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中原北方,已經開始飄舞著雪花,桃花島上,卻仍然溫暖如春,毫無涼意。
滿山遍谷,桃花正盛,如繡如錦,美不勝收。
桃林邊,緩步踱出一男一女。
男的錦衣輕袍,劍眉星目,兩眼中神光湛湛,步履輕盈,正是陶羽,在他身側的少女貌美如花,笑語頻仍,自然就是凌茜了。
他們手攜著手,並肩緩步,緩緩從桃林傍走過,凌茜隨手在枝上摘了一朵桃花,柔情萬種地替陶羽插在胸襟上,歪著頭看了一會,笑道:“羽哥哥,古人說:人面桃花相映紅,原是指女孩子說的,可是依我看,這朵桃花,竟不及你神韻的飄逸哩!”
陶羽臉上一陣紅,笑罵道:“你怎麼把我跟花兒比起來,這話要是給秦兄弟他們聽見,又好颳著臉笑你了。”
凌茜扮了個俏皮鬼臉,道:“我才不怕他們笑呢!噯,真的,告訴你一件事,這些日子,我看見竺姐姐時常替秦公子換插臥房花瓶中的鮮花,也許她的一顆心,竟在秦公子身上……”
陶羽連忙掩住好的櫻唇,道:“茜妹,快些住口,這事怎能隨便亂說?”
凌茜卻認真地道:“我一點也沒有亂說,連爹爹也是這個意思,讓他們配在一起倒是天生的一對。”
陶羽臉上忽然掠過一抹憂戚之容,嘆口氣道:“我何嘗不是這樣想,但一則我承擔了這份責任,名份已定,二則秦兄弟比她小了好幾歲,尚無家室之念,三則她為了替我求藥,遭此羞辱,肚裡已經有了孩子。她對秦兄弟愛護關切,容或是真的,但這種呵護之情,義如姐弟,決非兒女私情可比,我們千萬不能說出使她傷心的話來……唉,她已經夠可憐的了。”
凌茜點點頭,恨聲道:“這都是宮天寧乾的好事,你雖然承擔了名份,卻永遠也彌補不了她內心的創傷,要是沒有孩子,那又好得多了。”
她忽然話題一轉,問道:“爹爹用衝穴御神法替你打通三處閉穴以後,你是不是覺得功力增進了些呢?”
陶羽點頭道:“功力自是大有增益,可是這幾個月以來,我常常交互練習通大寶篆。達摩洗髓經補述和衝穴御神三種天下絕頂武功,卻總覺得不能把它們融於一爐,揉合運用,心裡煩得很。”
凌茜笑道:“這是急不來的,你在短短時間中,一連學會三種曠世無匹的精奧武學,時日不多,那能一下子就可以揉合運用呢?像陸家雙鈴早已打通兩處穴道,最近完成了衝穴御神大法,我看他們的進境,不見得比你更多。”
兩人邊談邊行,不覺走到一條小溪邊,凌茜突然扯扯陶羽的衣角,低聲道:“羽哥哥,你看,那不是秦公子和竺姐姐嗎?”
陶羽仰目一望,果見竺君儀和秦佑正各踞一塊大石,在小溪旁默然對坐,都俯頭望著溪水出神,竟沒有發覺有人走近來。
陶羽正要轉身,凌茜卻已經高聲叫道:“竺姐姐,你們在看什麼啊?”
竺君儀和秦佑齊吃-驚,雙雙抬起頭來,陶羽只得含笑迎上前去,也問道:“溪水裡有魚沒有?咱們來釣魚可好?”
秦佑笑著站起,招呼道:“大哥來得正好,我正跟嫂子商議伍老前輩的事,他獨自口中原去打聽飛雲山莊的動靜,兩三個月了,音訊俱無,令人擔心。”
竺君儀也嘆了一聲,道:“秦公子不耐久等,準備帶辛弟先返中原去一趟,我想公子武功尚未大成,這時若往中原去,人單勢孤,反倒不好,要去應該大夥兒一同去,可是,你的血氣氣功又在初學,這真叫人為難。”
凌茜笑道:“這有什麼為難呢?羽哥哥的血氣氣功,最多再有半月,便能初成,秦公子多玩半個月,咱們一同去中原尋伍老前輩,不過,姐姐卻不能去,你的身子要緊,應該留在島上陪伴爹爹。”
陶羽頷首道:“這話很對,君儀身孕快滿四個月了,行動不便,更不能運氣動手。”
竺君儀低頭看看自己那微顯凸出的腹部,不禁記起前恨,心坐一酸,險些又流下淚來。
秦佑露出一絲苦笑,道:“並不是我不願多候半個月,連辛弟也悶得發慌,這些日子他整天在山中練習開山三掌,恨不得立刻動身,去飛雲山莊試試掌力……”
才說到這裡,驀見一條人影如飛奔來,老遠就揚手高叫道:“陶公子,陶公子……”
四人循聲回顧,卻是辛弟氣急敗壞地急奔而至。
陶羽忙問道:“辛弟,什麼事奔得這樣急?”
辛弟上氣不接下氣,喘息著說道:“那裡沒找遍,你們卻藏在這兒,快跟我公平,出了事啦……”
話未說完,轉身就要回奔。
陶羽閃電般一探手,將他拉住,沉聲道:“出了什麼事,你快些說來。”
辛弟指著遠處海邊,道:“伍老爺子回來了,還帶來一個牛鼻子老道”
眾人聽了他這沒頭沒腦幾句話,個個心頭一跳,陶羽招招手,大家一齊展開身法,急急向海邊奔去。
沙灘邊泊靠著一艘大船,十餘名桃花島紅衣劍手圍湧在船邊,正議論紛紛,神情緊張——
凌齒身形如電,幾次飛掠,首先搶到船邊,紅衣劍手們紛紛閃讓,陶羽等也一擁趕到,目光齊集船上,全都駭然大震……
只見那大船艙面上,放著一張軟床,“天南笑容”伍子英遍體血汙,昏迷不醒地仰臥在床上,床側站著一位頭髮斑白的老年道人,垂目低頭,滿臉悽惶之色。
陶羽飛身上船,那道人抬頭一見之下,臉色頓變,舉掌問詢道:“敢問施主可就是陶少俠?”
陶羽點點頭道:“在下正是陶羽,敢問道長法號?”“大俠有後,今日得睹少俠英風一如令尊,我武當百餘弟子性命,總算有了代價了……”
凌茜接口道:“我羽哥哥問你法號,你怎麼不回答?”
道人一怔,方始啞然躬身答道:“貧道紫陽,現掌武當第十一代門戶。”
陶羽驚道:“原來是武當掌門前輩,失敬得很,不知道長怎會與伍老前輩同來桃花島?
他又是怎樣受傷的?”
紫陽道長雙目含淚,喟然道:“此事說來話長,一月以來,武林迭遭慘變,現在伍兄左肩肩骨盡碎,內腑傷勢極重,貧道又是外人,不便踏上桃花島,諸位萬望先救伍兄,貧道再詳細奉告慘變經過如何?”
凌茜連忙喝令桃花島紅衣劍手將伍子英抬入內島急救,一面令人飛報乃父凌祖堯,同時邀請紫陽道長下船。
紫陽道長惋謝道:“貧道尚有急事,無暇登島久作勾留,把經過奉告陶少俠後,便要立即回中原去,如今武林狼煙已起,一月之前,嵩山少林派掌門明空禪師,已經喪在飛雲山莊陶天林手下。半月前,伍兄趕到武當,又恰值飛雲山莊大批高手夜攻敝派三清觀,武當門下奮力血戰,死傷逾百,伍兄仗義拔刀,也被傷碎左臂……”
眾人聽得駭然變色,秦佑雙眉緊皺,插口道:“是什麼人打傷伍老前輩的?”
紫陽道長幽幽道:“夜攻武當,是由飛雲山莊總壇護法八卦掌郝履仁為首,打傷伍兄的,是‘銅牌飛叉’傅三槐。”
凌茜望了陶羽一眼,低聲罵道:“原來是他們三個混蛋。”
秦佑又問道:“飛雲山莊突然發難,進襲少林武當二派!道長揣其用心何在呢?”
紫陽道長嘆道:“他們表面上的理由,是因為少林明空禪師私與陶少俠交往,未依令向飛雲山莊呈報隱秘。而敝派武當則因從前曾經有人,私藏了羅大俠的遺寶‘通大寶篆’,現在據說,這本秘復,也落到陶少俠手中去了。”
竺君儀臉上忽然一陣蒼白。螓首低垂,含淚不語。
紫陽道長倒未想到竺君儀的父親,便是武當叛派弟子竺宮瑤,還以為她因陶羽接連累了少林武當二派,代他感到內疚,於是忙接著說道:“……這些不過是他們所覓藉口而已。實在的原因,卻是中原十大門派,久已不甘再屈服在飛雲山莊統治之下,少林武當,不過首當其要,作了他們殺一儆百的犧牲者而已……”
他激動地重重哼了一聲,又道:“但反抗是摧殘不盡的,他們能殺了明空禪師,能殺死武當百餘弟子,江湖中卻不知道有多少明空禪師,還有千千萬萬比武當弟子更堅強的反抗者。”
說到武當弟子慘死,紫陽道長不禁熱血填胸,含淚握著陶羽的手,用力搖撼著,說道:
“陶少俠,武林存亡,全在你雙肩上了。貧道漏網殘生,已不足惜,我這就要立刻趕回中原去,傳檄其他武林正派同道,一個月以後,咱們在黃山天都峰上恭候俠駕。武林蒙塵三十年,咱們已經忍無可忍,決定聯名具帖邀約陶天林在泰山舉行第三次武會,跟飛雲山莊決一次生死之戰。”
陶羽淚水盈盈,肅容道:“道長何不在島上稍候半月,咱們一同回中原去?”
紫陽道長慘然笑道:“半月雖短,但咱們總不能讓飛雲山莊好整以暇,搶先將武林各派各個擊破,陶少俠,願你為天下武林善自珍重,貧道就此告辭。”
陶羽見他立志甚堅,知難多留,只得含淚作別,和凌茜等退回岸上,紫陽道長立命升帆啟行,獨自離島而去。
紫陽道長的船才去了不久,桃花神君已乘軟轎趕到海邊,當他知道少林武當俱遭覆滅之後,不禁仰天追恨,向陶羽道:“這紫陽老道挾恨而去,只怕謀事不成,反為飛雲山莊所乘,你的血氣氣功雖未大成,有茜兒相輔,已不畏陶天林加害。依老夫看,你不如先和秦公子等趕回中原去,待伍子英傷愈,我再命陸完陸方跟他同去黃山,助你一臂之力。”
秦佑奮然道:“這樣最好不過了,反正一月之期,轉眼即屆,能早一大動身,也可以事先挫挫飛雲山莊的氣焰。”
辛弟也大聲贊同道,“說得是,咱們搶先到飛雲山莊去,督明空和尚和武當派道士們出氣。”
陶羽默然望望竺君儀,心裡卻浮現出外公和母親的影子,不禁暗自嗟嘆道:“母親啊母親,這一天終於要來了,血債身償,爹屈死了十五年,現在也該到報償的時候了……”
當天夜裡,秦佑和辛弟都在整理行裝,準備第二天動身,凌茜也興高采烈地奔前到後,督促安排船隻馬匹,陶羽獨自來到竺君儀房外,屈指輕輕彈了彈房門。
竺君儀在房裡應道:“是誰?”
陶羽道:“還沒睡嗎?我有幾句話,想跟你談談。”
房門開啟,陶羽跨進門內,卻見竺君儀兩眼微紅,頰上淚痕宛在,好像是方才哭過。
陶羽逕自尋了張椅子坐下,想了片刻,才輕聲問道:“島主的意思,肯讓你一起到中原去嗎?”
竺君儀舉袖拭淚,搖搖頭道:“他老人家說我身孕不便,去了反是你們的累贅。”
陶羽輕嘆道:“我也這麼想,能夠不去,還是留在島上的好,只是,這一趟重返中原,不知何時才能回來,而你臨盆之期,就在明年春天,你要多多保重自己才好。”
他們雖有夫妻之名,但陶羽如此跟她單獨相對,臨別寄語,卻是第一次,竺君儀聽在耳裡,酸在心頭,眼眶一紅,淚水簌簌而下,悽然道:“有時候,我真恨不得毀了這孽種。”
陶羽正色道:“你怎可這樣說?孩子有什麼罪?何況,他究竟是你的骨肉,我們雖具名份,但我心中敬你猶如姐弟,只不過,我這一次去了,不知能否趕在孩子出世之前回來?因此,必須現在告訴你兩件事,明天也許就沒有時間再說了。”
竺君儀聽到這裡,頓又失聲哭了起來,哽咽道:“公子,都是我連累了你,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孩子……”
陶羽嘆道:“緣之一字,前生早訂,令人絲毫勉強不來,我此次如能報得父仇,從此改歸父姓。你我份屬夫妻,如果孩子生下來,是女的就取名為羅璇,是男的就取名羅璣,暗合璇璣珠玉之義,你看可好麼?”
竺君儀柔順地道:“但憑公子作主。”
陶羽嗟嘆片刻,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想事先告訴你,-聲……”
剛說到這裡,忽聽門外有人“咚咚”敲門,凌茜的聲音叫:道:“姐姐,姐姐,羽哥哥在你房裡嗎?”
竺君儀從未與陶羽獨處一室,猛覺凌茜竟尋到這裡來,芳心不禁狂跳,張口結舌,不知該不該出聲回答。
倒是陶羽泰然起身,拉開房門,問道:“茜妹,尋我有什麼事?”
凌茜探頭進來,向竺君儀望了一眼,笑道:“真是小兩口兒,臨別依依不勝情,躲在房裡說知心話是嗎?”
竺君儀雙頰頓時絆紅,粉頸低垂:羞不可仰,陶羽忙沉聲道:“茜妹不要胡說,到底有什麼事沒有?”
凌茜扮了個鬼臉,道:“當然有事啦!要不然,也不敢驚吵你們了,爹爹替伍老前輩敷藥療傷以後,他現在已經清醒了,聽說咱們明天就要動身,特地要我來叫你去,有話相商。”
陶羽點點頭,向竺君儀道:“咱們都去看看伍老前輩吧?”
竺君儀笑道:“你們先去一步,我隨後就來。”
陶羽與凌茜先行,才離房間不遠,凌茜便向他霎霎眼,輕笑道:“既然那麼捨不得,何不求求爹爹,帶她一同去?”
陶羽正色道:“她與我份屬夫妻,咱們此去,又不知何日才能回來,我只是告訴她將來孩子出世,應取什麼名字,你不許胡猜亂說。”
凌茜笑道:“那麼你取的什麼名字呢?”
陶羽道:“我以璇璣兩個字,分留作為孩子名字,女的取璇,男的取璣。”
凌茜輕聲念著:“璇璣,璇璣,這名字很不錯,將來,我……”忽然住口一笑,道:
“想不到你第一次做爸爸,倒是很在行的!”
陶羽笑問道:“你說將來你怎樣,為什麼不往下說了呢?”
凌茜俏眼一白,嬌嗔道:“不跟你扯啦,將來怎麼樣?將來再說吧!”
言笑之間,已到了伍子英養病之處,兩人一同跨進房門,只見桃花神君和秦佑、辛弟等都已先在房裡。伍子英一見陶羽,眼淚滾滾直落,伸出那隻未傷的右手,緊緊握著陶羽的手臂,激動地叫了一聲:“公子……”
陶羽嘆道:“我已經知道少林武當的事了,咱們明早動身,去替他們報仇。”
伍子英搖頭道:“飛雲山莊勢如日正中天,高手如雲,遍佈天下,你們一行四人,個個少年氣盛,假如但憑意氣相鬥,實在叫人放心不下。”
凌茜接口道:“你只管放心,我們一定謹慎行事,不會魯莽。”
伍子英道:“我遣返中原一個多月,曾經面晤過武當、衡山、華山、少林……四五派掌門,他們對飛雲山莊嫉恨同仇,自無異心。但如僅只你們和中原十大門派,仍難與飛雲山莊匹敵,必須多多聯繫海內高人,方可共議大舉。譬如有一個人,不但武功極高,為人也十分正派,你們倘與他相遇,萬萬不可輕易錯過……”
陶羽忙問是誰?伍子英內傷甚重,喘息半晌,才繼續說道:“此人跟秦公子竺姑娘照過面,他就是號稱‘一劍鎮河朔’的司徒真如。”
陶羽聞言一怔,不覺望望秦佑。
秦佑點頭道:“司徒老前輩劍術武功,俱臻化境,我曾經跟他力戰五十招,被他震落短劍,可惜自那次一面之後,就再沒有聽說過他的行蹤了。”
伍子英道:“司徒真如退隱多年,此番重出江湖,也是志在對付飛雲山莊,少林明空禪師遇害,若非他老人家一支劍及時救援,少林千餘僧眾,只怕盡皆不免了。”
陶羽道:“我們一定留意訪尋司徒前輩,請他鼎力相助就是了。”
伍子英略作調息,又自振奮他說道:“論武功,陶公子和凌姑娘都可名列高手,但此事關係天下武林千萬同道命運,並不是僅靠武功,就足以獲勝的。在下有個知友,姓董名武,一向隱居在勾漏山羅陽嶺,外號人稱‘鬼師’,此人胸羅萬機,為人十分機警,你們回到中原,務必先去尋他,有他跟你們一路,天下任什麼地方也可以去得。”
陶羽連忙點頭答應,緊緊記住了鬼師董武的住處。
伍子英想了想,又道:“我更聽得江湖傳言,一向深屆漠北的全真五老,也已在中原現過身,這些全真教中絕頂高手,來意令人可疑。咱們又跟宮天寧結下仇恨,此去要多多留意全真教動靜,萬不能讓他們跟飛雲山莊通了聲氣,否則就越加棘手難為了。”
桃花神君見他瑣瑣碎碎地反覆叮嚀,忍不住笑道:“你這份熱情固是可感,但也別把事情說得太過嚴重,讓他們年輕人去闖闖,應該給他們一些鼓勵。似你這般說來,中原簡直成了遍地虎狼,百事難為,那倒不如把他們留在島上好些。”
伍子英也自覺好笑起來,道:“我只恨技不如人,身負重傷,不能跟你們同去,所以盼你們凡事小心,卻無意折你們銳氣。凌姑娘家學淵博,武功通神,自不待說,陶公子兼通世間三大奇學,秦公子劍術己得達摩神髓,連辛弟的開山三掌,也足可抵得上內功修為多年的高手。要說動起手來,有你們四位,勝得百萬雄師,只要膽大心細,想必無礙。”
桃花神君大笑道:“好也是你說的,壞也是你編的,你這張嘴,如去掛牌看相,倒是個不折不扣的‘鐵嘴’了。”
這句話,把眾人都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陶羽這一夜躺在床上,反覆轉側,心潮紛亂,徹夜未眠,直到東方泛白,只得黯然收拾登舟就道,懷著沉重的心事,與凌茜等人離別了桃花島。
海天漸遠,他悵望著島上逐漸模糊的桃林,萬點嫣紅中,有一線白色影子在緩緩展動——
那是竺君儀仁立海邊揮動的絲中。
眼看絲中,立又聯想到數月前凌茜在舟中留給自己的血詩,他低頭望望依偎在身邊的凌茜,腦海中不期然記憶起詩中語句,默默唸道:“恨無緣,恨無緣,西窗裳冷曉月殘,秋聲遲夜闌珊,幾滴情淚,悄掛腮邊……”
如今凌茜正笑容如花地依在身邊,那麼,這些憂傷淒涼的詩句,豈不反成了竺君儀今天的寫照了?
世事變化竟如此的不可捉摸?他不禁為自己不可預期的未來,長長吁了一口氣。
六萬大山,綿亙在粵桂之交,山中瘴霧氤氳,人跡罕至。
金絲般的陽光,透過叢林,照在遍佈枯枝敗葉的山巒上,蒸發出一陣腐敗的氣味,這是一片死地,連走獸飛鳥,也顯得比他處山中稀少得多。
但在這荒涼亂山中,卻有一棟粗陋茅屋依山而建,茅屋前是塊空曠草地,草地上豎立著三根極細的竹竿。
這三根竹竿長約一丈,只大拇指粗細,成品字形插在草地上,每根竹竿,相距五丈,分佔西方和南北三個方向。
旭日剛從天邊升起,霞光照映之下,草地上突然竄起三條人影,輕若乳燕般掠上竹竿,各用單足輕點竿尖,面對東方耀眼金輪,巍然而立。
這三人一色青衣大袍,手上各摯一隻碧綠晶瑩的王環,那分立在南北兩方的兩人,是用右手,立在西方竿尖上,額上隱隱現出一條刀疤紅痕的-人,卻是用左手擎環。
他們迎著日光,忽然一齊振臂揚腕,三隻玉環同時脫手,向三支竹竿匯聚的中心一點,電射而出。
三環相交,平空爆起“叮”地一聲脆響,相互一錯分開,南方的一隻射向西方,北方的一隻射向南方,竟錯換了方位。
陽光照在環上,發出五彩繽紛的光芒,三隻玉環由分而合,又由合而分,就像一朵開了又謝的花朵,煞是綺麗美觀。
竿頂上的三人,就在玉環出手之後,緊跟著騰身拔起,車輪般-轉,快迅絕倫地換掠到側面另一支竹竿上,各自舉手接著-只玉環,動作整齊劃一,利落無比。
如此一連交換過三次,三人已各歸原位,那額上有刀疤的仰天哈哈大笑,笑聲震得附近樹枝簌簌作響,顯見心中得意已極。
他暢笑一陣之後,舉起右手,注視著那齊節而斷的四隻斷指,臉上掠過一抹怨毒之色,含恨說道:“一劍之仇,斷指之恨,咱們雷家三環眶眥必報……”
原來這人正是被凌茜斷去四指的虎環雷孟森,其餘二人,自然就是龍環和豹環了。
雷盂彬接口說道:“苦練半載,這一招‘金輪彩環’總算能得心應手了,但桃花島凌祖堯也不是善與之輩,咱們總要有必勝把握,才可付諸行動。”
雷孟森昂首大笑道:“雷家三環什麼時候畏懼過人?老三,你的膽量怎麼越來越小啦……”
雷孟彬搖搖頭道:“小弟豈是畏懼,但你我兄弟歸隱許多年,第一次出山,便敗在桃花門一個無名丫頭手中,這一次如不能一舉制服凌祖堯,雷家三環還有什麼臉皮在江湖走動?……”
他說著忽然輕輕嘆了一口氣,又道:“所以小弟留下那句‘三年為期’的話,其用意便是沒有制勝把握,咱們寧可不動。一旦尋上桃花島,便得有剋制‘血氣氣功’的方法。”
雷盂森聽了這番話,不禁也點頭沉吟起來
他雖然無時無刻未忘記過斷指之恥,但卻自問無法勝得桃花門的血氣氣功,假如雷家三環二度出山,仍然敵不過南海桃花島,終南聲譽,就將一敗塗地了。
正當環愧恨難決的時候,遠處密林中,忽有人影一晃!
雷家三環立地警覺,虎環低聲道:“大哥,那怪人又來偷窺了……”
龍環神情一片冷漠,鼻孔裡重重哼了一聲,一撩袍角,便想旋身追去。
雷孟彬突然沉聲叫道:“大哥二哥別動,等小弟從屋後繞過去,先截斷他的退路再下手。”
他假作漫步回到茅屋,一人屋門,身形立動,快如閃電般從茅屋後門飛縱而出,兩三個起落,便掠進林子。
密林邊,果然有個衣衫襤褸,滿臉汙泥,短鬚滿腮的少年人在偷偷張望。雷孟彬猛吸一口真氣,身子貼著草尖一閃而至,探手一把,扣住那人“肩並”穴,沉聲叱道:“你的膽量不小,竟敢屢次藏身林中,偷窺咱們演練秘技!”
這一出聲,草地上的龍虎二環,立也飛身而到,三人提著那人出了林子,那人竟一點也沒有反抗,雙腿一屈,就地跪倒,叩頭道:“晚輩也是被桃花島陷害的人,從大海里撿得一條殘命,願意追隨附驥三位老前輩同往南海,尋凌祖堯報仇。”
雷孟森喝道:“你是誰?和凌祖堯有何仇恨?”
那人道:“晚輩姓宮名天宇,凌祖堯本是晚輩岳父,但那老賊勢利卑鄙,又將女兒另配給一個姓陶的小子,並用陰謀奸計,將晚輩劈落大海。”
雷孟彬插口道:“我看你有些面熟,彷彿在那兒見過?”
宮天寧道:“不敢欺瞞前輩,在下原屬全真教門下,前在魯西,曾跟姑姑與三位老前輩見過一次面……”
雷盂彬恍然道:“哦!敢情你就是那個小道士?但你既是全真教門下,怎地成了凌祖堯的女婿,何況你這身衣衫,也非全真教裝束?”
宮天寧長嘆一聲,道:“老前輩們哪裡知道,那凌祖堯覬覦全真教的通天寶篆,花言巧語,誆騙晚輩改裝易服,中了他女兒的美人計,以致如今無處可歸,流落天涯,遭此慘況……”
雷孟森接口問道:“你在這山中多久了?最近半月,可就是你常來林中偷窺我們練技?”
宮天寧連忙搖頭道:“晚輩雖然在亂山中過了好幾個月的非人生活,但一直未走近這片密林,也未發現三位老前輩練功,方才遠遠望見,不敢冒昧驚動,所以躲在林邊張望,這是第一次,以前從未有過。”
雷孟森叱道:“你膽敢抵賴,半月以來,至少已有十次被咱們發現你的影蹤,只不過你機警溜得很快,未被咱們捉住罷了。”
宮天寧連連磕頭道:“晚輩絕不敢抵賴,如早知老前輩等在此,豈有不出來拜謁的道理?”
雷孟彬道:“或許果然不是他,我看那人輕功身法,已達爐火純青之境,武功修為,也遠在這小子之上,他們必不會是一個人。”
雷孟森點點頭,又問道:“你是凌祖堯的女婿,到過桃花島嗎?”
宮天寧心念疾轉,暗忖:我若說沒有去過,他們決不肯再相信我的話。於是答道:“晚輩正是在桃花島被他暗算落海的……”
雷盂森笑道:“好極了,你一定知道虛實,咱們帶你同去南海,等打敗了凌祖堯,一定再把他女兒給你做老婆就是。”
宮天寧大喜謝道:“但能出得胸中這口怨氣,晚輩願將通天寶篆雙手奉獻給三位老前輩,以酬謝三位的大恩。”
雷孟森向其餘二環笑道:“凌祖堯血氣氣功已甚驚人,假如再讓他練成遠大寶篆上的玄功,何異如虎添翼,今日天意把他女婿送來,正是老天欲使咱們成功,這事萬萬不能再遲……”
雷孟彬行事謹慎,轉向龍環問道:“大哥的意思,以為如何?”
那龍環雷盂雲生性陰沉,向少言笑,往往一句話出口,語味冰冷,一如其人。他一直沒有開過口,此時更是滿臉寒霜,一雙冷冰的眸子,死死盯在宮天寧身上,直看得宮天寧心裡發寒。
過了好一會,雷孟雲始緩緩點頭,但尚未開口,驀然目光掠處,望見林中又有人影一晃而沒
這一次,三環都距密林甚近,不但雷孟雲望見,連虎豹二環也同時警覺,雷孟森猛然一聲大喝,仰身倒竄而出,未進密林,手中虎頭玉環已振臂射出。
雷孟彬同時發動,掌風環影,一齊向那人影閃現之處猛擊過去,只有宮天寧不明就裡,嚇得踉蹌幾步,直躲到一丈以外。
林中那人被三環閃電進襲,一時趨避不及,只聽一聲長嘯,一條紅色身影破空飛起,三隻玉環竟在他腳下一齊走空。那人身在半空,探手-搭樹椏橫枝,矯若狸猿般縱上一株大樹。
雷家三環同聲暴喝:“小輩,還想往那裡走!”
那人身披一件深紅色的大袍,頭上亂髮覆面,使人看不出是男是女,但他陷身在三大高手合圍之下,卻一點也不慌亂,幾次揉升,已達樹頂。
雷孟森喝道:“大哥請守住樹下,老三跟我上樹捉人!”
雷孟彬應了一聲,兩人各吸-口真氣,一擰腰,便騰身向上拔起。
但他們剛剛騰身飛起丈餘,樹上那紅衣人突然低喝一聲:“打!”右臂一揚,一蓬烏雲,當頭罩落下來。
雷氏兄弟駭然一驚,連忙翻掌上劈,沉身落地,掌力過處,那烏雲被擊得紛紛四散,意是一把樹葉。
待他們再向樹頂望去,那紅衣人卻已經不見了影蹤。
雷孟森氣得暴跳不停,飛身上樹,踏枝急迫下去,雷孟彬怕他有失,回頭向宮天寧吩咐道:“你候在林邊不許離開,咱們不久便返。”
宮天寧急忙答應,雷孟雲和雷孟彬立即展開身法,穿林疾追,瞬息便雙雙隱沒在密林深處。
宮天寧長長吁了一口氣,對雷家三環驚世駭俗的武功,暗感駭佩不已,今後如能以三環為護身符,還怕陶羽凌茜他們甚麼?但那紅衣人又是誰,看他身法迅捷飄忽,似不在三環之下,尤其攀樹登枝的功夫,矯捷猶如狸貓,究竟是人是怪,偷窺三環的目的何在,難道這荒山之中,還隱藏絕世異人?
他因雷孟彬臨行時有過吩咐,是以不敢離開,獨自在林邊候了許久,仍未見三環返來,肚裡有些飢意,心忖道:
茅屋中也許存有食物,我何不進去尋些裹腹,一面等候他們?”
於是,獨自走進茅屋,略一檢視,果然找到半隻野兔,和-條鹿腿。
宮天寧已許久未見過這種美食,一見之下,饞涎橫流,正狼吞虎嚥吃得有味,忽聽屋外傳來一陣人語,由遠而近,遙遙問茅屋行來。
他初時以為是雷家三環返轉,匆匆抹了抹嘴,便想迎出茅屋,及至到了門邊,卻聽出那人聲不對,猛然一驚,把眼睛貼近門縫,向外愉偷瞄了一眼……
這-眼,只看得宮天寧三魂出竅,機伶伶打了個寒戰,背心冒出一股冷汗……
原來這時茅屋外草地上,正緩緩走來男女四個人,其叫-個少女。三個少年,手上都牽著馬匹,那為首領頭的少年,滿臉面布著藍紋,竟是辛弟。
不用說,辛弟後面的兩男一女,必然就是陶羽、秦佑和凌茜了。
宮天寧嚇得三魂少二,七魄剩一,他萬不料這些冤家對頭,竟會一股腦全到了這荒山中來。
辛弟走在前面,望望這檔茅屋,咧嘴笑道:“是誰這麼好的孝心,知道咱們在山裡亂轉了幾天,特地搭問房子,好讓咱們舒舒服服睡上一覺?”
陶羽接口道:“辛弟,你嘴裡能夠乾淨一些不能?說不定這棟茅屋,就是董老前輩的隱居之所,你出口傷了人家,那還想請他出山?”
辛弟嘿嘿笑道:“公子,你放心,除非他不給咱們找到,只要找到他,不由他不跟咱們去。”
凌茜笑道:“不去你能把人家怎樣?”
辛弟道:“好請他不肯去,咱揪也揪他一塊走,實在不肯,咱先打掉他的門牙,叫他吃不得飯,直去做鬼,再做不成鬼師了。”
陶羽沉聲道:“偏你會胡說,早知你這麼不聽話,倒是把你留在島上的好!”
辛弟笑道:“我只說說,又沒有真幹,凌姑娘愛聽我胡說,想不胡說也不成。”
陶羽道:“茜妹也是,明知他是個渾人,卻總愛逗他說話……”
他們一邊說,一邊走,漸漸已走近茅屋,秦佑突然叫道:“你們看,這三根竹竿,是不是有些古怪?”
各人聞聲都停了腳步,陶羽細細端詳那三根細竹竿,眉頭深鎖,正自不解,辛弟已牽馬上前,道:“一點也不古怪,必定是那位鬼師會掐會算,知道今日咱們要到,特地在這裡插上二根竹竿,讓咱們繫馬的。”說著,果然把馬鞍系在竹竿上。
秦佑道:“辛弟說的雖無道理,但這棟茅屋,八成正是董老前輩的居所,荒山中別無人跡,除了他,誰會在亂山荒嶺中搭一間茅屋呢?”
陶羽把馬鞍交給辛弟,道:“你好好守著馬匹,不許大聲胡說,讓我去問訊問訊。”
凌茜忙把馬鞍交給辛弟,隨著陶羽行到茅屋前,陶羽整一整衣衫,高叫道:“請問屋裡有人嗎?”
一連叫了幾聲,並無人回應,凌茜道:“只怕是個沒人住居的空屋吧?我來瞧瞧。”
她蓮足輕點地面,嬌軀微閃,掠到門邊,舉起纖掌,一拍木門,“依呀”一聲,木門應手而開,探頭望了望,笑道:“你們來吧!屋裡沒有人。”
陶羽招來秦佑,方跨進茅屋,忽聽辛弟在外大聲叫道:“跑了!跑了!鬼師跑了……”
陶羽吃了一驚,忙又奔出,問道:“誰跑了?你看見什麼了?”
辛弟指著那片密林道:“你們剛進前門,便有條人影,從屋後飛也似向林子裡奔去,那傢伙必定就是什麼鬼師,不願見我們,躲到林子裡去啦!”
陶羽想了想,又問道:“那人穿的什麼衣服,有多大年紀?”
辛弟道:“誰看得清,好像沒穿衣服,頭上亂草似的,像個雞窩。”
秦佑道:“只怕不會是董老前輩,說不定系山中散居的土人,見了生人,才會躲避,咱們到屋裡看看就知道了。”
陶羽對辛弟道:“你守在屋子外面,這一次再看見有人,千萬別叫,最好能攔住他,咱們好問問山中情形。”
辛弟點頭答應,陶羽等又走進茅屋,細細查看,屋中有三張臥床,一張簡陋的木桌,桌上尚有半隻啃食過的兔腿,顯見這茅屋的確有人居住。而且,茅屋的主人一共有三個,剛外出不久。
凌茜忽然在臥房中找到幾件青布大袍,叫道:“你們看,山中土人,怎會用這種衣服?
屋主準是隱居漢人,說不定這兒真的是鬼師董武隱居的地方呢!”
陶羽道:“如此我們不可擅闖他的住處,趕快退出屋外去等他回來,以免失禮。”
凌茜道:“怕什麼,咱們坐在廳裡候他,不動他的物件就是了。”
三個人便恭恭敬敬地坐在正廳上,靜候董武返來,誰知一坐大半天,竟連半個人影也沒有等到。
凌茜漸感不耐,道:“這位鬼師鬼鬼祟祟到那裡去了?叫人肚子都等餓啦,我去取些乾糧來。”
她推開大門,一腳跨出茅屋,觸目不覺一驚,原來草地上除了四匹馬外,卻不見辛弟影蹤。
凌茜何等聰明,雖只一瞬之下,心裡已自警覺,連忙又收腿縮進屋內,順手掩了木門,向陶羽秦佑沉聲道:“快些準備,這地方不大妥當。”
陶秦二人吃一驚,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急問道:“什麼事?”
凌茜壓低嗓子道:“辛弟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咱們連一絲聲響都沒有聽見……”
秦佑鬆了一口氣,笑道:“也許他溜到那兒去了,一時不見,怎會出事?”
凌茜道:“辛弟性子最戇,羽哥叫他守住馬匹,他決不會擅自離開,依我看,準是出了甚麼事了。”
話未說完,屋外突然有個冷冷的聲音接口說道:“丫頭猜得不錯,可惜你們已成了甕中之鱉,縱然明白,也太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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