怪老夫翻臉。”店夥計絲毫不懼:“陳員外的客人皆有腰牌,還要勞煩客官出示一下。”“啪”,許驚弦一掌拍在櫃角上,徉怒道:“誰耐煩帶那些破東西,快快讓開。”心中恍然大悟,原來那兩名黑衣人腰間的鐵牌並非兵器,而是證明身份之物。奇怪的是一般請客吃飯只需請柬,哪會用什麼腰牌?恐怕是什麼幫派人馬在此聚會,而這包下酒樓的陳姓之人多半是他們的首領。

    店夥計嘿嘿一笑:“客官息怒,小的亦只是聽命於人,若無腰牌放你上去,陳員外怪罪下來,可擔當不起。”

    許驚弦大喝:“何須你擔當,老夫若夠膽吃白食,便把老命賠在這兒。”説着話兒便要硬闖。店夥計只是不依,兩人又揪又扯,吵吵嚷嚷,惹得一眾食客停箸觀望,店主人亦被驚動前來好言相勸。許驚弦卻活像一個犯了倔脾氣的老人,非要上三樓用餐不可。

    這並非許驚弦有意生事,以他的武功,若真要上樓,幾十個夥計也擋不住,又豈會在此吵鬧不休?只是為了查明那兩個黑衣人的來歷,所以才故作姿態。硬闖可能會引起對方疑心,自是不智,但這般裝腔作勢一番,只要引得樓上人過來察看,便可趁機探得對方虛實。

    一個純厚平實的聲音從樓上傳來:“店家無須多慮,這位老兄正是陳某的貴客。”想是那位包場的陳員外發了話。

    店主人怔了一下,霎時滿面堆歡,對着許驚弦連連道歉,恭請他上樓。許驚弦對樓上笑道:“陳兄再不開口解圍,老夫可真是顏面掃地了。”狠狠瞪一眼那店夥計,大搖大擺地上樓而去。他心中自然知道自己與這個陳員外素昧平生,實猜不透為何不揭穿自己?不過他如今神功大成,信心倍添,藝高人膽大,只需見機行事,絲毫不懼對方玩弄手段。

    許驚弦緩步踏上樓梯,諸多念頭在腦中急閃而過:方才的爭吵鬧得臨江春人人皆知,樓上卻全無動靜,亦無人下來察看,實在太不合情理,以此推算,要麼這個陳員外乃是一個不問外事的安享清樂的好好先生,要麼就是一個紀律森嚴、組織嚴密的幫派首領,多半屬於後者。

    上到三樓,乍看到眼前情形,許驚弦卻不由暗地吸了一口冷氣,但見十餘張桌前皆已有人就坐,或兩三位共桌,或四五人同席,共計約有三四十之眾。其中既有孩童、青年、文士、壯漢,亦有老嫗、婦人、少女,打扮不一,看模樣各是賬房、家丁、丫鬟、僕從、保鏢、門客等身份。

    然而最令人驚訝的是:豐盛的酒菜早已擺滿桌上,人人提箸用食,卻大多不出一聲,亦無人朝他多望一眼,雖然像是一個大家族在一起用餐,場面卻安靜得猶如靈堂,讓人從心底暗覺驚然,渾如青天白日下見到了羣鬼設宴。許驚弦眼光一掃,已發現跟蹤平惑的兩位黑衣人亦在席間,與另三位黑衣人共桌,就像是大户人家的貼身保鏢。

    最裏面的雅間閃出一人,年約三十上下,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醜、不怒不喜,面相毫不出奇,短鬚掩口,青衫及地,正是一個標準的師爺模樣。對許驚弦躬身一禮:“員外與夫人已相候多時,還請……先生入座。”他臉上露着笑容,眼神中卻隱含戒備之色。

    許驚弦朝那師爺點點頭,朝雅間走去。暗忖此人大概一時也分辨不出自己的年紀,所以只好含糊地以“先生”相稱,但僅憑此一點,足見眼力已有幾分火候。雖看不出其武功高低,但能與那陳員外夫婦共坐,應是極得對方信任,恐怕是個難纏的角色。

    雅間裏坐了兩個人,一個是四十餘歲的中年人,面相莊嚴,頰間隱透出一股淡紫色,額寬眉長,眼神清亮,領下三縷長髯隨風而動,微微下垂的嘴角不怒自威,與其説像個員外,倒不如説更像個“王爺”。他身着寶藍色長衫,衫上並無繡着花色,只在肘間墜了一條細若絲線的銀鏈,愈發襯出那衫料的細潔,這淡致而毫無多餘修飾的裝束穿在他身上,格外分明地顯示出一個上等人家的尊貴身份。

    在他身邊坐着一位三十餘歲的中年美婦,亦是身穿合體貼身的綾羅綢緞,瓜子臉上淡施脂粉,細眉圓眼,豐唇皓齒,美則美矣,卻似乎缺乏了一絲貴婦應有的風情,反倒或許是因為日光照射的緣故,那半開着微噙着笑的紅唇間,潔白如玉的貝齒彷彿閃動着一絲令人懼悚的寒光。在她的膝前還坐了一隻小小的貓兒,全身毛髮純白,無半點雜色,雙目間碧意湛然,亦是不可多見的奇種。

    乍看起來,這兩人就似是大户人家的夫妻,家境殷實的員外、美貌端莊的夫人,着實令世人羨慕。

    眼神交匯的一剎那,許驚弦已可確定,雖暫時還看不出陳員外的深淺,但至少可以肯定那夫人必是江湖上難得一見的高手。他微一拱手:“不速之客叨擾賢伉儷,老夫……”

    許驚弦正要報上“林閒”的假名字,那陳員外卻一擺手:“陳某隻是見不得那店家狗眼看人低,所以請老兄用餐便飯,這便請人座用餐吧。”他既不想聽許驚弦的名字,言下之意自己也無須報上家門。許驚弦也不謙遜,端然入座在主賓之位,那位師爺隨後亦人了雅間,陪在下首。

    在幾人的盯視之下,許驚弦毫無顧忌地舉起一杯茶一飲而盡,抹抹嘴道:“所謂非常人行非常事,觀陳員外的行事,果然與眾不同。”“過獎過獎,其實我陳某哪是什麼非常人,也就是個普普通通的俗人罷了。”陳員外嘿嘿一笑,故作神秘狀,“只不過我知道大凡行走江湖者,一般都會準備幾個應急的身份。彼此心知肚明,既然説出來都是假的,那就不須虛偽客套了。更何況你我萍水相逢,日後也不會多打交道,又何必通名報姓,徒增掛礙。”

    “陳兄快人快語,看來以後是不願再和老夫打交道了。”“如果有可能,陳某還是願意過自己的安穩日子,像老兄這樣的人,能不招惹自是最好。”剎那間,陳員外的眼底似是暴起一絲寒光。

    兩人看似平常的寒喧,內裏卻是隱含機鋒。陳員外顯然已知許驚弦來意不善,而許驚弦則是靈機一動,憶起風念鍾提及非常道主慕松臣邀約他來江南之事,看此人來頭不小,假意低調亦難掩鋒芒,莫非正是慕松臣的化身,以名為姓,“陳”員外或許就是“臣”的諧音,方才他在言語中故意提及“非常”之詞,對方不動聲色、輕描淡寫的回答反而更增添了他的懷疑。

    他想到非常道,不由念及葉鶯之死,心頭湧起傷感,暗暗嘆了一口氣。聽寧徊風臨死之言,慕松臣其實是葉鶯的親生父親,不過看陳員外的面相,倒與葉鶯並無相似之處。

    那中年美婦道:“方才聽先生在樓下説久聞臨江春之名,為何面對美味佳餚卻不動口?”聲若裂帛,略有些嘶啞,每個字都似針尖般紮在聽者耳中,刺得心裏有一些不耐煩。

    “若非夫人提醒,我只顧了説話,倒忘了招呼貴客。來來來,陳某先乾為敬。”陳員外舉杯勸飲,眼中那點寒芒瞬間消逝不見。

    許驚弦本是最怕喝酒,不由暗皺眉頭,但自己裝成老江湖的樣子,自然不好拒飲,幸好這酒入口綿軟醇香,毫無辛辣之氣,尚可接受。抬眼望着那中年美婦,故作驚訝道:“夫人耳力真好,樓下近百人嘈雜不休,不但能分辨出老夫的聲音,連每個字都聽得清清楚楚,就算一般的江湖人也難有此能耐。”

    此時他已可確認自己一進樓就已受到了對方的注意,那兩個黑衣人雖然沒有發覺自己的跟蹤,但樓上想必有他們的眼線,如此謹慎的佈置,更顯示出他們擁有強大的實力。所以他故意提及她耳力過人,身懷武功,藉以試探對方的反應。

    中年美婦鎮定一笑:“幼時習過一些武技,倒讓先生見笑了。”“哦,想不到夫人竟是同道中人。”

    “都是多年前的舊事,嫁人之後就不再拿槍弄棒啦。”

    “假若老夫沒有看錯,恐怕尋常三五個壯漢也難近夫人身側。”中年美婦輕撫膝上貓兒,泛着青色的長長指甲在貓毛中若隱若現:“先生過譽了,都是些不入法眼的雕蟲小技。不過若有什麼人想打夫君的主意,好歹能護得他安全。”她毫無掩飾的回答彷彿在向許驚弦暗示:縱然看出身懷武功,你又能奈我何?

    陳員外顯然不想把氣氛搞得凝重,打個眼色:“劉師爺還不快快給客人斟酒。”

    許驚弦按住杯口:“老夫不善飲,每日最多一杯,就不麻煩師爺了。”劉師爺皮笑肉不笑,話中藏刀:“若是先生不放心,在下身上正好還備有銀針。”

    許驚弦滿臉茫然:“老夫只是不喜這杯中之物,與銀針有何關係?”陳員外笑道:“劉師爺精通醫術,若是老兄喝醉了,給你紮上幾針便可醒酒。”

    許驚絃樂得裝糊塗,恍然大悟:“老夫不喜喝酒,自然也未醉過,的確不知銀針除了試毒之外還有此功用。”

    陳員外哈哈大笑:“老兄真是個妙人。不喝酒也罷,這臨江春的菜餚乃是金陵一絕,不妨好好品嚐一下。”

    陳員外的和顏悦色更令許驚弦暗自警惕,中年美婦與劉師爺並不友好的態度決不會是陳員外威難服眾,多半是出於他的授意。

    金陵城一流的廚師果然不同凡響,每道菜餚都是精心烹製,許驚弦本就腹中飢餓,看到那亮麗的色澤,聞到那鮮美的味道,已覺饞涎欲滴,當即毫不客氣地大吃起來。一番狼吞虎嚥後,抬眼卻見同席三人俱呆呆望着自己,奇道:“咦,你們為何不吃?”

    陳員外夾起一片青菜放入口中,似笑非笑道:“很久不見像老兄這般能吃的人了,大概是趕了很遠的路,所以才餓成這樣吧。”對於許驚弦這個不速之客,他們原本就摸不清來歷,估摸大約是某方勢力派來試探。然而大凡探查者,行動間皆會小心翼翼,唯恐露出馬腳惹人生疑,可看着他如此全無戒心地吃喝,哪有半分探子的模樣,此人行止亦狂亦邪,神秘非常。陳員外終於有些沉不住氣,忍不住旁敲側擊起來。

    許驚弦有些不好意思,訕然道:“想不到這臨江春的菜餚如此可口,一時忘形,只顧貪口腹之慾,倒叫陳兄見笑了。”這倒並非虛言,他深受《天命寶典》的影響,敏感之時極易被外界干擾,但若要專注於一件事情,無論習武還是面對美食,都有一份痴性。

    陳員外嘿嘿一笑:“看來老兄是個性情耿直的人,恐怕就算面對龍潭虎穴,刀山火海,也要先飽了肚皮再説。”

    “嘿嘿,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陳兄也。”許驚弦嘴裏胡亂應付着,眼裏只有山珍海味。

    陳員外聽他言語毫無破綻,更覺高深莫測。中年美婦與劉師爺滿臉不耐煩,幾度欲開口發難,都被陳員外暗中制止。

    直到桌上的菜被許驚弦一人吃了大半,他才總算停了下來。陳員外笑道:“老兄可吃飽了?”許驚弦用一個響亮的飽隔回答了他,猶望着盤中剩下的半尾魚發愣。原來他突然想到水柔清必也餓了,方才這盤魚兒酸酸甜甜,味道鮮美異常,奈何只餘半條,讓陳員外再添道菜未免説不出口。

    陳員外微微一笑:“既已酒足飯飽,那麼……”他有意停下話語,料想許驚弦找上門來必有圖謀,定還有另有下文。

    果然聽到許驚弦期期艾艾頗不自然地道:“老夫還有一事相詢。”陳員面容一整:“老兄儘管發問。”中年美婦與劉師爺對望一眼,亦是全神貫注。

    “順便問一下,這道菜名叫什麼?"

    縱然陳員外千算萬算,也料不到許驚弦會問這個問題,一時茫然:“這廚師大概並非來自杭州,莫非這道西湖醋魚不合老兄的口味?"“哪裏哪裏,味道很好。”許驚弦默默盤算着自己懷中的銀兩夠不夠再買一份,拱手起身,“多謝陳兄款待,不勞相送,這便告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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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慢。”陳員外匆匆打個眼色,劉師爺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擺在桌上:“這裏是二百銀兩,還請老兄笑納。”

    若是平時,許驚弦當然不會收他銀兩,但此際正愁囊中羞澀無法讓水柔清一嘗西湖醋魚的美味,不免有些猶豫:“這……不好吧。”

    陳員外見他意動,暗忖莫非真是個吃白食的傢伙,不過倒也去了大半疑心,笑道:“我與老兄一見如故,不必客氣。若是不夠,儘可開口,只要陳某力所能及,決不推辭。”

    許驚弦靈機一動,緩緩打開小包,裏面是四綻五十兩的大銀,他指上暗運真力,生生姍下小半塊銀兩,約有二十兩之數,口中卻還裝模作樣地嘆道:“唉,老夫年紀大了,腿腳多有不便,帶着這許多的銀兩可連路都走不動了,不知這鄰近可有銀鋪,換成銀票就方便多了。”

    見許驚弦露了這一手功夫,劉師爺有些變色,中年美婦幾不可聞地低哼了一聲,陳員外卻恍如不見地哈哈大笑:“老兄是遊戲風塵的高人俠士,自然不能帶着這些礙事的勞什子,何須老兄親自兑換。”轉臉問道:“劉師爺身上可帶着銀票?"

    劉師爺推託道:“今日不曾帶在身上。”陳員外一瞪眼:“還不快去取來。嗯,就拿五百兩吧。”劉師爺無奈答應一聲,滿臉不屑出門而去。

    轉眼間發筆橫財,又多了三百兩,許驚弦面不改色,心裏已是突突直跳。畢竟拿人手軟,縱不情願也只好説幾句話充充場面:“想不到陳兄雖不是江湖人,卻比江湖人更有豪爽之氣,實在令人佩服。”

    “陳某雖身無長技,卻最敬那些江湖俠客的風範,所以不但娶了一個懂武的妻子,還收容了不少流落江湖的人士。”“嘿嘿,若是老夫哪一天厭倦了漂泊的日子,就來投奔陳兄好啦。”陳員外淡然一笑:“陳某但求能護得自家庭院安穩,也就收留些江湖上的二流角色,像老兄這樣的高人,可萬萬請不起啊。”

    許驚弦見這陳員外出手豪闊,手下不乏能人異士,原有試探加人之意,見他婉言拒絕,亦不勉強,接過劉師爺返來奉上的銀票,揚長而去。

    “什麼?你竟然收了他的銀子?”水柔清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他要送,我就收着,有什麼不可以?”許驚弦嘻嘻一笑,從懷中拿出食盒,“餓了吧,這可是大廚專門為你做的西湖醋魚,快嚐嚐吧。”“你還連吃帶拿!我……我餓死也不吃。”水柔清早已是飢腸轆轆,聞着那誘人的香味,暗地咽口唾沫。

    “放心吧,這是我自已用銀子買的,不是剩菜。”不問可知,那冊下的二十兩銀子派上了用場。

    “也罷,吃一盤醋魚倒也不算什麼……”水柔清終於還是忍不住動了筷子,兀自唸叨,“可是,你要沒錢可以問我要嘛,怎麼能收壞人的銀子呢?豈不是與他們狼狽為奸?"

    許驚弦見水柔清吃得舒懷,大覺開心。悠然道:“奇怪,你怎麼知道他是壞人?再説我老人家憑什麼要你小’丫頭的銀子,又為何不能與他們狼狽為奸?你就能肯定我一定是好人麼?"

    “可你……你就是大好人啊。”

    “叫大好人就一定是個好人麼?天真的小丫頭啊,你去大牢裏打聽一下,不知有多少萬惡不梭的犯人起着仁義廉禮的名字呢。”

    水柔清無言以對,悶哼一聲,低頭吃魚。心中卻在問自己:在京師時,明明聽“大好人”親口説他別有圖謀,只是利用我報仇心切,但為何仍會不知不覺把他看做是個好人,認定他的對手就一定是壞人?甚至連一些少女的隱秘心事對他也不加隱瞞呢?莫名地,她突然有些生氣,氣自己為什麼會對“大叔”絲毫不加提防。

    “幫主,你跟蹤那兩個黑衣人大半天,除了憑白得到了五百兩銀子,就沒有其他收穫了嗎?"

    “咦,怎麼不叫大叔啦,不是説好我們中秋過後才成立黃雀幫麼?"“哼,我現在已經分不清你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了,從今以後,只認幫主,不認大叔。”水柔清自己也説不清這是在賭氣,還是痛下決心保持距離。許驚弦哪能猜得破這般微妙的少女心思,看水柔清一臉凝重不像是開玩笑,也不知何處又得罪了她,只好無奈苦笑,幸好他原本就不想做什麼“大叔”,倒也無太多沮喪。

    離開臨江春後,許驚弦返回泰升巷找到水柔清,就在附近找到一處空屋。那空屋廢棄已久,梁歪柱倒,凌亂不堪,早已無人居住,幸好還留有幾張破舊的桌椅,稍稍打掃後,勉強也可用餐。環境雖然不好,但至少無人打擾他們説話。

    許驚弦一邊清理空屋,一邊把自己跟蹤黑衣人來到臨江春、遇見陳員外等事情一一相告:“老夫這一趟臨江春之行,收穫可當真不小。首先:我緊隨那兩個黑衣人人樓,就算被那店夥計耽誤一會,相差最多就半烴香的時間,但為何他們已在用餐?"

    水柔清瞳目結舌:“這,這也算你的發現?人家目不轉盼地跟着平姑娘一早晨,肚子早就餓了,自然要吃飯啊。對了,陳員外為什麼派人跟蹤平姑娘?難道他也生有異心。哇,這平姑娘可真了不起,也不見得如何美如天仙,卻有那麼多人拜倒在石榴裙下,先是沈公子,再有陳員外,嘻嘻,搞不好還要加上黃雀幫的林大幫主……”立刻想到自己不應該再對“大叔”開這樣的玩笑,連忙伸手捂住小嘴

    許驚弦見她重現頑皮本色,心情大好,故意唉聲嘆氣地搖頭:“我看你還是做護法吧,副幫主豈會這般毫無見識。”水柔清大不服氣:“你不要欺負人,我説那陳員外鐘意平姑娘只是開玩笑,但除此之外真瞧不出有什麼疑點,你若能説出個道理,我就甘心做護法。”

    許驚弦泰然自若地一笑:“你想想,那兩個黑衣人奉令一路跟蹤平姑娘,必是大有所圖,那麼回到臨江春的第一件事,就應該及時向主子陳員外察報才對啊。’,

    “或許已經察報過,只是你沒有撞見。”“像平惑這樣一個不懂武功的弱質女子,跟蹤她有何用處?唯有把她一路上遇見什麼人、發生什麼事鉅細無遺地説出來才是,三言兩語間豈可打發?老夫可以肯定兩個黑衣人人樓後必定已見過陳員外,只不過察報過程極其簡短,或許只需一句話,甚至一個眼神……”“但這又能説明什麼呢?"

    “説明他們的目的根本不是平惑本人。依我看來,只要那兩名黑衣人能確保平惑來金陵城,見到那位沈公子,就算完成了任務。”“聽起來好像有一點道理,若説與裂空幫有關係,如此詭秘行事倒是大有可能。不過聽你説那陳員外就像個土財主一般,就算他夫人與師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怕還遠遠對付不了白道第一大幫吧。”

    “至於那陳員外到底是何居心,暫時還不能確定,但老夫可以感覺得到,他一定是個遠比夫人與師爺更可怕的武功高手。”許驚弦回想當時在臨江春中的情景,中年美婦與劉師爺雖有些咄咄逼人,但他自信在武功上絕不會輸給他們。可對於那個那個生着“王爺”面孔的陳員外,卻瞧不出半點虛實。

    “除此之外呢?"

    “其次:能擁有陳員外、其夫人與劉師爺那樣的高手,必是一個實力龐大的組織。但面對不速之客,陳員外卻一忍再忍,甚至還甘心奉上銀票,只是暗示以後不想再與老夫打交道,這並非試探,更像是一種警告。而老夫離開時也沒有發覺有人跟蹤,或許他們知道跟蹤者必然逃不過老夫的耳目,索性放而任之。他們決不是惹不起老夫,只是不願節外生枝。種種跡象表明:他們要全力做一件大事,而且就在近期。”

    水柔清聽得動容:“聽你這麼一分析,確實可疑。但金陵城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江湖幫派,他們到底為何而來?難道果然是裂空幫?"

    許驚弦從懷中掏出那張銀票:“你不要以為老夫真是個財迷,這張銀票能告訴我們許多事情。”

    水柔清眼睛一亮:“對了,再有錢的員外也不可能帶着幾大箱銀子來金陵,只要看發出銀票的商行,便可大致推測出他們從何而來,或許銀票上還簽得有陳員外的真名。”

    許驚弦一挑大指:“聰明。”輕輕展開銀票,“印章是匯元商號在福州府的分店,他們多半來自於那一帶。不過上面的簽名多半是那劉師爺,陳員外這老狐狸可沒有露出尾巴。”

    水柔清湊前細看:“這字可真醜,根本不像一個師爺寫的。不對,這是用左手寫就,而且不是他原來的名字。我自幼習過書法,雖然潦草,但依然可辨得出筆路的順序,筆跡亦顯得十分生疏。”

    許驚弦誇張地大叫:“哇,清兒文武雙全真是了不起,得你相助,可謂事半功倍啊。”

    “哈哈,多謝幫主誇獎。看來他們行事非常謹慎,平日都不用自己的真名與慣常筆跡。”

    “還不止如此,猶為可疑的一點:他們既然要掩飾身份,各自化裝為一個大家族的樣子,卻又為何招搖地在臨江春那樣一個大酒樓相聚?"“是啊,金陵是個大城,江湖幫派在這都布有眼線,這種做法肯定會引起各方面的警覺。”

    “據老夫觀察,宴席中尚留着不少空席,不時有人前來就坐,而且安靜得不合情理,彷彿他們彼此間並不熟悉。何況店夥計曾告訴老夫他們以腰牌為號,若是人人都相互認得,何須如此?只要派師爺在門口迎賓,既不引人注目,亦不會惹來像老夫般的爭吵。所以依老夫判斷:這是一個龐大而神秘的組織,成員間彼此都不相識,那兩個黑衣人十分熟悉金陵城,應該早就安插於此地,而其他人則從全國各地匯聚而來,所以才挑一個大酒樓聚會,以免因迷途而誤事。至於為何不懼引起其餘幫派的警覺,或許其中另有玄機。

    “最後一個疑問:他們為何根本無意打聽老夫的來歷?要麼早已查明老夫的身份,這一點絕無可能;要麼就是他們明白無誤地知道對手之中沒有老夫這號人物,只是誤打誤撞。試想裂空幫中能人無數,他們如何能肯定老夫不是其中一員?由此看來,他們要對付的只是有限的幾個人,或許就只有一個人……”

    水柔清聽得兩眼發直,挾起一塊醋魚遞至許驚弦嘴邊:“幫主,你太厲害了,獎你一口魚兒。”她本就是個玲瓏心竅,想不到自個兒一無所覺,許驚弦卻能從中瞧出這許多疑點,這份填密的心思實屬罕見,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渾忘了介意兩人共用一雙筷子。

    許驚弦愣了一下,若是避讓太着痕跡,只得張口吃了,幸好滿面鬍鬚遮住了臉紅。

    水柔清此際才發覺自己的失態,忙不迭地縮回手。短暫的沉默更引來彼此的尷尬,又匆匆以言語掩飾:“依你看他們會是什麼人?嗯,目標單一、策劃周詳、行動詭秘、眾多手下來自天南海北,精通易容術,又不招惹無關之士,越看越像是一個****。”

    “水護法的分析能力大有長進,説得不錯,必定是個****。”“嘻嘻,幫主這般威武,我就做個護法也不失面子。”水柔清甘心服膺許驚弦,絲毫也不在乎自己在“黃雀幫”中的地位,眨眨眼睛,“你説他們要殺的人是沈羽麼?我只覺得那位平姑娘好可憐,千里迢迢來到金陵私會情郎,卻無端引來天大的禍事。”

    “以沈羽的為人,就算為了保密,相會佳人也不需要挑泰升巷那樣的地方,着實讓老夫參詳不透。這就需要你來給我更多消息來印證了,你盯着的那個青衫客商現在何處?"

    水柔清來了精神:“本護法也不是吃素的,這便告訴你沈羽為何住在這破爛的地方……”她故意拖長聲調,洋洋得意,“那是因為,金陵城就是沈羽的老家,他的父親就住在這裏。”

    “啊!”這下輪到許驚弦吃了一驚,“你如何知道?不會偷偷進了沈宅吧。”水柔清笑道:“屬下豈敢不遵幫主號令,自然不曾闖人沈宅。只是在離此不遠的一處樓頂上遠遠觀望,看到沈羽帶着平姑娘在院內拜見一位老人。”

    許驚弦並不清楚沈羽的家世,但回想見到沈羽的情形,似乎未聽到有金陵口音,何況沈羽少年成名,大可把父親接到身邊享福,何須留在這裏?不解道:“你怎麼能肯定那老人是沈羽之父?隔那麼遠也能聽到對話?"“嘻嘻,我沒有順風耳,卻有一雙千里眼,又略知一點點讀唇之術。距離太遠,太長的對話自然看不清楚,但平姑娘拜見那老人時,口型確是不折不扣的‘父親’兩字。”

    “莫非是平姑娘的父親?"

    水柔清一時得意忘形,脱口道:“你這傻瓜……”看許驚弦不以為意,這才吐吐舌頭繼續道,“女兒與父親最親近,都只叫‘爹爹’或‘爸爸’,哪會像男人那麼一本正經。再説你見過找不到自個家的閨女麼?"

    “説得也是。”許驚弦撓撓頭,“如果真是沈羽的父親,難道他們已經成婚了?”一股説不清楚的滋味湧上心頭,既有一點不捨,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無拘無束地稱呼她“蘋果姐姐”,又有些擔心她所遇非人。

    “説到那青衫客商,卻又古怪了。他在周圍繞了幾圈,最後又回到了泰升巷,在後門與沈羽相見。可惜我只看到他們的背影,不知説了些什麼,應當只有幾句話的工夫。隨後那青衫客就離開了,我怕你回來找不到我,就沒有跟過去。”

    “什麼?沈羽認得他!”這個意外的消息推翻了許驚弦之前的判斷,本還以為青衫商客與陳員外手下那兩個黑衣人是一路,誰知他卻像是奉沈羽之命護送平惑之人。他隱隱感覺到其中藏着陰謀,卻瞧不出頭緒。水柔清皺皺眉:“按你所説,那個青衫商客或許已被陳員外暗中收買,或者本就是安排在沈羽身邊的暗探。”

    “不對!依我所知,沈羽精明能幹,決不可能對此一無所覺。也許,陳員外的目標並非沈羽。”

    “管他們呢,看來平姑娘此次來金陵只是探親,與簡歌毫無關係,後天就是中秋了,我們到底還去不去揚州啊?宮先生與何公子還在那裏等着我呢。你要是擔心平姑娘,不如我尋機會警告她一聲,至於那個沈羽,我可顧不着。”

    許驚弦在心中權衡一番,緩緩道:“那銀票來自於福州府,就在東海之濱,這個陳員外極有可能就是東海非常道之道主慕松臣,而據我所知,非常道早與簡歌有勾結。慕松臣千里迢迢從東海來到金陵決不是遊山玩水,他們所要做的事情必與簡歌有關。”他這個消息大多來自風念鍾,原不打算對水柔清提及。而慕松臣信中所説要做得那件“驚天動地的大事”到底會是什麼?單單一個沈羽有此分量麼?

    水柔清一震:“金陵到揚州不過一日路程,簡歌大有可能來到這裏。”

    許驚弦沉思道:“宮先生與何公子一時半會兒不會離開,我們不妨在金陵等兩天,若是沈羽與陳員外他們沒什麼動靜,又查不到簡歌的下落,再去揚州也不遲。”

    “嗯,我都聽幫主盼咐。對了,你説那個劉師爺會不會是簡歌扮的,聽説他極擅易容,長得又很俊秀,莫不是那個夫人……”許驚弦啼笑皆非地打斷她:“你當我這雙眼睛瞎了麼,男女都分不清楚。”

    水柔清臉上微紅:“一聽到簡歌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激動起來。”“聞敵則心亂,還怎麼報仇啊?先要學會放鬆自己才行。”許驚弦大笑,一揚手中銀票,“水護法聽令,我們一面暗中監視那陳員外,順便讓本幫主帶你在金陵城好好遊玩一番,嘿嘿,現在我可是很有錢啦。”“咦,幫主平時總是一口一聲‘老夫’,剛才聽你自稱‘我’,感覺可自然了許多。”

    許驚弦方才陷入沉思,一時忘了自己裝扮的身份,連聲咳嗽掩飾:“老夫定是和你這小姑娘呆得久了,不知不覺也像是回到了年輕的時候。”“嘻嘻,這樣多好啊。説真的,要是閉着眼睛和你説話,我可一點也不覺得你是個大叔喲。”

    許驚弦卻沒有對水柔清的玩笑有所回應。他沉默着,回想今日的所見所聞,把各方面的情報匯聚在一起。平惑、黑衣人、青衫客商、泰升巷、沈羽、臨江春、陳員外、非常道、沈羽的父親……信息太過凌亂,線索錯綜複雜,缺少一個明晰的頭緒。

    一種直覺漸漸浮土心頭,他彷彿看到了獵人藏在幽暗處,磨利了刀,拉滿了弓,卻一直引而不發,而是慢慢等待早已被瞄準的獵物一步步踏人無可閃避的陷阱。

    這是一個早已設計好的局,表面上撲朔迷離的幻象都只是誘捕的香餌。他似乎已隱隱看到了黑暗中的一絲光亮,卻暫時還不能清楚捕捉到,或許只有慢慢撥開擋在眼前的重重迷霧,才能發現陰謀的真相。無論那陳員外是正是邪,都絕對是一個可怕的高手。正如對方竭力避開他一樣,他也並不想在找到簡歌之前再樹強敵。更何況萬一陳員外真的是慕松臣的化身,他也不願與葉鶯的親生父親為敵。非常道也罷,裂空幫也罷,都與他沒有任何關係,這裏本不是他的戰場,他只是一個偶爾路過的行人。或會饒有興趣地觀望,卻沒必要置身其中。

    但是,讓他袖手旁觀的前提是:在那些引頸待戮的獵物之中,沒有“蘋果姐姐”!

    山河下期預告:

    本意只是保護“蘋果姐姐”的許驚弦意外撞見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古怪宴會,暗中猜測這是“例不虛發”的xx——非常道,眾多殺手齊聚金陵,目的何在?前來尋找愛侶的平惑被跟蹤,是否有詐?這背後又有什麼樣的陰謀?許驚弦是明哲保身還是參與其中?所有謎底,盡在3月月末版《山河-鋒芒再現之卷》。5日後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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