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堅大為感動,面對如此情況,丁一風不改其言,這絕不是作態,但自己的事何必連累別人?當下轉頭道:“丁兄,小弟自己的問題,不希望任何人插手,請退開。”
丁一風大聲道:“方兄以小弟為何等人,連這點朋友之義都沒有嗎?”
方石堅道:“話不是這麼說,盛情心領了,請丁兄迴避。”
丁一風悻悻地退了數步。
南宮浩聲如沉雷似的道:“姓方的,你是乖乖隨本座去投到,還是要本座費手腳?”
方石堅星目中抖露出兩道煞芒,寒聲道:“南宮幫主,刀劍無眼,如果閣下認為值得為‘金龍幫’賣命的話,儘管動手,在下不負任何後果的責任。”
南宮浩大喝一聲:“八大香主何在?”
“卑職等候令!”
“拿下!”
“遵令諭!”
攔路的前面一排三老一少四中年,齊齊亮出兵刃,散開圍了上來。
丁一風一個彈步到了方石堅身邊,手中巨型摺扇晃了晃,看樣子他要出手擋這一陣,方石堅冰聲道:“丁兄,不許插手,請退遠些!”雙目稜芒畢射。
丁一風長長吁了一口氣,彈退數丈之外。
八大香主各佔地位,完成了包圍。
場面頓呈無比的緊張。
方石堅緩緩拔出鐵劍,勁貫劍身,凝神以待。
八大香主互望一眼之後,齊齊發劍攻擊,劍芒耀目生花,夾著“絲絲的”破風聲,分從四面八方,罩向方石堅,勢如狂風暴雨。
一溜烏芒,從交織的光網中暴卷而出,有若狂濤中的蛟龍破海騰空欲起。
慘號撕空,血雨飛灑,斷丸四射,夾著突發的驚呼,構成了恐怖的一剎那。
像一個裂空的暴雷,雷聲一過,場面立即靜止。
悽慘!恐怖!栗人!
五具殘缺的屍體,狼藉地上,三個活的木立當場,面上全無人色,已成了半死人,身上血漬斑斑,不知是噴染上去的,還是受了傷。
在場的,就連丁一風在內,全都喪膽亡魂,面呈土色。
這種功力,這種劍法,別說看到,連聽都不會聽說過。
黑黝黝的鐵劍,橫在方石堅的手上,他也呆了。他練成了這一招劍法,是頭一次施展,他想不到會有這麼不可思議的威力。他有些後悔,一招搏殺五名高手,不是他的本意,這太殘酷了,早知道便不用這一招,儘可以普通招式出之。
幫主“毒鷹”南宮浩,面孔已扭曲得變了形,口唇翕動了半晌,才暴吼出聲道:“小子,本座與你勢不兩立了!”探手腰間革套,掣出了一支怪樣兵器,是一隻長約兩尺半左右的鐵佛手,雙手握持,斜斜上揚。
方石堅知道事已無法善了,立即又蓄勢以待。
全場,每一個人的呼吸都似已停止了,有的在冒汗,每一雙眼睛都睜得老大,眼球似要脫眶而出。
暴喝乍傳,像一塊巨石掉落死寂的水面,南宮浩出了手。鐵佛手挾雷霆之勢,劈向了方石堅。
烏芒再閃,發出一聲刺耳如割的金鐵振嗚之聲,每個人的心絃,似要斷折。
南宮浩退了三步,鐵佛手近腕處現出了一道明顯的深槽。
方石堅面如巽血,樣子十分怕人,他這一擊,是用了全力。兵器的輕重懸殊過鉅,他是以“鐵劍”的芒尾硬挫對方的鐵佛手,若非他具有百年內力,縱使手握神兵,同樣無法辦到。
南宮浩喘了幾口氣,厲聲道:“小子,本座如殺不了你,便改名換姓。”隨著喝話之聲,鐵佛手再度揮出,但這一招的氣勢,與上一招迥然不同,緩慢而詭奇,藏有無數變化。
方石堅仗著神兵利物,無視對方招式的玄奇,使了一招“閉門謝客”,封住門戶,他無意殺人,所以只守不攻。
但事實卻全出乎意料之外,對方的招式只使出一半,便中途剎住,鐵佛手的五個指尖,地噴出五縷白霧。方石堅鼻聞異味,甫覺不妙,一陣頭暈目眩,“砰”然栽了下去,失了知覺。
南宮浩狂笑一聲,鐵佛手順勢戳去……
“住手!”丁一風身手不俗,聲到人到,用摺扇架住了鐵佛手。
南宮浩縮手收回鐵佛手,獰聲道:“丁一風,本座已經警告過你了,看在你師父份上,再放你一馬,你大概不會真正想與‘金龍令’為敵吧?”
丁一風俊面連變,想了想,終於收回摺扇,後退了數步。
南宮浩再度揚起鐵佛手……
驀在此刻,一聲嬌叱,倏告傳來:“別找死!”一條嬌俏身影,從林中掠出,赫然竟是女煞星“無回玉女”。
南宮浩臉色一變,栗聲說道:“蔣姑娘,你要插手?”
“無回玉女”迫近前去,冷聲道:“不錯,插定了!”
南宮浩目芒一閃,道:“蔣姑娘,你知道‘金龍令’的規規矩……”
“無回玉女”格格一笑道:“大幫主,‘金龍令’嚇唬得了別人,我蔣蘭心可不在乎。我真為閣下不值,堂堂一幫之主,竟然聽令於人。”
南宮浩老臉一紅,怒聲道:“你真的要管?”
“我說過管定了!”
“你不想想後果?”
“閣下自己去想吧,我不需要想!”說著,從袖裡摸出一個黃色的卷子,一抖腕,金芒耀目,變成了一支薄刃劍。
“金劍,劍出無回!”有人驚呼出聲。
南宮浩面上的肌肉起了抽動。
“無回玉女”粉腮一寒,道:“閣下可以再行考慮,要麼收手拿出解藥,要麼接我一劍。”
南宮浩咬牙道:“本幫五位香主算白死了嗎?”
“無回玉女”披嘴道:“白死黑死,閣下心裡有數,事情可不是人家惹的。”
“哈哈哈哈,真妙,蔣姑娘是吃定了人嗎?”粗嘎嘎的聲音,十分刺耳,現身的竟然是黑白道聞名膽落的“綵衣仙娘”。
“無回玉女”掃了她一眼,道:“芳駕也湊上了份子?”
“綵衣仙娘”闊嘴一咧道:“老孃對這小白臉特別有興趣。”
南宮浩一見“綵衣仙娘”現了身,仗著有了支援對付“無回玉女”,心一橫,鐵佛手朝方石堅心窩搠了下去……
變化猝然,“無回玉女”欲阻不及,驚呼出了聲,南宮浩的鐵佛手搠正方石堅的心窩,但卻刺不進去,不由心頭大駭,就在他一窒之間,“無回玉女”的金劍已狠狠刺出,插入了他的左肋。
一聲短促的慘哼,南宮浩身軀劇顫,臉孔扭曲。
“綵衣仙娘”伸手便抓,“無回玉女”抽劍反削。“綵衣仙娘”旋了開去,同一時間,南宮浩栽了下去,肋間血湧如泉。
暴喝聲起,近十名“神鷹幫”的高手,仗劍一擁而上。
久久沒有動靜的丁一風,手中摺扇一揮,就迎上前去。
“無回玉女”動作可比他來得快,金芒閃處,慘號隨之,一名首當其鋒的斷頭倒地,其餘的被鎮住了。
“綵衣仙娘”悄沒聲地就伸手去抓方石堅肩上的包袱。
金芒再閃,“無回玉女”回劍揮掃,“綵衣仙娘”被迫退了開去。
丁一風高聲道:“蔣姑娘,在下替你擋這一邊!”
“無回玉女”冷眼一瞟,道:“用不著你多事。”
丁一風笑笑道:“在下是誠心效勞!”
“綵衣仙娘”目芒連閃之後,打著哈哈道:“蔣蘭心,咱倆打個商量……”
“打什麼商量?”
“你要的是人,對嗎?我嘛……只要他的劍和包袱。咱們各取所需,你看如何?”說著,向前挪了一步。
“無回玉女”斷然道:“不行!”
“綵衣仙娘”變色道:“什麼,你不幹?”
“嗯!”
“我警告你,你無法保全他的性命,相信嗎?”
“無妨試試看!”
“綵衣仙娘”搖搖頭,走近“神鷹幫”幫主南宮浩的屍身前,在他身上摸索了一陣,然後直起身來,向那群悲憤至極的幫眾道:“別待著,想報仇不是現在,把人抬走辦後事去吧!”
那一群幫中好手私議了一陣之後,收拾殘屍,忍憤離去。
“綵衣仙娘”揚了揚手,道:“蔣蘭心,這小白臉中了南宮浩的獨門劇毒,只半個時辰好活,解藥在老孃手裡,答不答應剛提的條件出你的便。”
“無回玉女”芳心劇震,一下子愣住了,她沒防到這一招。
“綵衣仙娘”笑了笑,又道:“怎麼樣,否則老孃要走了。”
“無回玉女”咬牙道:“如果他死了,咱們便沒個完。”
丁一風突地上前道:“蔣姑娘,在下守住他!”言中之意,是要“無回玉女”全力對付“綵衣仙娘”。
“綵衣仙娘”斜瞟了丁一風一眼,陰惻地道:“你不是急著找死吧?”
丁一風打了一個冷顫,噤噤無言,他無疑惹不起這老妖怪。
“無回玉女”急出了一身冷汗,計無所出,要想從“綵衣仙娘”手中奪取解藥,那實在太難,而對方的條件,卻是絕對無法答應的。
就在這當兒,路旁林子裡突地傳出一個蒼勁的語音:“小八,把解藥給人家!”
“無回玉女”與丁一風齊吃一驚,這發話的是誰?小八,這名字多古怪……
“綵衣仙娘”臉色大變,怪叫道:“誰人在叫老孃?”
小八,看來是她的乳名或從前的渾名,這頗耐人尋味。她對誰都自稱老孃,現在卻有人叫她小八。
蒼勁的聲音道:“把解藥給人家,要知道我是誰,到林子裡來。”
“你憑什麼支使老孃?”
“小八,省省吧,對我別用老孃這字眼。”
“有種的出來當面說?”
“不巧我見不得陽光。”
“什麼,你見不得陽光?”
“明白了嗎?”
“綵衣仙娘”醜臉變了又變,最後,終於是把手中盛解藥的小瓶拋與“無回玉女”,片言不發,投身入林。
“無回玉女”吐了口氣,看了看地上的方石堅,然後目注丁一風道:“你也可以請便了!”
丁一風含笑道:“蔣姑娘,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幾年來……”
“幾年來怎樣?現在請你走。”
“蔣姑娘,當心失悔!”
“失悔什麼?”
“姓方的並不愛你。”
“你管得著?他不愛我也輪不到你丁一風。”
“蔣姑娘……”
“你滾是不滾?”手中金劍迎風晃了晃。
丁一風臉皮再厚也感到吃不消,面色一沉,道:“我與方石堅是朋友,我得盡點朋友之誼……”
“無回玉女”一撇嘴,道:“別臭美了,他不需要有你這種朋友。”
“喲!聽口氣你倒是一廂……”
“滾!”厲喝聲中,欺身揚劍。
丁一風可識相,尷尬地笑了笑,彈身疾掠而去。
“無回玉女”忙倒出解藥,納入方石堅口中。工夫不大,方石堅喘了口大氣,睜開眼來,見是“無回玉女”在側,一骨碌翻身站起,愕然四顧,“無回玉女”道:“全走了!”
“蔣姑娘怎會……”
“我是路過,湊巧碰上!”
“啊,在下似乎中了毒……”
“不錯,所幸有解藥,不然時辰差不多了!”
“南宮浩呢?”
“抬回去辦後事去了。”
“是……姑娘殺了他?”
“不殺他你能活?”
一種難以形容的情緒,從方石堅的心靈深處湧起,他下意識地深深望了她一眼,期期地道:“蔣姑娘,在下欠你的太多了!”
“無回玉女”春花似的一笑道:“是我甘心情願的!”說完,笑容一斂,道:“對了,南宮浩用鐵佛手搠你的心窩,我來不及阻止,才下了殺手,為什麼你竟然無損?”
方石堅想了想,坦然道:“在下身上穿了一件護心甲,能避刀劍利物。”
“啊!難怪……你的私事辦完了沒有?”
“這個……”略一思索,道:“完了一半,另一半得馬上去辦。”
“一半?”
“是的!”
“這麼說,你仍然拒絕我同行?”
方石堅訕訕地說道:“不是拒絕,是……是不方便。”
“無回玉女”搖頭道:“我不瞭解你!”
方石堅道:“有時……在下也不瞭解自己!”
“你真的很討厭我?”
“在下沒這麼說過。”
“可是……你對我這樣冷漠?”
“個性生成,對誰都一樣。”
“無回玉女”似水的眸光一轉,嬌聲道:“我不要你把我當成誰,不要跟普通人一樣……”說著,垂下螓首,用手指輕撫劍身。
她實在是個尤物,既嬌且媚,極富魅力。方石堅的心湖起了漣漪,他當然聽得出她弦外之音,但丁一風的話又響在耳邊,她是個不大檢點的女子,這種女子,並非好對象,心念數轉之後,道:“蔣姑娘,我們後會有期!”
“無回玉女”抬頭道:“你……又要走了?”眸子裡飄散出一種惘然又黯然之色。
方石堅淡漠地道:“在下不得不走!”
“無回玉女”突地粉腮一沉,道:“我有句話先告訴你……”
方石堅心中一動,道:“蔣姑娘有話但講無妨。”
“無回玉女”蕩意全斂,像突然變成了個端莊的淑女,沉凝地道:“方少俠,這是句真心話,江湖中一般人目我為閒蕩檢點女子,但我正要他們如此,我恨透了那些逐臭之蠅,我要告訴你的是我是個敢愛也敢恨的女人,不管你對我的看法如何,這是我的原則,永不改變。你去辦你的私事,我不干預你,同時,我幾次對你援手,乃是出於本心,絕非布恩市惠的手段。再見了!”說完,頭也不回地飄掠而去。
方石堅怔在當場,感到無比地迷惘。
她真是這樣的女子嗎?
抑是改弦更張,故作姿態。
敢愛也敢恨,說是了什麼?
人,要想真正瞭解一個人的確太難,而處理感情上的事更難。
他忽然想到了神秘宅院中見到的瘋女蕭美玲。她的美可稱絕世,但她的命卻薄如紙,那是另一類型的女人,自甘屈服於命運,不敢去開創命運,如果她也像“無回玉女”所說的,敢愛也敢恨,說不定不會了悲劇的主角。
自己答應田大娘要代蕭美玲找到“冷麵秀士”歐陽仿,莽莽江湖,從何著手呢?等於是大海撈針……
現在,刻不容緩的是趕回荊山禿頭峰,向“鬼冢主人”復令。界限將不久人世,代他辦的事沒辦到,實在是件遺憾,但,又奈其何?
又是蟾宮吐輝之夕,方石堅回到荊山禿頭峰,屈指一算,這趟來回已耗去了一月有餘。
神燈仍在泛光,似有意與山間明月互較短長。
方石堅站噓峰腰的石砰上,仰望峰頂,不由感慨萬千,從這裡開始,命運起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接連的奇遇,使他脫胎換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造物者的安排,真是奇妙而莫測,悲歡離合,誰也無法預知將遭遇到什麼?
他的心情開始緊張了,額上不自覺地冒出了汗珠。
這次,能見到“鬼冢主人”的真面目嗎?如不能,便將永久成謎了。
對方在聽到心願無法了卻之後,會有什麼反應?
不管他是如何神秘,如何恐怖,他終是悲劇的主人。這是命運!
方石堅展開了身形,上了峰頭,回顧了峰下一遍,確定無人盯蹤,這才舉步進入石林奇陣。到了懸燈的石筍下,不見人影,但“鬼冢主人”的聲音已經傳了來:“方老弟,你回來得比我預期的快!”
方石堅左右顧盼了一陣之後,問道:“鬼兄在哪裡?”
“在墓裡!”
“什麼?在墓裡?”明知對方不是鬼,但仍不免心頭泛寒。
“老弟,事情辦得如何?”
方石堅猶豫了片刻之後,以很不自然的腔調道:“對不起,讓鬼兄失望,沒辦到。”
“鬼冢主人”聲調顯得很激動地道:“為什麼沒辦到?”
方石堅定定神,道:“小弟到了地頭,找到了水月庵,庵主是‘妙修’的師姐‘妙性’。據她說,‘妙修’離開水月庵已經七年,下落不明,所以……只好原物帶回。”
久久沒有回聲,方石堅內心起了忐忑。
“唉!造化弄人,我只有含恨以歿了!”
“鬼兄尚能……”他實在不忍問出來。
“不久了,比預想的來得早,油枯燈必盡。”
“這個……小弟想……再到江湖中盡力找找……”
“沒用了,我不能等!”
“那……嗨!該怎麼辦?”
“這麼著,東西你仍帶著,慢慢查探,碰上時便交給她。”
“如果……如果碰不到呢?”
“帶回峰上來掩埋!”
“好,小弟遵命辦理。”
“再沒多久,神燈將不再亮,一切便結束了。”
方石堅感到一陣愴然,無話可說。
突地,“鬼冢主人”激越的聲音道:“你腰帶上彆著的是什麼?”
方石堅心頭一動,道:“是一位武林前輩贈送的一柄鐵劍!”
“你……你說一柄鐵劍?”
“是的,據說是柄前古仙兵。”
“鐵劍!”那聲音使人聽了不寒而慄,是吼叫出口的:“誰送的?”
“一位叫田大娘的婦人!”
“田大娘?”
方石堅又吃了一驚,期期地道:“是的,她還附帶贈送了一招劍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有如驚濤駭浪,滔滾不絕。
“鬼兄,你……”
“方老弟,你……你……見到她了?”
“她……誰?”方石堅的聲音也跟著顫抖。
“一個絕代佳人,三十出頭的女人。”
方石堅然而悟,驚喜欲狂,禁不住簌簌直抖,大叫道:“兄臺是‘冷麵書生’歐陽仿?”
“不錯,不錯,哈哈哈哈,你都知道了,她在哪裡,我的小玲,她……”
“蕭美玲,她……”
“她怎麼樣?”
方石堅驟然冷靜下來,能據實告訴他嗎?一個不久人世的人,讓他知道她為他發了瘋,讓他死不瞑目?讓他在死前隨這極大的痛苦?不!不!
“她究竟怎樣了?”
“……”
“為什麼不回答我?”
“她……”方石堅心頭一片狂亂。
“她死了,是嗎?告訴我,不要緊,反正我也快走這條路了,說呀!”
心一橫,牙一咬,方石堅順著對方的意思道:“是的,她已不在人世!”
“她……她……死了?”
“是的!”他的心似乎要滴血。
“田大娘告訴你的?”
“是的!”
“哈哈哈哈,她死了,我的小玲先我而去了。鳴鳴鳴鳴……”他哭了,哭聲使人斷腸。
困惑了武林達十年之久的“神燈”之主,居然會哭,誰相信?誰知道?
“鬼冢主人”會是“冷麵秀士”歐陽仿,方石堅連做夢也估不到。
天下居然有這種奇絕怪絕的事,方石堅全碰上了。
慌亂無主的情況中,“鬼冢主人”的哭聲不知什麼時候停止的,像是突然之間洩了氣,聲音變得很孱弱地道:“田大娘為什麼要送你這柄鐵劍?”
“因為……她請小弟找你,她說,這柄劍天下獨一無二,兄臺會主動現身。”
“啊!她還說了什麼?”
“她……她說……由兄臺處理這柄劍。”
“物在人亡事事休。老弟,劍……是你的了。”
“這……”
“用不著推阻,方老弟,她有沒有說,蕭美玲是如何死的?”
方石堅躊躇了一會,道:“這……倒是沒有!”
“好好,不能在天作比翼,但願地下成連理。小玲,她死得好……”
語語含悲,字字斷腸,方石堅的鼻頭,起了一陣酸辣。
“方老弟,你在什麼地方碰到田大娘?”
“不遠,中平鎮的客店中。”
“她不知道你的來歷,怎會託你辦這大事?”
“這個……是……是由於一雙少女叫黑白雙妞的引起的,她們是一家人。”
“黑白雙妞?”
“不錯,兄臺已經久不履江湖,可能不知道。”
“小玲死後葬在哪裡?”
“啊!這個……她沒說,小弟當時……不便問,也無須問。”
沉寂了半晌,“鬼冢主人”的聲音又說道:“方老弟,你……到石阜這邊來,把神燈取下帶過來。”
方石堅又是一陣激動,依言上石筍把神燈取了下來。強烈的珠光,耀目難睜,他只好反提在身後?朝不遠處的石阜走去。
石阜隆起像一個碩大無比的饅頭,表面光滑無比,只有些著的苔痕。
這便是所謂的鬼家,實在也象一座墳,只是少了墓碑。
方石堅懷著激奇無比的心情,面對鬼冢,栗聲道:“兄臺,你在哪裡?”
“墓裡!”還是剛才的話。
方石堅目光連轉,鬼冢渾然天成,連個罅疑都沒有,人怎麼進去?聲音,從哪裡傳出來?驚疑中,凝聲道:“兄臺能讓小弟見上一面嗎?”
“鬼冢主人”痛苦地道:“老弟,恕我無情,我們不能見面,寧可讓你保持一個神秘的記憶,不能使你看到醜惡的現實。我……不能答應你。”
“這不太矯情嗎?”
“不,鬼是不能見人的。人有人形,鬼有鬼形。”
“兄臺……真的慳於一面?”
“方老弟,請你原諒,我不能答應。”
方石堅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鬼冢主人”的聲音道:“老弟,你我的長相很相似,你何必定要看我本人呢?你現在就是我十年前的影子,這不盡夠了嗎?”
方石堅點點頭,他記得田大娘說過,歐陽仿是個美男子,武功也是佼佼者,不然蕭美玲不會如此對他傾心,可是,他怎會做了鬼冢主人呢?心念之中道:“不見面也可以,但……怎麼說呢?”
“老弟,我知道你的意思,請你別為此事煩心,我現在已經了無牽掛,隨時可以結束痛苦的人生旅程,而這鬼冢,也就是我埋骨的最佳所在,後事毋須料理。”
“是的,小弟……還能說什麼呢?反正,這一世都是註定的,不過……有兩件事務請相告。”
“說說看?”
“兄臺既然與蕭美玲姑娘約定,以神燈為記,而她沒有來,當年為什麼要多此一舉?”
“唉!當初分手是因為發生了意外變故,情非得已!”
“什麼變故?”
“我遭人暗算,死裡逃生。暗算我的人,認定我已經作了鬼,而事實上,我也真的變成了介於人鬼之間的東西,再不能見人。”
“暗算兄臺的人是誰?”
“算了,人死萬恨消。你說第二件事吧?”
“第二件不必問了,兄臺已說過是變故。”口裡說,眼睛卻不停地在掃瞄,就是無法發現鬼冢的出入所在,很可能,另有秘密的通道。
“老弟,你知道鐵劍的來歷了嗎?”
“聽人說過了!”
“很好,物各有主,神物利器,是會擇主的。我是在慘遭變故之後,另有奇遇,所以才能活到現在,不然,早該離世了。現在,也是我倆訣別的時候了,相交一場,多少得給你留些東西,在你右前方不遠的第三梁石筍之下,有幾頁武功口訣,特地為你準備的。你拿了之後,全在石林陣中參修,功成再離。”
方石堅內心又是一陣跳蕩。
“這盞燈呢?”
“就放在冢前,從現在起,將無人再看到神燈了。老弟,故事也告終了!”
故事也告終了,真的結束了嗎?還沒有,只是歐陽仿這一段告終了。方石堅的腦海裡,又浮現瘋女蕭美玲的影子,她的故事也會終止嗎?
他的心,為這不幸的一對而滴血。
“兄臺,兄臺!”
沒有反應,鬼冢寂寂,獨對西斜的淒冷夜月。一陣風過,方石堅打了一個寒噤,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刺骨的寒冷。
再沒聲息了,這一場悲劇已告落幕。
明月,孤寂無聲沉沒在遠處的山巔,黑暗統治了一切,只有神燈,照亮著周近崢嶸的石筍與渾圓的鬼冢。
方石堅放下神燈,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右前方那根石筍之前,用手一摸,果然在石縫裡摸到一個小紙卷,他拿來揣入懷中。
迴轉身,眼前一片黑,神燈在這倏忽之間不見了,竟不知“鬼冢主人”是如何取走的。從此刻起,神燈是永遠消失了,除了方石堅之外,留給武林的,是一個神秘恐怖,而又永遠解不開的謎。
方石堅背冢而坐,望著月落後開始放光的天邊孤星,腦海裡仍然是一片渾噩,一下子情緒是無法平靜下來的。
他開始想——
見到田大娘之後,該怎麼說,揭開神燈之謎嗎?還是設詞交代?
蕭美玲那可憐的女子,將永遠活在夢中,直到生命之火熄滅。
下山之後,立即奔赴芒山,叩謁“芒山老人”,問明身世仇家,然後便可憑所學解決恩仇。
想到這裡,血行加速了。
夜盡天明,方石堅開始參閱“鬼冢主人”留贈的武功秘訣。
有一套掌法,一式身法,另一套劍法,都是奇絕武林之學。
峰頂無水,也無法尋到食物,他不能久待。
鬼冢,只是個石阜,天知道“鬼冢主人”是否真的在裡面,也許他另有秘密藏身之處,但這些已不重要了,因為神燈的故事已經結束了。
“歐陽兄,別,願你安息!”
方石堅對著鬼冢喃喃出聲,當然不會再有反應,他判斷“鬼冢主人”在聽到自己謊說的蕭美玲的死訊之後,生之願望已絕,他當然不會再忍受痛苦,不用說,他提早結束了生命。
這樣做,是對還是不對,他不知道,他只是希望一個生已絕望的人,不再把更多的痛苦帶進墳墓。一個是將死的人,一個瘋子,重新見面已不可能,而且也屬多餘,讓蕭美玲在半瘋半醒中活下去吧。人能承受無限的折磨而不倒下去,所賴以支持的,只是那一絲絲的希望,誰剝奪了這一絲希望,便屬殘忍。
方石堅懷著悽愴的心情,走出石林陣。
他悵立在峰頂邊緣,望著初開旭日、含黛的遠山,對於人生,似有更深一層的了悟。
太陽昇上來,又落下去,再升上來……
死亡孕育著新的生命,生命中包藏著死亡,這就是人生。
於是,他引吭高歌:
孤星寂,
孤劍寒。
誰悲失路?
人海茫茫!
……