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鶯長長吸了一口氣,情緒漸漸緩和下來,繼續她不帶一絲感情色彩的敍述:“對於一個只有五六歲、還不懂得什麼叫危險的小女孩來説,最大的恐懼,不是外來的侵襲,而是一種可怕的陌生。陌生的環境,陌生的房屋,陌生的面孔……他們説着天南海北的方言,長着奇形怪狀的模樣,有的人沒有眼睛,有的人沒有鼻子,有的人甚至只有萎縮成樹枝一樣的膝膊和腿,五官殘缺,四肢不全。我被嚇壞了,閉上眼睛不敢看他們,我想自己一定是死了,來到了地獄。”
“他們並沒有傷害我,而是小聲地談論着。從他們模糊不清的話語中,我漸漸明白自己是在一家馬戲團裏,而他們都是用於取悦觀眾的小丑。從他們的爭論中,我聽到了更加可怕的事實:這些人並非天生殘疾,兩是被馬戲團的主人故意砍去四肢、剜掉五官,用來博取觀眾的同情。”
“然後,我被帶到一羣正常人中間,被不懷好意的目光來回掃視着,在他們毫不掩飾的談話中,我知道了等待自己的命運將會是什麼……像這樣一個粉雕玉琢般可愛的小女孩將是招攬觀眾的新招牌,爭論的焦點只是失去眼睛或是失去四肢!”
“突然,我感覺到有人捏了我的臉一把,我嚇得高聲尖叫,他們卻哈哈大笑起來,像望着一種奇怪的動物一樣望着我,然後更多的手又摸到了我的臉上和身上,似乎我的憤怒給他們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樂趣。”
“後來的事情就像是一場惡夢。因為意見無法統一,殘酷的刑罰並沒有立刻落在我身上,我被關押在一間不見光亮的黑房子裏,由一位只剩下半張臉的小丑看管着。大概是為了保持我的健康,他們給我配備了足夠的食物與清水。那幾天是我生命中最難熬的日子,我無法逃脱,只能彷徨無助地等待着未知的審判。我不斷地告訴自己,我被壞人綁架了,只要父親得知了我的情況,一定會來救我,就像母親的故事一樣:在公主最危急的關頭,一定會有一位英俊的劍客騎馬而來!我用最虔誠的心乞求上蒼,祈望父親早日打探到我的消息,救我離開這個地方。”
“到了第三天,我被關在一個鐵籠子中,與馬戲團的車隊趕往另一個城市。直到這時,我才有機會見到外面的世界。突然,在路邊的人羣裏我看到了父親。我高興極了,拼命搖晃着鐵籠,對着他大叫,滿心以為他一定會立刻前來救我,誰知他只是默默地望着我,臉上肌肉抽搐,神情可怖,就那樣望着車隊遠去,帶走了他曾經呵護備至的獨生女兒。”
“我簡直要發瘋了,不明白父親為什麼會這樣對待我?難道是我被施了魔法換了模樣,以致於他根本認不出來了麼?我抱頭痛哭,苦思不解,直到那個好心的半臉小丑悄悄告訴了我真相:父親把我賣給了馬戲團,為了區區二兩銀子而已……”
“那一刻,天空崩塌了。我所有的驕傲都被無情地擊得粉碎,我不再是一個公主,而是變成了人世間最卑賤的生物。我用盡全身的力氣,一頭撞在鐵籠中尖利的鐵齒上,在額頭上留下了那道恥辱的傷疤……”
悲慘的故事就此戛然而止,葉鶯已無力再講述,許驚弦也無心再去追問。沒有憤怒的呼喊,沒有淒涼的眼淚。他們兩人就這樣面無表情地並肩靜坐在茅屋之中,任時光一點點從身邊溜走,怔怔地望着滿室飛揚的細小塵埃在陽光的映射中慢慢沉落,如同期盼着那些殘酷的記憶在心靈之海慢慢沉澱下去,不再留下任何痕跡。
許驚弦沉浸在葉鶯的回憶中,過了許久方才緩過神來。他側頭去看她額間那道觸目驚心的傷疤,想到她那時才五六歲,孤苦無依,又被父母遺棄,落入那喪盡天良的馬戲團班主的手裏,生無可戀,唯有一死,要懷着怎樣決絕的心情才使出這用盡全力的一撞。他心底隱隱疼痛,彷彿那個受盡人間苦楚的小女孩就是他自己……
“這是我不願意回憶的過去,從沒有對別人説起過,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告訴你……”葉鶯喃喃道,接觸到許驚弦同情的目光,臉色突然一變,惡狠狠地道,“臭小子,要是敢把我的事情告訴別人,我一定殺了你!”
許驚弦澀然一嘆,也不與葉鶯爭辯,暫時放下胸中的種種疑問。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説到底她仍是一個未長大的小女孩,只不過用一張凶神惡煞的面具掩蓋她脆弱易碎的自尊。
葉鶯兀自叫嚷不休:“都怪你這個臭小子,騙我來到這個荒郊野嶺,害得我講了這麼多話。現在我們既沒有馬,其沒有錢,你説應該怎麼辦?”
“傻丫頭,既來到我的家鄉,豈能讓你空手而歸?走吧,跟我去‘借錢’嘍。”
“鬧了半天還是要去劫富濟貧啊,我喜歡這個法子,快走吧。”葉鶯一躍而起,走到門口忽又停步,回頭瞪着許驚弦,“你竟敢叫我傻丫頭!”
許驚弦見她輕嗔薄怒,更增三分麗色,不敢多看,搶步跑出屋外,嘻嘻一笑:“那就隨我去拜訪蔡員外,順便讓我見識一下你的聰明吧。”
原來那蔡員外乃是當地的大財主,佔地千畝,身家豐厚,清水小鎮的居民大多是其佃户。此人雖然談不上作惡多端,但為富不仁,時有強徵租税、欺凌鄉農之舉。早晨許驚弦在敍永城聽葉鶯説起劫富濟貧之事,便生出了回清水鎮教訓一下蔡員外的念頭,亦算替當地的父老鄉親們出一口氣。當下兩人轉而往清水鎮南邊行去,走了約摸半里路,遠遠已可看到前方一座大宅鏡,正是蔡家莊。
葉鶯眼尖,見那莊園雖寬闊,卻是大門緊閉,不見人跡,門口兩隻大石獅子污跡斑駁,牆頭上雜草橫生,竟是一副破落之相,嘲笑道:“原來這就是你説的大財主啊,只怕還等着我們來救濟呢。”
忽聽扶搖在空中發出尖鳴,葉鶯不明其意:“小傢伙,你怎麼了?”
許驚弦聽得真切,對葉鶯低聲道:“那是扶搖的報警之音,只怕這蔡家莊裏有些古怪。我們先悄悄掩進去察看一下,不要驚動裏面的人。”又揮手讓扶搖飛至高處,免得被對方察覺。
兩人運起輕功,無聲無息地靠近莊園,貼耳在牆,只聽到一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除此並無人聲。許驚弦與葉鶯攀上五尺餘高的牆頭,只見偌大的院落中空空蕩蕩,既無人影亦無亭台池閣,四處雜草叢生,全不似大户人家的氣派。
在院角拴着六匹高頭駿馬,亦不食草,只是不時輕刨四蹄,顯得異乎尋常的煩躁。空氣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腥味,令人心頭不安。十數步外有一間大廳,卻用厚實的棉被裹住門窗,看不到裏面的動靜。
許驚弦拔出顯鋒劍,葉鶯亦亮出腕間的眉梢月,同時跳下牆頭,迅捷而輕快地移近廳堂,一左一右停在門前。雖然暫時還看不見敵人的蹤影,但這莊園中詭異的氣氛已令他們如臨大敵。
那些窸窸窣窣的古怪聲響正是從廳堂中傳出,還隱隱伴有幾個人重重的呼吸聲。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葉鶯低喝一聲,抬掌震開房門,跨步閃身入內,許驚弦隨後跟上,顯鋒劍虛剌左右,以防有人伏擊。原本籠罩在黑暗之中的大廳乍現陽光,其中情形令兩人皆是一怔。
一張五角形的木台立在大廳正中,台高約四尺,色呈純黑,台下中空,五根台柱腳上以金粉畫着許多奇形怪狀、難以辨認的圖形。一位女子平躺於台上,雙目緊閉,仿如沉睡。她身披薄如蟬翼的七彩紗衣,頭頂與四肢各牽出一條長長的紅線,沿着木台的五角延伸而出,最在木台邊種下的五株植物之上。
那五株植物形態各異,或是花草,或是藤木,但皆是色彩晦暗,雖是活物,卻散發着腐爛朽敗的氣息,如同來自地獄冥界。不知是否受這五株植物的影響,連地面上的泥土亦顯得十分灰暗。
而離每一株植物三尺遠的地上又分別躺着一個男子,都是渾身赤裸,血痕滿體,瞪着無神的雙眼,面容痙攣,喘息急促。更可怕的是,在每個男子的身上都伏着一隻色彩斑斕的毒蟲。五種毒蟲皆是個頭巨大,世間罕見,分別是火紅的毒蛇、青藍的蠍子、碧綠的蜘蛛、紫黑的蜈蚣與雪白的蟾蜍,各停在那五名男子的頭頂、肩膀、胸口、肚腹、大腿上,每隻毒蟲皆是定定望着面前所對應的那一株植物,肢體顫動不休,口中吞吐着毒霧。而那五株植物在毒霧的籠罩下卻似乎長得更加旺盛,隨之動搖牽扯起紅線,便發出那窸窸窣窣的聲響。
許驚弦乍見到這駭人的場景,驚得目瞪口呆。料知這六人是在修煉某種邪惡的武功,卻分不清女子與五名男子中哪一方是施術者,哪一方是受害者,一時怔立當場,不知如何應對。葉鶯倒是面無懼色,但她畢竟是個黃花閨女,望見那五名男子全身赤裸的模樣,慌忙以掌掩目,往後疾退。
五種毒蟲受了驚動,卻並未離開那五名男子的身體朝闖入者發起攻擊,而是昂起頭來發出嘶嘶的叫聲,如羣鼠齧食、似鏽刀磨石,令人聞之心悸,毒蟲口中噴出的毒霧亦更濃了幾分。那幾株植物亦隨之生出感應,紅線一陣亂顫,躺於台上的女子四肢猛地一陣伸縮,看似身體依舊僵直,雙目卻驀地睜開,眼中憤意狂湧,妖光湛然,端端盯住許驚弦。
那女子額間皺紋橫生,眉眼以下的肌膚卻是細嫩如少女,瞧不出多大年紀,但深目高顴,一望即知乃是生於苗疆的異族。許驚弦雖是首次見到這詭異情形,但他在御泠堂中曾聽人講起過苗疆驅毒行蠱的種種行徑,略一思索,已猜知這女子必是驅使毒物修煉蠱術。只看那五種毒蟲的怪異體態,已知必是世間罕有的劇毒之物,所以才由那五名裸身男子充當毒蟲宿主,毒液經由他們的身體後毒性稍減,方可被那女子吸收……至於那五株奇異的植物卻是聞所未聞,不知作何用途。
許驚弦雖然不識那五名男子,但想到剛才在鎮上少見青年男子,莫非都已被這女子害死,這才又從附近擄來這幾人?他怒火填膺,大喝一聲:“今日除此妖孽。”不退反進,挺劍往那女子身上剌去。
卻見那女子眉間煞氣乍現,渾身一震,五道紅線疾速收回。失去綁縛的五株植物反彈而回,伏於男子身上的五條毒蟲沖天而起,倒似是被那些植物射出一般,迅捷無比地朝着許驚弦撞來。
許驚弦臨危不亂,顯鋒劍施出一招“風擺楊柳”,一招化為三式,在空中連擊三劍。第一劍端端剌中那隻綠色蜘蛛,第二劍將青色蠍子斬為兩段,第三劍則挑破那隻玉色蟾蜍。慘碧色的血流、青黑色的毒汁、灰白色的漿液分別由三隻毒蟲的體內爆出,腥氣撲鼻。
鑄成顯鋒劍的材料是蟾魄之鐵,在《奇獸異器錄》中排名首位,乃是鑄造兵刃的神器,相傳為月中魂魄,質勝寒冰。平時與凡鐵無異,遇水則生出變化,此刻顯鋒劍沾到那三種毒蟲的毒液,驀地幻化為七彩之色,劍芒暴漲,映得大廳內一片閃亮,而劍刃卻是清冽如鏡,寒意迫人。
剩餘的紅色小蛇與紫色蜈蚣極有靈性,不敢硬抗顯鋒劍之威,竟在空中一個轉折,由側面襲向許驚弦。而那異族女子見自家毒蟲被許驚弦一招毀去其三,痛聲大叫,也不見她腰背如何發力,便由那木台上高高彈起,合身撲下。與此同時,躺在地上的五名男子口中發出‘嗬嗬’的嘶喊聲,狀如瘋魔,一併朝許驚弦衝來。
許驚弦初識顯鋒劍的威力,精神大振,全然不懼那女子與毒物。但廳中狹窄,盡被顯鋒劍的劍芒所籠罩,那五名男子全然不顧危險直通而來,他怕失手誤傷無辜,不得已只好退出廳外。
那五名男子似是神智已失,在門口撞作一團,撕打不休。而那異族女子則輕飄飄地從他們頭頂掠過,十指箕張如爪,惡狠狠地往許驚弦的面門抓來,口中還恨聲道:“小子毀我神蟲,拿命來!”寬大的紗衣展開,渾如鳥翅。
葉鶯從側面衝上,挺身擋在許驚弦面前。那異族女子見到葉鶯掌中流轉如梭的眉梢月,神色一變:“原來是你!”在空中一個倒翻,收招退回廳中。
許驚弦不料葉鶯與這異族女子竟然相識,不由略一遲疑。就在顯鋒劍稍緩一線的當兒,那隻紫色蜈蚣已飛撲而至,葉鶯左掌連連畫圈,眉梢月漾起數道銀光,將那隻娛蛇割為幾段。隨即右掌劈出一道掌風,將四下飛濺的紫色血液拍散。
但另一條火紅色的毒蛇卻繞過顯鋒劍與眉梢月的夾擊,再度襲至,半空中張開大嘴露出尖利的蛇牙,直往許驚弦的面門咬來。此刻許驚弦回防已然不及,葉鶯招數用老亦不及相救……
千鈞一髮之際,狂風驟起,鷹影突現。扶搖已從空中俯衝而下,穩穩地抓住那條紅蛇,復又振翅飛起。紅蛇在鷹爪中兀自掙扎,反口去咬。扶搖一聲尖嘯,鷹喙疾如閃電地啄下,正釘在紅蛇的七寸之上,赤色的鮮血湧出。紅蛇要害受此一擊,頓時軟垂,再被扶搖連啄幾口,終於斃命,成為鷹口之食。
電光石火之間,五條毒蟲盡數被殲,許驚弦險死還生,驚出一身冷汗,對着空中的扶搖大聲叫好。
那異族女子退回廳中,雙腿盤膝靜坐在那木台上,陰影中看不真切她的面容,唯見眼眸雪亮,隱透妖光。門邊的五位男子仍是渾如瘋癲,不辨敵友地互相撕打,甚至以牙相咬,望之令人不寒而慄。
葉鶯望向廳中:“不知依娜護法在此修功,多有打擾,還望海涵。”
許驚弦心中一凜,他記得曾聽義父許漠洋提及過媚雲教除教主之外,另設有左右使者與五大護法,皆是滇貴一帶的高手,而依娜正是五大護法中唯一的女性,想不到竟會在清水小鎮上遇見她。
媚雲教開山教主陸羽就是許驚弦的親生父親,數十年亦是武林中響噹噹的人物,憑着一套“媚雲掌法”威震江湖,後來因為與六大邪派宗師中的龍判官交惡,方才成立媚雲教,與川東龍判官的擒天堡一南一北,遙遙對峙。
媚雲教總教教壇位於滇南大理,信徒多是滇、貴兩地的彝、苗、瑤、白、傣等各異族,勢力龐大,與祁連山的無念宗、南嶽衡山的靜塵齋、東海的非常道合稱為天下僧道四派。據説其教信奉蛇神,教徒多善驅使蛇蠍等毒物,加上形跡一向詭秘,少為人知,幾乎不涉足中原,所以被江湖中人視為邪教。
十年前媚雲教內訌,陸羽夫婦被手下暗害身亡,由其侄陸文淵接替教主之位。四年前寧徊風率擒天堡暗襲媚雲教,陸文淵與五大護法中費青海、景柯皆命喪其役,由陸文淵的胞弟陸文定接替教主之職,兩年前青蠍左使鄧宮又被江南五劍山莊雷怒伏殺。如今媚雲教開派的幾大高手中僅餘赤蛇右使馮破天、五大護法中的依娜、雷木與洪天揚。
這幾人當中,洪天揚乃是白族的劍術高手,據説精通天竺瑜伽之術,最擅隱匿行刺;雷木神力驚人、一身外門橫練武功登蜂造極,使一隻八十餘斤的獨腳銅人,乃是千軍萬馬之中十蕩十決的人物;而依娜則是苗族異人,擅長驅使毒物,下蠱之術出神入化,令人防不勝防。那馮破天擅使長刀,武功雖未必及得上三大護法,但他一來是漢人,二來是當年曾跟隨陸羽闖蕩江湖的舊將,所以才坐上了教中赤蛇右使的高位。四年前正是他來到清水小鎮找化名楊默的許漠洋接駁教中斷折的“越風刀”,從而引來擒天堡日哭、吊靴、纏魂三鬼的跟蹤,然後日哭鬼狂性大發擄走少年許驚弦,從此開啓了他的江湖生涯。
為了執行“剌明計劃”,在丁先生的暗中搓合下,擒天堡與媚雲教化敵為友結成聯盟,依娜曾見過葉鶯一面。但其時葉鶯面蒙黑紗不現面容,所以直到看見她亮出獨門兵器眉梢月,方才認出來。
那五種毒蟲都是依娜歷經千辛萬苦方才找到的劇毒之物,誰知竟被許驚弦與葉鶯一舉破去,惱怒不已。但她知道葉鶯身份特殊,又有丁先生這個靠山,輕易招惹不得,當下只得強壓怒火,冷哼一聲:“你不好好呆在擒天堡,到這裏來做什麼?”
葉鶯嘻嘻笑道:“我與這位吳少俠奉丁先生之命去辦一件大事,卻不小心丟了馬匹和銀兩,所以途經此地找人借盤纏。嘿嘿,這個傻小子呆頭呆腦,怕是以為姐姐被那五個臭男人所害,所以拔刀相助,哪知卻壞了姐姐的大事。”她怕許驚弦開口分辯激怒依娜,暗中拉了他一把。
依娜冷笑:“你不必抬出丁先生來壓我,若不是為了那件大事,今日豈肯與你兩人甘休?”
葉鶯扁扁嘴,一臉委屈狀:“小妹膽小,姐姐莫要嚇我。”
依娜聽她一口一個姐姐,反倒不好發作:“你這小妮子倒是嘴甜。”
葉鶯笑道:“對啦,若是姐姐手頭上方便,可否借些銀兩,日後加倍奉還。”
依娜拿她無法:“銀子是沒有了,倒可以借你兩匹馬兒。”
葉鶯喜笑顏開:“姐姐真是個好人,小妹在此多謝啦。”不過葉她雖是故作天真,滿口調笑,但手裏卻是緊握着眉梢月,顯然對這位擅使毒物的異族女子亦有戒備。擒天堡與媚雲教雖然結盟,卻只是為了暫時的利益,畢竟是多年的死敵,恐怕一有機會便將反目為仇。
依娜緩步走出大廳,冷冷掃一眼在門口仍在撕打中的五名男子,忽然從袖中飛出五道烏光,釘在幾名男子的咽喉上。
許驚弦不料依娜出手行兇,心中大怒,原本就要挺劍上前討個公道,剛剛蓄勢就覺腰間一麻,竟又被葉鶯點了穴道,霎時動彈不得,連話也説不出來。
葉鶯對依娜笑道:“姐姐莫和這傻小子一般見識,他自詡名門正派,一見到血光就犯倔脾氣。”
依娜奇怪地看着兩人:“你這小妮子小心些,莫要受了男人的騙。”
葉鶯面飛紅霞:“姐姐放心,他早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了。”
依娜也不以為意:“嗯,武功還算將就,那柄劍也是不凡,妹妹的眼光倒也不錯……”説着話已到了院角牽馬處,想了想又道,“就給你們兩個小情人留下四匹馬兒吧,賣掉兩匹也可做盤纏。”
葉鶯紅着臉稱謝,手底下卻不客氣,狠狠捏了許驚弦一記。許驚弦吃痛不住,苦於無法出聲叫喚,只能大口悶吸長氣。
依娜解開兩匹馬,望一眼許驚弦:“小子,今日看在葉姑娘面子上先放過你,這筆帳我們以後再算。”飛身上鞍,牽着另一匹空馬揚長而去。
等她去得遠了,葉鶯方才解幵許驚弦的穴道:“我這次點你穴道情有可原,臭小子可不許還回來。”
許驚弦怒道:“你怎麼放她走了?”
葉鶯瞪他一眼:“你還想怎麼樣,替那幾個人報仇麼?”
“她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兇殺人……”
“得了得了,那幾個人都是她引蠱的爐鼎,早已失去理智變成了瘋子,説不定還會化作什麼妖邪禍害百姓。就算她不殺,我也不會留着他們。”
許驚弦明知她説得有幾分道理,但畢竟媚雲教乃是他親生父親陸羽一手所創,想不到行事如此歹毒,心理上實在是無法接受:“下次再要叫我撞見這個女人,決不饒她。”
葉鶯嘖嘖有聲:“看你現在倒真有幾分大俠的模樣。只可惜本事不濟,遲早會死在你瞧不起的那些邪魔外道的手裏。”
“自古邪不壓正!頭可斷,志不可奪!”
葉鶯雖向來以妖女自稱,但聽許驚弦這一句説得大義凜然,擲地有聲,心頭竟莫名地一震。她垂頭避開他的目光,嘆了口氣:“其實若有選擇,誰不願意光明磊落地做人?誰又甘願墮入邪道呢?”
此時廳門前那五具男子的屍體沾染了毒蟲的毒液,化出膿水,其狀慘不忍睹。許驚弦心下不忍,側過頭去,緩緩道:“所謂盜亦有道。為了生存投身邪派並無不可,但像依娜這般為練魔功濫殺無辜,罪不可赦。”
葉鶯卻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曾陪丁先生去過滇南大理媚雲教,據瞭解依娜所練的毒功名為‘十毒搜魂蠱’,須得集結五種毒蟲與五種毒木相生相剋的十種毒力,煉製七七四十九天方成。每七天為一關,其間要用五位精壯男子的精血飼餵毒蟲,而那五名男子也必須是精通毒術之人,不然難以引導毒力,所以這五個人決不是什麼無辜百姓,而是自願赴死的媚雲教徒。此術雖邪,卻也並非你所設想的那般天怒人怨,罪孽深重。”
許驚弦一怔:“那樣豈不是要三十五條人命?”又想到院中停了六匹馬兒,應該是依娜與那五名男子的坐騎,看來果然是媚雲教徒。
葉鶯點點頭:“這‘十毒搜魂蠱’乃是媚雲教秘傳的終極蠱術,不但需要三十五人的性命,一旦練成威力無窮,但下蠱毒害目標後,施蠱之人亦會大病一場,功力至少損耗十年,所以若非遇上大敵從不輕易動用。我倒是由衷佩服那三十五名引蠱入體的教徒,為了本教大業不惜慷慨赴死,相比那些自詡名門正派、到頭來卻貪生怕死之輩,不知要強上多少倍。”
許驚弦聽得暗暗心驚,苗疆神秘的蠱術向來為中原武林所忌,所以媚雲教雖地處偏遠,亦無什麼武功蓋世的人物,卻能與擒天堡對峙數十年而不倒,更是名列僧道四派之中,人人談之色變。如果葉鶯所言屬實,這耗費三十五條人命的‘十毒搜魂蠱’的威力可想而知。他忽生疑問:“難道這‘十毒搜魂蠱’就是用來對付明將軍的麼?”
葉鶯略一猶豫:“刺明計劃的具體方案只有丁先生知道,我也不太清楚。”
許驚弦聽出葉鶯語氣有些不自然,不悦道:“恐怕你不是不清楚,而是不願意告訴我吧?我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麼丁先生會如此看重我這個無名小卒,他到底想讓我做什麼?去了焰天涯之後又會如何?”
“不錯,我是對你隱瞞了一些事情。”葉鸞輕嘆一聲,點頭應承,“但是現在還不是告訴你真相時候。你最好不要再追問了。”
許驚弦冷笑:“是否我再繼續追問下去,你就不得不殺了我?”
葉鶯直視許驚弦的雙眼,神情鄭重:“在你心裏,我就真的那麼可惡麼?”
許驚弦被葉鶯那雙柔若秋水的眼睛看得心頭好一陣慌亂,急忙別開頭去。這一刻,雖然他百般告誡自己,心理上卻始終無法把她與那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等同起來。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生氣,聲音也不由大了起來:“你本就是個妖女!更何況你已殺了那麼多人,再多殺我一個又算得了什麼?”賭氣説完這一句狠話,頓覺後悔。
“好好好,我是妖女,你我正邪不兩立。你若有本事最好現在就殺了我,不然遲早也會死在我手裏。”葉鶯咬着牙説出這幾句話,委屈無比。
兩人僵立原地,互不理睬,心裏都有些後悔,卻是誰也不願意服輸先開口説一句軟話。
忽聽扶搖發出幾聲哀鳴,越飛越低,從空中緩緩落下。許驚弦吃了一驚,將扶搖抱在懷裏,只見它神情委頓,雙目無神,似是得了什麼重病。
葉鶯面色一變:“不好,小傢伙必是中了蛇毒。”她接過扶搖,細心察看,果然在鷹兒的右爪處有一道細小的牙印,傷口已然紅腫。原來依娜那條赤練蛇乃是萬中挑一的蛇王,雖然被扶搖抓在空中,但垂死反擊之下亦咬了扶搖一口。
許驚弦這幾年與扶搖相依為命,早當它如自己的兄弟一般,急道:“這可如何是好?我去找找附近可有什麼治蛇毒的草藥。”
“不必白費心神了,依娜身為媚雲教中最擅驅使毒物的護法,所養之蛇必非凡品,那些草藥只怕治不好小傢伙。”葉鶯突然亮出眉梢月,鋒利的環口已在她的手腕上劃出一道傷口,鮮血汩汩湧出。
“你做什麼?”許驚弦還以為葉鶯驚慌之下誤傷自己,正要上前替她包紮,卻聽葉鶯不耐煩道:“想救小傢伙就滾遠一些,別礙我的事。”
許驚弦呆了一下:“你有方法救它?”情急之下他也不計較葉鶯的嘲諷,將扶搖抱在懷裏,緊握住鷹爪。寒光一閃,葉鶯眉梢月劃下,將扶搖的右爪的表皮割破,濃黑如墨的血液緩緩滲出。扶搖一聲尖唳,抬喙啄向葉鶯,卻被許驚弦牢牢抱住。
葉鶯將的手腕湊近扶搖的右爪,猛然長吸了一口氣,運起十成內力,面容陡變赤豔之色。但見她掌中的鮮血驀然跳起一線,與鷹爪流下的血液混合,反逼入扶搖體內。鷹兒的身體輕輕一震,更多的黑血隨即湧了出來,滴落地上。扶搖極通靈性,此刻亦知葉鶯是在替它治傷,忍痛不再掙扎,閃動的鷹眼盯着葉鶯,流露出一絲少有的温情。
如此循環往復,過了半炷香的工夾,直到鷹爪傷口中流出的血色呈鮮紅後,葉鶯方才收手。先扯下一條衣襟替扶搖包紮好傷口,然後點了自己肘彎間的幾處穴道止住血流。葉鶯足足放了半升的血,虛弱一笑:“小傢伙沒事了,再靜養幾天包管又是一條好漢……不,一條好鷹。”
這般治傷的方法許驚弦聞所未聞,未曾想葉鶯竟會自殘身體替扶搖療傷,望着她失血過多而更顯蒼白的臉龐,他口中雖不言謝,心頭卻十分感動。正要上前扶住她,卻被她一把甩開,自個兒走到牆邊靠着休息。許驚弦知她對自己賭氣餘怒未消,深施一揖:“方才我説錯話了,葉姑娘大人大量,這就原諒我吧。”
葉鶯不屑地瞥他一眼:“你少來扮好心,本姑娘救的是小傢伙,如果你這臭小子受傷了,便只會看着你等死。”話雖説得狠,卻不由厭問自己:假若真是他受傷,會不會如此相救?念頭方生,連忙又壓了下去。
許驚弦在她身邊坐下,發問道:“為什麼你能治蛇毒?難道你是……嘿嘿,美女蛇。”
“哼哼,你才是一條臭蛇!”葉鶯聽許驚弦誇自己的相貌,雖是無心,倒也開懷,隨口道,“我自小就與毒蛇一起生活,甚至還與之同睡同住,身體早就產生了抵抗之力,血液亦有抗蛇毒的效能。”
“這是怎麼回事?”許驚弦暗吃一驚,無法想象她如何與毒蛇一起生活。
“小時候我練功時就與許多毒蛇同處一室。師父曾説過,只有隨時面對未知的危險,才能讓自己冷靜地思考與快速地反應……”葉鶯説到一半忽覺失言,當即住口。
“你師父可是丁先生嗎?”
“丁先生?”葉鶯失聲而笑,“他配麼?”
許驚弦聽出她語氣中對丁先生全無尊敬,一時竟有些欣然。丁先生此人深沉多計,難以捉摸,他內心深處實不願意葉鶯與之沆瀣一氣。
“那你的師父到底是誰?你又怎麼與丁先生結識?”
“我師父的名諱可不能隨便告訴你。至於丁先生麼,他與師父的一個朋友有些交情,三個月前我奉師父之命前來擒天堡助他一臂之力。”
“你當年在馬戲團中撞傷了頭,然後呢?”
“然後就被師父救了,練了十年的武功,殺了十年的人。悄悄告訴你,本姑娘其實是個殺手,你怕不怕?”
許驚弦恍然大悟,怪不得葉鶯時而顯得十分老練,時而又顯得沒有半點江湖經驗。殺手總是藏於暗處,一擊即退,不需要與太多人打交道。想想自己曾遇見過的幾位有名望的殺手,無論是黑白兩道的殺手之王鬼失驚、蟲大師,還是非常道的香公子,皆屬於有原則、敢擔當的人物。
許驚弦有意打探:“你師父如此博學,又教出你這樣一個好徒弟,定是非同小可的人物。我有機會倒想去拜見他,還得麻煩你引見一下。”
“想得美!師父豈會輕易見外人?等你在江湖上闖出些名堂再説吧。”
許驚弦還想再問,葉鶯手撫額頭道:“我有些頭暈,你就讓我好好休息一會兒,不要問那麼多問題可好?”無奈之下,許驚弦只好閉口不言,也不知葉鶯是真的感覺不舒服,還是不想自己再問下去。他滿腹疑問越積越多,卻理不出一個頭緒。
葉鶯從指縫中偷看,見許驚弦眉頭皺成一個“川”字,只道他不高興,輕聲道:“你別生氣啊,我只是不想動腦子回答向題,陪我説説其它的話兒吧。”
“説什麼好呢?”
“你就不會説笑話麼?不會做鬼臉麼?不會唱歌麼?不會講故事麼?”
許驚弦啞然,突然想到自已以前曾是一個樂觀而開朗的孩子,但這幾年天天被複仇的念頭所折磨,只是一心想着如何練好武功替許漠洋與林青報仇雪恨,無憂無慮的童年早已不知不覺地逝去,再不留半點影子。一念至此,忽覺一股深沉的悲傷從胸中湧起:仇恨改變了他,他已不再是從前的自己!
葉鶯以指刮臉:“臭小子都不會哄女孩子開心,真是白活了十幾年。”
許驚弦受她一激,忽起童心,學着戲子模樣雙手環抱胸前,拖長唱腔道:“吳言參見公主,請恕末將甲冑在身,不能全禮。”
葉鶯一呆,眼中閃過頑皮之色,亦裝得一本正經:“免禮免禮。吳將軍行色匆匆,可有什麼要事稟告?”
“我軍誤入埋伏,四面皆是敵人,還請公主速速撤離。”
“哼,安知你不是敵人派來的細作?可有兵符?”
許驚弦在懷中摸索一陣,卻找不到可充當兵符之物,驀然觸到掛在脖頸上的那面金鎖,正欲解下,忽想到這本是水柔清極為看重的貼身之物,雖然她甚至不知金鎖落在自己手裏,但為了逗葉鶯開懷而隨意顯擺,亦覺不安。他手指在金鎖上一滑而過,口中道:“事起倉促,末將並未帶兵符。”
葉鶯瞧在眼裏,也不説破:“既無信物,總應該知道口令吧?”
“這……今晚還不曾設下口令。”
“至少有什麼暗語吧?”
許驚弦撓撓頭:“公主再要囉唆下去,敵人可就殺來了。”
“怕什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吳將軍先行一步,本公主給你殿後。”
“從古至今可有讓公主殿後的嗎?看來本將軍確實無用,還是砍了吧。”兩人互望一眼,再也忍不住,一起開懷大笑。
自從林青死後,許驚弦記憶中再也沒有如此開心的時刻。他望着葉鶯拍着胸口捂着肚子,笑得花枝亂顫,一如天真未鑿的小女孩,全無平日兇狠的模樣,再回想起她悽楚的身世,心裏不知怎麼就是一動。
葉鶯慢慢收住笑容,長嘆了一聲,眉間掠過淡淡的愁雲。
許驚弦笑着開解她:“敵軍已退,公主殿下為何還要嘆氣?”
葉鶯低聲嘆道:“你現在只不過為了逗我開心,所以才叫我一聲公主。恐怕你心裏仍是認定我是個小妖女吧。或許日後有一天,還會把我當作敵人。”
許驚弦想了想:“或許我小時候也抱着正邪不兩立的看法。但如今經歷得多了,才知道這世上正邪的觀念本就模糊不清,每個人都從自己的角度看待世事,除了蒼天諸神,誰又有資格判斷孰對孰錯?做不做少俠都無所謂,只求俯仰天地無愧於心,便已足夠。”
葉鶯眨眨眼睛:“説來説去,你還是一副大俠的口氣,小女子好怕啊。”
許驚弦攤手作無奈狀:“你武功那麼高,不找我的麻煩就燒高香了,豈有怕我的道理?”
“萬一有天我受了傷,斷了胳膊斷了腿,那就打不過你了。”
“恃強凌弱豈是大丈夫所為。真要有那麼一天,我就更不能欺負你啦,而且一定會替你報仇。”
葉鶯狡黠一笑:“如果我是公主,定然會信了你這番鬼話;但如果我是妖女,就知道你們這些臭男人只知道把話兒説得好聽,真到了生死關頭,才不會顧及那麼多。你倒説説,我是做公主好還是做妖女好呢?”
許驚弦大笑:“不管妖女還是公主,只要我當你是朋友,就決不會與你為敵。”這句話説得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你真當我是朋友麼?”
許驚弦不假思索地答道:“當然。”脱口應承了她,稍又有些後悔。
葉鶯見許驚弦略有遲疑,撇撇嘴道:“你現在倒是答應得爽快,誰知道日後管不管用啊?”
許驚弦猶豫道:“只要你以後不要動不動就殺人。”
“哼,你還敢跟我講條件。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我不殺人就被人所殺,何況男人沒一個好東西,殺了也不可惜。也許,你和師父是例外……”
許驚弦知她自小經歷種種慘遇,對人性失去了信心,所以行事才如此偏激,純以自身的角度判斷世間的善惡,須得想個方法勸導她,靈機一動:“但那天你為何對兩個強盜網開一面,還贈以金銀?”
“那個人只是為了給女兒治病才做強盜,又不是真的壞人。”
“若是不問青紅皂白地一味濫殺,你又怎麼知道他們家中是否有親人,是否有不得已的苦衷呢?”
“瞧不出你還挺會講道理。”葉鶯點點頭,“好吧,我答應你以後儘量不殺人,這樣我們就可以做好朋友了吧。”
“大丈夫一諾千金,絕不反悔!”
“口説無憑,須得有信物為證。”
“你要什麼信物?”
葉鶯指着許驚弦胸口的金鎖:“我要這個。”許驚弦一呆:“這可不是我的東西……”
葉鶯冷笑:“一看就是小女孩的貼身飾物,恐怕是哪個相好的留給你的吧,自然捨不得送我。”
許驚弦正色道:“你莫要胡説八道。她的父母都因我而死,她當我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我心中有愧,所以才留着這面金鎖……”
葉鶯扮個鬼臉打斷他:“好啦好啦,我只是試你一下,才不稀罕這東西。”
許驚弦心思敏鋭,瞧出葉鶯雖然面上裝作無事,暗地裏卻有些不快。只好避重就輕:“嘿嘿,朋友相交貴在知心,非要有什麼信物為證,亦顯得俗氣了。”
“假如你我相隔千里,我被關押在地牢裏,武功被廢、完全失去了行動能力……沒有信物為證,你又怎麼知道我遇到危險趕來相救?”
許驚弦失笑:“怎麼把自己説得如此悽慘?你是公主啊,末將豈能不救?”
葉鶯滿面氣惱:“本公主才不信沒有兵符的將官。”
“嘻嘻,就算沒有信物,公主也可以定下口令與暗語啊。”
葉鶯轉憂為喜:“這倒是個好辦法,吳將軍快想個軍令出來。”
“聽説有種鳥兒叫夜鶯,鳴聲婉轉,悠揚動聽,待我去捉一隻學它的叫聲當作暗號如何?”
“臭小子竟敢看不起我,且來考考你……”葉鶯略一思索,清吟道:“採桑子,太平夜,漁歌行,花心動。這四句話是什麼意思?”
“這…好像是四個詞牌名。”
“露怯了吧。這其實就是一句暗語,表面上看似詞牌名,其中卻是大有玄機。你每隔三個字再讀一遍。”
“子——夜——行——動!”
葉鶯洋洋得意:“臭小子現在知道到底是誰沒有江湖經驗吧?”
許驚弦心想莫非這是葉鶯與同門執行刺殺計劃時的暗語,嘴裏當然不服輸:“此法固然不錯,但只隔三於字未免過於簡單,很容易就被人識破了。”
“本姑娘滿腹經綸,才高八斗,就算隔二十個字也能説得出來,如果再加上諧音,恐怕聽得你頭昏眼花,貽誤時機。”
“二十個字也未免太多了。嗯,我最喜歡的數是七,那就隔七個字吧。”
“哇,豈不是要本姑娘作七言律詩。”
“嘿嘿,你要是作不出來,日後有難可別怪我不去救你。”
“還不定是誰救誰呢,臭小子快去請個先生好好學習吟詩作對吧。”
“好,你我一言為定。今後無論海角天涯,皆以此暗語為號。”
兩人滔滔不絕,説得興味盎然。許驚弦看葉鶯面色蒼白,關切道:“你失血過多,還是不要多説話,休息一會吧。”
葉鶯依言閉目運功,卻是心煩意亂,難以入定。她睜眼瞪着許驚弦道:“臭小子這樣死盯着人家,叫我怎麼能靜下心來用功?你若是閒着無事,不妨四處走走,去見見你那些三姑六婆、叔伯兄弟們。”
許驚弦早有去打探蔡家莊與清水鎮變故的想法,只是怕萬一被人叫破身份令葉鶯生疑。聽她如此説恰合心意,順便也可試探一下那些鄉民能否認出自己就是當年楊鐵匠的孩子?走出兩步,猶不放心,又對葉鶯道:“我若不守着你,萬一又跑來只蠍子、蜈蚣咬你一口怎麼辦?”
“胡扯,那些毒蟲只會怕我,何況小傢伙自會替我護法。”
許驚弦一怔,果然看到扶搖昂首展羽,威風凜凜地立在葉鶯旁邊,儼然一名守衞。他心知扶搖極通人性,方才葉鶯割腕飼血之舉已深深打動了它……雷鷹號稱鷹中之帝,性情高傲,極其忠誠,終身只服庸於一個主人,但看此情形,難道葉鶯會成為扶搖第二個主人?
他望着凝神運功的葉鶯,但見她神情肅穆,面相莊嚴,心中突然泛起一絲微妙的感覺。從初識至今,她給他的印象始終在不斷改變:心狠手辣的女魔頭、不可理喻的刁蠻公主、樂善好施的温良女子、仗義疏財的江湖兒女、楚楚可憐的小女孩,最後竟又搖身一變成為了冷血殺手……
而直到現在,他竟然仍不知道她的來歷、她的身份、她與自己同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他只知道,與她相處的時光雖短,卻有一種久違的快樂!這一刻,許驚弦的心裏突然泛起一個奇怪的念頭:既然上天讓自己與這個神秘而善變的少女相遇,他們彼此之間又會有怎樣的緣分?
許驚弦獨自離開蔡家莊,又轉回清水鎮。遠遠恰好瞅見田老漢,不等他迴避,搶步上前深施一禮:“這位大伯,在下想向您打聽些事情。”
田老漢見許驚弦身攜佩劍,本有些慌亂,但聽他言語斯文,態度有禮,漸漸定下心來:“小哥有何事情?”
許驚弦看出田老漢顯然並未認出自己,既覺好玩,又覺心傷。還不過四年的光景,已是滄海桑田,物是人非。如果自己當年沒有被日哭鬼擄走,如今是否就在清水小鎮中安守田園,勞耕播種?一時竟有些恍惚起來。
田老漢奇怪地望着許驚弦,咳了一聲。許驚弦回過神來,待情緒稍稍平穩,方才道:“前幾年我來過清水鎮,還去鎮南的蔡家莊拜訪過蔡員外,但此次重來,那裏卻已人去樓空,不知是何緣故?”
“大約半年前,小鎮上來了一撥人,領頭的是一位氣勢不凡的中年人,據説乃是某個大官的心腹。他家主人大有來歷,曾在京中做了高官,但因得罪了小人,受彈劾而罷官,在中原無法容身,便欲秘密在離此數百里南部某個山谷中大興土木重建家業,特來清水鎮招募工匠……”
許驚弦打斷他道:“難道不能在當地僱用工匠麼,為何要到清水鎮?”
田老漢道:“鎮中的百姓也有此疑慮。但聽那中年人説一來要避人耳目,二來那大官看中的地方地處荒山,方圓百里皆少人煙,所以才不遠百里前來招人。他出手十分闊綽,只要隨他走,每人都可先得到二十兩銀子的安家費,另外還有二十兩銀子的工錢,總共大約只需要一年的時間。一年便可掙四十兩銀子鄉這等好事聞所未聞,鎮中許多年輕人都動了心。可是,蔡員外卻不樂意了。因為這鎮上的土地大多是蔡家的,一旦年輕勞力都走光了,誰來耕種?蔡員外本也有些忌憚,一面派人與那中年人交涉,一面還暗中通報地方官府,還以為定要費些周折,誰知那中年人看似來頭不小,卻也怕事,當夜便帶人離開了清水鎮。”
“本以為此事就此完結,誰知過了幾天便出了事情。那蔡家三公子是個好賭之人,那天去敍永城賭錢,黴運當頭災星高照,不知如何竟然一下輸了幾萬兩銀子,拿不出銀票還債,當晚就被人五花大綁送到了蔡家莊……蔡員外頓時慌了手腳,他家底再豐厚也不過是小鎮上的土財主,就算變賣了全部家產恐怕也還不了賭債。那債主也不願趕盡殺絕,言明以蔡家莊抵消賭債,另外還給蔡員外一萬兩銀子,令他帶着家眷即刻離開清水鎮。自此之後,我們再就沒有見過蔡員外和其家人,蔡家莊也就從此廢棄了。”
“那個中年人可又回來了麼?”
“正是如此。蔡員外走了才兩天,那中年人又來招募工匠。有人覺得蔡家三公子欠下鉅額賭債之事蹊蹺,多半是那中年人做的手腳,便暗中勸阻眾人。但也有十幾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隨他去了,這一去小半年再無消息,也不知是死是活。”
許驚弦暗皺眉頭,蔡家三公子的賭債必然是那中年人設的局。但如果他真是媚雲教的人,對付一個小鎮上的土財主何須如此費事?除非他不想驚動旁人,所以才暗中行亊。按此分析,替某位大官修築家園必有隱情。
田老漢打開了話匣子:“有幾家人坐不住了,只怕上了那中年人的當,便去敍永城報官,誰知縣太爺卻不受理此事,還打了報官者幾記殺威棒,多半已被那中年人買通了。暗地一打聽,才知道鄰近幾個小村小鎮上都有人被那中年人帶走,但偌大個敍永城中卻偏偏無人理事。”
許驚弦點點頭,看來那個中年人為掩人耳目只去小地方招募,如此鬼鬼祟祟,必有陰謀。既然是從媚雲教來的人,莫非也與剌明計劃有關?
田老漢繼續道:“無可奈何之下,大家都以為受騙上當,只好暗中祈禱家人平安歸來。可不料上個月忽起傳聞,據説那些工匠都集中在南方几百里外一個名叫木邦城的地方,在那附近的一座大山谷中修建一座秘密的城堡,如此看來倒不似什麼騙局。可是奇怪的是,附近百里的小村中從未聽説有人歸來,這消息又是從何傳來?”
許驚弦越聽越奇,猜不透其中玄機,只好暫且放下此事:“那蔡家莊隨後可有什麼人來麼?”
“蔡員外一家走後,那蔡家莊就成了一座廢園。村裏有個呂大膽,平日遊手好閒,偷偷摸摸,就想去蔡家莊裏尋些未帶走的寶貝,誰知當晚去了一趟,第二日便瘋了,滿嘴胡話,説什麼裏面都是毒蟲,還有殭屍出沒。何況確實有人見到蔡家莊裏半夜冒起鬼火,還聞到些腥臭之氣,狗凡稍一接近亦狂吠不止,詭異莫名。如今呂大膽這一瘋,鎮里人心惶惶,都説是鬧鬼,再也無人敢去。”
許驚弦料想再也問不出什麼,便掏出二兩銀子遞給田老漢:“多謝老伯,這些銀兩還請收下。”
田老漢卻推辭不收:“老漢看小哥有些面熟,覺得投緣,所以才如實相告,何況我別無所好,就喜歡給人説書講故事。又何須破費?”
許驚弦笑道:“這銀子可不是給您的茶水錢。實不相瞞,幾年前我曾聽老伯説書,還不小心打壞了您家茶杯,權作賠償吧。”他微微一笑,不由分説將銀子塞入田老漢懷裏,轉身離開。
許驚弦回到蔡家莊,葉鶯已然恢復元氣,正與扶搖玩鬧,見他歸來,嘻嘻一笑:“吳少俠尋親探友歸來,可有收穫?”
許驚弦也不隱瞞,將田老漢所説盡數轉告。末了又問:“你既與丁先生去過媚雲教,可知他們在修建什麼城堡?”
葉鶯思索道:“這個倒不曾聽説。但我知道木邦城位於南疆謾勒山中,那裏到處都是山瘴沼澤,密林毒蟲,人跡難至。再往南去,就是烏槎國了。”
許驚弦一震:“難道那個中年人並非媚雲教徒,而是來自烏槎國,或許他的主人並非什麼被彈劾的大官,而是泰親王!”
“有這個可能。為了對抗朝廷大軍,修建城堡防患於未然亦在情理之中。”
許驚弦沉吟道:“擒天堡、媚雲教、烏槎國、泰親王都已暗中聯合起來了麼?刺明計劃到底是怎麼回事?”
葉鶯聳聳肩:“你問我也沒用,本姑娘只負責去焰天涯傳信。”
許驚弦盯着葉鶯,口唇嚅動,終於強忍住沒有問她去焰天涯的真正目的。他心裏明白,一旦葉鶯不願回答這個問題,兩人只怕立刻就會反目。相比之下,他寧可不知道這個秘密,也不願意失去她短暫的“友誼”。
葉鶯亦有同感,巧妙地轉開話題:“本姑娘快被燻死了,快來幫我一把。”
許驚弦順着葉鶯目光望去,但見大廳前那五具屍體大半已化為膿水,散發出一股惡臭。他嘆了口氣:“我去找個鏟子來,把他們埋了吧。”
葉鶯道:“那多麻煩,放一把火最乾淨。”她對着廳中那幾株植物指指點點:“這是斷腸草,這是蝕心花,那一個多半是懨寒藤,還有兩個是悽霜木與腐屍棘,皆是極其罕見的巨毒之物,都一把火燒了吧,免得留着害人。”
許驚弦奇道:“想不到這些毒物你都認得。”
“師父博學多才,早教過我們如何辨認。”
“你一個小女孩與這些毒物打交道,難道就不怕麼?”
“嘿嘿,本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兩樣東西?”
“那是什麼?”
“第一是老鼠!”
“怪不得你那麼喜歡貓,原來為此。”許驚弦大笑,學着她的口氣道:“放心吧,本少俠怕天怕地,但至少不會怕老鼠。”
葉鶯卻沒有笑,眼望空茫處愣了一會,方才緩緩道:“如果把你關在一個黑黢黢的山洞中,裏面伸手不見五指,只能聽到老鼠的走動與吱吱的叫聲,看你怕不怕……”
許驚弦看着葉鶯的神情,再回想她那夜在客棧中説的夢話,分明曾親身經歷過這一幕。他想象着一個小女孩孤獨地呆在黑暗中,無助地任由巨大的恐懼淹沒自己,不由悚然:“除了老鼠,你還害怕什麼?”
葉鶯嘆了口氣:“其實我怕人類。”
“啊?為什麼?”
“師父説過,天下最毒的東西,是人心。”
“哈哈,我倒是聽説過最毒婦人心。難道你在説自己?”
“是啊,我本就是個狠毒得甚至讓自己都討厭的女子。”葉鶯的口氣中有一分自暴自棄,也有一分無奈,“但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狠毒嗎?那是因為我害怕每一個與我接觸的人,我根本看不透他們複雜的內心,不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樣的陰謀詭計對付我。所以,我寧可只和動物打交道,而從來不會相信任何人。”
許驚弦柔聲道:“你把人心想得太過險惡了。或許人與人之間存在着許多爾虞我詐與陰謀詭計,但無論怎樣,這世上都還有更多的善良……”
葉鶯冷冷打斷許驚弦:“也許你説得對。但你根本無法體會我生活的世界,一次錯誤的判斷就足以丟掉性命,那些未知的善良並不值得我去冒險,我寧願在危險還沒有來臨之前解決它。”
“如此説來,豈不是每個人都是你假想中的敵人?這樣生活有何樂趣?”
葉鶯淡淡道:“你知道我最盼望的生活方式是什麼樣嗎?我希望這世上只剩下我一個人,只與動物為伴。”
“你不怕寂寞麼?”
“至少那樣我每天晚上都睡得很安心,再也不用怕睡夢中被人殺死。”
許驚弦微微一震,心裏湧起一種難以言説的情緒:表面上她是一個心狠手辣、行事決絕的女子,卻有着常人無法觸及的內心世界,童年的不幸道遇沒有擊垮她,反而讓她變成一個孤獨的、不再依賴任何人的堅強戰士,驕傲地與全世界為敵。或許,吸引自已的就是她那在痛苦中浴火重生後的驕傲。
許驚弦轉頭望向葉鶯,説到底她仍只是一個十五六歲胸無城府的小女孩,但在她的心裏面卻藴藏着一股邪惡的力量,迫使她失去了童年的天真與少年的熱忱,再也無法感受到同齡人的快樂。他突然很想幫助她,不是因為同情,而是希望她重新擁有美麗而開朗的微笑:“無論怎樣你都不要忘記:我們是朋友!”
葉鶯感應到許驚弦話語中的真誠,垂首輕嘆道:“自從父親不要我之後,我再也沒有和一個人相處那麼長時間而毫無戒心。”
“那麼,我們去焰天涯之後會怎麼樣?我在丁先生的計劃中到底充當什麼樣的角色?”藉此機會,許驚弦終於脱口何出了盤桓心中許久的疑問。
葉鶯怔了一下,肅然道:“答應我兩件事好嗎?”
“你説吧。”
“不要問我的來歷,也不要問‘刺明計劃’的具體內容。也許有一天我會把一切毫無保留地告訴你,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唉,説到底你還是不信任我。”
“我説過我從來不會信任任何人……”葉鶯加重語氣,“包括你。”
她的語氣讓許驚弦心頭極不舒服,大聲道:“既然如此,何不就此分手。”
葉鶯語聲幾不可聞:“就算請你陪我去一趟焰天涯,可好?”
許驚弦突然醒悟:葉鶯之所以不願意告訴他太多的事情,那是因為一旦揭露真相後,他們或許就會成為敵人,再無迴旋餘地。儘管這個想法只是出於他的揣測,但他寧可讓自己保留這一廂情願的念頭。“好,我答應你!”
兩人找來些引火之物堆在蔡家莊的大廳裏,將那五具屍體與五株植物付之一炬,隨即策馬離開清水鎮。他們先去敍永城賣掉兩匹駿馬,再往南行去。
走不多遠,葉鶯低聲道:“有人在跟蹤我們。”
許驚弦亦有所覺:“不知是什麼人?”
“這裏屬於循雲教與擒天堡的勢力交接處,多半是媚雲教的人。”
“我們破去了依娜的毒功也不見她責怪,反而以馬相贈,又何必派人跟蹤?”
“你真是個傻子。擒天堡與媚雲教多年恩怨豈是那麼容易開解?如果他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我,一定不會手軟。”
“説得有理。葉姑娘計將安出?”
“權當沒看到了。估計他們只是想摸清我們的目的,決不敢隨便動手。”
許驚弦暗忖擒天堡必是瞞着媚雲教暗中與焰天涯聯繫,這三大勢力雄踞川滇多年,彼此之間的關係本就錯綜複雜,如今烏槎國與泰親王的勢力又摻雜在其中,牽一髮而動全身,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難道就任他們跟着我們去焰天涯麼?”
葉鶯沉吟道:“我們假裝遊玩,慢慢拖着他們,找機會甩掉即可。”
許驚弦笑道:“現在手裏有了銀子,又何必假裝?這一帶有山有水,風景獨好,且讓末將做東,帶公主遊歷一番如何。”
“咱們可説好了,只許遊山玩水,不談國事。”
自此之後,許驚弦與葉鶯便將什麼擒天堡、焰冬涯、媚雲教、剌明計劃等統統拋到九霣雲外,即使偶爾在酒肆聽人閒談中提及川滇等地戰火將臨,人心惶恐,他們也主動避開,絕口不提國事。兩人心有默契,放寬胸懷,沿途只是遊歷風景,指點山川,遇險峯而攀,逢激流而涉,有時甚至到深山密林中玩起了捉迷藏。少年男女之間的關係總是發展得那麼迅速而微妙,不知不覺中兩人情誼漸篤,一路上打鬧嬉笑全無顧忌,若非葉鶯女扮男裝,儼然便如一對攜手同遊的情侶。
快樂的旅程終有盡頭。離開涪陵十六天後,他們到達了楚雄府。
焰天涯位於楚雄府南十餘里處的山脈之中。山勢連綿,雲遮霧繞,密林叢生,疊蔭覆翠。江溪穿山而過,冬枯夏漲,到處都是泥石流沖刷過的痕跡,充滿着未知的危險。無數蜂蝶環舞於不知名的樹木花草之間,野獸的足跡隨處可見。這裏與江南迥然不同,別具異國風光。
許驚弦與葉鶯來到山腳下,已被幾人攔住去路,每個人皆是一身黑色勁裝,身攜利刃,為首一人三十餘歲,太陽穴高高鼓起,顯見武功不凡,沉聲發問道:“來人止步,到焰天涯有何貴幹?”
許驚弦拱手道:“在下吳言,這位是葉鶯葉姑娘。我因受人所託,特意來焰天涯給封冰封女俠傳一句話。”
黑衣人目光停在葉鶯身上,冷笑道:“擒天堡的龍堡主説話也需要遮遮掩掩麼?難道這是丁先生的風格?”
許驚弦本擔心葉鶯按捺不住發作,側目瞅她卻是不動聲色,想必暗中已得到丁先生的囑託,當下正色道:“兄台誤會了,在下此次來貴地與擒天堡無關,而是奉楚天涯楚大哥所託。”
“楚天涯!”黑衣人聽到這個名字,面色微變。封冰與楚天涯師出同門,關係微妙,這乃是江湖上人人皆知之事。他略一思忖後便揮手撤去守衞,任由許葉二人自行上山。
許驚弦心頭暗凜,大度放行決不僅僅是出於對自己的信任,而是有絕對的實力杜絕意外的發生。一名普通的頭目便有如此氣度,更有擅作主張的自由,於此已可看出焰天涯與眾不同之處。
當下兩人解鞍下馬,將坐騎留在山腳下,沿着山道並肩而行。雖然山勢低緩,未見險峻雄奇,但兩人都有一種被人暗中監視的感覺。在那林茂葉盛、潺潺溪流之間無疑早已藏有無數雙眼睛,只要發覺他們稍有異動,便會引來四面八方的攻擊。
川滇三大勢力中,如果僅憑實力而論,擒天堡最強,媚雲教次之,焰天涯只是恭陪末座。不過因為敬重太平公子魏南焰,再加上封冰不畏強權、堅決對抗將軍府的緣故,焰天涯在江湖上的聲譽卻遠勝擒天堡與媚雲教,封冰亦名列四大白道高手“夏蟲語冰”之中,與裂空幫幫主夏天雷、華山掌門無語大師、白道第一殺手蟲大師齊名。但依此刻所見,焰天涯治軍森嚴,法度謹然,其中藏龍卧虎,能人輩出,恐怕真正的實力遠遠被低估。
沿着蜿蜓曲折的山道走了半個時辰,面前出現了一座山寨,山寨佔據了整個頂峯,皆以粗若兒臂、高達丈二的鐵柵欄圍起,瞧不清寨內的情形。在各處戰略要點上設立着箭塔、瞭望塔、指揮樓等,按地形或藏於大石之後,或依于山壁之中,或掩於幾株千年老樹的盤根錯節的枝丫間。許驚弦曾在京師清秋院“亂雲公子”郭暮寒的書房“磨性齋”裏看了不少兵書,當時只是死記硬背,但此刻與眼前的建築一一對照,頗有心得。按此情形來看,縱有大軍攻來,焰天涯亦足可抵擋多日。
山道盡頭是一方巨大的岩石,長寬各有五六丈,狀如一隻鐵拳,拳上食、中兩指曲鑿而起,兩指中間即是山寨的大門。上書三個大字“焰天涯”,巧奪天工,攝人心魄,令人歎為觀止。這些設計不問可知皆是出於焰天涯軍師君東臨之手,此人本是魏公子手下第一謀臣,素有“公子盾”之稱,果然名不虛傳。
許驚弦對寨門的守衞説明來意,等候對方前去通報。而葉鶯或是被焰天涯的氣勢所奪,面色鄭重,幾乎不説一句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不多時,便有幾個人迎將出來,為首一位女子正是焰天涯之主封冰。她年約二十七八,身材修長,黑髮垂肩,目光清澈如水,眉宇濃郁如墨,雖不施粉黛不佩飾物,卻明麗脱俗。乍見之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她令人驚詫的美麗,而是那內斂而隱露鋒芒的勃然英氣,彷彿無情的歲月都將在她面前失效,縱然韶華已逝,亦無法掩住那一份凜冽的光華。緊隨在封冰身後的是一位四十餘歲的文士,中等身材,青衫長袍,額間幾條淡淡的駛紋延伸至眼角下,就像是學堂上一位儒雅博學的先生,但他眉眼中透着一絲冷峻的肅殺之意,不怒自威,令人難以親近。君東臨人如其名,儘管相貌普通,隱約卻有一股霸氣。
許驚弦心知封冰與君東臨親自出迎,當然不是為了擒天堡,而是看在楚天涯的面子上。比起那些講究排場的浮華之人,他倒是喜歡他們如此不加掩飾,雖只是初次謀面,卻有了幾分好感。
雙方見禮完畢,封冰徑直髮問:“吳少俠果真帶來楚天涯的口訊?”
許驚弦聽江湖傳聞説封冰與楚天涯本是一對情侶,此刻見她急於相詢,暗中替楚天涯高興:“不錯。在下上個月在峨眉金頂偶遇楚大哥,他知我欲回滇北老家,便託我給封女俠帶句話。”
“峨眉金頂?”封冰面色微變,低低一嘆。
許驚弦暗叫糟糕,封冰與魏公子雖有殺父之仇,但亦有些夾纏不清的關係,而魏公子正是在峨眉金頂上被封冰與楚天涯聯手所殺,引得她想起魏公子,對楚天涯可大大不利。
許驚弦正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着,突然驚覺自己為何那麼關心封冰與楚天涯之間的情事?難道是因為……他不禁偷偷瞅了身邊的葉鶯一眼,葉鶯哪知他心中轉的什麼念頭,朝他頑皮地吐吐舌頭。到了今年的四月初七,許驚弦就將年滿十六週歲,正值血氣方剛知慕少艾之年紀,這些日子與葉鶯朝夕相處,難免紅豆暗種、情愫悄生,自己卻是渾然不覺。直到此刻方才有些明白過來,連忙捏了自己大腿一下,暗暗責罵:大仇未報,豈可兒女情長!
君東臨笑道:“先請吳少俠與葉姑娘入廳用茶,慢慢再敍。”
進入山寨之中,方知峯頂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帶,佔地數十畝,其上竟還有一面小湖泊。數十幢房屋零落分佈於湖畔,首尾相環,錯落有致,隱成陣形。大約有四五百人正在湖邊一塊空地上操練,分為幾個方隊,或練刀劍拳腳,或練矛槍弓箭,人人皆是身手不凡,陣容齊整劃一,人數雖然不多,卻顯示了極強的戰鬥力。在湖對岸還可看到有些婦女兒童在田間播種,紡紗織布,儼然是個自給自足的世外桃源。
君東臨微微一笑:“我見吳少俠玉樹臨風,葉姑娘容貌娟秀,還道是從天宮下凡的金童玉女,想不到竟與那些初來焰天涯的普通人一般,亦會被勝景所惑。”
葉鶯心生羨慕:“焰天涯本就是個美麗的名字,想不到這裏的景色竟比名字還要更勝一籌。”
封冰淡淡道:“只要葉姑娘有意,焰天涯隨時歡迎。”葉鶯大喜道:“封姐姐是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也是我一向敬重的人物,以後若有空暇,一定要來焰天涯住上一段時間。”
封冰與君東臨聞言皆是一怔,愕然交換個眼色。封冰剛才的話一半是出於禮貌,另一半卻隱有招賢之意,原只是隨口試探一下,卻不料葉鶯竟如此回答,畢竟她目前身份是擒天堡派出的使者,豈能信口開河?許驚弦聽得好笑,暗想葉鶯果然是如她自己所言,不知應該如何與人打交道。但她這種天真爛漫、行事全憑本心的性格不也正是自己所欣賞的嗎?忽又覺得自己有些心猿意馬,急忙止住。
君東臨沿途介紹焰天涯的各處風景,他博古通今,胸懷韜略,隨手指點,皆成文章,許驚弦心不在焉,只是偶爾插言説些客套話,葉鶯卻是問東問西,大感新奇。封冰與君東臨瞧出她心懷赤誠,原有的一分敵意也漸漸淡了。
山中的那座湖泊名為品茶,據君東臨説每年茶花盛開之時,花香遠飄數里,經久不散,聞者如啜名茶,故得此名。一片方圓百尺形如腳印的土地凹入品茶湖的湖岸之中,幾達湖心,那裏修建了一座兩層的小樓。樓前的一塊牌匾上用硃砂寫着兩個大字:傲骨。“傲骨堂”這裏是整個頂峯的中心,亦是焰天涯的議事之所。四人踏入傲骨堂,分賓主坐下,寒暄幾句後漸入正題。
封冰率先發問:“不知楚公子讓吳少俠帶什麼話?”
許驚弦見她似乎並未表現出對楚天涯的特別之處,心中竟稍有些遺憾。清清喉嚨道:“楚大哥讓我帶的話只有八個字:天湖已逝,恩怨盡斷。”
封冰輕輕一震:“秦天湖死了!”
許驚弦聽她不但連師父也不叫一聲,還直稱名諱,皺了皺眉,回憶道:“我遇見楚大哥時恰好是元宵節,聽他説才得知天湖老人病逝的消息,所以一大早就在峨眉金頂埋劍謝師,算起來天湖老人病逝的日子應該是…”
封冰揮了揮手:“不用説了。”態度雖隨意,卻令人不便違逆。
許驚弦只好住口,心頭猜測不定。卻不知封冰乃是普日北城王之女,雖然在江湖上流落多年,但那份高貴的皇室血脈依然深深滲入身體之中。而天湖老人秦天湖當年只是禁衞軍的統領,對於她來説亦只是一名下屬。
封冰又問道:“楚公子一切可好?”
這個問題可非三言兩語所能回答。許驚弦回想楚天涯在峨眉金頂捨身崖上送燈祭靈,又與自己痛飲一番,最後在魏公子墳前黯然神傷……實在無法判斷他到底好是不好,一時竟不知應該如何作答。
“他每年都去魏公子……”提到這個名字,封冰似乎猝不及防地被塵封多年的往事擊中,驀然一哽,方才繼續道,“他每年都去魏公子墓前拜祭麼?”
許驚弦點點頭:“不僅如此,他每年還要點起十七盞送魂燈,為了他曾親手殺死的十七個人。”
封冰喃喃道:“恩怨盡斷,談何容易?又怎會那麼簡單?”
許驚弦忽有些替楚天涯抱不平,朗聲道:“也許封女俠對楚大哥的做法不以為然。但我看得出來,至少他用自己的方式求得了內心的平靜,世上又有幾人能做到?”君東臨驀然抬起頭,饒有興味地看了許驚弦一眼。
“也許,我也應該去看看他……”説完了這一句後,封冰就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